一
合浦六萬大山南麓,離小江鎮(zhèn)三十余里,連綿的丘陵長滿紅椎白椎,夾雜著火力楠及馬尾松等,漫山遍野,直到天際。有山蜿蜒數(shù)里,如巨獅匍匐于蒼翠林海上。在獅山懷抱里,東西北順山坡十幾座瓷窯,有一座正冒青煙,幾座剛熄火封窯,多數(shù)去年冬天燒完窯,周圍大堆大堆瓷器正陸續(xù)外賣。獅山蜷伏守護(hù)的中央是林家小村,村子朝南,七八戶人家。村前清溪曲折,隔岸再往南是林家大村。小溪拐七八道彎下灘,嘩嘩聲日夜不停,響徹村野。
這大村、小村最大窯主林照統(tǒng)平日很忙,既燒窯做瓷器,又種田地,還有些山場。今天下午將有客人到訪,他趕早從窯場回家,邊等邊做些零碎事情。日頭偏西,剛用鐵線箍完一擔(dān)桶,就有前邊大村一幫小孩領(lǐng)客人來到門前。照統(tǒng)接過客人草帽掛在堂屋竹釘上,彼一句唔好意思打擾啦、此一句唔客氣啦,然后請客人落座。老婆提一把大瓷壺放在八仙桌上,一套瓷杯剛洗過,還掛著密密的細(xì)白水珠。她倒?jié)M一杯,請客人飲茶。瓷壺瓷杯光潤細(xì)膩,雪白晶瑩,在老舊的堂屋里,在擦不掉陳年塵垢的八仙桌上,格外搶眼。
來客姓陳,是佛山陶瓷商,去年日本打完廣州打佛山,淪陷前舉家逃難過來,暫住小江鎮(zhèn)上。照統(tǒng)知道他是貴客,不然哪肯花閑工夫在家接待。
陳先生說:“慚愧呀,流落到這個地方,聽見你名氣,就來打擾了?!?/p>
照統(tǒng)說:“唔講流落不流落的啦,國家遭難,沒辦法的事。兵荒馬亂,逃出來就好。”
一只紅公雞在叮堂屋地縫里的谷子,一只母雞“啯”“啯”“啯”帶一幫“唧”“唧”“唧”的雞仔,在吃碎米。照統(tǒng)趕走公雞,又輕輕“噓”幾聲母雞和雞仔。
堂屋靜下來,照統(tǒng)問:“陳先生也燒窯,做陶瓷?”
陳先生說:“冇啦,窯炸啦,人散啦,毀于一旦,毀于一旦啦!”
照統(tǒng)說:“沒辦法的事,沒辦法的事。留得青山在,唔怕冇柴燒。”
話題從戰(zhàn)事講到眼前。陳先生稱羨八仙桌上的瓷壺瓷杯,說:“咁白咁細(xì)膩,冰清玉潤,好高潔,好高雅!”
照統(tǒng)笑瞇瞇點頭,說:“系,系,飲茶,飲茶?!?/p>
陳先生說:“這一方寶地,太平、繁榮,好做事、好發(fā)財喂。”
照統(tǒng)說:“也不得啦,海路挨日本仔封啦。前兩年靠外輪,如今外輪也進(jìn)不來,土貨、瓷器靠私家木帆船偷偷運,運得幾多?”
陳先生說:“走廣州灣喂?!?/p>
照統(tǒng)說:“咁遠(yuǎn),五六百里靠人工挑,不劃算?!庇终f:“也不太平啰,我小仔讀書,上個月遷來長塘山,廉州中學(xué)還有那個合浦一中,總遷來啰,合浦北海咁緊張,小江有幾遠(yuǎn)?能太平幾久?”
陳先生說:“我大仔也去長塘山讀書的呢。”
照統(tǒng)陪客人到窯上。站在遮擋龍窯的草棚前幾丈遠(yuǎn),順著山坡往上看,陳先生口中不說,心里震動。他也是制瓷大戶,也闖過南北陶都瓷鄉(xiāng),沒見過咁大的龍窯!一般梯窯兩三丈,龍窯五六丈,至多不過十丈,而這個窯,長一倍都不止,問照統(tǒng)果然二十五丈!看著向山上延伸的窯床,他不好意思再問,暗暗從頭到尾數(shù)一下,投柴口不下四五十孔。走進(jìn)窯門,里邊四五尺寬、六七尺高,真的走得馬,抬得轎。腳下地面略微傾斜,尾部略略下沉,從頭向上望到尾部,遠(yuǎn)遠(yuǎn)只見一縷暗光!整個弧形拱頂和長長兩壁,粘滿厚厚一層燒過的彩釉,晶瑩剔透,琳瑯滿目!
別人家的窯邊堆滿瓷器。照統(tǒng)的窯每年燒得早,去年海路沒封完時,南洋訂的幾千件運出去了,西貢訂貨也出去了,還有幾千件堆在草房里。
主客到工場,照統(tǒng)的大仔林普、細(xì)女林越雪和女婿陸北都在。林普是“祥、照、普、山、河”的普字輩,越雪名字起得講究,越是越州綠,雪是白瓷,林家燒瓷名氣大,越州綠算是一絕。兄妹雖是同父同母所生,卻像一個窯里燒出的瓷有黑有白。兄敦實黝黑,說話嗓子粗,除了動手拉坯,還指這派那。妹白白凈凈,橢圓臉像雪白的鵝蛋,一兩根黑發(fā)飄在前額格外分明。她不言不語,眼神直勾勾盯著瓷坯,靜靜描繪,一綹白泥粉粘在手臂上,與白膚渾然一色。描繪時總輕咬下唇,雙腮現(xiàn)出淺淺酒窩。陸北在修利,他身子高大,眼睛很深,總愛干咳幾聲,怎么說也改不了這個壞習(xí)慣。還有五六個雇工,或舂白泥濾泥精,或雕刻,或上釉,或晾坯……晾好的干坯林林總總四五千個。
雖才過清明,天氣也悶得很,照統(tǒng)和陳先生返回堂屋時,都已汗流浹背。陳先生眼角沁著一顆似汗似淚,說:“開眼界,開眼界!”呷過一口茶,又說:“看你的窯,想起我的窯,可惜了,也是幾百年的窯。”
照統(tǒng)說:“等到哪年打完仗,再開建一個,唔怕冇柴燒?!?/p>
陳先生說:“可惜了,再建得窯,客戶保不住的呢?!?/p>
他的陶瓷主要銷往小呂宋。他說:“冇制作,冇貨供過去,日長月久客戶都?xì)w別人啦?!庇珠L嘆一聲,說:“你的制作咁好,要是你的貨到得小呂宋,幫我保得住客戶,咁就好啦,嗨!”
說話間早已陰云密布,雷聲隆隆,要落大雨。照統(tǒng)說:“天要落水,陳先生不要走啦,不要走啦!”大喊:“老婆,媳婦,煮飯喂,我要和陳先生飲番杯喂!”又到后面交代老婆和兒媳婦。
云黑雷閃中,又有一人到來。他姓黎,小名五九,是欽州制陶傳人黎師傅的族弟,快四十歲,讀過私塾,通些文墨。五九的母外家在林家小村,已絕后,他遵母命每年清明回來拜山。外祖是自己的外祖,墳塋卻是林家的墳塋,要拜還得走這幾戶并不親的外家,都是遠(yuǎn)房表哥表弟,允許拜帶去拜才得拜。他愛瞎玩閑逛,不做正經(jīng)營生,一家三口就靠老婆支撐過日子。他這次住在照統(tǒng)隔壁跳嶺頭的師傅頭家,拜完山不急回去,小村、大村這家走那家串,吃口閑飯。這下知道來了佛山客,他過來扯閑天湊熱鬧。
五九問:“陳先生大地方來,見識龍窯?見識欽廉陶瓷?”陳先生未接話。
五九說:“系喂,欽廉陶瓷,第一好的陶瓷?!?/p>
陳先生說:“第一好?”
五九說:“系啦,沒有錯啦,第一好!桌上的瓷壺你親眼見,不止這些,照統(tǒng)表哥好多窯寶沒拿出來喂!還有我們黎家坭興陶,在欽州,聽過吧?民國四年巴什么金獎,民國四年!”
陳先生猜他指的是巴拿馬,說:“第一?那紫……”
五九搶著說:“你講紫砂?它民國十五年才得獎!”又說,“十九年又參加博覽會,我們黎家豬膽瓶得金獎,他們才銀獎!”
照統(tǒng)不耐煩,說:“好了好了,留點分寸。得金獎,人人總知啦。人家有幾千年陶朱公,如今最著名,銷量又大,你的局有幾大?”
五九有些尷尬,搬些文墨出來,說:“系,人家系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的系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喂!”他故意讓人聽不懂。
照統(tǒng)又說:“總你們黎家你們黎家,你有份?你有股?”這下五九干笑,沒話了。
黃昏,在雷鳴電閃中,照統(tǒng)的大仔、細(xì)女和女婿連走帶跑剛進(jìn)得堂屋,后邊就瓢潑大雨,風(fēng)“嗚嗚嗚”狂嘯,雨“唰唰唰”狂掃,瓦檐上、芭蕉樹棕櫚樹葉子上懸著密密的白白的“嘩嘩嘩”的水簾,整個世界都是天河倒瀉,這勢頭,什么時候落得完。
五九剛吟“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照統(tǒng)就打斷說:“食飯啦,食飯啦!”照統(tǒng)一家勤儉,平時收工晚,吃飯遲。今天有客,飯做得早,又落大雨,天黑得快,于是老婆就上油燈準(zhǔn)備吃飯。
男人都已上桌,卻少了照統(tǒng)。他在房間里窸窸窣窣一陣出來,手里拿個綠瓷燈盞,邊裝水火油邊說:“換一只,用窯寶,用窯寶!”
陳先生過來看,問:“這就系越州綠?”
照統(tǒng)說:“系,系窯寶,燈油十天半月不干,點著燈芯亮幾倍?!?/p>
八仙桌坐五個男人,照統(tǒng)坐上方,大仔和陳先生一左一右,女婿和五九坐下方。照統(tǒng)和陳先生飲東園酒,五九也飲,大仔和女婿讓過客人后只顧吃飯。
桌上一盤炒花生,新蒸了一尾潯江魚,清明做的清蒸豆腐丸、豆蓉糯米飯都還好,今晚趕緊吃,再留會餿。
門外風(fēng)雨交加,屋瓦被雨打得噼噼啪啪響,仿佛整個世界只留這瓦房下一片安穩(wěn)空間。照統(tǒng)和陳先生、五九嘰嘰喳喳,你一杯我一杯,除了說酒說菜就說陶瓷。照統(tǒng)白天還嫌五九說大話沒分寸,這時酒暖耳熱,他卻主動說:“陳先生,我們這地方叫小江,有來歷,你知不知?”
陳先生說:“不知喂?!?/p>
照統(tǒng)又問:“東西南北,總以地名給陶瓷命名,什么地方的陶,什么地方的瓷。你行得遠(yuǎn),你見不見過哪個地方因為陶瓷得名?”
陳先生說:“沒見過?!?/p>
照統(tǒng)說:“系,小江地方,就因為瓷器得名,先有小江瓷,然后這地方才叫小江,這小河也才叫小江河的呢?!?/p>
陳先生“哦”了一聲。
照統(tǒng)說:“系啦,冇錯啦。”他說得沒錯。幾百年前,這里制瓷蜚聲各地,遠(yuǎn)銷南洋,號稱小江西瓷。叫多了,叫久了,叫順嘴順耳了,就省一個西字,叫小江瓷。海內(nèi)外都知小江瓷,都以為是小江地方所產(chǎn),都以為這地方叫小江。其實本地方原叫嶺崗鋪,順著眾人所稱,干脆叫小江鎮(zhèn),原來的馬江河也改叫小江河。確實是因瓷得名,因瓷聞名。
說完小江瓷,又議論起佛山陶瓷。陳先生說自己的龍窯和作坊,說自己的制作,說南洋銷路,說小呂宋幾家固定客戶,還詳詳細(xì)細(xì)有板有眼說客戶的姓名商號地址,就怕別人不相信似的。只是這下子斷貨已經(jīng)半年,不知客戶是否已改售別家瓷器,或是已改了行、破了產(chǎn)?
此夜酒酣夢甜。照統(tǒng)在安穩(wěn)的睡夢中幾次被風(fēng)聲雨聲雷聲震醒。雞叫三道,他起床點燃馬燈,去看后廊檐陰溝,溝水快齊后門檻,眼看要漫進(jìn)房子里來。他招呼大仔和女婿,逐一撬開陰溝上的石板,溝水暢流開去。
二
天蒙亮?xí)r風(fēng)息雨停,東方濃云烏中泛白,山頭霧帶紋絲不動,整個山區(qū)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變得格外沉寂。房前屋后,大張大張竹葉上水珠無聲滑落,滿園芭蕉樹頂卷葉綠芯一夜間沖天冒出三四尺高,籬笆墻上密不透風(fēng)的首烏藤被風(fēng)雨打歪后又抬起頭長出青青嫩杪。盡是青翠凝綠,只差幾朵紅花白花才能把它點破。
陳先生在大門口呼吸清氣。照統(tǒng)老婆端一盆水到堂屋,喊:“陳先生,洗面喂?!?/p>
照統(tǒng)沖著大仔老婆喊:“媳婦,給陳先生拿牙刷牙粉喂!”
家里那把牙刷,常放在廚房窗臺墻眼里,幾次客人來曾經(jīng)用過。大仔老婆以前沒在意,分不太清牙刷鞋刷,這陣子廚房窗臺光線還暗,她拿到一把粗大的棕毛鞋刷,倒上牙粉送來。照統(tǒng)急得直瞪眼,對陳先生說:“對不住,山里人不識得牙刷?!?/p>
七八戶人家起得都早,有的去井眼挑水,有的清掃津濕的地面,有的把濕柴摟回去準(zhǔn)備燒火。
這個自言自語,說:“鬼天!”
那個似打招呼非打招呼,說: “你看,落了一夜!”還有的抱怨,說今年風(fēng)來得咁早!
隔壁師傅頭去茅廁經(jīng)過照統(tǒng)家門口,正遇上照統(tǒng),說:“昨夜飲什么酒?飲咁多,咁遲,五九返我家,落湯雞樣?!?/p>
正說著,有個人從村外過來。他叫林木,是大村的,雇在一家窯上當(dāng)管火師傅,那座正冒煙的窯就是他管火,所以咁早就來。他褲腳挽得老高,大聲說:“上游橋壞了!壞了!沖走了!我從下游橋過來!”
照統(tǒng)驚愕:“啊?”
師傅頭也“啊”了一聲。
林木走后,小村七八戶人家都知道橋壞的消息,井眼上、巷子里有人竊竊私語,看見照統(tǒng)送客走過,都不言語。
照統(tǒng)和陳先生繞道往下游橋過溪。上游橋近,是大木橋,橋兩頭十幾丈遠(yuǎn)都是青石鋪路。下游橋遠(yuǎn),是小石橋、田基路。兩人打赤腳,一路泥濘。橋頭臨別,陳先生直說多謝,照統(tǒng)希望陳先生合適時候?qū)懶沤o小呂宋客戶介紹自己的瓷器,當(dāng)然也不急,眼下海路受阻,貨物出去也難。
送客回來,照統(tǒng)坐在八仙桌旁不說話。
老婆問:“這窯寶收起來,還是留用?”他沒聽見。
大仔說:“老爸,我去窯場?!彼€是沒聽見。
其實,不僅老婆、大仔,全家人都猜到他有什么心事。照統(tǒng)發(fā)呆,老婆和大仔裝著沒事,細(xì)女無語,女婿陸北臉色不太好,太陽穴上的小筋細(xì)跳,深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原來,這地方幾百年前祖宗開基燒瓷時,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失火就是塌窯,還有山洪暴發(fā)順坡灌進(jìn)窯里,更有采泥時山體塌方險些出人命。請來風(fēng)水師,講是獅形山鬧的,建窯燒瓷,驚動獅子,獅子一抖動,毀窯事小,人命事大。祖宗依照解法在村前小溪架兩座橋,而且必須是一座石橋、一座木橋,像兩條陰陽鏈鎖住獅子,獅形山坡上的瓷窯從此紅紅火火燒起來。
后來,過了幾多代,不知是康熙還是乾隆時候,又出事。那年漲大水沖壞木橋,大家以為修好了就可以平安無事。但是有兩兄弟,以往和和睦睦同做瓷器,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自從那次大水毀橋后,沒多久兄弟反目算細(xì)賬,小弟疑心大哥存私房錢,大哥疑心小弟偷藏窯寶,不煉泥不拉坯了,族人勸不管用,就讓他們把晾好的坯燒好,不要糟蹋。辛辛苦苦裝滿窯,火膛填完柴,大哥又鉆進(jìn)窯里,可能擔(dān)心哪幾個坯沒放穩(wěn)想挪動挪動,誰知小弟鬼使神差在龍頭點起火,熏死了大哥。這次又有先生講,陰陽鏈斷一根也不得,獅子就要作怪。斷一根鏈,凡是燒窯的人家有弟兄,要趕快分家析產(chǎn)另立門戶,才避得災(zāi)。陰陽鏈在小村的前途上,在大村后頭,只應(yīng)驗小村,不應(yīng)驗大村。這世代傳說的舊事,族人總知道,而且言之鑿鑿,說山南邊亂石林那個小荒堆就是那位大哥的墳。
到處水汪汪的,隔壁師傅頭不出門做事,在家抽水煙筒聊天。他告訴黎五九兩座橋陰陽鏈的事,事不關(guān)己地說:“滿山十幾座窯,多是大村的,不關(guān)人家的事?!庇终f:“小村就三家燒窯,照統(tǒng)的最大。這下橋沖走了,看照統(tǒng)怎的分家?!?/p>
五九問:“不是三家嗎?那兩家呢?”
師傅頭說:“一家是獨龍,跟哪個分?另一家兄弟征兵去了,打日本炮火連天,你喊他回來分家?”
五九說:“照統(tǒng)表哥的小仔還讀書,就分家?”
師傅頭說:“不是大仔跟小仔分,是跟女婿分。照統(tǒng)滑頭,機(jī)會難得,肯定把陸北分出去!”
陸北講來話長。他爺爺當(dāng)黑旗軍打過番鬼,解散后在邊境謀生。甲午年黑旗軍重組,他去過臺灣。打敗后返來又到芒街營生,成家并生下獨仔陸忠。民國四年,芒街制瓷興盛,小江燒瓷匠人赴芒街不下百十人,照統(tǒng)當(dāng)時二十幾歲,到芒街認(rèn)識了陸忠,依靠他立足,共同燒窯做瓷,結(jié)拜兄弟。恰巧越督德古來視察,見小江瓷精美,大加贊許,執(zhí)筆為三件瓷器簽字品題,其中就有他們燒制的花鳥瓶。人總想出名,這下出名了,轟動了,卻引來兩邊的劫匪,陸忠老婆被打死,留下獨仔才半歲,陸忠也被打傷,便帶幼仔回老家北海避居,照統(tǒng)也回林家小村操持舊業(yè)。過幾年,照統(tǒng)瓷窯缺少人手,邀陸忠過來搭伙干。陸忠把幼仔帶來,早夜跟在身邊,因祖籍北海,就給他起名叫陸北。照統(tǒng)陸忠患難之交,金蘭情深,加上陸忠管火有一絕,照統(tǒng)求他長住,并約下兒女婚姻……
五九午飯后去照統(tǒng)家,總是同樣遠(yuǎn)近的親戚,也向他說一聲明天回欽州。照統(tǒng)家還沒吃飯,回南天氣,廚房火煙不往外飄,又是濕柴火,滿房子煙氣嗆人。
照統(tǒng)說:“你五九表叔讀過書,懂道理知國法,又是大地方來,幫斷一下。若請大小村同族的,同族幫同族,怕斷得不公?!?/p>
陸北說:“自己家的事,有什么好斷,有什么公不公。家丑不外揚(yáng)的呢?!?/p>
照統(tǒng)從房間里拿出兩件瓷器,一件白梅瓶,像玉細(xì)膩,像羊脂滑潤。另一件小茶壺是越州綠,底色雪白,花色像翡翠一樣綠,說:“這兩個瓶你拿去,分家后做點投本,做點小生意。”
陸北干咳幾聲,說:“我不要?!?/p>
照統(tǒng)說:“窯和田地山場是林家祖業(yè),給不了你。給你的,這不要那不要,不知道的還以為苛刻你。”
陸北說:“我有手腳,會燒,可以掙?!?/p>
照統(tǒng)說:“會燒,去哪里燒?”
陸北說:“跑山窯?!?/p>
照統(tǒng)說:“跑山窯,年紀(jì)輕輕跑山窯,到處幫人砌幫人燒幫人管火,吃百家飯,故意丟我臉面,故意不給越雪過安穩(wěn)日子!”
越雪不說話,緊咬下唇,雙腮酒窩陷得很深。
五九說:“有手藝,燒窯可以,跑山窯就不要講了?!?/p>
陸北的祖輩父輩都敢闖,輪到自己,二十幾歲還在獅形山上摸摸爬爬?,F(xiàn)在他一方面怨忿岳父,自己父子兩代辛苦幾十年,到頭來僅憑個古怪由頭叫走就走。另一方面又巴不得,早就不想寄在籬下,恨不得快點出去。他心事重重沒有主見,就說:“我去欽州,大地方,總可以做點什么?!?/p>
五九說:“去欽州?好喂!會燒就燒坭興,那局大呢?!?/p>
照統(tǒng)說不出什么意見,只說:“先講到這里,等拉完坯,秋天就分家。”
陸北說:“講分就分,趕快分,免得出什么崩窯的事怪我。明天我跟表叔一起去!”
照統(tǒng)突然舉起水煙筒,高聲訓(xùn)斥:“講什么?出什么事?臭嘴!丟……”
照統(tǒng)老婆直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照統(tǒng)臉色緩下來,說:“去就去,你一個去,等有了辦法定得下來再接越雪去?!庇只仡^沖老婆說:“包綠豆粽,多包幾斤米,帶路上吃?!?/p>
晚上,越雪和陸北吹燈后久久未睡。她起先不理陸北,埋怨他不順著老爸。后來又可憐他早受孤寒,如今有手藝有本事出去試試也好。陸北長長一陣干咳,她更加心痛,怕他睡不好影響明天行程,這才理他,依了他。陸北和五九約好天不亮就起床趕路,越雪甜蜜過后正甜睡,陸北沒驚動她就悄悄出門。第二早,越雪在房間里大哭,白天描畫,幾陣子眼淚簌簌滴在瓷坯上。
三
陸北、五九搭乘小貨船順小江河直下,一路水漲船高,過大馬口進(jìn)南流江,在縣城北邊石灣村住下,第二早月殘星沉,啟程沿旱路趕往欽州。前夜暴風(fēng)雨在這一帶更大更猛,途中到處有斷落的樹枝。架設(shè)沒多久的電話線被掀翻,電線桿連泥撬起。大片大片香蕉樹被吹斷腰,折彎處連著厚厚的皮。農(nóng)田里大水已退,禾苗依然東倒西歪。有一家的大水牯挨雷劈,今天才從山里尋找到,剝皮開膛剮好挑回村,家中老太對著孤零零的牛頭,盯著牛頭上一雙鼓鼓的眼睛,大哭:“牛啊牛啊,我仔我孫食飯靠你啊!老天你干脆劈死我?。 ?/p>
零亂的山川依然竹繁木茂。由東往西,越近欽州竹子越多,丹竹、黃竹、甜竹、船篙竹不一而足。特別是田疇間村舍旁江河畔,到處是青幽幽五六丈高的簕竹。叢叢簕竹密不透風(fēng),長滿稠密銳利的硬刺。刺叢中高高躥出竹筍,下段成竹上段還未落籜,往上鉆比老竹子還高。丹竹取篾,甜竹吃筍,黃竹和船篙竹用材,而這簕竹卻是割筍做酸。
平川漠漠近黃昏,濕熱的郊野炊煙四起。五九說:“附城鎮(zhèn)看得見走不到,還要住一夜?!?/p>
陸北沒出過遠(yuǎn)門,沒見過世面,問:“不是欽州嗎?”
五九說:“系啊,欽縣就在附城鎮(zhèn),怎的叫都一樣啦。咁晚,咁累了,就算趕得到,沒有撐船擺渡的,過不了欽江呢?!?/p>
二人在路邊牛尾村投宿,進(jìn)的是一高檐大瓦房人家,滿房子酸味。這家姓施,一家三口,老夫婦六十幾歲,獨仔施貝二十歲,濃眉大眼,白凈結(jié)實。
說起滿屋酸味,施家老頭講:“我家酸筍甕,一百五十幾年了?!?/p>
陸北“啊”了一聲。
施貝說:“到處是簕竹,筍子多得是,隨便割,不做酸筍做什么?”
陸北問:“一百五十幾年沒斷過,水沒干過,筍沒壞過?”
施貝說:“筍完了又加筍,水少了又摻水,幾代人守一個大甕,不壞的呢?!?/p>
老頭說:“前頭還好,到如今三代獨苗,傳宗接代,為守香火,也守這個甕的呢。”
施家原本已煮好三人的飯,施貝叫母親再煮一鍋。
五九說:“不用煮的呢,我有綠豆粽,煎一下就得的呢。”
陸北是勤快人,端過空菜鍋,舀兩瓢水,用水瓜渣“唰唰唰”洗干凈,燒火煎粽。主客同吃粽子時,陸北說:“我洗了鍋,沒放酸水呀,怎的咁酸咁香?”
老頭笑哈哈說:“味道浸在鐵鍋里邊,洗不掉的呢?!?/p>
施貝問:“食得慣嗎?”
吃完飯,門外漆黑,南風(fēng)柔柔,蛙聲無數(shù)。大家坐大門外廊檐下,借著從大門口照出來的一束弱弱油燈光聊天。陸北打幾回嗝,講話透氣,嘴里鼻里盡是酸筍香。
老頭說:“這酸好,味道好,煮菜下飯,還消得暑解得毒?!庇终f:“中渡口,中山路到一、二、三馬路,幾多賣米粉的,飯館炒菜的,都用我的酸,隔幾天就送一次?!?/p>
五九說:“哦,我吃過中渡口的粉,是你家的酸?你生意好喂?”
老頭說:“無本生意,多銷喂。”又說:“論生意好,還是民國二十三年修公路時得了幾個小錢。那時修往防城的公路,好多人吃不飽,好多人屙肚。用我的酸筍,野菜都煮得好吃,還醫(yī)好了病。修往黃屋屯的公路,他們知道了也買我的酸?!?/p>
施貝說:“我老爸愛翻舊黃歷。其實,哪是無本生意!野筍子不用錢,人工也可以不算錢,買那些壇子罐子不用錢?我正為壇壇罐罐愁呢?!?/p>
陸北問:“發(fā)什么愁喂?”
老頭笑著說:“我細(xì)仔想發(fā)財?!?/p>
施貝說:“哪個不想發(fā)財?我想得沒有道理?如今躲日本逃難過來咁多人,咁多國軍駐這里,多做酸筍,肯定好賣?!?/p>
陸北說:“做酸筍就做啦?!?/p>
老頭說:“我細(xì)仔心好大,想做酸筍,也想燒坭興。細(xì)仔從小就想燒坭興,見人家的陶壺左看右看,到人家的窯上就不想走。如今酸筍也想做大,買甕啦壇啦罐啦,要幾多投本!他想自己燒!”
施貝說:“想了咁久做不起來,沒有辦法!”
陸北說:“自己燒唄,怎的做不起來?”
老頭說:“哪有咁容易?沒找到師傅喂?!?/p>
陸北心中高興,干咳一陣,說:“哦,沒有師傅?我就系燒窯的,從老爸到我都系燒窯的?!?/p>
施貝問:“你跑山窯?”
陸北說:“不跑,想尋個地方,自己開窯自己燒?!?/p>
施貝說:“尋什么地方?我們這里系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泥,最好的水,才燒出坭興?!?/p>
五九對陸北說:“沒有錯,前日在你家時我就講,坭興陶第一好,你老頭嫌我沒有分寸?!庇洲D(zhuǎn)頭對施貝說:“你兩個有緣,搭伙干就得!”
陸北說:“本錢呢?我沒有現(xiàn)錢?!?/p>
施貝略顯為難,停一下又說:“你有手藝?!?回頭對老頭說:“你答應(yīng)過,再給五百元毫券,當(dāng)投本?!?/p>
老頭點頭“嗯”了一聲。
施貝原來已花些本錢,一心想做這事。他對陸北說:“白泥先時總采掛排嶺的,幾百年過來,老窯戶早占完。前幾年才知,小江白泥跟掛排嶺一樣白一樣好,去年我花錢占得一塊地,泥腳三尺深,出些酒肉請朋友幫忙挖幾天,挖了一角,泥封存著的呢?!?/p>
陸北有些疑惑,問:“小江白泥?”
施貝說:“沒有錯啦,系小江,就在大江東邊,中渡口東北沒幾遠(yuǎn)。”
陸北暗想,從小江出來跑了咁遠(yuǎn)還是小江,是不是緣,講不清楚。他說:“你愿出投本,我就留下,試試喂,盡我力幫你開個張,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講啰。”
五九說:“系啦系啦。”
白泥在欽江東邊,叫東泥。紫泥在欽江西邊捻子坪,叫西泥,也被占得寸土不剩。有一塊小小的西泥地,主家看泥層剩不多,便宜賣給施貝。隔著亂石堆是一家姓俞的地,姓俞的燒窯得肺癆死了,他那塊西泥地空著,族人不賣。當(dāng)初施貝問中間亂石堆歸屬哪家,賣家這邊說:“歸我的呢,總系石頭,沒有泥的呢,挖不下去的呢?!庇峒夷沁呅υ捤?,說:“想拿石頭燒窯喂?”去年施貝雇人清理完石頭,又鏟走以往取泥留下的厚厚渣土,俞家族人調(diào)笑說:“尋寶喂?老話講了,要掘地三尺,挖幾尺啦?”
施貝挖了三尺,還是平常黑土,俞家的人又說:“喲,老話不靈?挖三尺找不到寶的呢!”施貝正聽他講風(fēng)涼話,腳一蹬挖起一大鏟泥,上層黑下邊紫,緊接著再挖,全是紫泥。大伙用勁,很快把上層挖光,現(xiàn)出一大片晃眼的軟中帶硬的紫紅泥!
過幾天,俞家族人說這片地也是他們的,雙方僵持吵起來。反正那俞家的地和窯都歇著,盯不太緊,施貝一伙人還是取了泥,露天堆在那里已半年多,時不時去扒一扒。東泥西泥不一樣,東泥細(xì)軟要陰涼封存,西泥粗硬要日曬雨淋才好。
陸北和施貝很興奮,老夫婦睡覺了,后來,五九說走路累也睡了,深夜靜悄悄只有他二人說話聲,還有從后房和后廊檐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咕嘟”聲。釀酸筍的幾個大甕和幾十只小壇小罐,封口沿盤水時時冒泡,發(fā)出聲響,甚至把倒扣的蓋子也撐動一下,酸勁大呢。
四
施老頭趕黃牛車往欽江中渡口,正到牌坊下,忽然響起汽笛聲。欽縣從去年就有防空情報所和防護(hù)團(tuán),附城和各個圩鎮(zhèn)都有防空監(jiān)視所,日夜輪班,一旦敵機(jī)入境,立即搖電話報告上級,通報鄰縣,并向民眾發(fā)警報,高級別鳴汽笛,低級別敲鐘聲,晚上也用燈籠。還有令,聞警報必須進(jìn)防空設(shè)施,不得穿紅白衣服,敵機(jī)臨空時禁燈火、禁通行?,F(xiàn)在笛聲犀利,他趕緊長長地“嘩——”一聲,老黃牛停住。他舉頭張望,日本飛機(jī)說來就來,趕快躲到車底下。
炸彈在欽江里激起兩束白水柱,慶幸渡船停在岸邊,沒炸著,江中不及靠岸的運鹽小船也沒炸著。警報解除,老頭趕牛車上渡,船與江岸對接處縫隙很大,木頭車輪“哐哐”顛簸,三四個酸筍壇碰得當(dāng)當(dāng)響,壇子結(jié)實沒有碰裂碰碎的,只有一只壇蓋震掀開,酸水濺出,滿船飄香。往常酸筍撈給客戶,酸水也舀些,壇壇罐罐拉回去,還順便帶些別的東西。今天送完酸筍,空壇子寄放在一家米粉店,他要趕車去拉城磚,施貝和陸北正在小江開壕,等著用磚砌龍窯。
施老頭裝磚,時不時抬頭看還剩半截高的城墻和幾座剩余的孤零零的堞臺,說:“可惜了,可惜了,千百年的城墻講拆就拆,后人不得看了?!?/p>
另一個拉磚的說:“有什么辦法!丟他媽日本仔,咁大的中國就要全占了,還講小小個城墻!”
施老頭自言自語說:“小小個城墻?三丈高,四里長,小小個城墻?”
古城墻長四里半,高三丈,厚二丈,老百姓平時哪懂得?上個月縣長出告示,說日本飛機(jī)轟炸頻繁,為免于暴露目標(biāo),為便于疏散民眾,也為利于一旦被敵人占領(lǐng)后將來反攻,征集民夫拆城墻,施老頭被征集來,大伙一說,才懂得城墻幾長幾高??h長還鼓勵民眾各取所需,把拆下來的物料搬走,以利交通。
施老頭三天往返二十幾趟,只取青磚,砌窯耐火。
施貝和陸北在小江封存白泥的草房旁邊,沿著緩坡開壕,然后砌窯。龍窯四丈長,五尺高,龍頭火膛最矮處也有三尺高,每側(cè)除了窯門還有六個投柴口。一色城磚砌成,厚厚的窯壁,弧形拱頂,里邊說話有嗡嗡的回音。
旁邊有個李家龍窯,窯主過來關(guān)心地說:“你的窯地面不對,坡要大,才吸風(fēng),火勢才猛!”
陸北說:“多謝喂,我燒二十年瓷,坡不要太陡的呢,靠近前邊火膛這段陡些,好吸風(fēng)好燃燒。后段要平些的呢,不讓火過得太快的呢,好保溫的呢?!?/p>
李窯主說:“不對,你講的系燒瓷,燒坭興不一樣的呢?!?/p>
施貝說:“多謝多謝?!彼完懕辟M九牛二虎之力把窯里地面重新挖一遍鋪一遍,坡度陡了許多。
亂世年成謀生難,隨便出點價就有人來幫工。加上海路被封,貨物出不去,經(jīng)銷坭興的老板以往天天來要貨,如今十天半月也不來。燒窯的少了,有工匠沒事干,偏有這施家開新窯,幾個懂手藝的來找事做。
白泥就在窯邊,紫泥用牛車從西岸一車車?yán)瓉?。陸北管總,七八個人高舉鐵鎬,“嘭”“嘭”“嘭”把西泥拍碎,東泥五成半,西泥四成半,混合后兌水再用大磨子磨成泥漿。下一撥人把泥漿抬走,用粗篩細(xì)篩連篩兩道,把細(xì)嫩的泥漿放到池中,沉淀后舀掉面上的清水,把剩下的稠泥漿一桶桶濾干做成一道道粗泥條又交給下一撥人。下一撥人最有手藝,他們開始煉泥,把泥條反反復(fù)復(fù)揉,揉得沒有一絲夾心,沒有一點點氣泡,然后又搬進(jìn)昏暗潮濕的草房,四周密封,等十五天后拉坯。幾撥人每天不停,把揉好的泥料搬進(jìn)草房按順序陳放。
施家老頭為大伙做飯,開始時在家里做好用牛車?yán)瓉恚^幾天干脆在緩坡上離窯幾丈遠(yuǎn)又搭了草房,架起灶,把米、紅薯、玉米、芋頭、酸筍帶過來。連續(xù)幾天酸筍炒飯,大家缺少油水,肚子咕咕響,施貝的白臉皮更白了。
陸北說:“阿叔,酸筍炒飯越吃越香,飯量越吃越大,哦。”
老頭說:“沒有別的好飯菜,酸筍炒飯還吃得起?!彼闹罂嗦椴?,大家連吃幾天嘴里又流苦水。老頭還砍來大叢大叢黃竹筍,切片漂兩天后,用辣椒炒,炒干、炒熟后再淋生油,既辣又香。偶爾得幾個小魚煎好一起炒,改善一餐半餐。
施老頭送酸筍回來,到窯邊對陸北和施貝說:“在中山路遇著黎五九,他叫你們?nèi)煻废?,下午去?!?/p>
陸北問:“什么事?”
老頭說:“沒講?!?/p>
施貝問:“煙斗巷哪里?”
老頭說:“也沒講,大概黎家店。”
多數(shù)燒坭興的有窯有店,店面集中在煙斗巷,這純粹是坭興一條街。黎家店是黎家弟兄的,五九是遠(yuǎn)房,沒有份。今天黎家掌柜招呼,五九到店里來。
伙計說:“掌柜剛出去。他講這些東西要你抄下來?!?/p>
五九問:“什么東西?”
伙計拿一張黃紙,說:“就是這個,前幾年得金獎,吃墨水的人開詩會寫的,掌柜講你抄好留下來?!?/p>
五九說:“如今怎的想起這事?”
伙計說:“嗨!他講時局亂,早整理早好,黎家的名聲,不給淡忘了呢?!庇终f:“原來兩張紙,寫得滿滿的,丟失了一張紙,你想想補(bǔ)上。”
五九說:“???抄可以,丟失的紙上有什么詩,我怎知?”
伙計說:“試試喂!”
黃紙上有四首詩。第一首“誰謂吳陶勝越陶,三奇美質(zhì)正堪褒。宜興擬號都嫌混,寧越標(biāo)名足自豪。磨刮鏡光輝月影,變更窯采涌云濤。一經(jīng)物色風(fēng)塵外,聲價從今十倍高?!蔽寰庞眯】谑煨埳现`寫完,正要寫第二首,陸北和施貝來到。
五九說:“這就是我們黎家店。黎家的坭興,燒得第一好,生意也最大的呢?!?/p>
他接著謄寫第二首“采得新泥搗作膏,別裁巧樣客爭褒。描摹雙絕名人筆,鐫刻單鋒大將刀。變采偶因燒煉久,刮光須耐琢磨勞。幾經(jīng)手續(xù)方成器,價比……”
五九招呼伙計過來,說:“這句爛了,只剩兩個字,缺五個字?!?/p>
伙計說:“補(bǔ)上喂!”
五九說:“嗨,有理講不清,我怎知人家肚子里想什么寫什么,你叫我怎補(bǔ)?”
伙計說:“我丟,黎家好不容易出你個讀書的,又系半桶水。那年開詩會,人家寫咁多都寫得,如今缺幾個字都補(bǔ)不得?”
陸北和施貝在黎家店看陶,清一色的古銅褐色,窯變產(chǎn)生的墨綠、紫紅、鐵青、火焰、彩霞,兩人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特別是施貝,黑眼珠射出的亮光盯在古銅褐色上,眼珠和陶器都熠熠生輝。五九補(bǔ)不成詩,很沒趣地領(lǐng)陸北施貝離開,在煙斗巷又看了五六家坭興店。巷口一家賣日用陶,各種缸缽甕罐壺,價格從半毫一毫到三四毫子。
陸北說:“你虧了喂。”
施貝問:“虧什么?”
陸北說:“燒缸做酸筍,咁便宜的缸,你燒什么?如今的投本買幾多缸都買得來啦?!?/p>
施貝說:“不這樣講的呢,酸筍要做,坭興也燒,天老爺開眼還燒出幾多窯寶呢。”
陸北說:“那你到底系燒缸還是燒窯寶?”
施貝說:“做酸系舊業(yè),燒窯寶系新業(yè)。就像老媽和老婆,總要的呢?!?/p>
天氣悶熱,三人沿五馬路、四馬路直到一馬路,隨著密密的人流在方方正正的棋盤里穿行。才進(jìn)中山路便落起大雨,雨鞭零亂地抽打在長長的洋灰路上,行人在長長的不間斷的騎樓下來往穿梭。路上商行、會館、煙莊、戲樓、飯店,櫛比鱗次,極盡興隆。陸北從林家小村出來,沒到過大地方,沒見過這樣繁華。特別是看見一幫幫女的,穿旗袍露出長臂大腿,屁股一滾一滾的,真感覺見了世面。
亂走亂逛到大南路,五九說看電影。到如今,欽縣有電影四年多了,鄉(xiāng)下人幾曾看過?施貝不好意思駁五九面子,也因為電影叫《實業(yè)大王》,想看看實業(yè)大王是什么樣。他出錢,每人一毫半進(jìn)去。電影里的人仔像真人樣,就是沒有聲音,全靠上邊的字作解釋。陸北在林家小村讀過兩年書,記憶最好,識字不少,施貝也識些字。五九本有點好為人師,以為自己識字多,看得懂,不停地講解。一下說:“這個系古玉章,犯法逃跑,這個常道昌,救他?!眮聿患靶跉?,又說:“這個年輕仔任鐵峰,這個系他的相好,白華?!币恢敝v到最后,原來的逃犯古玉章變成了實業(yè)大王,反過來又救了常道昌的女兒白華。
晚飯時,施老頭不停抱怨:“我的細(xì)仔,你看什么電影?鄉(xiāng)下人勤勤儉儉過日子,花錢看那種東西,講出去就不好意思!還看什么大王?清朝皇帝都沒有了,還有什么大王?”
施貝邊聽邊笑說:“好了好了,你知什么,不講了!”
老頭說:“不講了,不講了,我的細(xì)仔!”從籬笆樁上解下牛索,趕車回村。
陸北半玩笑對施貝說:“泥條等咁久,幾時才得拉坯,拉完坯還要晾,還要等,幾時才燒出賣酸菜的壇壇罐罐?幾時才做成實業(yè)大王?”
施貝說:“什么實業(yè)大王,笑話我。我也發(fā)愁,泥條放的時間不夠,急不得的呢?!?/p>
陸北說:“家用陶一毫二毫,肯定有些窯廠拉好的坯不愿燒,不如花幾個錢,買來燒就得,邊買邊燒邊等我們的泥?!?/p>
施貝說:“好好個主意。”
五
旁邊李家窯,還有兩里外的潘家窯,都有好多干坯,放了很久不燒。施貝要買,二家求之不得。
李家一個老雇工管火的,一直閑著,說施貝:“年輕人瘋瘋癲癲,人家歇火,你要開火?”
李窯主說:“你有大主顧?還是通得南洋?賣得出去?”
施貝說:“新做,不熟行,不熟行!”
李窯主開價,日用坯大的一毫一個,小的一毫三四個,工藝坯一毫、二毫、三四毫不等。施貝說:“沒過火燒,沒窯變,總系泥,一樣價得了,分什么日用的工藝的,講起來日用大水缸拍坯費力多呢。”
李窯主說:“拍缸的人工幾多錢?拉花鳥瓶幾多錢?”最后工藝坯講成一毫半兩毫。
施貝從李家、潘家還有幾家,總共買來三千多件日常用器和工藝茶具、文具、食具、花瓶、花盆、熏鼎干坯,還有些仿古坯,大花瓶足有六尺高,小茶杯口徑不足半寸。投本不夠,又向老爸要了三百元,除了付清這些款,還買一萬多斤柴火,堆成一堵墻。柴火盡買陰干的松枝,枝上針葉干而不落,連枝帶葉燒火才旺。
一邊買坯,自己窯上也開始拉坯。陸北領(lǐng)五六個人,每人端來放了半月的泥條,放在轉(zhuǎn)盤上,邊踏轉(zhuǎn)輪,邊把泥條反反復(fù)復(fù)抱正又抱順,順著旋轉(zhuǎn),一而再、再而三把泥拔高按壓,再拔高再按壓。一個個都心平氣和,眼睛直勾勾盯著泥條,各用手法,在泥團(tuán)上端中心摳出一個窩,然后上提,把窩拔高。再把左手放在窩里邊,右手放在窩外,里外對擠對拉,一時向上邊升高,忽然又向外邊擴(kuò)展,泥窩變薄,坯體成形,從頭到尾分秒不停,一氣呵成,最后在坯體底部用細(xì)線輕輕割下來。每人每天最少拉二十件,快的二十七八件,十天下來又有千多件。大家邊晾邊修,在陰涼的草棚內(nèi),只有輕輕的轉(zhuǎn)盤聲,人人默不作聲,卻都滿頭大汗。
欽江岸邊買魚便宜,漁人不用上岸,你想買魚只喊幾聲,他把船篙往清波里撐幾下就到江邊,不用秤,論個頭大小。今天下午施貝用一筒米換五尾腳板大的金黃鯉魚,老頭先用花生油煎,再用酸筍煮,放了一大捧半青初紅的辣椒。大伙吃得香,有兩個邊吃邊哈舌頭。
正吃飯,黑夜中只有那盞桐油燈發(fā)出豆大亮光。忽有一人挑籮筐,后面跟著老婆背個大布袋,還有兩個小孩,都站在草棚門口。
男人說:“行個方便,借灶煮餐飯,得不得?”
一個姓陳的拉坯工指向李家窯方向,說:“靠路邊咁多燒窯的,怎的不問他們借,行到這里邊來?”
男人說:“空空的沒有人呢,有人也不肯借呢?!?/p>
施貝沖陳師傅說:“講咁多做什么?”又對那男人說:“隨便借,隨便用。我們快吃完了,不然一起吃?!?/p>
那人說:“多謝,我?guī)в忻?,有酸鹽菜。”他生起火,扯起門外柴墻上的松枝就往灶里添。
陳師傅剛要去攔,施貝小聲說:“得啦,隨他燒,出門在外好難,一萬幾斤柴火,他燒幾多?”
這段時間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龍門那邊來,問這位男人也是。他說:“前兩個月龍門港封了,縣長封的,征集好多大船裝石頭,連船一起沉下,我的船征去,補(bǔ)的錢好少。唉,征就征了,有船也沒有用的呢,海都給日本仔封了,不得出海呢。丟他日本仔,肯定打過來的呢,堵個龍門港就攔得???我無田無地,趕早出來,混混口?!标懕眴査侥娜?,他說去靈山,那邊有親戚。他們吃完飯又在草棚借住了一晚。
欽縣雖然時不時被轟炸,但離海百把里,只要日本人不登陸,一下子還不需拖家?guī)Э诒尘x鄉(xiāng)。而且人們對轟炸也習(xí)慣了,欽江上照樣船來船往,城里中山路以及一馬路到五馬路依舊熱鬧喧騰。
這天下午艷陽高照,五九從中渡口過船,穿過牌坊,沿著江邊去施貝的窯場。他去給陶坯寫字,忙幾天了才寫五六百件。買的日用坯簡單,干透了不畫不寫或隨便印個花紋就得。新拉坯那些花瓶、茶具和仿古件,晾得八九成干,要臨時寫臨時畫,然后再刻。施貝專門請五九來寫,陸北還寫信回林家小村,叫越雪來。
五九在江邊走,快到窯場時,看見五六個小孩在江里離岸二三丈地方游水,都八九歲。三四個面朝下、背朝天游動,雙腳“啪啪啪”打起幾尺高白水花。兩個踩著半水,胸口以上露出水面,不停搖動,一人高喊:“鳴洲!下來喂!下來喂!”
五九這才發(fā)現(xiàn),江岸邊一叢高高芒草斜蔭處有個男孩蹲著,胸背挺直,手持棍子在細(xì)沙上寫寫畫畫。走上前看,丈幾見方沙灘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全寫著字,全是正正規(guī)規(guī)柳體,開始幾行“唐故左街僧錄內(nèi)供奉三教……玄秘塔碑銘并序”,接下來幾行被幾個小孩脫放衣服略有攪動,跟著幾行清晰規(guī)整“荷如來之菩提,具生靈之耳目”“謁文殊於清涼,眾圣皆現(xiàn);演大經(jīng)於太原,傾都畢會”,正聚精會神寫“刑不殘兵不黷,赤子無愁聲,滄海無驚浪”。五九大聲說:“喲,寫得咁好喲!”又疑惑地問:“字帖呢?你照什么寫?”
男孩邊寫邊說:“字帖?在肚子里面的呢?!?/p>
五九反復(fù)看,從頭看到尾,說:“咁勻稱,咁瘦硬,小小年紀(jì)咁有骨力,咁有骨力!”
男孩回過頭,瓜子臉白凈,大眼睛,文文靜靜地看著五九。五九剛才聽另外幾個小孩喊他的名字,便問:“鳴洲?關(guān)關(guān)雎鳩,關(guān)關(guān)和鳴?在河之洲?”
男孩稚嫩地說:“系,詩經(jīng)第一篇呢。”
五九又問家住城里城外,鳴洲說:“在白沙路?!?/p>
五九說:“喲,我們只隔一條街呢。”
另外幾個小孩都上岸穿衣裳褲子,七嘴八舌。有個說鳴洲的名字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老公老婆,有個說鳴洲寫字在學(xué)堂是第一。
五九說:“咁好個字,你寫茶壺上,我?guī)湍愕癯鰜?。小小年紀(jì),寫的字可以傳古哦?!?/p>
一幫小孩跟隨五九到窯場工棚,鳴洲提筆就要寫。五九問:“想好,寫什么?”
鳴洲說:“寫茶壺呀,‘茶壺兩個字我會寫的呢?!?/p>
五九說:“不直接寫茶壺兩個字的呢,寫和茶壺沾點邊的,寫竟陵佳韻得啦。”
鳴洲剛才在沙灘蹲寫、現(xiàn)在坐寫都腰背通直,就連來窯場路上身子也是筆挺筆挺的。五九問他為什么咁樣子,總是直直的。
鳴洲說:“我阿爸講,坐要直,頭要正,兩臂要寬,兩腳要平,才可以寫字的呢。” 又說:“人不正字也歪的呢。”
五九“哦”了一聲。
五九執(zhí)刀雕刻鳴洲寫的竟陵佳韻,順著同一方向,先把四個字的點雕完,又把所有的橫雕完,然后挪動方向把撇雕好,再挪一挪把豎雕好……五九說:“燒好給你,可能系窯寶哦?!?/p>
鳴洲說:“不要。”五九問為什么,他說字不好。
五九說:“寫得好,雕也靚,不好?”
第二天清早,滿天蒙蒙雨,欽江兩岸迷迷茫茫。陸北往柴火墻上拋稻草,施貝在上邊接住鋪開遮蓋松枝。陸北邊拋草邊咳嗽,沒注意牛車來到身后。
施老頭笑哈哈說:“你老婆來了,你老婆來了!”
陸北回過神,往牛車上看,真是越雪,輕咬著下唇,雪白鵝蛋臉上現(xiàn)一雙淺淺酒窩。她帶著大竹帽,帽檐上密密一圈細(xì)小水珠,白白的欲滴未滴。
施老頭大聲說:“昨晚在我家住,今早趕緊來。”
陸北停下手中的事,跑過去緊抓越雪的手,扶她下牛車,說:“幾時出來?誰送你?咁快就到?!?/p>
越雪說:“出來三天了,頭晚在小江河邊大姑家住,第二晚住旅店。你講在牛尾村落腳,昨晚我們就到牛尾村。我對村頭的人講,我老公在欽縣小江燒窯,和姓施的燒窯,村頭那個人就帶到施阿伯家?!庇终f:“老爸讓林木叔送我,他沒燒窯看火,閑著,老爸給他毫子。今早我從施阿伯家出來,他返去了。”
陸北問:“走路來?咁苦累。我信上講,從合浦來有木炭汽車的呢。”
越雪說:“什么汽車?不通車呢,走過來看見公路總挖壞了,橋總炸了?!本驮谏蟼€月,為阻滯日軍,合浦、欽縣奉令破路炸橋,每一里路破壞四五處,每處挖五丈長一丈深,挖成“之”字形或“品”字形,僅留三尺寬行人小道,公路交通全中斷。
前兩天大伙挨著草棚又建了一間,專等越雪來夫妻團(tuán)聚。一進(jìn)籬笆門,越雪就說:“我以為你到欽州大地方不要我了?!?/p>
陸北指著草棚,說:“你看這地方,大不大?”
以前在林家小村山溝里,人熟臉熟規(guī)矩多,夫妻兩個除了在自己房間里,外邊很少親近,一個拉坯燒窯,一個文文靜靜,描描畫畫,連話也少說?,F(xiàn)在漂泊異鄉(xiāng),夫妻凝視,沒有其他親人,天地間只有彼此是依托,是慰藉,是心靈安放的地方。其他人非親非故,就連講話口音也有點不同。蒙蒙雨越落越大,滿耳朵只有刷刷刷的響聲,茅檐垂下密密的水簾,雨霧迷蒙間,陸北關(guān)緊籬笆門。沒有窗,只從檐口與籬笆墻之間的縫隙中透進(jìn)幾縷不太亮的光,小夫妻在床鋪竹席上,死去活來地補(bǔ)償這段日子的離別之苦,伴隨著草棚外風(fēng)急雨驟。
越雪說了一番家中情況,然后說:“沒有想到你咁快就落腳,老爸老媽也高興。”
陸北說:“沒有投本,只好咁樣啰。和施貝一起做事沒錯的呢,他真系好兄弟的呢。落不落腳試試看,以后的事以后再講喂。”
大半早時,雨后紅日,陸北帶越雪到工棚。越雪在陶坯上描了雨打芭蕉,又畫一幅大荔枝。她在林家小村就愛畫這些,芭蕉葉大,家大業(yè)大,紅荔枝大吉大利。這次雨打芭蕉,葉子上雨滴沉沉欲墜。
六
寫好畫好雕好晾好,又馬不停蹄地連同那些買來不用畫、不用刻的干坯全用匣缽裝好,大小五六千件裝了近兩千匣缽,缽底放稻殼灰,防止燒坯與缽底粘連。足足裝了一天,然后連夜?jié)M窯。陸北在獅形山上就是滿窯的好手,施貝和幾位雇工往窯門里為他端送匣缽,他從龍窯尾部碼起,把匣缽一個一個往上摞,匣缽裝著坯體,摞得越高越重越累,他透粗氣,又咳起來。他把裝小件的匣缽放在底部,高盤寬口的放中間,大件坯體放上層,窯頂火力最大。高高的匣缽柱一層層壘得通直,平平穩(wěn)穩(wěn),柱與柱之間留一寸多寬,旁邊匣柱與窯壁間留三五寸距離。陸北滿窯最會卡火路,不讓火亂跑;又會放火路,讓火順著想好的方向走。窯外火把通明,窯里施貝拿馬燈照著,大家忙一通宵。東方發(fā)白時,陸北終于出到窯外,拿火磚分兩層實砌窯門,砌好先不敷泥。他說:“留縫透氣,點火才容易燃的呢?!?/p>
早上施老頭用酸筍炒昨夜的剩飯,眾人各吃了些。大家又困又累,但一想中午吃狗肉,就都有精神。
昨天下午施老頭牽來一條白公狗,從本村買的,系在草棚角落木樁上。滿完窯吃過炒飯,老頭對施貝說:“哪個殺狗,我不敢殺哦,也不懂怎的祭哦?!?/p>
施貝說:“咁老個人,連狗也不會殺!”在場的都說不敢殺狗,不懂得祭窯。
施貝說:“喊李叔幫忙得啦?!?旁邊那家李窯主燒了好多年窯,早年還跑過山窯,肯定殺過好多狗,祭過好多窯,施貝請他幫忙。昨天到現(xiàn)在,施貝幾個裝坯滿窯,李窯主始終沒到窯邊打照面,是不是不在窯場,施貝擔(dān)心找不見他,一去幸好還真在他家工棚。
李窯主說:“殺狗可以,要按規(guī)矩的呢。”
施貝問:“李叔,有什么規(guī)矩你話我聽。”
李窯主說:“狗蛋歸我?祭過窯,這頭一窯若是有窯寶,任我選?”
施貝笑著說:“可以,總可以!”
李窯主拿小尖刀扎白公狗頸上放血,牽著從龍窯前頭起,順窯周圍走一圈。白公狗不汪汪亂叫,四腳顫抖,低著頭一路滴血。還差兩三丈,狗癱在地上,瞪大雙眼,被拖完一整圈。李窯主手揮砍刀,三五下砍了狗頭,迅速埋在龍窯正前邊三尺來遠(yuǎn)。又砍下四爪,兩只前爪埋在窯外前頭兩角處,后爪埋在后頭兩角處,都是左爪埋在左,右爪埋在右。施貝焚香,在龍頭火口處對著龍窯膜拜,然后將煙氣騰騰的一大把香插在火口上方預(yù)先安置的香缽里。
陳師傅和另外幾個人把白公狗拿去,燒水燙毛,稻草燒火熏完,除了腸子不要,其余都弄好,用沙姜酸筍紅燜。施貝怕老爸小氣,專門交代給李窯主送狗蛋時,再砍點狗肉送上。
施貝和陸北顧不上煮吃狗肉,一祭完窯就要點火。越雪剛才害怕,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現(xiàn)在要生火燒窯,趕緊過來看。火膛口凹在地下三尺深,陸北在下邊,探著頭往火膛里填柴,填得滿滿的。施貝劃洋火點燃一塊松光,紅紅火苗發(fā)出“絲絲絲”細(xì)響,火苗末端飄著一縷墨煙。
施貝說:“好弟兄,就靠你了。”
陸北抬頭接過松光,說一聲“好弟兄”,雙眼微閉,略壓低聲音說:“滿窯燒窯火沖天,火眼金睛看火煙,生熟我將火候把,心中口訣有親傳。”然后又抬高聲音說:“好弟兄,放心!”
陸北伸手臂把松光送進(jìn)火膛,帶著密密針葉的干松枝見火就燃,長長的龍窯吸著風(fēng),一下子火勢就旺起來,龍尾矮煙囪冒出涼白的煙。
快燒完一灶柴,趕緊往里添。本來陸北一個人在火膛口添柴就夠,施貝興奮,也下到不寬的火膛口,時不時添一把,時不時為陸北遞上一把。施貝上來,越雪下去,幾次往火膛里看,火膛口下邊有些昏暗,她雪白的鵝蛋臉被火口透出的一束光映得通紅。
吃過狗肉的人都去做事,該舂的舂,該煉的煉,該拉坯的拉坯。五九知道今天殺狗祭窯,特來打牙祭,吃了鍋里剩下的雜碎,就著酸湯泡飯吃得也香。施老頭去城里幾馬路送酸筍回來,看沒了狗肉,知道施貝幾個還沒吃飯,嘮嘮叨叨說:可憐我仔咁辛苦,不得食狗肉,不得補(bǔ)?!?/p>
越雪也描繪去了。陸北和施貝輪流去吃炒飯,喝木薯粥,回來繼續(xù)添柴,龍頭火膛要燒一天呢。
這天下午五九寫了幾十個陶坯,回家時在欽江邊又見前些日子游水的一大幫小孩,正上岸穿衣裳。五九問:“鳴洲沒來?不游水,不寫字?”
有個小孩說:“他老爸返來啦,他在家呢。”
五九說:“你們講給他聽喂,他寫的坭興在窯里燒呢,過幾天開窯來看看喂,來要他的窯寶喂?!?/p>
鳴洲的阿爸昨天回來。他原在省城當(dāng)記者,去年省城淪陷遷往粵北,關(guān)山阻隔,好難回來。欽縣一直沒有報紙,縣長先前給他寫過信,希望他回老家辦報。這次輾轉(zhuǎn)幾千里探家,只見仗還沒打,欽縣已滿目瘡痍,文筆塔都拆了,城墻毀了,鎮(zhèn)龍樓和中山圖書館的上層也拆了??h長說時局緊張,準(zhǔn)備疏散內(nèi)遷好多大事,焦頭爛額,辦報以后再說,遲早要請他這位大手筆回來辦個像樣的報紙。下午在家沒事,他專門到兒子房間察看習(xí)字作業(yè)。三層小樓世代書香,兒子鳴洲的房間在二層,桌子上放著筆墨,寫過字的毛邊紙堆成三摞,每摞比大人還高。
阿爸看兒子臨寫的《蘭亭序》,厚厚的估計有二三百張。想自己小時也受阿爸督促習(xí)練蘭亭,多得這一手好字和詩書功底,讀書考學(xué),在報社和官場受高看、得重用。如今兒子寫蘭亭也咁有長進(jìn),筆法都對,正鋒有力,側(cè)鋒圓潤,結(jié)字比很多人臨得都秀氣。乖乖仔喂,老爸要你精練蘭亭,老爸對了。
正在這時,鳴洲放學(xué)回來直上二樓。阿爸手拿幾張寫過的毛邊紙,說:“你看看你寫什么!”
鳴洲低頭,白凈瓜子臉通紅,說:“系玄秘塔?!?/p>
阿爸說:“我知,系玄秘塔!小小個年紀(jì),背著大人朝三暮四,一門未精又學(xué)一門,用心專一知道未?”
鳴洲抬頭,大眼睛沁著淚,說:“阿爸,我喜歡柳體,不想盡練王體?!?/p>
阿爸說:“你阿爺寫王體,我寫王體,你不喜歡?王體系書圣!”
鳴洲說:“柳體更有骨氣。阿爸講學(xué)寫字就系學(xué)做人,講做人標(biāo)準(zhǔn)就系書法標(biāo)準(zhǔn),我練柳體,像柳體咁正直有骨氣?!?/p>
咁小年紀(jì)講得咁好個道理,阿爸感動得雙眼潮濕。他想,兒子練王體已大致得法,如今再筑個唐楷底子也好,就由他練去吧。他望著兒子說:“國有國法,書有書法,古往今來改朝換代,國法斷了,書法不斷。好好練,你喜歡柳體的骨,顏筋柳骨,以后還練顏體,不管練什么寫什么,最要緊一定按法度,得其法?!?/p>
不用再瞞阿爸,鳴洲好高興。這晚上先工工整整寫完國文作業(yè),又臨字帖。水火油沒有了,阿媽往燈里添生油。阿媽幾次催他睡覺,阿爸說“三更燈火五更雞”,不讓催。鳴洲寫夠一百五十個字才睡。半夜阿媽從一層上來看,阿爸等阿媽好久,也上來看。
阿媽說:“乖仔蚊帳沒放好,蚊子叮乖仔?!?/p>
阿爸坐在床邊拿燈照阿媽打蚊子,看兒子熟睡中平展的右手,見無名指頭指甲旁邊夾筆處起一層薄繭。才八九歲,嫩皮細(xì)肉起了繭,阿爸心痛,轉(zhuǎn)又想那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古話。
第二早阿媽去欽江挑水,四五十丈遠(yuǎn)往返三輪才挑滿大缸。阿爸在大地方習(xí)慣吃早餐,阿媽買回兩根油條,又煮粥,還為父子兩人煮兩個雞蛋。鳴洲“咚咚咚”下樓就往外走。
阿爸問:“做什么?”
鳴洲說:“洗筆!”昨晚上筆泡在墨海里,要趕緊洗干凈。
阿爸問:“家里不可以洗?去外邊洗?”
鳴洲說:“阿媽挑水好難,去小溝洗?!?/p>
阿爸說聲“乖仔,咁懂事”。阿媽心里很甜蜜,稍遲疑一下才笑著說:“乖仔去玩魚蝦的呢?!?/p>
小溝在屋后十幾步,清清淺淺。鳴洲一蹲下,一大幫細(xì)魚仔就游過來,呷水花中的墨,嬉戲叮咬毛筆。
陸北和施貝在火口添柴,第二天半早時,陸北看窯上第五個投柴口已有火苗,原先以為要一整天,沒想到提前了好多,高興大喊:“接火了!接火了!”他回到火口,招呼施貝:“好兄弟,上去嘍!上去燒嘍!”邊說邊堵火口,只留三個小小通風(fēng)眼。他們要沿著龍窯兩邊投柴口,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上燒!
聽說已接火,越雪、五九還有工棚做事的其他人都來看,個個興奮。陸北站窯左邊,施貝站右邊,在同一節(jié)兩邊同時往里投柴。松枝集中在投柴口里邊一步半遠(yuǎn)的地方燃燒。陸北臉頰潮紅,隔不久又咳一陣。越雪問他:“累嗎?”
陸北說:“比以前累。在家燒瓷盡是大根柴火,紅椎白椎松樹比大腿還粗,添進(jìn)去管得一陣。松枝燒得太快,手不得閑的呢?!?/p>
大約過一個時辰,陸北頻頻往里瞅,看匣缽之間火路越燒越紅,到看四五回時,由紅變淡白,又變深白,立刻煞白。陸北喊:“好,下一節(jié),下一節(jié)!”左右投柴口封好,往上挪幾步到第二節(jié)投柴口,繼續(xù)燒。
舂泥的兩個人來替,陸北和施貝吃過午飯都想睡一下。按照陸北交代,快一個時辰時替的人來叫,陸北去看火候未到,返回還沒睡著又來叫,反復(fù)幾次,終于看見火路剎白,封好又繼續(xù)往上燒。
開始每節(jié)一個時辰左右,越往后花時越少。直到第六個投柴口,如果算窯門上的投柴口則是第七個,已是黃昏。原本陰云密布的天空,雷雨挾著風(fēng)說來就來。陸北和施貝燒窯,大風(fēng)裹著雨霧一下從東、一下從南往身上凌亂吹打,真涼爽、真舒服。風(fēng)吹走遮在龍窯上草棚檐外的一角,但不要緊,大雨沒飄進(jìn)來,細(xì)小的雨點濕不透熱燙的窯頂。
雨越落越大,平地慢慢積水,山坡上的水從草根、樹叢、地縫慢慢溢出來,細(xì)流很快變大變急,黃昏幽暗中滿眼白茫茫,遠(yuǎn)近響嘩嘩。陸北在涼爽中大喊:“快!開水溝!開水溝!”
正端飯碗的人們拿鋤頭拿鍬拿鏟,都帶大竹帽,有的披竹葉蓑,有的披棕蓑,在轟轟雷聲、刷刷大雨中,沿著龍窯尾部三尺外開出小水溝,又延伸至左右兩側(cè),把水引開。這時,龍尾無煙,煙囪冒出淡淡的像水汽一樣的火苗,時而紅時而紫,五彩斑斕,輝映在煙雨夜色中,艷麗奪目。
陸北松口氣,連日的緊張壓力隨風(fēng)雨吹散,火苗絢麗片刻后該熄火了,再過兩個時辰就可封窯。
七
這次暴風(fēng)雨欽縣不厲害,合浦受災(zāi)最重,廉州、北海、小江吹倒好多樹,稻田變澤國,一些房屋也倒塌。清明過來連遇兩場大風(fēng),民生困苦,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都設(shè)廠施粥,縣城每天煮三百斤米、小江鎮(zhèn)煮三十斤米賑濟(jì)災(zāi)民。攤派下來,林家小村照統(tǒng)每天要捐兩筒米。
正巧這幾天廣西學(xué)生軍來欽廉四屬,城鎮(zhèn)鄉(xiāng)村特別是學(xué)校都沸騰起來。他們著軍裝、戴鋼盔、扎綁腿,入城住店,在野露營。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時埋鍋煮飯,沒有菜就摘些野辣椒放點豆豉上去舂舂,就著白飯吃。他們經(jīng)過小江鎮(zhèn),在十字路口大騎樓前合唱軍歌“我們是廣西青年學(xué)生軍,我們是鐵打的一群……我們抱定勇敢、堅強(qiáng)、戰(zhàn)斗、犧牲的精神,我們要和前線戰(zhàn)士、全國同胞誓死克服我們的敵人……我們?yōu)閲覡帾毩ⅰ槊褡鍫幧?、為人類伸正義、為世界求和平,在偉大的時代里負(fù)起偉大的使命……”歌聲激越引來層層圍觀。四個學(xué)生軍站在街道中央,背北朝南,每人擎著國旗一角,旗上粘著兩行豎寫的楷體大字“勝利第一”,大概是擔(dān)心旗子褶皺,太用勁扯,反而在旗子中間隆起一道波痕。一個學(xué)生軍站在凳子上高聲演講,說:“焦土抗戰(zhàn),堅壁清野,敵人快來時,帶起東西撤退,盡量搬走,搬不動的打爛燒毀,絕不給敵人利用。”最后又帶大家高呼口號: “打倒日本!” “焦土抗戰(zhàn)!”“懲治奸商!”“中國不會亡!”
廉州中學(xué)林小普、合浦一中初中部戴瑜和陳向洋等三四十個學(xué)生得到消息,天未亮就從長塘山趕出來,匯入學(xué)生軍游行隊伍,奔忙大半天?;亻L塘山路上,林小普說:“打日本仔,廣西有學(xué)生軍,我們也該有喂?!?/p>
戴瑜說:“系,日本仔打到面前了,上什么課啰?”
陳向洋說:“系,上什么課!像學(xué)生軍走出去!”
當(dāng)天晚上他們串聯(lián)十五六個同學(xué)仿照學(xué)生軍成立晨呼隊、晚呼隊,第二天早上晨呼隊就出發(fā),過鄉(xiāng)村直到小江鎮(zhèn),一路呼喊:“大家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必勝!”晨呼完又唱《松花江上》《黃河大合唱》,直到中午才回長塘山宋家祠堂上課。
林小普返家,說:“老爸,我要碗碟喂?!?/p>
照統(tǒng)問:“要碗碟做什么?”
小普說:“我們學(xué)校搬遷來,兩個學(xué)校的呢,咁遠(yuǎn)過來,顛顛簸簸,有的同學(xué)碗碟壞了丟了,給我一百個喂?!?/p>
照統(tǒng)說:“一百個?”
小普說:“系,如今系非常時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家有碗出碗喂?!?/p>
照統(tǒng)說:“我出米了呢。我家一年一窯,碗碟賣完了呢,還有的系工藝,不用來飲茶吃飯的呢。”
小普進(jìn)房間,從柜子里找出一個祖?zhèn)鞯耐耄w雪白滋潤,金邊,上有綠色花草,釉面勻凈,亮亮堂堂,白中閃青,說:“我拿這只去?”
照統(tǒng)苦笑,說:“得了得了,拿一百個去,這個留下?!彼x好一百五十個碗碟,叫林木幫小普挑去長塘山。
欽江邊小江窯場,挑擔(dān)子拖家?guī)Э趶暮_呇亟蟻淼挠侄嗥饋?,隔不幾天就有人到窯場借火煮飯,施家仍然來者不拒,忙時敞開門不管不顧,鍋碗瓢盆和油鹽柴火隨便燒隨便煮。
這天施貝磨泥漿,陸北拉坯,還不到中午就從工棚出來。施老頭還沒煮熟飯,他明白今天中午開窯,年輕仔想早些吃飯,早些開窯,等不及了。兩個灶煮飯炒菜正忙,偏巧又來借灶煮飯的,只得在一邊等。
未開飯坐著閑聊。陸北問施貝:“開完窯,有了缸,真賣酸筍?”
施貝笑嘻嘻地說:“看看喂,燒得缸就賣酸筍,燒得窯寶就發(fā)財,發(fā)財也還賣酸筍的呢?!狈磫栮懕保骸澳阒v盡力幫開張,這下燒好了,燒出窯寶了,還走?”
陸北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講喂?!?/p>
施貝心情好,見旁邊有人等灶,說:“阿伯不須等喂!阿爸,多煮兩筒米,一起吃喂!”
阿伯說:“不好意思,多謝,多謝?!?/p>
施貝說:“不用謝的呢!你吃得幾多米!”
阿伯說:“燒窯好,燒窯的人好好?!?/p>
陸北、施貝各扒一碗飯,顧不上吃幾口筍子,把碗一放就急急去開窯。越雪、五九還有工棚里的人都去看。陸北拿小鎬輕撬窯門,原敷的泥漿干硬簌簌掉下泥渣。撬開一塊磚,里邊熱氣沖出薄薄一層煙灰飄飄揚(yáng)揚(yáng)。磚一塊塊拆開,窯門里邊黑洞洞的。大家又把龍窯兩側(cè)投柴口全打開,里面透亮許多。
越雪在陸北身后,兩人都不像剛才興奮,陸北想燒陶可能就這樣子,不上釉,不像瓷亮堂。施貝臉上也凝固了,想或許磨了就好。
大伙按部就班,陸北進(jìn)去搬起匣缽遞給施貝,然后逐一傳遞往外搬。搬得一半時李窯主過來,在外邊堆好的陶器上這瞅瞅,那敲敲,大伙的目光盯著他,期待他。
李窯主停下,對施貝說:“燒得好,你要請客喂?!?/p>
施貝說:“李叔,真系好?系咩?”
李窯主說:“真系好喂,再買一只狗,食狗肉請客喂?!?/p>
施貝說:“好,好,李叔。”大家繼續(xù)往外端,沉悶的窯上有了歡聲。
端了大半,裂紋的越來越多,快到窯尾時幾乎全部開裂。李窯主說:“哪能全窯總系好的,得了大半窯就不錯了呢,大半窯里頭有幾個窯寶就發(fā)了呢?!?/p>
不知什么時候借灶的阿伯也來看。李窯主才走,他把嘴對著施貝耳邊說:“你咁好個人,我話你知,沒燒熟呢,重?zé)亍!彼笫帜冒巡鑹兀沂质持赣昧σ磺?,壺把斷了。又拿起一個碗,兩掌擠壓整個碎成幾片。他進(jìn)到窯里,指著空蕩蕩的地面,說:“系啦,坡度咁陡,不得呢。咁陡,抽風(fēng)快,火一下就過去了,前面的沒燒熟。龍尾不?;穑瑳龅每?,就開裂的呢,就碎的呢?!?/p>
整個窯場又沉悶起來。越雪緊咬下唇雙腮酒窩陷得深深的。陸北勞累漲紅的臉突然變成土黑色,太陽穴小筋猛跳,雙眼不停地眨。施貝默不作聲,雙眉鎖得緊緊的,手中大花瓶“嚓”掉得粉碎。
施貝不死心,拿一個試一個,一直碎了十幾二十個才停手。大家都歇下來,在窯口低頭悶坐。施貝和陸北去找李窯主,問到底燒得好不好?
李窯主有些驚訝,說:“哦,沒燒熟?開裂?不會吧?”又說:“窯沒有錯啦!在窯場吃飯不可以講話的呢,你們是不是講話了?筷子不可以架在碗上、不可以碰響桌子,不可以驚擾神靈……”
二人只得返來再請問阿伯,他肯定系行家??上В⒉淹霞?guī)Э谌チ硕鄷r。
夜晚月光很亮,高處蟬聲隨著熱風(fēng)一浪蓋過一浪,遠(yuǎn)處蛙聲稠密如唱。近處水塘有細(xì)細(xì)流水,蛙鳴稀疏清晰,“啯”一聲,過幾秒鐘又“啯”一聲,忽然“咚”一聲跳入水里。欽江漁火,隔岸犬吠,反而使夜晚增添些靜謐。施貝和陸北在草棚門口說話,偶爾聽到越雪睡不著翻身,好像還細(xì)細(xì)抽噎。
陸北說:“對不住你。”
施貝說:“不這樣講,什么對得住對不住?!背聊幌?,又說:“不怪你的呢,你挖窯砌窯沒有錯的呢,丟,誰知挨人家騙?!?/p>
陸北說:“不知是不是有意騙?!?/p>
施貝說:“我去看了,他家的窯不這樣的呢。講什么吃飯呀筷子呀碰桌子呀,總系騙人的呢?!?/p>
陸北說:“害你了,破咁多財?!?/p>
施貝說:“破財不打緊,重?zé)?,再賺回來,爭這口氣的呢。 ”
說干就干,除了越雪,所有男人一起上,連夜改造龍窯。前半截不用動,只把后半截降坡度,放平緩些,把后煙囪八字腳順著再往下降一些。這次動工跟前時不同,前時是生土濕潤軟和,現(xiàn)在燒過干硬。
陸北舉鎬用力挖,“啌”“啌”“啌”!一鎬摳起一小塊,塵土飛揚(yáng),馬燈玻璃罩很快蒙上厚厚的灰。
施老頭挑來一擔(dān)水,想淋濕地面。施貝說:“得了得了,等淋完淋透,東邊日頭早出來了。”
各人臉上捆一根濕面巾,只露眼睛,又繼續(xù)干。陸北邊挖邊咳嗽。施貝說:“你出去,歇一下。”
陸北好像沒聽見,貓腰低頭用勁挖。陸北和施貝都含著恨憋著氣,力氣特別大,急促的“啌”“啌”“啌”聲在窯里直震。大伙干得累,全脫光上衣,頸上、胸前、后背盡是灰塵,汗水流淌留下道道痕跡。汗痕又蒙上灰塵,灰塵又流過汗水,渾身濕濕的、黏黏的。兩人不停地挖,五六人用撮箕不停往外挑泥。四野靜悄悄,只有施家窯場這幾丈寬的位置上震動著、忙碌著,直到下半夜。
自從住草房開伙煮飯,施老頭就喂養(yǎng)一幫雞,一是吃草地的螞蚱蚜蟲,二是吃刷鍋水倒出的幾顆飯粒。此時,草棚里雄雞第四道鳴唱,東邊高天上巨星閃耀,他們終于挖完挑完,每個人褲頭褲襠都濕透,頭發(fā)全變成灰泥蓋子,互相間差不多認(rèn)不出來。他們到水塘,蛙聲已息,初站進(jìn)齊腰水里還有些涼得顫抖,只一下就適應(yīng)過來。陸北和施貝不但是洗凈汗?jié)n塵土,洗凈疲勞,還洗凈心中的怨忿和羞辱。
八
準(zhǔn)備燒第二窯,頭窯還有三千多半生不熟未開裂的可以重?zé)@段時間煉泥拉坯一直沒斷,晾好的陶坯和半生坯裝一窯肯定有余。只是柴火跟不上,本來還剩小半墻,再買幾千斤,季節(jié)潮濕,不夠干,又不能曬,還須等幾天才能陰干。
趁著等柴火還不裝窯,越雪想多畫些,五九也來寫,還雕刻。這天五九從江邊過,那幫小孩又來游水,有個沖他喊:“鳴洲寫的坭興呢?燒好未?給他喂!”
五九笑嘻嘻說:“鳴洲不講,你們講什么?”孩子們上來穿衣,鳴洲衣裳邊有本書。
五九問:“拿多寶塔做什么?游完水還寫字喂?”
鳴洲稚嫩地說:“不寫,讀喂?!?/p>
五九說:“帖還可以讀?”
鳴洲說:“系,讀帖才看得清楚。你看,‘點有咁多寫法,八九種,放在字里哪個地方不一樣,寫法就不一樣的呢?!?/p>
五九不想多聽,不想聽一個小孩指指點點。他漫不經(jīng)心地“系”“系”,然后說:“你的竟陵佳韻,寫在坭興上的,燒壞了,沒有了呢。”
鳴洲說:“燒壞就燒壞,我不喜歡的呢。”
五九問為什么不喜歡,鳴洲話有點急,說:“你雕完橫,四個字的橫總雕完,才雕豎。四個字豎總雕完,又才雕別的。寫字不這樣的呢,你筆畫拆散了呢。”又自言自語:“這樣不像寫字,像架字,像用小樹枝架字。也不像架字,架字的樹枝還好,一根就系一根。你雕,本來一根筆畫,去一刀返一刀,一畫變兩畫,不像真的筆畫呢?!?/p>
五九說:“喲,講得頭頭是道,不光講喂,你寫,你雕,你試試,試過后就不頭頭是道了的呢?!?/p>
鳴洲說:“好,試就試喂。”
去年時老師幫鳴洲還有幾個同學(xué)各雕過一枚章,各人的章只雕一個字,鳴洲的只雕“洲”字。鳴洲愛惜不已,總琢磨雕一枚完整姓名的。老師見他有靈氣認(rèn)真,曾教他執(zhí)刀雕刻。
鳴洲和小伙伴嘰嘰喳喳,跟隨五九到工棚。五九問:“寫什么?還寫竟陵佳韻?”
鳴洲寫完字,從五九手里接過刻刀,稚嫩的拇指、食指、中指鼎立執(zhí)住刀柄,中指尖端頂住陶坯,四指和小指貼著中指,刀鋒沿筆畫慢慢向前推,發(fā)出細(xì)得幾乎聽不到的嚓嚓聲。他按照字的筆畫,從起筆處起刀,筆畫細(xì)時刀鋒立得正,筆畫粗時刀鋒側(cè)些,一刀推至收筆處,筆線上的墨正好全部激掉,線條一側(cè)光潔,另一側(cè)有均勻細(xì)密的鋸齒。按筆順雕完一筆再一筆,雕完一字再一字。
五九看他雕完,說:“喲,細(xì)佬哥,手法靚啊!一刀一畫,咁容易,像寫一樣?!?/p>
鳴洲開始時有些怕雕不好丟面子,現(xiàn)在他顧不上吹去陶坯上激出的細(xì)渣,說:“比雕柚子木容易多了!”原來老師教他雕名字用柚子木,如今刻坭興細(xì)細(xì)軟軟,手感舒服多了。
五九說:“來!來!再試試!再試試!”
陸北、越雪、施貝還有幾個拉坯的見有一伙小孩,都過來看。鳴洲寫完又刻了第二個,比剛才略快些。接著又寫刻五六個,最后寫刻了首唐詩:“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贝蠡锒颊f他刻得好,五九有點不好意思,也跟著說“好”“好”。
越雪十六歲嫁給陸北至今六年,如早有生育也該是個小玩童了,可惜,嗨。她見鳴洲可愛,盯著他說:“細(xì)佬哥寫得咁好,肚里有字,手上會刻,阿姑得見你,得見你的字,阿姑好好喜歡?!?/p>
鳴洲說:“你講你系我阿姑?”
越雪說:“系,我好想當(dāng)你阿姑?!?/p>
鳴洲晚上回家說:“阿媽,有個阿姑畫芭蕉葉,畫大荔枝,畫得好好?!?/p>
阿媽問明來由,說:“乖仔,你阿爸離開家時,要你好好練字,如今你雕坭興,阿爸返來不開心喂。”
鳴洲說:“阿媽,我雕坭興和寫字系一樣的呢。阿爸讓我練字帖,字帖就系古人刻過如今印出來的,我雕刻和寫字,一樣的呢?!?/p>
阿媽不太懂,猶豫說:“哦,系這樣?”
明天才裝窯,今天沒有急事,施貝和陸北清早趕牛車去捻子坪,這段時間雨水多,不知那邊剩的一半紫泥曬得怎么樣,是干還是濕,窯場的紫泥燒完這窯后,頂多還夠燒完下一窯,需要去看看,早打算。越雪來欽縣進(jìn)過一次城,見過了大地方。今天她也跟陸北、施貝去,為的是回來經(jīng)過城里時去中山路買顏料。
海路長期被封,歇窯的越來越多,捻子坪采泥的人稀稀拉拉,有幾家泥場長了草。施貝與俞家鬧糾紛的泥坑,落雨的積水剛干,上邊結(jié)了一兩寸厚的淤泥。原來剩的半堆泥曬了又淋、淋了又曬,成色越來越好。等明天這窯燒完,趁干趕快拉走,免得再淋濕。采泥的人不多,還有另一層原因,說是再往西北八九十里貴臺那地方發(fā)現(xiàn)了好紫泥,靠著大山,柴火方便,又不怕日本人來,有些人去那邊占地采泥開窯。
施貝三人不走空,返程裝一車泥。從西邊進(jìn)城,洋灰馬路兩邊早上還沒有標(biāo)語,現(xiàn)在到處貼滿“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中國必勝”,有橫貼有豎貼,大字耀眼醒目。行人往東邊聚集,越近中山路人越多,激越的軍樂和喇叭里演講聲音時高時低陣陣傳來,賣米賣菜賣西瓜賣柴草的在路邊守攤,都好奇地伸長頸子往那邊看。時不時有人說“是游行”,又說“國旗獻(xiàn)金”!
越雪沒見過這種大場面,本想要陸北帶她過去看,趕巧陸北正咳嗽不停,氣都快透不上來。施貝把牛索系在路邊芒果樹蔸,讓陸北歇著,自己帶越雪過去。人群好擠,看見馬路正中十幾個年輕人拉平國旗四邊四角,國旗差不多比小草房還寬!前頭有打鼓吹號的,后頭有游行的,橫幅寫著“國旗獻(xiàn)金募款勞軍”,很多人手持標(biāo)語,口號聲此起彼伏。軍樂一停,手持喇叭的男青年演講:“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生死存亡關(guān)頭,堂堂中國豈能甘做日本奴隸?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老少,每個人必須有決死抗戰(zhàn)的決心!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每個人都要有參加抗日的精神!四萬萬同胞,團(tuán)結(jié)抗戰(zhàn),打敗日本,救國圖存!不愿意做亡國奴的中國人萬歲!” 又有女青年高呼:“獻(xiàn)金,獻(xiàn)金,保衛(wèi)國家、保衛(wèi)家鄉(xiāng),大家來獻(xiàn)金,今天獻(xiàn)的金,明天就變成打擊日本鬼子的子彈!就變成前方子弟的軍糧!就變成負(fù)傷將士的藥品和蚊帳!”
游行走得很慢,路邊有的掏鈔票,有的摘耳環(huán),有的脫戒指,紛紛向國旗獻(xiàn)上。一個赤腳女人褲腳挽到大腿上,挑一擔(dān)空籮筐,把賣完菜得的錢全部捐到國旗上。一個賣唱的阿公瞎眼睛不停地眨,手拿一摞銅錢,由人扶到國旗邊摸索著捐了錢。國旗到施貝面前,他囊袋里只有一張錢是百元銀毫券,想跟旁邊的換成小錢,那人說:“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有幾多捐幾多喂?!?/p>
施貝手忙腳亂,把錢遞到一個抬國旗的年輕人面前,不知是想問可不可以換,還是想說什么。那年輕人朝他微笑,另一只閑著的手抬起指向國旗上。施貝急忙中把錢投了上去。喇叭高聲說:“這位先生捐一百元!一百元!”
中山路人多擁擠,牛車只能繞道三馬路。施貝趕車,說:“錢沒有了,干干凈凈了喂?!?/p>
越雪說:“你捐咁多!”
施貝說:“我以為可以補(bǔ)零的呢,嗨!鬧哄哄的,想不了幾多,就想捐捐捐。嗨!”
越雪說:“嗨,捐款還補(bǔ)零?”
陸北也說:“捐了就捐了,哪有補(bǔ)零!”沉默一下又說:“往后難為你了?!?/p>
施貝說:“不打緊,柴火買夠了,明日滿窯,燒。”
九
這次裝窯滿窯容易許多,頭窯未燒熟的幾千件還在匣缽,新裝的半天就得。滿窯時,舊坯在龍頭,新坯在龍尾,舊坯在下,新坯在上,新坯盡在高溫位置。滿完窯一口氣未歇就燒,天氣炎熱,陸北和施貝赤著上身,下身只穿小小的短褲。
遮擋龍窯的草棚只有棚頂,沒有籬笆,快貼地平線的夕陽照進(jìn)來,淡淡陽光灑在龍窯上,灑在陸北、施貝汗津津的背脊上。離地越近太陽落得越快,瞬間落完最后一縷陽光。窯場四處幽暗,火口處變得更加亮堂起來。
越雪叫:“煮熟了,吃飯喂!”
施貝對陸北說:“你先去,吃完來換?!?/p>
陸北邊伸長手往里添柴邊說:“你先去喂?!?/p>
施貝說:“你先去喂,底下露呢,你老婆在,我怎上去穿長褲?”
陸北吃飯時不停咳嗽。越雪說:“咁熱個天,不像前時涼著,反咳得咁厲害,嗨,要不要看個病,吃點藥?”
陸北說:“沒有關(guān)系的呢,幾時有點病就吃藥?咳咁多年,習(xí)慣了的呢?!?/p>
施老頭說:“找個醫(yī)師看才放心的呢,你咳嗽不像風(fēng)寒,咁熱的天,不像風(fēng)寒的呢。”陸北不語,越雪生了一份憂心。
陸北吃完去換施貝,越雪洗碗,施老頭說:“得了得了,你畫畫的手,歇歇喂?!?/p>
陸北添柴,映著紅光聽膛里火苗轟轟地響。添了三四把柴火,覺得是一截松樹葉還是什么,總粘在左腳上,刺痛刺痛的。又添了兩把,忍不住要捏開,一摸是條大蜈蚣!陸北嚇一大跳,猛“噔”一下抖落蜈蚣。蜈蚣爬不上去,密密的腳爪在火膛口凹坑里行來行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陸北背皮發(fā)麻,很快感到左腳也發(fā)麻。
施貝剛吃完飯收碗,聽到陸北呼喊:“來人哪!過來哪!”大家跑過去,陸北一邊喊,還一邊慌亂地添柴火。
施老頭用草鞋踩死蜈蚣,扶陸北上來。老頭心里突突亂跳,問:“咬著未?咬著哪里?”
陸北左腳麻到大腿,癱坐到地上。大家看到深深的牙印,青青的,瘀腫了。
施老頭聲音顫抖,說:“快,捉公雞來!” 又抱怨:“咁多男人,沒有一個燒煙筒,嗨!”
夜晚雞群已進(jìn)雞圍,容易捉得。陳師傅跑得最快,把雞拿來,老頭用柴刀割雞冠取血,淋在傷口上。越雪蹲在老公面前,緊咬嘴唇,眼角掛著淚水。
老頭說:“老天爺,不打緊吧,???我施家開窯,怕出大事,啊?”又說:“你光喊,大家一時沒聽見,快些跑出來,不耽擱時間啊,???”
陸北說:“柴火不可以停?!?/p>
施貝留一人添柴,大家扶陸北去草棚睡覺。有個磨泥工說:“睡覺就睡覺,不可以和老婆做那種事的呢,毒氣攻心的呢?!?/p>
越雪一直含淚,這下子哭出聲來。施貝抬腿踢那人一腳,說:“丟你老母,如今是什么時候?人咁傷心,講話咁難聽!”
施老頭可憐施貝一個人沒伴,過來陪他燒火。施貝幾次跑去第五個投柴口,看接火沒有。
老頭說:“咁不順利,第一窯沒燒熟,如今又挨蜈蚣咬,做事咁不順,但愿不系注定的呢。”
施貝說:“我不相信注定,這窯肯定燒得好?!?/p>
老頭說:“老天保佑,再燒不好就難啦,本錢總沒有了?!?/p>
施貝說:“咁老個人,不會講個吉利話?燒得好,燒不好我再燒。”
老頭說:“講起錢,你捐咁多做什么?幾代人賣一缸酸筍,如今錢總沒有啦。再燒再燒,本錢呢?咁多人油鹽柴米,還好,他們還沒問你要工錢?!?/p>
施貝說:“沒有錢我去借?!?/p>
正說著,越雪從黑暗中“噔噔噔”跑來,帶著哭腔說:“阿伯,陸北發(fā)燒講胡話,快想法子,有什么法子?快?!苯褚顾恢焙ε?,怕老公有三長兩短,自己漂泊在異鄉(xiāng),怎的辦?
老頭站起來,咬牙重復(fù)那句話:“咁多男人不燒煙筒,要煙屎才得?!庇终f:“去,去牌坊,去中渡口,去村上,問人要煙屎!”
施貝說:“管什么用,快進(jìn)城喂!老爸給點錢!”
人多力氣大,除了施老頭留下燒火,其余男人輪流背陸北,花錢喊小船過江,到中山路診所打吊針,又敷藥,都是越雪出錢。
第二天中午李窯主經(jīng)過施貝窯前,舉著旱煙筒說:“丟,前時講我壞你的事,不相信我,要煙屎也不問我,打什么針?花冤枉錢的呢?!?/p>
施貝說:“阿叔不這樣講的呢,不系不相信你,人命關(guān)天,要打針的呢?!?/p>
陸北的腳沒完全消腫,不能站,站著里邊血脈跳得快、脹得痛。他在床上平躺,特意交代施貝:“盯緊火路,火路一白就得,趕緊燒下一節(jié)?!?/p>
施家父子各管一邊,沿窯床往上燒,才燒到第四節(jié),有個男人五十多歲模樣,背個袋子走到窯邊,高聲說:“好!好!燒龍窯,發(fā)大財!”
施貝說:“多謝吉言!”
那人說:“系老手喂,火管得咁好!”
施貝說:“不系老手,剛剛燒第二窯?!?/p>
那人說:“火管得好,就系這樣燒,這個窯合于燒軟火,慢慢來,著急燒不熟的呢。”
施貝說:“系,上次就沒燒熟。你做什么的呢?”
那人說:“我跑山窯呢,跑了幾多地方,沒有人開新窯,想做個事吃口飯好難。”
施貝說:“哦,你跑山窯,真正系老手了。你看,我的火路白唔白?得了沒有?”
那人說:“軟火要慢,才有窯寶。我話你聽,有訣竅。”
施貝問:“什么訣竅?”
那人說:“吐痰,痰進(jìn)去要飄動起來才得。”施貝往里吐痰,什么也沒看見。
又燒幾把柴,施貝問:“得了未?”
那人說:“不得,匣缽底、匣缽墻總要白才得呢。軟火軟火,關(guān)鍵最后幾把火?!?/p>
又燒一把柴,施貝急了。那人把頭伸到投柴口,吐痰窺望,說:“得了!得了!”
這樣燒第四節(jié),然后第五節(jié)。陸北琢磨施貝封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還是不太放心,跛著腳來看。陸北慌了,大聲問:“啊?才五節(jié)?”
施貝說火候總不對。陸北又怨又悔,說:“好弟兄,怎不喊我?吐什么痰?咁熱個窯,倒一瓢水進(jìn)去都不會有影子,一點痰飄起來?快!快封!”滿滿一灶柴正燒,退不出來,只能封在里邊,悶在窯里繼續(xù)燒。
施貝一臉茫然,老爸也干著急。
那人干著臉說:“不這樣講,各有各的訣竅的呢!”說完嘟嘟噥噥走了。
陸北癱坐在地上,說:“火候過了,燒過了,又系一場空?!边呎f邊劇烈咳嗽,咳得聲嘶力竭,一口痰在嗓子里很腥,吐出帶著好多血。
施貝說:“肯定燒過了?”
陸北說:“我燒咁多瓷,瓷泥硬得多得多,火候也不用咁老,肯定燒過了。不需聽他的呢?!?/p>
施老頭快急出眼淚來,大聲說:“丟他老母,半桶水也來教人?!?/p>
陸北、施貝和老頭默不作聲,越雪幾個從工棚過來。這時施貝才想起問陸北:“吐痰有血,系未?”
陸北密密眨著雙眼,沙啞說:“不打緊,可能上火多,可能打針吃藥以毒攻毒了?!?/p>
牛尾村施家那幾畝祖業(yè)田種得比一般的早,才入夏谷子就打完。好多天沒用老黃牛拉車去窯場,除了送酸筍就滾田。老黃牛有靈性,只要套上滾子“嗨”一聲,人走開做別的,它拖著沉重的滾子,冒著毒日頭一圈一圈滾田,后圈正好疊著前圈一半,撒在田里的稻草深深壓到水里,壓進(jìn)泥里,不漏半寸地方。
下午,施貝的老媽正扯秧,一抬頭看見老公來田基上,褲腳挽得高高的。
老婆問:“講明日插田,今日就返來,咁快?”
老公說:“窯燒壞了,封了,沒有什么事可以幫他?!?/p>
老婆說:“返來也好,快點插完田?!苯又L嘆一聲,說:“又燒壞了,老頭子幫乖仔拿主意喂,燒不成窯,家都快敗光了?!?/p>
老公說:“系,幾代人賣酸筍,賺幾個小錢,總沒有了。”
老婆問:“你講怎辦?”
老公說:“他想怎辦就怎辦,管不得他的呢。他又不系故意敗家的呢。如今不讓他做這做那,有個家底傳給他,以后他照做,照樣敗。管得一時管不得一世,如今隨他做,還可以幫幫他?!?/p>
老婆估計秧夠了,拿一把秧草過江去幫人家扯秧代耕。自家兒子是獨仔不征兵,那些去當(dāng)兵打仗的,上頭有令農(nóng)忙時眾人要給他們代耕,派下來施貝家要代扯五百把秧。
施老頭挑秧去插大田,是旱秧,大大一擔(dān)卻輕輕的。天地間沒有一絲風(fēng),毒辣的陽光充塞天空,灑向大地,田水曬得很燙,有個細(xì)佬仔在田里撿泥鰍。周圍好寬水田,到處都有泥鰍,但施家大田里最多,每年伏天滾完田還沒插,總有大片泥鰍熱死,浮在水面,好多人來撿,水里泥里總踩出好多腳印,秧都沒有辦法插穩(wěn),施老頭心里不高興又不好講,田野蛇魚黃鱔螞拐泥鰍哪有不給捉不給撿?好在這時只有一個細(xì)佬仔!老頭放下?lián)泳瓦M(jìn)田。他一是想自己撿,伸長腰伸長手,少走少留腳印。二是看咁多泥鰍,撿去窯上,可憐乖仔燒不得窯操心多,補(bǔ)補(bǔ)身體。
撿泥鰍的小孩問:“阿公,泥鰍怕熱,怎的不往下鉆喂?淺水淺泥好燙,腳板在深泥底下,好涼的喂?!?/p>
施老頭說:“太陽底下好燙,樹下好涼,你怎的不去樹下蔭涼喂?”
小孩說:“我要撿泥鰍喂。”
施老頭說:“撿咁多泥鰍做什么?我話你聽,吃飯長得快,吃菜長得慢,吃泥鰍不讀得書呢。泥鰍總在爛泥里,吃它變蠢呢?!?/p>
小孩說:“不打緊,我總看牛,不讀書的呢。”
陽光毒辣,水牛泡在江灣里只露頭角,時不時頭一沉鼻孔向上吹出兩根白白的水霧。打谷子的挑回去曬,順便喝碗涼粥,禾桶朝天曝曬在水田中央。插田的也停下,長時間彎腰,雖然隔著一層厚黑布,背皮也烤得滾熱,再說此時秧苗插下去葉子馬上就蔫。歇下來的看見施老頭撿泥鰍,一下子過來一個,過一時又來一個。老頭怕人越來越多,更加手忙腳亂快撿。這個說“你家燒窯種谷子,兩不誤,發(fā)了喂”,那個說“兩不誤?賣筍燒窯種米,系三不誤喂”,老頭只是“系”“系”,顧不得抬頭。過了好一陣,他大聲喊:“撿差不多就得了喂,踩咁多腳印,我怎的插田?”大伙也只是“系”“系”,顧不得抬頭。
十
施貝好煩。跟老爸講過,這窯燒不好再燒,沒有本錢就借。隨口講來容易,下一窯怎的做怎的借,好難!他和陸北在越雪的草棚門口坐到半夜,講不出個辦法。一大堆干艾葉慢慢燒完,蚊子又多了起來,兩人各自去睡。
夏夜酷熱,越雪一直未睡著。蚊帳本來就小,老公進(jìn)來,貼胸交股更熱。陸北說:“我多虧他才在這里落腳,系好弟兄?!?/p>
越雪“嗯”一聲。
陸北說:“剛認(rèn)得時候我講沒有現(xiàn)錢,他不要我出投本。燒壞一窯又二窯,燒窯本錢,油鹽柴米錢,好難為他。如今落難,怕他頂不住?!?/p>
越雪靜靜聽著。陸北說:“一起燒一起做,燒壞了有我一份,我想幫他,好怕他頂不住?!?/p>
越雪問:“怎的幫?”
陸北說:“我想賣公母蟬?!?/p>
越雪問:“舍得賣?你講過要傳家的呢。”
公母蟬是白瓷窯寶,是陸北的老爸陸忠生前留下的,有拳頭大小,肖形是連體兩只蟬,公在上,母在下,通體厚重雪白,晶瑩透徹,肉色皮滋潤和玉差不多。釉下彩是越州綠的芭蕉樹,下臨清溪,葉面上畫有一只蟬,在葉子邊緣,真擔(dān)心會掉下來。更絕的是窯變,在本色釉之外有指甲大一塊變成紫紅,肖形是只小蟬。一件四蟬,一對公母,一只孤獨,一只小蟬,非??蓯?。有幾位來訂貨的南洋客,最高愿出一千銀洋,陸忠也沒賣。后來子女定親,陸忠把公母蟬給了陸北,林照統(tǒng)也給越雪一件窯寶。
陸北說:“沒有辦法,只有這點值錢的呢?!?/p>
越雪說:“患難兄弟該幫。窯寶就不賣了?!蓖R幌抡f:“我出來時候,阿爸給五百元毫券,算是分家給我們的。阿媽偷偷給了三十元,零零碎碎用了點,這次挨蜈蚣咬又用十幾元,家底就這樣,五百元你拿去?!庇终f:“求老天爺保佑,平安順利?!?/p>
陸北一只手緊緊抓住越雪,不停地咳,心肺都快咳出來。
放暑假,小孩們愛來江邊游水,鳴洲也來。自從有了阿姑,他來窯場次數(shù)更多。這天開窯,陸北、施貝和幾個人往外搬,陸北時不時低嘆一聲,施貝垂頭喪氣,除了龍頭部位的一些大缸,其余總燒過了火候,原來有模有樣的硬胎,都坍軟下去,東倒西歪,有的干脆變成一攤泥,硬結(jié)在匣缽里。鳴洲看著越放越多的黑麻麻的一大堆,懂得窯沒燒好,懂得大伙的心情,到越雪身邊悄悄叫聲:“阿姑?!?/p>
越雪問:“細(xì)佬哥,怎樣?”
鳴洲說:“我雕的,我想看看。”這是他第一次雕坭興,愛得夢里都忘不了,如今出窯,總想看看。
越雪問陸北:“阿侄雕的,找得見沒?”
陸北說:“馬上,龍尾左邊八排,第三柱最下缽?!?/p>
越雪知道陸北肯定找得著。他沒別的本事,就是記憶好,別人隨便說話聊天講個數(shù),講的人忘記,他還記得。在獅形山燒瓷滿窯,只要經(jīng)過他的手,幾千上萬哪件放在哪,心頭一清二楚。搬出窯堆著存放也是,哪件在哪,整整齊齊,訂貨老板說要哪樣,他手一指馬上就找出來。
陸北把匣缽端出來,撿一件茶壺微微吹上邊的灰土,遞給鳴洲。茶壺皺巴巴的,坍下去變成實心,鳴洲左看右看,一個模糊的“鏡”字歪歪扭扭還勉強(qiáng)認(rèn)得。他輕輕說:“系我的。”他喜歡這個壺,就像喜歡經(jīng)常洗筆那小溪里的小魚,就像喜歡去年老師用柚子木幫雕的章。
前天,陸北就已給施貝兩百元。施貝說:“唔好意思,開張時講你有手藝,我出本錢,嗨,如今?!?/p>
陸北說:“不這樣講。嗨,我有手藝,施家窯如今也沒燒好?!?/p>
施貝說:“不怪你的呢。以后不講施家窯施家窯喂,系施家的也系你的喂?!?/p>
施貝給做工的發(fā)錢,舂泥煉泥的每月五元,拉坯每月七元,做了兩個多月按三個月算,每人發(fā)十五元、二十一元。這些人做事是快,燒壞這窯還沒開封時,下一窯用的坯總準(zhǔn)備好。如今一出完窯,跟著就滿上開火。
這次管火格外小心,陸北隔一下又到施貝的投柴口,反反復(fù)復(fù)和他一起看火候。在第三節(jié)投柴口,陸北說:“火路變白了變白了,煞白了!”
到第四節(jié),他又說:“你看火苗,變了變了,像水,像清水!”
施貝說:“看見了,不系火焰,系水焰!”
又過一節(jié),陸北讓施貝把耳朵貼近投柴口,說:“你聽,聽到轟隆轟隆聲未?風(fēng)抽火苗,抽得好猛,龍頭通風(fēng)眼關(guān)小些?!?/p>
兩人吃飯不離窯,都是施老頭送來。尿急時,趁這一把柴剛投進(jìn)去,“噔噔噔”小跑,然后邊扎褲頭邊跑回來。燒了兩天一夜,終于封了窯。
那邊工棚里舂泥煉泥拉坯個個不閑。鳴洲寫了十幾個坯,又雕好幾個,然后過來看越雪畫畫。她畫雨打芭蕉、大荔枝,還畫山水、花卉、蟲鳥,還有吉祥圖案,有長方、多方、多角、圓形,多數(shù)是聊聊幾筆就畫,大瓶小壺畫好長一排。
鳴洲說:“阿姑畫只魚喂?”
越雪說:“好啊,你喜歡魚?”
鳴洲說:“系,我天天早上去小溝洗筆,好多小魚咬我的筆。”
越雪驚喜地“哇”了一聲,說:“細(xì)佬哥,你幾大學(xué)寫字?”
鳴洲說:“阿媽講四歲時阿爺抱我在膝蓋上,學(xué)拿筆寫字。”又說:“我阿爺阿爸總寫王羲之的字,寫得靚。阿爺講,讀書寫好字,做人才有臉面?!?/p>
五九在旁邊聽,也寫也刻,多是些“福祿壽喜”“富貴榮華”“竹報平安”“吉祥如意”,也寫了首“床前明月光”四五二十字。
越雪說:“表阿叔,你總刻別的。坭興系咁好個工藝,有沒有講坭興的好詩,也刻刻喂?”
五九說:“有的呢?!彼涯鞘住安傻眯履鄵v作膏,別裁巧樣客爭褒?!钡脑妼懞靡话耄懕?、施貝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后面。
陸北說:“還寫這幾句?”
五九說:“哦,對啦對啦,這首不好,后面缺幾個字?!?/p>
陸北說:“伙計讓你補(bǔ),你不補(bǔ)上,講你半桶水,你不高興喂?!?/p>
五九說:“系,跟他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我怎猜人家作詩的肚里想什么,怎的補(bǔ)?”
施貝說:“你咁有文墨,干脆自己做幾句新的,免得還講你半桶水。”
五九說:“寫什么呢?”
陸北說:“寫眼前的事得了喂?!?/p>
越雪說:“表阿叔寫鳴洲,咁靚個細(xì)佬哥,咁靚個字?!?/p>
五九臉?biāo)⒆兊猛t,他一下子哪作得來?說:“好,好,慢慢來,慢慢來,要推敲的呢?!睘殡y了五九,下午不言不語,晚上回家吃完飯也不理老婆,苦苦琢磨,改來改去,直到半夜才滿意:小溪汩汩墨氤氳,稚子濡毫對彩鱗。一紙峰濤驚氣勢,數(shù)行龍馬舞霄云。膏泥有字真無匹,寶器經(jīng)刀更絕倫。三代能傳神手筆,千年幾姓幾家門?
五九作成詩,微風(fēng)從窗戶格子吹進(jìn)來,燈影搖曳,神清氣爽,伙計說他半桶水,心里好大個石頭今夜總算拋開。
也是這個晚上,陸北和越雪在床上親熱出過汗后,照以往他一下子就會呼呼大睡,但現(xiàn)在越雪聽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越雪問:“老公,什么事?”
陸北說:“我定主意,還出去闖闖?!?/p>
越雪說:“心里怎想,你話我知?!?/p>
陸北說:“開始來的時候就講過留下來試試,如今更想走。已經(jīng)第三窯,燒不好沒有臉面留,燒好也不想留?!?/p>
越雪問:“燒好也不留?”
陸北說:“燒好了,他自己會燒了,我留下做什么?花咁多本錢,燒好賣不出去,有什么用?燒好再燒,賣不出去,越燒多越賠多,我留下做什么?”
越雪問:“去哪里?哪里賣得出去?”
陸北說:“陳先生講廣州灣沒被封的呢?!?/p>
越雪問:“哪個陳先生?”
陸北說:“佛山那個,他講貨物走廣州灣還能出去南洋,我想去看看。等這里真燒好了,可以找個銷路呢?!?/p>
第二早天未亮醒來,陸北摟著越雪又說這事。越雪不停嘆氣,最后鼻子發(fā)酸,終于哭起來。她躺著抹淚,淚水從眼角流到耳朵根,啜泣說:“你講過,你阿爺阿爸總敢沖敢闖,你也系這個命,要出去,我不攔你,我也想你闖出個路來?!彼吙捱叴┮律?,說:“到大地方,不忘記我?!?/p>
陸北笑著說:“我來大地方咁久,忘你未?咁快接你出來了喂。好老婆,等我,等我接你去廣州灣。”
越雪也“撲哧”笑了一聲,白皙鵝蛋臉上的雙酒窩陷得很深,問:“幾時走?”
陸北說:“不知道。我脾氣你知,上一回講走就走呢?!?/p>
趁窯還封著沒急事,施貝和陸北去捻子坪運西泥。老黃牛雖經(jīng)酷暑耕作,因為草肥水美,身架沒變瘦,拉車還有力。第一天拉了四趟,第二天拉了三趟,西泥原本還有些,等到與東泥配好,足夠一窯沒問題。本來第二天也想拉四趟,最后去時,曬的泥被人故意摻了很多廢泥石渣,不用說就是俞家人干的。
拉泥的路上,陸北向施貝說要出去闖。開始時施貝說眼看窯就要燒得好了,還出去做什么?然后又擔(dān)心自己管不好火,下一窯怎么燒?再就是弟兄在一起咁好,何必出去各做各的?陸北把自己的想法全說了,弟兄二人都嘆氣。
陸北說:“別的好講,最緊要系銷路,出去看看找個銷路。整窯燒得好,整窯總系寶,也要賣出去才得的呢?!笔┴惒辉僬f話。
陸北又說:“好弟兄,我要真走,越雪靠你照顧,等有了辦法再接去,拜托好弟兄。”
老公有了主意,遲早要走的。他去拉泥的第一天,越雪在家就給他準(zhǔn)備點盤纏,放在床頭,他的衣裳褲子平時總折好放在那里。盤纏用布包好,那五百元前時給施貝兩百,還有三百,越雪身上有四元二毫,大大小小一張張數(shù)好,整整齊齊包著。那件公母蟬連同老爸給自己的窯寶,也都包在一起。老爸給的窯寶是越州綠瓷瓶,老爸說開窯時有行家叫它“祥光瓶”。高一尺,釉下彩是綠色蒼松,松間有仙鶴,肖形好,顏色好,通體敦重又滋潤。最美是蒼松上方窯變一輪紅日,周圍隱隱可見幾道光芒。當(dāng)時行家說越州綠松鶴本就有仙氣,但綠色蒼涼,松樹屬陰,唯托出這一輪紅日,陰陽和合,集了祥瑞,釉色和變出的顏色搭配也好漂亮。老爸燒窯大半世,這樣的窯寶沒幾件,一直舍不得賣,最后給了越雪。
早在第二天去拉泥前,陸北向越雪要了一元毫券,越雪以為是不是他們怕肚餓回來經(jīng)過城里要吃碗粉。沒想到這天回來,陸北給她買了件新衣裳,是細(xì)白布,花邊,雙袖比往時短一寸多,從腋窩那邊斜出來的一排布扣小些密些,不像在山里時布扣子總是大大的圓圓的。
越雪瞪大雙眼,鵝蛋臉漲起紅色,說:“咁靚,幾多錢?”
陸北說:“不管幾多,八毫。你總穿士林布,穿一回白的。人白,衣裳也白,幾靚?!?/p>
越雪說:“藍(lán)色經(jīng)得臟?!庇终f:“白色好,咁洋氣,我山里人土呢,不比城里妹呢?!?/p>
陸北說:“土什么?你比城里妹靚多,會寫會畫,幾個城里妹會?”
夏天晚上沒有風(fēng),昏黃的月色帶不來一絲涼意,蚜蟲聲稠密而單調(diào)地唱著,螢火蟲冒著熱浪飛著,草棚內(nèi)不太透氣的蚊帳里悶得像蒸籠。床上本來就夠熱,陸北還赤身裸體用出渾身勁一往無前,越雪也用出渾身勁不停招架,汗?jié)娝髦螅懕庇挚纫魂?,然后迅速沉睡,鼾聲?xì)長。越雪睡不著,“咵”“咵”“咵”揮動蒲扇,好像一停就會被熱氣窒息。她在想,老公咳嗽咁久沒看病,越咳越厲害,還出去闖,嗨。本來兩口子上床后那陣用的時間就長,這時翻來覆去估計已到半夜。蒲扇邊沿磨損出的茬口不小心重重刮著陸北的肚皮,他醒來,又漲了精神,一翻身又趴到越雪身上,不停地親,手掌用力地摸,不多時半跪半趴在越雪張開的胯下。陸北比剛才更狠更用勁,不停地沖,不停地撞,好像發(fā)誓要把一世人的飯一餐吃完,好像吃完這餐再也沒有了一樣。一陣密密的“啊——啊”聲和最后的爆發(fā)之后,兩人癱軟如水。這下,越雪甜甜地沉沉地睡著了。
“啯——啯——啯!”那邊草棚的大公雞叫得清脆高昂。越雪側(cè)身空蕩,迷迷睜開眼,沒了老公。她坐起來借檐縫透進(jìn)的弱光定神看,床頭衣裳帶走了,包的盤纏留下五十元,又留下那個白瓷公母蟬。
越雪含淚告訴施貝。他長嘆一聲:“弟兄啊,定好今日開窯,就這樣走了,招呼也不打一聲!”
越雪和施貝都聽他說過要去廣州灣,咁多條路,不知往哪里追哪里趕。
十一
越雪孤孤單單在草棚里哭。施貝來說:“不哭喂,托他的福,出去看看找得個銷路就好喂。找得銷路肯定返來的呢,接你去的呢?!?/p>
過不久,施貝又來說:“來喂,窯門撬開了,燒好燒不好就看這一次,來看看喂?!?/p>
施老頭還有舂泥拉坯的總來了,已連壞兩窯,這下每個人心里都有些不安。
施貝在窯門里蹲著連端七八柱,轉(zhuǎn)過頭往外送。外邊的接著,不知好不好,反正也是黑乎乎的,都不做聲,只小心摞好。大伙沒注意李窯主什么時候來的,他反復(fù)察看外邊摞的,又蹲在窯門口探頭進(jìn)去,邊看邊說:“不得呢,廢品了呢?!狈瞪碚酒饋砟靡桓髯?,很不經(jīng)意往摞著的幾柱捅捅捅,“嘩嘩”倒了三四柱,邊捅邊說:“可惜咁多坯,廢品了,可惜了!”
施貝出來,不知是窯里灰塵迷眼還是失望傷心,眼睛含淚亮亮的未滴出來。他突然瞪大眼睛朝李窯主喊:“不動手喂!不動手喂!不搗壞喂!”又大聲說:“磨!磨喂!”
陳師傅說:“系,系,磨了才知,磨了才知的呢?!彼土硪粋€拉坯的,都會做打磨。二人各拿兩件去草棚,施貝、越雪等一幫人跟去。施老頭沒去,他在收拾剛才被李窯主捅亂的瓶瓶罐罐。
陳師傅用軟泥巴把一個瓶底固定在轉(zhuǎn)盤上,兩手各拿一塊粗砂布,隨著轉(zhuǎn)盤轉(zhuǎn)動,在瓶子表面摩擦。越雪老家只燒瓷不燒陶,沒見過打磨,她想蹲著看仔細(xì),施貝扯她的衣裳叫起來,怕粉塵進(jìn)她的眼睛。陳師傅用粗砂布磨瓶子若即若離,輕了磨不上,重了怕爛泥巴固定不住。完整磨了幾圈,除去火皮,現(xiàn)出燒制前的本色,朱紅略暗。另一位師傅也磨出紫紅本色,說:“不系廢品呢,坭興就系這樣的呢。”
陳師傅也說:“燒成了,不系廢品?!?/p>
施貝說:“磨,磨,快磨?!彼秩ジG邊撿幾只輕敲細(xì)叩聽聲,取了五六只過來。他只讓粗磨,不及細(xì)磨,除去火皮看看里面到底燒得熟不熟。
陳師傅連磨五只,都說:“熟的呢,熟的呢?!?/p>
磨到第六只,火皮下面不是本色,轉(zhuǎn)盤快看不清楚。施貝心里打鼓,“不熟?”
再磨兩圈,陳師傅停下,說話有些喘息:“變了,變了,窯變了喂。 ”只見本色全無,周身盡似古銅青中帶紅,就像深邃天空處處有絢麗的火燒云彩半露未露。
大伙心情輕松下來,個個眉開眼笑,在略帶粉塵的草棚里這個輕聲說“好”,那個高聲說“燒得了”,另一個贊嘆“運氣好喂!好喂”!
從中午到下午又到晚上,大伙都磨。生手只粗磨,留下讓陳師傅二人細(xì)磨,然后用磨石拋光。施貝高興自不用說,大伙也一掃前兩窯的愁容,除了吃飯就磨,一直磨到深夜。
第二早,施貝帶上五九,用牛車帶了七八件去煙斗巷。他要拜請黎師傅過目。
牛車停在黎家店門口,五九進(jìn)去?;镉嬚f:“掌柜在賬房里?!?/p>
五九等著?;镉嬘终f:“上次你沒寫得,掌柜返來不高興喂。”
正說著,黎師傅出來,聽五九說完,問:“新開窯?我的窯閑著不燒,還新開窯?”
五九說:“系,求你幫過過目,燒壞兩窯了,再燒壞頂不住了,就上吊了?!?/p>
黎師傅說:“兩窯就上吊?燒壞十窯八窯,哭天?”
五九把兩只瓶放到柜臺上,一只是最早那只古銅,一只是豬膽。黎師傅頭也不抬,看他的賬本。
五九和伙計搭話?;镉嬚f:“你沒寫得,沒補(bǔ)得詩,掌柜也講你系半桶水喂?!?/p>
五九說:“你懂什么?我不系半桶水喂 ,我寫詩,寫坭興詩的呢?!?/p>
不知什么時候黎師傅把兩只瓶拿到眼前,擦擦眼鏡細(xì)看,邊看邊摸,突然問五九:“誰個開的窯?誰個管的火?”
五九喊施貝,他把牛車系在門前黃皮果樹上進(jìn)來。
黎師傅問:“系燒瓷的火?”
施貝說:“系?!?/p>
黎師傅說:“歪打正著,這就系歪打正著!燒瓷的火管不好,坭興全部燒熔燒壞,你管得好?!?/p>
施貝問:“這幾件怎樣?”
黎師傅說:“這系古銅,這系墨綠,系精品喂?!?/p>
施貝又出去拿了只梅瓶,瓶身斜分兩半,一半紫紅,上有天斑。另一半綠如春水,遠(yuǎn)處呈現(xiàn)山黛。
黎師傅掃一眼,抬起頭說:“不需看了,恭喜,剛剛燒就得窯寶。”
施貝心中突突跳,臉皮也發(fā)麻,不由自主問一聲:“值幾多錢?”
黎師傅說:“年輕人,窯寶值幾多錢?話你聽,有人看中就無價,無人看中它就系一只瓶,知不知?”
施貝說:“系,系,多謝師傅!多謝師傅!”他告辭要走,留下那只墨綠豬膽瓶,黎師傅也不說什么。
剛要出門,黎師傅喊:“喂喂,瓶上咁好字,咁好手筆,系哪家?guī)煾??我沒見過呢?!?/p>
施貝返去看,說:“哦,鳴洲寫的,細(xì)佬仔?!?/p>
黎師傅問:“細(xì)佬仔?刻呢?”
施貝說:“也系他?!?/p>
黎師傅說:“喲,咁好喂?!?/p>
五九搶著說:“真系不錯,我寫了詩講他好呢。”
黎師傅說:“得了得了!人家的字好好,比你好多!明日叫他來幫寫喂?!彼游寰诺淖止Ψ虿簧?,想請鳴洲幫寫上次五九沒寫完的那些詩,原來缺的,這幾天無意間已在書柜里找到了。
出煙斗巷沒幾遠(yuǎn),就聽到警報,施貝趕緊把牛車系在一家窗戶格子上,飛機(jī)犀利的“嗡”“嗡”聲已從低空傳來。人群都站在騎樓下,政府在騎樓里隔不遠(yuǎn)就設(shè)一處防空所,頂上用厚木板加固,站在這里安全。日本飛機(jī)“噠噠噠”在前方中山路上空掃射,又往中山路靠近碼頭方向拋炸彈,傳來“嘣—嘣”炸響。警報解除,中山路鬧市上被打死幾個人,救護(hù)隊在抬受傷的。施貝繞道江邊,碼頭炸死一老一少和一頭牛,渡船被炸斷一根纜繩剛接好。施貝趕牛車經(jīng)過時,老黃牛看那頭炸死的同類,突然昂頭“哞——”長叫一聲。
轟炸停息,窯場上仍舊和昨天一樣沉浸在輕松喜悅中。施貝早上交代不做別的,只管磨。他和五九從煙斗巷返來,草棚里又磨好一百多只,多是本色好好的盆缽?fù)氡迚仄?,其中又得十幾件上好的,三件是古銅,還有紫紅、虎紋、天藍(lán)、天斑、金黃等好多色澤,細(xì)膩光潤,一大排羅列擺放,草棚突然增添寶氣,真的是蓬蓽生輝。
晚飯時,越雪不來吃飯。施貝去叫,她只在房里流淚。她手拿陸北留下的公母蟬,雙淚滴滴掉在瓷上,邊抽噎邊說:“受咁——多——苦累,早不——走——遲不走,偏這幾天走,咁好的——顏色,咁貴氣——東西,也——不得——見?!?/p>
施貝說:“他系好好的弟兄,受的苦我們知呢,你不哭呢。如今燒出咁好的陶,他找得銷路返來,總有好日子過的呢,我們沾光的呢。”
越雪吞聲不已,說:“上次他離家,知是來欽州,跟著五九表叔。如今他只身一人,東西南北都不知,我想他,好像隔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闭f完號啕大哭。
施貝說:“系,廣州灣系好遠(yuǎn)好遠(yuǎn),你想他,我也想的呢?!彼亲影l(fā)酸,說:“你不哭呢,他要我照顧你,你哭多身子不好,我對不住他的呢?!?/p>
都說好事不出門,其實好事傳得也快,沒過兩天,煙斗巷的兩個掌柜來看陶,而且前后腳撞在一起。
年老的掌柜說:“巷子里都講,風(fēng)水轉(zhuǎn)到江東邊,轉(zhuǎn)到施家窯上,嗨,施家窯,我來看看?!?/p>
施貝說:“不敢當(dāng)呢,碰運氣燒熟一窯?!?/p>
不太老的掌柜說:“有運氣就好喂?!?/p>
年老的說:“你頭一次賣陶,我?guī)湍汩_張,大吉大利,講喂,幾多錢?”
施貝不知行情底細(xì),說多了怕笑話,說太少怕吃虧,虧了不只是自己,也對不住陸北,對不住跟著做事的一幫人。倒是五九對著十幾個窯變精品,賣弄起文辭,說:“真系入窯一色,出窯萬彩喂。你看這個,咁華貴富麗!這個又變了,咁古樸!白居易怎講?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你看看,系青綠的底色,系釉變紅日,系不系日出江花紅勝火?系不系紅似朝霞欲上時?”
不太老的掌柜說:“得了得了,不講這些,講那些未磨的?!笔┴惷靼琢?,講那些未磨的,就像賭玉一樣,人家買去磨,磨得精品窯寶就發(fā),不得就認(rèn)倒霉。
年老掌柜出三元一只。施貝說:“少了。我的坯系買的,要投本的呢。壞了兩窯,幾時補(bǔ)得?我弟兄因為虧本出走了呢,我有咁多人要吃飯的呢?!?/p>
不太老的說:“千窯難得一寶的呢,你前頭已經(jīng)磨得咁多上好的,后邊肯定少啦,也可能沒有啦?!?/p>
最后講定五元一只。兩位掌柜到窯門口選,又進(jìn)窯里選,拿起來又敲又聽,起碼選了千多只,到頭來年老的選得五十只,不太老的得三十只。
施貝跟著他們選,看越到龍尾,燒壞的越多。他問年老掌柜:“怎的燒,壞的才少些呢?”
年老掌柜沒直接回答,只說:“燒出窯寶就得,別的壞不壞,碎不碎,總不打緊喂?!?/p>
十二
幾個月前合浦就建立青年抗日先鋒總隊。林小普和戴瑜、陳向洋在長塘山組織支隊到處宣講抗日,老師幫他們與總隊牽線聯(lián)系。
合浦一中過去總唱校歌“佗城西望珠瀛濱……男女負(fù)笈何莘莘,吾儕黽勉成國器,莫負(fù)此青春”,現(xiàn)在戴瑜和陳向洋發(fā)動同學(xué)不唱。
一位戴老花鏡的老師問:“校歌書生意氣,一塵不染,為什么不唱?努力成國器做棟梁有什么不好?”
戴瑜說:“大敵當(dāng)前,國家生死存亡,不唱這種文縐縐的歌?!彼I(lǐng)唱《松花江上》《黃河大合唱》《義勇軍進(jìn)行曲》。
老師說:“學(xué)生天職是讀書,軍人是打仗……” 他話沒完就不說了。上個月暑假才結(jié)束,學(xué)校著令十多個長期曠課不考試的學(xué)生退學(xué),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是阻撓學(xué)生救亡,壓制和迫害曠課學(xué)生,最終被“著令退學(xué)”的部分學(xué)生留下,有兩個轉(zhuǎn)入廉州中學(xué),跟林小普同班。
林小普、戴瑜、陳向洋帶領(lǐng)一幫同學(xué)冒著烈日去小江鎮(zhèn)包圍一家米店,有人說這家米店囤積不賣,私販糧食去北海賣給潿洲島上的日本軍隊,牟取暴利。他們高喊:“焦土抗戰(zhàn)!”“懲治奸商!”“緝拿走私!”米店被圍得水泄不通,整整一中午不得出入,直到老板被拿去問話才撤離。他們又到大馬路時代書店門前,林小普站在高椅子上大聲說:“從東北華北到嶺南,從沿海平原到山區(qū),敵人奸淫擄掠,燒光殺光搶光,占領(lǐng)我們的國土,消滅我們的民族……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唯有抱定焦土抗戰(zhàn)的決心,為國家生存,戰(zhàn)!戰(zhàn)!戰(zhàn)!為民族戰(zhàn)爭效死!用戰(zhàn)爭爭取和平,用戰(zhàn)爭爭取新生!滴盡最后一滴血!”陳向洋也登上椅子,訴說日寇占領(lǐng)家鄉(xiāng),舉家從佛山來小江的逃難經(jīng)歷,然后唱《松花江上》,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時,聽眾有人流淚。
林小普有段時間沒返家,這次返來才知大哥已被征兵。老爸直嘆氣,說:“悔不該。我老了,留陸北在多個人手,撐起這個窯就好。還有山場田地,嗨!”
小普問:“商會要燒瓷器,老爸知不知?”
老爸說:“抗日的瓷器?總知的呢,系自愿的呢?!?/p>
小普說:“老爸,我家系燒瓷大戶,咁大個龍窯,派下來你領(lǐng)幾多?領(lǐng)三千五千喂?!?/p>
老爸說:“咁多?不得呢。我家的窯一年一燒,坯總拉好畫好晾好,就等秋天,過幾天就燒。你大哥當(dāng)兵,家中無青壯勞力,人手不夠,寫好畫好的坯哪講變就變得?嘿!”
小普說:“再寫再晾。”
老爸說:“仔不懂事!”
小普說:“你不依我,我出去不返來了。”又說:“我叫好多同學(xué)來,講你不抗日。”
照統(tǒng)不愿意歸不愿意,又想如今大仔已當(dāng)兵,萬一小仔不返來……再說眼下燒瓷賣不出去幾多,咁大個龍窯,幫他燒三五千只,半窯就夠的呢。
再寫再畫照以往真來不及。好在除了準(zhǔn)備燒的這一窯,還有干坯留等下一窯用的,多是家用類,都沒寫,揀出五千只,可以燒給小普。小普去學(xué)校叫來十幾個同學(xué),都拿毛筆,在獅形山窯場上寫兩天,每件寫得認(rèn)真,“打倒日本”“中國萬歲”這些四個字的居多,也有八個字的“鐵血救國,抗戰(zhàn)到底!”“焦土抗戰(zhàn), 勝利第一!”同學(xué)們寫,小普和林木上釉。釉是照統(tǒng)按祖?zhèn)髅胤?,用白泥、稻殼灰、石灰水調(diào)成。
施貝這幾天又賣了一百多件坭興,盡是未磨的。有個老板買后當(dāng)場讓磨兩只,第一只普普通通,第二只磨好笑瞇了眼。這是只碗,比一般碗差不多大,經(jīng)燒碗口變成紅色,從碗口往下逐漸變亮,到一半時內(nèi)壁外壁都呈金黃色,光輝閃閃。碗底突然變回紅色,像一只剛打開的雞蛋心,鮮亮地濕津津地聚在碗底中心。整個質(zhì)地堅硬細(xì)密,滑潤溫暖。
賣得錢增加投本,施貝心中總算踏實。只是前十幾天因為打磨,誤了些拉坯修利工期,現(xiàn)在還在晾曬。再說柴火也還沒買齊,有些生松枝還等幾天才陰干。
初秋炎炎,越雪把陶坯架在草棚外屋檐下畫,鳴洲在旁邊看。時局越來越緊,學(xué)校面臨疏散,上頭規(guī)定中學(xué)生隨著學(xué)校,小學(xué)生跟隨家長。國立師范學(xué)校議論紛紛可能遷往連縣,欽州中學(xué)還沒定。鳴洲的學(xué)?;静簧险n了,老師和家長們都在各自琢磨萬一疏散的去向,人心惶惶。鳴洲和同學(xué)們沒事,還是常來江邊,也常來看越雪阿姑。
五九對鳴洲說:“跟我去煙斗巷寫字喂?!?/p>
鳴洲搖頭說:“阿媽只讓來近江,不許亂跑?!?/p>
越雪說:“好懂事,不亂跑喂,兵荒馬亂的。”
五九還要帶他去,越雪說:“不為難他喂?!?/p>
正說著,施老頭趕牛車來,眉開眼笑朝越雪打招呼。越雪想阿伯才返家去,咁快又來,什么事?
阿伯高聲說:“信,陸北的信?!?/p>
越雪心里像被什么輕扎一下,全身震顫,一股暖流從頭頂灌向全身。她接過信,信封上有陸北的名字,奇怪也有洋文。她拆開信,讀著讀著雙淚慢慢流淌下來。陸北在信上說,那天夜里睡不著,雞叫四道時,看天氣好,就悄悄出門。其實好舍不得老婆,但不想婆婆媽媽,不打招呼就走了。
信上說:“我沒走小江,不想走回頭路,那樣會傷心。我從靈山走,靈山住一晚,第二早離開時買個大粽,不舍得吃,三天變餿了才吃完?!?/p>
又說:“我從靈山到玉林,玉林出來七十里到陸川,接下來過良田,過石角,過廉江,最后一天過遂城好晚才到廣州灣。我不識路,只跟隨挑擔(dān)的人走。我看到好多做苦力的從廣州灣擔(dān)貨到玉林,幾百上千挑夫,成批成批,成群結(jié)隊,挑水火油、洋紗、布、藥、書本、鐵器上玉林,每人肩上八十幾到一百幾斤,有好多包著的講是武器。他們講,到玉林歇腳后,再擔(dān)牛皮、苧麻、桐油、礦沙、煙葉返廣州灣。我路上好危險,要躲避日本人攔截,要躲避飛機(jī)炸,還要躲避土匪打劫。公路早破壞完了,好難走,就這樣飛機(jī)還來炸,有個年輕仔挨炸死,貨物撒滿一地,老挑夫是他老爸,看著兒子斷完氣,邊收拾貨物邊哭。我跟隨他們翻山越嶺,過溝過河,為省錢不住店,都吃自帶的干糧,喝泉水河水,有時到附近的農(nóng)家討碗番薯粥喝。挑夫總是好人,知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總照顧我,我講幫他們挑一肩,他們都不要?!?/p>
然后又講到,廣州灣是番鬼的,沒有日本仔,海路也沒封。他在寸金橋、海關(guān)樓、麻章圩轉(zhuǎn)了兩天,看到土貨堆成山,等著出口,好多貨物出口南洋。還講,有個挑夫的親戚在碼頭,懂得換幣,會通關(guān)節(jié),幫自己買了票,坐了五天船,吐得昏過去又醒來,像死人樣,總算到得南洋,到了小呂宋。
信上還問第三窯燒得好不好,肯定好吧?燒出窯寶了未?然后又寫道:“佛山陳先生來家時講的客戶,那夜晚他講的姓名商號地址,我聽得清楚,記得也清楚,到這里只找到一家,改賣別的了。如今我在一家陶瓷店落腳,幫店里打雜,店主姓羅,是客家人,待我很好,吃飯睡覺沒問題。熟悉行情后,我會馬上找坭興銷路。”
最后又講自己的身體,坐船顛簸吐了后,這么久沒好,咳得越來越厲害。還有就是不會番鬼的話,也不懂加祿語,好難好難。
越雪和陸北都識得字,但她沒見過老公寫咁多字。以前天天守在一起,幾時寫過信?她看完信,白皙兩腮上長長的淚痕有干有濕,信箋沾濕點點滴滴,淚珠在光滑的紙面凌亂淌開,淚下邊的字跡不洇,依舊清清晰晰。
十三
施貝父子和陳師傅去捻子坪,盡管上次被人家往紫泥里摻石渣,但還要去,清理好泥塘準(zhǔn)備再挖。眼前這窯不愁,泥條都夠,坯也快拉完,接著肯定還要挖,初成一窯就得寶,勁頭大呢。
烈日下沿路農(nóng)田都在抗旱,有用戽斗的,有用龍骨車的。講起來眾人都為難,日本人什么時候打過來,民眾何時撤,往哪里撤,人心惶惶,卻還要抗旱,人不死糧不斷,谷子總還要種,得不得收再講。
施貝三人在泥塘鏟廢泥石渣,泥塘邊壁密密麻麻小泥洞里小蛤蟆在躲蔭養(yǎng)神,靜靜張口喘氣,白肚皮不停鼓動。
有兩個小家伙不停地喊“丟你老母”,還從上面往泥塘里扔泥巴,幾次砸到施老頭身上。施貝急匆匆跑上去,兩小孩跑開,看見施貝停步,他們也停步。一個小孩拿鐮刀往牛車猛拋過來,不偏不巧正砍著老黃牛的尾巴尖,連毛帶肉削去一寸多長,老?!斑琛币宦暯械闷嗲?,邊叫邊甩繩套卻掙不開。
施貝大聲呼吼:“丟你老母,老子拼了!”撿起鐮刀就追,看兩個小家伙跑進(jìn)俞家村。俞家村離捻子坪不到一里,四野農(nóng)田抗旱的多是俞家族人。施貝追到村口時,從村里、田上聚集來好多人。這個喊:“來喂!來喂!拼命喂!”那個喊:“俞家人咁好欺負(fù),打到村上來,還拎刀喂!”施貝說一句,俞家村的說十句,眾人轟他離村口,還說要去扣牛車。施貝離開村口瞬間,回頭看見人群后邊籬笆邊站著個人,正是燒第二窯時說是跑山窯那個人,目光相碰他就閃開。
過三天,按差人通知,雙方到附城鎮(zhèn)調(diào)解。捻子坪與施貝不同甲不同保,它也不屬附城鎮(zhèn),按規(guī)定糾紛不同屬地要到挨告一方來,所以都來附城鎮(zhèn)調(diào)解。雙方各講各的理,施貝說自己買地的時候主家講過屬于本方,俞家人說本來屬于俞家。
施貝說:“挖的時候,你俞家人唔吭聲,還在旁邊講風(fēng)涼話,講我挖寶喂,講我掘地三尺喂,講我用石頭燒窯喂,后來見我挖有好泥,見窯燒得好,就眼紅了。”
對方說:“主家病死了,孤兒寡母怎么去吭聲?你愿意幫挖,求之不得,還講什么?”
雙方你一句我一句,好多人來旁聽。
最后主持調(diào)解說:“止訟息爭,和合睦鄰,要講情講理,不可以蠻不講理。施貝講原賣主已經(jīng)證明亂石堆屬于自己,俞家講屬于自己有什么證據(jù)?給你三天找證據(jù),沒有證據(jù),我就認(rèn)為那塊地系施貝的。”又說:“日本快打到面前,自己人打自己人,還砍傷人家的牛!幾多大事,還要給你調(diào)解,哼!”
俞家人挨訓(xùn),施貝總算出了氣。返到窯場講起來,大伙總高興,總覺得要順了要發(fā)了。施老頭切酸筍炒菜,切得砧板“噠噠噠……”歡快地響,炒完鏟菜時咧著嘴巴幾滴口水無知覺流到了鍋里。
越雪又在草棚屋檐下畫,她畫一張芭蕉葉,上有一長隊螞蟻個個昂頭,栩栩如生。陳師傅從旁邊走過看一眼,說:“你畫螞蟻,你看腳邊,咁多螞蟻!”
越雪從畫里出來,嚇一跳,屋檐下數(shù)不清的黑螞蟻,一直從老遠(yuǎn)過來,也是昂著頭列著隊,細(xì)細(xì)密密。陳師傅說:“要漲水了,大風(fēng)了。”
越雪問:“肯定不肯定?咁熱個天,日頭咁毒?!?/p>
陳師傅說得準(zhǔn)。當(dāng)夜整個欽防平原地區(qū),烏云從南邊東京灣,從海上一層壓一層翻滾過來,大風(fēng)“呼呼呼”吹散炎熱,也吹得千萬頃稻田里禾苗齊刷刷向北伏倒,吹得大小樹枝彎著腰,樹冠隨風(fēng)擺出去很遠(yuǎn),吹得竹尾垂下來刮在千家萬戶的屋頂上“沙沙沙”響。伴隨著大風(fēng)“呼呼呼”的轟鳴聲和樹枝“咔咔咔”的折斷聲,大雨傾盆而至。在電閃雷鳴中,窯場草房里的人都睡不著,施貝干脆起來坐。突然聽到工棚傳來“呼呼”聲緊接著“噼啪”響聲,草棚被掀翻了。大伙住的這間籬笆透著風(fēng),棚頂吖吖亂響,真擔(dān)心要被大風(fēng)抬起吹走。施貝招呼大家背蓑衣拿起衣服和馬燈去龍窯暫避,窯里最安全。
施貝摸黑到越雪茅檐下拍門。越雪拿開杠子,風(fēng)把門吹開,一聲雷電彼此看清臉,閃完又在漆黑中。施貝大聲問:“他們總?cè)ジG里,你怎樣?”
越雪大聲說:“不需要。咁大雨,行過去全身濕透,不用過去了!”
又一聲閃電彼此看清臉。這間草棚是越雪來時大伙提前幫建的,籬笆、草、樁子都是新的,還算牢固,看來不會有事,施貝才放下心。
早上風(fēng)雨停息,施貝領(lǐng)大伙清理工棚,整個棚頂往下墜,有幾處樁子撐著,沒塌到底,陶器砸壞一些,好在那些窯變的一個都沒壞,最萬幸的是大堆生坯在兩根樁子周圍,這一大片頂棚懸著未落到底,正好遮著,生坯未被淋濕。大伙有的搬有的鏟,一起把坍塌的棚頂拆了搬開。棚頂是當(dāng)初買這塊地挖白泥時建的,時間長了,草已全部腐爛,塌下來才看見草里長了好多肥蟲,都白白嫩嫩,手指粗一兩寸長,似蟲似蛹不太會蠕動,因為太大,雞群也不太敢叮?;h笆壞了還不打緊,著急的是忙把棚頂蓋好,沒有籬笆在棚下也可以干活的呢。一時沒有屋葉草,施貝回牛尾村取稻草,家中曬干的稻草很多。人手不夠,又叫村里三五個人。他燒出上好的坭興,村里人總知,愿意跟他做事。幾架牛車?yán)粋€下午,稻草堆得好高,大家馬不停蹄往上蓋,厚厚實實,新棚子發(fā)出濃濃的稻草香。
接下來第二天,又翻蓋住的草棚。越雪那間雖然無大礙,但上面的草吹亂了不少,也翻蓋。這次翻蓋幾間草房,稻草全用木條橫直壓好,再用鐵線固定,多費一倍工夫都不止,蓋上去肯定吹不起來。最后,越雪這間蓋完時,特意修剪屋檐,厚厚的稻草尾端剪得整整齊齊。
陳師傅說:“咁好個房,陸北返來可以當(dāng)新房喂。”
施老頭笑哈哈說:“草房當(dāng)新房?陸北在南洋站穩(wěn)腳跟,返來接越雪去住洋樓喂?!?/p>
大伙輕松有說有笑。施貝盯著越雪,她白皙的鵝蛋臉上一時微笑,一時輕咬嘴唇,雙酒窩陷得深深的。
新棚落成喜洋洋,等吃完飯下午又可以拉坯打磨做事了。大伙拍拍身上的灰塵,有的洗手,有的用衣袖擦擦額頭的汗,正在這時,附城鎮(zhèn)差人來到,問:“哪個系施貝?”
施貝問:“什么事?”
差人說:“人家告贏了喂,你不可以取西泥喂 ,你的窯,你的坯,總封起來喂?!?/p>
施貝五雷轟頂,忙問:“講好三天他找證據(jù),他有什么證據(jù)?”
差人說:“你問我?我系當(dāng)差的喂,你問鎮(zhèn)長去喂,問縣長去喂。”
差人到龍窯邊看一圈,在窯門處貼張封條。本想封工棚,只有棚頂,沒有籬笆沒有門,就把封條貼在一件生坯上。
大伙你望我,我望你,有的尷尬,有的木訥。施老頭自言自語:“怎的系咁樣?怎的系咁樣?”
陳師傅小聲說:“丟,肯定吃了人家的錢?!?/p>
十四
施老頭家?guī)资旰卧盏竭^信,不說他一家,整個牛尾村過去也很少有郵差光顧,這幾年村上子弟征兵在外才逐漸有幾封信寄回來。但因為陸北、越雪,施老頭家這么快又收到信,還是兩封一起來,也難怪,洪水災(zāi)害送信受阻,積在一起了。
窯場走了好幾個人。越雪真為難,老公不在,窯挨封了,照講也該走。但這窯是老公和施貝開的,有老公的投本和心血,老公還在找銷路呢,她一下子舍不得走。
施阿伯送信給越雪。喲,兩封!越雪幾天來不知所措,一籌莫展,此時愁容總算撥開。拿兩封信,先拆南洋的,信封上有洋文。
施貝和老爸在煮飯的棚子里,搬挪那十幾件有窯變的上好陶器。施貝說:“多虧沒封在這些上面?!彼尷习殖眠@趟帶回家去。
越雪看信,靜悄悄的,沒看多久弱弱地“啊”一聲,昏迷倒地。陳師傅在工棚旁邊,正好朝這邊看見,忙喊施貝:“越雪昏倒喂,快過去看喂?!?/p>
施貝過來連連大喊:“什么事?什么事?醒來喂!醒來喂!”
施老頭和陳師傅過來,抬起越雪放到床上。施貝還在叫:“越雪!什么事?什么事?”
越雪艱難地醒來,雙眼呆呆地流出兩行淚。
施貝撿起掉落的信,粗略看了兩行,知道出事了,趕緊仔細(xì)讀,老頭和陳師傅一起聽。
施貝念道:“林越雪女士,我是陸北先生的掌柜,我沉痛告訴你陸北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
“陸北先生上次寫信,因為他不會洋文,我?guī)退麑懶欧?,所以有林越雪女士的地址,才有機(jī)會寫信告訴上面不幸的消息。
“陸北先生來到我店做工兩個月,是個好好的工人。七月七日華商會為抗日募款,他捐了一件珍貴瓷器。我問他才來這里,沒有積蓄,為什么捐這么多。他說親歷過戰(zhàn)爭的苦難,痛恨日本人。又說他的先祖是陸秀夫,背宋朝幼帝蹈海殉國,家譜詳細(xì)可查,后代子孫要繼承先祖大忠,不負(fù)祖恩。
“遺憾他總咳嗽吐血,就在募捐后第二天,檢查是肺結(jié)核晚期,醫(yī)病要三千元。他才來小呂宋時無處落腳,廣州灣碼頭的一位先生給他介紹過一位朋友,他借了那位朋友的錢,來工作后工資不夠還賬,更無錢醫(yī)病。我向商會說陸先生的困難,商會尊敬他也同情他,理事會定案,等到瓷器拍賣完退他一半錢。我告訴他,他苦笑著說,捐款還補(bǔ)零,不應(yīng)該的,老婆也會笑話。
“七月十五日,商會通知我,陸北先生的瓷器拍賣得一萬五千元,要我轉(zhuǎn)告陸北先生第二天去領(lǐng)退還的一半錢。我告訴陸先生,他一直沉默,連晚飯都不吃。他睡到半夜出門,我以為他去廁所,誰知一去不回。第二早紛紛說黎明時有人跳海,我在海灘發(fā)現(xiàn)陸北先生的拖鞋和肺結(jié)核診斷書。
“我被陸北先生的義舉深深感動,我真誠悼念他,并寫信告訴你他的不幸。也請你節(jié)哀!順變!”
末尾是羅掌柜的署名,隨后附了一張當(dāng)?shù)厣虝氖論?jù)。
施貝念完,越雪躺在床上一直泣不成聲。
施貝也含淚,鼻涕水嘶啦嘶啦直響,問:“這封,也拆開???怕誤事?!?/p>
越雪“嗚嗚嗚”大哭,稍稍點頭同意。
施貝說:“林小普,系你弟,系他寫的?!庇终f:“他講你大哥去當(dāng)兵兩個月了,他和同學(xué)也要長時間出門,去好遠(yuǎn)的地方,家中沒有人陪兩個老人,要你和陸北返去。要你們返去過嶺頭節(jié),過八月十五?!?/p>
越雪一句一噎,說:“死了,死一月——多了,一月多——總夢見——。老公……”昏昏沉沉說不出話。
越雪兩天不吃不喝不起床,醒了哭,哭多又迷糊,大伙都為她擔(dān)心,怕她出事。直到第三天,她含著淚自言自語:“我要返家?!?/p>
施貝說:“系,系,你吃東西,不吃東西怎的返家?”
越雪說:“老公死了,死一月多了,阿爹阿媽還等我等他,我要返去?!?/p>
施貝只說:“系,系?!?/p>
越雪休息兩天,又說返家。大伙說各種話盡量拖延幾天讓她恢復(fù)平穩(wěn),直到第七天早上,施貝送她返家。路雖遠(yuǎn)卻也算太平,跟著合浦小江來欽州做生意的走,很熟路,不時遇到國軍,遇到抗日聯(lián)防隊、自衛(wèi)隊、壯丁團(tuán),還有同心會、兄弟會,不怕強(qiáng)人打劫。行了三天到小江河邊大姑家歇腳,大姑聽侄女的不幸事,見她面容憔悴,聲音嘶啞,弱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可憐她,陪著她落淚。大姑要送越雪返家,施貝只好返回。臨別時他盯著越雪說:“保重,不知還能不能見面?!痹窖┞犃税T著嘴,流著長淚。
遠(yuǎn)遠(yuǎn)已見林家大村。秋風(fēng)習(xí)習(xí),越雪心像死了一樣,但看見前方獅形山,看見沿路高聳的椎樹簕竹,悲痛中好像投進(jìn)阿媽的懷抱。過了大村見小村,來到小溪,上大木橋,迎面趕來兩架牛車,還有幾個挑擔(dān)的,車?yán)颂舯M是瓷器。
大姑隨口問:“挑誰家的瓷?咁早就出瓷?”其實,她一邊問一邊就已想到,自家大哥每年燒窯最早,出瓷最早,不是他的還是誰個的。
果然挑擔(dān)的說:“林小普的,他老爸燒的,打日本的!”大姑聽不明白,燒瓷還打日本?
回到村口,熱鬧紛紛,本村的人,外村的人往來穿梭,村后高坡上鑼鼓镲聲聲傳來。不說就知是嶺頭節(jié),跳嶺頭呢。
照統(tǒng)在堂屋正與幾個親戚說話,高喊:“老婆,細(xì)女返來了喂,細(xì)女返來了喂!”
阿媽幾步從廚房到前堂,林普老婆懷著大肚子也跟在后邊。越雪慘叫“阿媽”,痛哭著撲進(jìn)阿媽懷里。
滿堂驚駭,大姑眼角沁著淚說:“陸北死了?!?/p>
大姑和阿媽扶越雪到房里躺下,照統(tǒng)也進(jìn)房來。老婆一邊彎腰扶正衰弱的女兒躺好,一邊大哭,親戚多站在房門口。照統(tǒng)問:“怎的死了?”
大姑說:“下南洋,得肺癆,跳海了?!?/p>
照統(tǒng)長嘆,說:“分家才幾個月,就,就……”鎮(zhèn)靜一下又說:“可憐我細(xì)女!”
親戚勸照統(tǒng)老兩口不要哭多,照顧細(xì)女要緊。照統(tǒng)出來堂屋,對親戚說:“我知他心好高,事情總瞞在心里。陳先生來我家講南洋,他就用心,就去南洋。”又說:“大仔當(dāng)兵,小仔也講要出去,本想細(xì)女兩個人返來撐起我的家,沒有了!沒有了!”
林小普、戴瑜和陳向洋在窯上送走最后一車,吩咐交給商會管事的。正說著,林普老婆挺著大肚來告訴陸北的事。
戴瑜問:“你講有阿姐和姐夫陪老爸老媽,你姐夫死了,你怎想法,還去不去?”
小普說:“去,雷打不動呢。”
真為難照統(tǒng)的老婆和媳婦,止住眼淚還要大煮大辦。不管哪村過嶺頭節(jié),近處親戚朋友都來,大鍋煮飯,大甑熬酒,大辦十碗,否則對不住客人。好在前幾天就著手準(zhǔn)備,蒸煮炸俱全,還有半生的只稍下鍋就得。大姑幫擇菜刷鍋洗碗,有些女客也挽袖子幫忙。
林家大小村有嶺頭班,班主是照統(tǒng)家隔壁的師傅頭。每年這時節(jié)他最忙,為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慶豐收,帶班跳完本村,還被請去別村,跳完一村又一村。本村昨天就已開張,師傅頭在村后高坡設(shè)壇安師,用紅紙寫神仙的名字豎在神壇中央,寫國泰民安、五谷豐登偈聯(lián)貼在壇前。今天全班二十幾人齊集,掌板樂師把蜂鼓橫在腿上,隨著師傅頭一聲令下,右手打鼓,左手敲馬鑼。掌鑼的按頭鑼、 二鑼、三鑼……尾鑼一字排開,直動用十二面武鑼,“梆”“梆”按鼓點敲打, 清脆激越。隨著樂聲開始儺舞,今天是《跳三師》,一人前額戴“三師”面具,左手朝簡右手馬鈴,依鼓點跳舞。舞罷唱《三師格》“良宵日午鼓聲齊,日出東海落歸西……三界執(zhí)符來攬狀,南容大廟請宗師……”,一直到《三師罷散格》“罷散鑼鼓急如雷,使者門前步步催。朝時酒數(shù)未曾夠,如今上馬又添杯……”。
忽聽師傅頭喊:“請正神,廣教驅(qū)鬼良方——!”
壇前幾百人觀看,多數(shù)懂戲,無論儺舞還是唱格唱偈,沒有這樣喊的。只見林小普和戴瑜登壇,小普高聲說:“我們不系神,系學(xué)生抗日支隊。我們系驅(qū)鬼,打倒日本鬼!”接著戴瑜向眾人高聲念《國民公約》:“……四、不做漢奸和敵國的順民;五、不參加漢奸組織……九、不替敵人和漢奸做工;十、不用敵人和漢奸銀行的鈔票;十一、不買敵人的貨物;十二、不賣糧食和一切物品給敵人和漢奸。”
風(fēng)暖日曛,晚飯開席,吃完再去看夜舞。這餐飯總做得豐盛,富裕人家有十大碗。親戚朋友或帶一斤豆子,或帶兩塊黃糖,也有帶來一兩塊月亮餅的。每戶人家從堂屋到大門口擺四五桌七八桌,越多越高興,自家親戚朋友多,當(dāng)然有面子。小村這幾戶人家,這餐宴席全用照統(tǒng)家的瓷,全是小普訂燒的,大碗小碗,雪膩的白瓷亮堂堂的細(xì)絲金邊,碗上各寫“打倒日本”“還我河山”好多種口號。主客捧碗吃飯,感到新奇,話題總離不開戰(zhàn)事,總離不開打日本。
飯后小普讓每家主人送客人瓷碗,一人兩只。師傅頭說:“沒見過這樣還禮,送碗,送空碗,不好意思?!?/p>
小普說:“我家糯米米飯好多?!?/p>
這樣每家裝好糯米飯,大碗裝著,小碗扣著,用芭蕉葉包上,稻草扎上。眾人總知照統(tǒng)家燒瓷最好,又有糯米飯,接過碗笑哈哈的。客人來時有袋子的正好用上,沒袋子就用手拎著。
人們多去村后高坡看夜舞,說是跳《四帥》然后跳《仙姑》。戴瑜和陳向洋也到現(xiàn)場,他們和師傅頭講好還要插空登壇。照統(tǒng)家因為陸北的事樂不起來,小普在越雪的床邊和阿姐說話。
越雪問:“細(xì)佬,你識大道理,送了幾多只碗?”
小普說:“幾千只運去商會了,留兩百多只,多留下些就好,今晚送給客人幾喜歡?!?/p>
越雪又問:“你講明日出遠(yuǎn)門,好快就八月十五,不可以過完十五再走?”
小普說:“不可以。一起六個人,老師定的日子。”
越雪又問:“去幾遠(yuǎn)?”
小普說:“反正好遠(yuǎn)好遠(yuǎn),可能好久好久不返來?!彼鞠敫嬖V阿姐,自己和同學(xué)一起去延安,但不敢說,一來她不懂,二來怕她告訴阿爸阿媽不讓去,也擔(dān)心講出去萬一家里有什么麻煩。
在堂屋,阿媽對大姑說:“小普明日走,還講去幾遠(yuǎn)幾遠(yuǎn),年輕人我真不懂,不過節(jié)就走?!?/p>
大姑說:“哦,不過節(jié)就走?也是,初八了,再等幾天,回來好好過個團(tuán)圓節(jié),就等不得?”
照統(tǒng)說:“走就走,學(xué)校的事聽老師。他講去大后方,兵荒馬亂的,去后方好?!?/p>
清早還沒起床,越雪手捧小普燒制的瓷,在床頭越看越入迷,她有個想法,不愿告訴阿弟,他遠(yuǎn)行,不讓他牽掛分心。吃完早飯,她送小普還有他的同學(xué)過大木橋,阿姐不???,阿弟安慰幾句分手。
八月十四是陽歷九月二十六號,這天中午越雪做個夢,夢見公母蟬芭蕉葉上那只蟬,不會飛卻是跳,落入葉子下面的水里,落水瞬間她看見是陸北,嚇得喊“老公”卻喊不出來。
月亮從大門左前方,從獅子左側(cè)山頂上圓圓升起,大小村家家吃完飯灶頭或燒水或燃火做別的,裊裊白煙飄在房頂,石灰粉刷的墻壁在朗朗月色下潔白清晰。照統(tǒng)坐在大門檻上搖著蒲扇,納涼趕蚊子,老婆往燈盞添油。
越雪低聲說:“阿爸,后天我去欽州?!?/p>
阿爸問:“什么?去欽州?”阿媽聽得突然,雙手不小心,燈油快潑出來。
越雪說:“系,去欽州。陸北死了七十天,我在家就胡思亂想,想了又哭,不如出去做點事?!?/p>
阿媽說:“陸北不在了,你一個人去做什么?”
越雪說:“龍窯系陸北和施貝開的,還有事要做,我要去。如今龍窯閑著,我要快點去,有事的呢?!?/p>
阿媽說:“你大嫂快生了,你在家?guī)蛶途秃?。?/p>
越雪說:“我快去,事情做好就返來的呢。”
月圓人不團(tuán)圓,一家四口過個凄涼的中秋節(jié)。吃過晚飯切好餅,誰也沒嘗。八月十六早越雪走,照統(tǒng)原說想讓林木送,越雪說不用,走兩趟都熟了,做生意的成群結(jié)隊,不怕的。講是小江燒瓷的,人家多少也知道。臨走時照統(tǒng)再三叮囑:“在你大姑家住一晚,等有大隊生意人經(jīng)過,有你大姑識得的生意人經(jīng)過,再同行,知未?”
十五
窯場被封,一片凄涼,草棚門前屋檐下、龍窯周圍長出野草,地上開滿喇叭花,多數(shù)是白色也有淡黃色。施貝日夜獨自守著,只中秋那晚返去過節(jié),吃完飯拎個月餅又回窯上。
這天下午,他從工棚取幾個熟陶過來。閑著也白閑,他拿鵝卵石打磨,有的磨得好,有的磨不好。正低頭“嚓”“嚓”“嚓”磨,忽然聽到母雞帶著雞仔在門口幾丈遠(yuǎn)“啯”“啯”“啯”亂叫。
施貝出門看,是越雪圍在雞群中間。她看見施貝,恨不得立即奔到他跟前。以往總是她撒米撒飯喂,雞群跟她熟,如今施貝一人沒顧得上。施貝急急“喔噓!”“喔噓!”趕雞,一邊扯越雪的袖子,牽她邁過雞群。
進(jìn)了草房,越雪就像隔了半世才回來,久別重逢有講不出的傷感與激動,胸口撲撲跳,臉發(fā)麻,說話語無倫次。她盯著施貝看,他是陸北的好弟兄,是此生此世在這異鄉(xiāng)與陸北相知相憐、朝夕相處的人,她把對陸北的苦苦思念全注在施貝身上,見他就像見到陸北!施貝幫她拿下布袋,兩雙臂膀摟在一起。施貝慢慢摟著她關(guān)緊籬笆門,抱到床上。
兩人死去活來過后,還側(cè)身相擁緊緊摟在一起,不愿放開,直到越雪在靜悄悄中慢慢哭出聲來。她哭著叫一聲“陸北”,然后痛哭不止。
晚上月亮出得很遲,月光灑遍寂寂的曠野,只有陣陣輕風(fēng)和細(xì)細(xì)秋蟲聲。關(guān)門吹燈后,越雪說要燒制打日本的坭興陶,不信誰還敢來封,施貝沉思不語。夜深了,兩人又出過汗,正當(dāng)施貝快睡著時,越雪問他:“你像陸北對我咁好,系未?”
施貝貼著她的胸脯說:“系?!?/p>
越雪說:“你答應(yīng)我,不可以半夜我睡著時離開我,不可以我睡著時拋開我出遠(yuǎn)門,好嗎?”
施貝說:“系,系,我知,總不離開你。”
第二早,施貝帶越雪回牛尾村,一起去隔壁村保長家。保長最有錢,出錢出米辦抗日聯(lián)防隊,周圍幾個村都屬他聯(lián)防范圍,一二十里就算他的聯(lián)防隊人多槍多。如今烽火來臨,他得到鄉(xiāng)長高看,跟駐地國軍也有協(xié)同。施貝叫聲“表阿叔”,奉上一白一紅兩個窯變梅瓶。
保長說:“總講你的窯燒得好,真好喂?!?/p>
施貝說:“系,咁好的坭興,我想燒好多,用來打日本。”他見保長想問,趕緊又說:“是雕抗日的字,燒好給國軍,給聯(lián)防隊,分發(fā)給眾人?!比缓蟀驯挥峒腋?、被貼封條說了一遍。
保長吃過飯,讓施貝再拿幾個瓶子,跟他去見縣長。他嘴里說去見縣長,其實是要去見兵役科長??崎L姓耿,臉上有淺淺的白麻子,人稱耿麻子,為人最渾。如今兵科權(quán)力大,攤派哪個鄉(xiāng)哪個鎮(zhèn)哪個保哪個甲征幾多兵都是他說了算,壯丁送不上來要撤職,縣里往上送不夠員額,連縣長都要撤職。鄉(xiāng)鎮(zhèn)長怕他,縣長倚重他。
施貝奉上四個坭興。兩個是黎師傅看過的古銅火燒云和半紅半綠梅瓶,還有一只鐵青天斑壺和一只大海碗。
耿麻子一一看過兩只瓶一只壺,麻臉笑容可掬,自言自語說:“古銅陶褐哦,型,彩,咁好的字,四寶齊了,齊了?!笨赐暌恢唬缓筮厜抢锓乓恢?。輪到大海碗時,他拿著仔細(xì)端詳,久久不放。這碗周身青里泛紅,打磨出重重疊疊稻浪,稻桿青色,稻穗金黃,有些部位隱約,多數(shù)地方清清晰晰。稻浪上方是鳴洲寫的“福祿壽喜”四字。碗里,窯變出許多細(xì)細(xì)的長粒形的白點,白成一團(tuán)。耿麻子深深吸口氣說:“好喂,稻米就系俸祿喂,這系飯碗喂……”
耿麻子話還沒完,保長向他說施貝的事,說想燒制坭興用來抗日。麻子一點也不渾,嚴(yán)厲地說:“哪個敢破壞?不給取泥?貼封條?”他招來一個手下,說:“告訴附城鎮(zhèn),告訴捻子坪,隨便挖泥隨便燒,敢搗亂就抓,破壞抗戰(zhàn)罪!”
返回路上,日本飛機(jī)又來炸過,比以前炸得更猛,南門城樓邊、錦昌醬料廠、白虎廟、欽江臨街都挨炸,煙氣騰騰正救援。過育嬰堂門口,正在疏散嬰兒,由眾人登記領(lǐng)養(yǎng),稚嫩的啼聲揪人心肺。越雪駐足,眼睛發(fā)潮,對施貝說:“好想領(lǐng)養(yǎng),住草棚,忙做事,沒有辦法?!?/p>
施貝去喊原來幾個人,只回來陳師傅和一個拉坯的,都知道快打仗了,是逃是留,都安排自己的事,不回來做了。幸虧又找回五九,最緊要的是寫字雕刻。五九跟鳴洲在得近,隔一條馬路,經(jīng)幾個小孩子傳話,鳴洲也想來。
阿媽說:“不知什么時候疏散,不可以亂跑的呢。”
鳴洲說:“我不亂跑,去寫打日本的字。江對面咁近,那里還有阿姑的呢。”幾個年齡稍大的小孩聽五九說完也都去,阿媽交代他們照看好鳴洲,一起去一起返回。
幾個大孩子寫字,五九雕刻。鳴洲嫌他們慢,自己不用筆寫,直接持刀雕刻。別人刻寫時總低著頭,他把生坯放在土臺上,差不多和下巴高,身子坐得直直的,用刀直接刻“打倒日本軍閥”,這一試,和心中的筆畫一模一樣,刻出來的比寫過的還靈氣。以前人家總講鳴洲寫得好,刻得好,五九老大年紀(jì)不好意思?,F(xiàn)在他服了,指著鳴洲刻的說:“總是雙刀一去一回,你單刀一筆過,本來就快。又不用寫,拿刀當(dāng)筆,是鐵筆,更加快,更加好喂?!?/p>
當(dāng)初跟保長科長說,要燒制五千個抗日口號坭興陶。畢竟人少,大家又寫又刻,前后二十幾天。越雪也寫,不需畫畫。直到半個多月大家快寫完刻完,她才埋頭畫一件好大的竹節(jié)杯。畫時大家都沒在意,只有鳴洲到阿姑旁邊來,越雪才畫完兩只眼睛。
鳴洲問:“系阿叔的眼睛,系未?”
越雪低聲說:“系?!?/p>
越雪含淚畫好陸北的頭像。老公音容笑貌點點滴滴在越雪的心里,畫得傳神,但著墨不多,寥寥幾筆,她怕太復(fù)雜自己刻不好,她不愿意占用別人的雕工,自己用雕刀細(xì)細(xì)刻完。五九看后說:“刀法總好,粗細(xì)也合適,填過白泥更好看?!?/p>
正是這個晚上,越雪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摟著施貝說:“過十天了還沒來,可能有了。”
施貝問:“有什么了?”
越雪說:“你不懂,可能懷孕了。”
施貝說:“?。繀羁??”他原本平躺著撫摸越雪的肚子,一骨碌坐起來說:“有幾大?我聽聽?!?/p>
越雪說:“才剛剛有呢?!?/p>
第二天施貝回家告訴老媽。老媽跟來窯上,問越雪的日子,詳詳細(xì)細(xì)掐手指計算。老媽長長地“嗨”嘆一聲,說:“吃了幾多苦,受了幾多怕,荒郊野外合到一起,你也算是我家媳婦了。如今有了身,去家住?!?/p>
越雪說:“這里習(xí)慣了,我不離開他?!笔┴愐蚕胍挂垢谝黄稹?/p>
終于裝窯滿窯。陸北怎的滿窯,施貝刻在頭腦里。他按照陸北那樣摞匣缽柱,頂上留幾高的縫,火路留幾寬,總像陸北那樣。五千件未夠一窯,又把原來晾好不寫口號的幾千件搬來,先放在龍頭,想了一下又搬到龍尾。
陳師傅笑問:“多搬一道工,有什么講究喂?”
施貝說:“陸北講龍尾火力大,以前的坯晾得久,干硬,放龍尾經(jīng)得燒。”又說:“五千只打日本的放龍頭,火力小點可以的呢,火候過了損耗多,就不夠五千只的呢?!?燒過三窯他明白,第一緊要是燒熟,只要燒得熟,火候稍微嫩點,成品多窯變少?;鸷蛏晕⒗宵c成品就少但窯變多,才有窯寶。他沒說出來,他把那些放龍尾,故意想燒過些火候,燒壞點不打緊,但求保佑燒出幾只窯寶。
施貝和老爸還有陳師傅燒火。這次松枝陰的時間久都干透了,一進(jìn)投柴口就轟隆燃燒起來,時間快,火力猛。兩天一夜,施貝仔細(xì)照著陸北講的,仔細(xì)聽窯里“呼呼”風(fēng)聲,隨時觀察火路發(fā)白,一直觀察到火焰變成水焰,快手快腳封窯。
這幾天,下游逃難的人越來越多,不像前時隔一兩天才有三五人拖家?guī)Э诮?jīng)過,現(xiàn)在是成群結(jié)隊,絡(luò)繹不絕。窯場的人見這場面,心里也都沒底,一封完窯,都說要回家,施貝給每人十元。原本陳師傅說留下,但到第二天下午也沉不住氣,說家中有老媽,不管是逃是留,要回去安排好,太陽快落山時也走了。
越雪墊高枕頭,躺在蚊帳里不停撫摸公母蟬,一下貼在腮幫上,一下又盯著看,看那只蟬在芭蕉葉上搖搖欲墜,看那只窯變的小小的蟬。
越雪問施貝:“等我生了,叫什么名字?”
施貝說:“還早呢?!?/p>
越雪說:“就叫小蟬?!?/p>
施貝說:“這系女仔,要系男仔呢?”
越雪說:“男的叫蟬弟得啦?!?/p>
欽江下游方向好像傳來炮聲。施貝和越雪睡不著,心中七上八下躺過一晚。天亮?xí)r,越雪說:“你趕快返家,喊人來開窯挑坭興,再晚就來不及?!庇终f,“你老爸老媽,不再等了,有人疏散趕緊跟隨走喂?!?/p>
施貝回到村里,人心惶惶,逃難的逃難,藏東西的藏東西,沒有哪個愿意來窯上。去找聯(lián)防隊,說是過江開往城西去了。
五九的老婆陪老媽前天已回小江。他也準(zhǔn)備出門,天蒙蒙亮就起來收拾點書本。正收拾,有個小孩是跟著去過寫字刻字的,他領(lǐng)著個人找上門來。那人很緊張,也沒講自己是誰,急急忙忙說:“鳴洲走丟了,疏散到城西走丟了。他阿媽到處哭,到處找,讓親戚鄰居一起找?!庇种钢『⒄f:“他講平時你帶他們?nèi)懽挚套?,是不是鳴洲偷偷跑回來,又去寫字了?他阿媽讓我來問?!?/p>
五九說:“沒有啊,早寫完了,寫完刻完燒完快出窯了呢。”那人走后,五九嘟嘟噥噥,又緊張又著急,索性去窯上看看。街上很亂,有背袋子的,有挑擔(dān)的,有趕牛車的,有用籮筐挑仔挑女的,有扶拐棍的,都往西往北走。五九焦急往東,過渡口過牌坊,一路小跑到窯場。
這一早施貝走后,越雪也立即起床,聽到下游龍門方向炮聲隆隆。她驚慌起來,焦急地告訴自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一下子拿撮箕,一下子拿柴刀,感覺都不對,最后拿了把鐵鎬,心里還不停念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啌”“啌”“啌”把窯門挖開個洞,一股熱浪直沖臉上。她瞇瞇眼,揉揉眼睛里的灰,定睛一看,又趕緊撬開砌得緊緊的兩層磚。她鉆進(jìn)去,搬動半柱匣缽,又搬半柱,邊搬邊恍惚看,刻寫的口號不打磨也看得見。她全身熱透,密密的苞米粒大的汗珠把前額幾綹黑發(fā)沾得津濕,又順著流到腮上,淌過那對白酒窩,在白皙的脖子上流出幾道粗大的汗痕。好熱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一心念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不知去打開所有投柴口,只借著身后幾絲光線,搬、挪、搬、挪,恍恍惚惚鉆進(jìn)去三四尺深,終于摸到了,找到了雕著陸北頭像的竹節(jié)杯。她的呼吸和窯里的熱氣一樣熱,滿臉泛紅色,雙眼放紅光,飄飄忽忽地?fù)馃釤岬闹窆?jié)杯,緊緊摟著,久久摟著,摟著……
五九來到窯邊,看見越雪躺在窯門外兩三丈遠(yuǎn)青青的草地上,施貝跪在她身邊,滿臉鼻涕眼淚,眼珠瞪得大大的盯著她。天很高,草地上幾朵白色淡黃色的喇叭花在風(fēng)中搖曳。遠(yuǎn)處又傳來隆隆炮聲,越響越大聲,越響越密……
龍窯烈烈起星熛,窯火連同炮火燒。寶器捏成國已碎,重洋渡罷恨難消。力微緊握刀和筆,命苦偏描雨與蕉。且看畫中人落淚,回眸同上鵲河橋。好多年后,有只六尺高窯變滿天火燒云的坭興大梅瓶上刻著這首詩。
作者簡介:黃蘭政,文學(xué)碩士,其中篇小說《蠱毒》《太平狗》《調(diào)子戲》發(fā)表于《海外文摘》等期刊。著有長篇小說《犯白虎》《采涼山》《子規(guī)啼血》?,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