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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

2018-07-22 15:01學群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炮階級劉老師

兩邊的莊稼地高,中間路低。西頭小牛莊,東頭的大牛莊都管這段路叫楠竹巷。我在小牛莊,人們說大牛莊就說楠竹巷那頭。我上學到了大牛莊,他們說小牛莊也說楠竹巷那頭?,F(xiàn)在我在楠竹巷上頭的莊稼地里。我們?nèi)齻€人,山麻雀,還有階級兒子。階級兒子是大牛莊的,放學回家不用過楠竹巷。他跟我們一起在這里等紅英。

紅英已經(jīng)瘋了。大炮老師讓她站在前面喊了兩次隊,也就是從一喊到二,又從那里喊回來,跟念書留級一樣,她就瘋了。走到哪里都一路哈哈?;丶疫^楠竹巷也喊一二一,把屁股分作兩邊走,還讓她妹妹細紅照著走。細紅不走,就揪屁股揪臉。害得細紅跟我說:偉光,你快點把“三好”拿回去!她要當“三好”,不打死人才怪。

紅英可不這樣想。她說:你,你,你,你們?nèi)齻€誰也別想當“三好”。她說的第一個“你”就是我,第二個是牛階級,第三山麻雀。她把我放第一。山麻雀讀了一個一年級,二個二年級,他沒有拿“三好”。紅英讀了一個一年級,沒有去二年級,回過頭跟她妹妹一起讀一年級,兩姊妹一個也沒拿“三好”。我一進一年級就當“三好”,當了“三好”還不給她糖吃,她氣死了。山麻雀原來跟紅英站一邊的,現(xiàn)在不了。階級也是?,F(xiàn)在都恨著紅英。她連“席”字都寫不好,新來的大炮老師連“毛”字都不管。不會做加法,不會做減法,老師干脆讓她喊一二一。一二一誰不會喊?問題是人家大炮老師不叫你喊,叫她喊。一個人能夠站到隊伍前頭喊一二一,離“三好”也就不遠了。紅英在我們面前耀,差不多瘋了。

一二一來了!山麻雀輕輕喊了一聲,我們趕緊在棉花稈堆后面埋伏下來。三個人出氣都有些粗。一股興奮勁兒,一會兒在胸口,一會兒好像又到了肚子下面。有一種想撒尿的感覺。我們都沒有撒尿,都把要用的力集中在棉花稈做的槍上頭。聲音從東頭口子那兒彎過來,在慢慢變近。我問細紅要不要打。階級兒子說你不打她你要跟她結(jié)婚嗎?我說你才結(jié)婚,你跟紅英結(jié)婚。山麻雀噓了一下。紅英的聲音轉(zhuǎn)過彎,一下到了面前。扯破的嗓門,聽起來像有螞蟻在背上爬。

前面的腦殼頭發(fā)從中間分出一條溝,一看就知道是細紅。后面是一二一的嘴,頂著一頭松毛一樣的亂發(fā)。三架機槍同時開火。階級兒子一邊噠噠噠一邊罵,把紅英她娘也捎了過來。紅英不理,照樣一二一走她的。有一陣,細紅的腦袋不見了,像是讓槍打著了。紅英一聲喝,她的腦殼頂又冒出來。三桿槍打出去都沒用,連一二一都打不掉。我們很氣。階級第一個扔土塊,我們跟著扔。土塊不像槍,只在嘴巴上響。扔出去的土塊,在楠竹巷炸開。一聲尖叫,細紅開始跑。一二一停了,那堆松毛也在跑,邊跑邊罵人。我們用土塊追。

“喂,我說你們不要亂扔了!”

不是那喊一二一的破嗓門,這聲音柔和。山麻雀聽出來,站著叫了一聲奶奶。我們跟著站住。徐奶奶不像別的大人,她朝我們笑笑,接著往前走。

我們站著沒動。棉花稈跌回地面還是棉花稈。扔了那么多炸彈,沒把紅英消滅掉,還差點打著山麻雀他奶奶。出了楠竹巷,紅英還在一二一。學校排隊,說不定她還會站在前面喊。她一喊,我們就得照著動。她還要當“三好”,拿了獎狀在我們面前晃,有人沒人都會打哈哈。紅英的后面是徐奶奶。山麻雀往那邊看了看,說他當不了“三好”。階級往地上啐了一口:狗日的,要老子當都不當!接著,他們就拿眼睛望著我。我知道,這次跟上次不一樣,這次他們希望我當“三好”。上次我當“三好”,他們跟紅英共了褲襠一樣?,F(xiàn)在他們知道了,我當比紅英當好。

我不知道人干嘛要去念書。上學那天,家里特地殺了一只雞,還在那只棉布挎包里放了一包蠶豆。我其實不愿意念書,可我愿意吃雞,愿意吃蠶豆。跟著爺爺往大牛莊去的時候,書包在我屁股上跳,那包蠶豆就在書包里跳。爺爺說,到了學校就好好念書當“三好”。問他什么“三好”,他也說不清。就知道不是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也不是頭上好腰上好胯里好。說不出“三好”是什么好,就問:糖好不好?糖誰不知道!楠竹巷那邊知不知道不好說,反正小牛莊的人全知道。糖比蠶豆好,舔上一口,就會一直甜到屁眼里。屙下來的東西,狗都搶著吃。

進了學校才知道,“三好”有些像糖。牛階級把“三好”放在嘴上,說我日他媽“三好”誰不想。牛紅英說起上一個一年級誰“三好”她就氣。山麻雀嘴上沒說,其實心里也在想。連細紅都想。沒往這上頭想的,大概只有牛心得。他上課把屎拉在褲子里,他還想當“三好”?他要當“三好”,先得讓獾豬子當。獾豬子也只是撒尿在床上畫地圖。

才知道“三好”不是隨便可以當?shù)??!叭谩庇扇齻€字管著,得三個字都答應才行。一個字好像跟搶球那件事有關(guān)。這么多人,就一個球,大伙兒都來搶。山麻雀可以搶到。牛紅英可以搶到。那天她搶到一半,用牙齒幫忙,硬是把另一半從牛階級手里搶了過來。搶球還是階級兒子。他個高力氣大,射尿都是他射得遠,連山麻雀都比不過。階級兒子說我搶球連紅英都搶不過。我說我跟她比射尿。我的長處是中間那個字。那個字跟寫字算算術(shù)有關(guān)。我寫了“毛”字,寫了“主”字,連“席”字也一口氣把它寫下來。還有加法,還有減法。牛紅英去年就在寫,過了年再來寫,“席”字還是不認她。劉老師叫她站起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她聽主席的話,主席不聽她的。劉老師說你家要不是貧農(nóng),你就是“反革命”。牛階級更不行,人家跑到“席”字后面好遠了,他還在“毛”那里。一撇一橫又一橫之后,豎彎鉤往右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轉(zhuǎn)到左邊去了?!懊背闪恕笆帧薄⒗蠋焼査闹皇郑徽f。老師說那就先打右手,再打左手。打得他那天連球都搶不住。在廁所里他一邊射尿一邊罵劉老師。山麻雀說小心老師在這地方一教鞭,那你就連紅英都屙不過了。那樣射尿就是山麻雀第一,我的名次也會跟著往上走。

“三好”里面最重要的那個字在前頭。那個字我不會寫。老師講過好多次,都沒有聽明白。后來才知道,其實就是要聽話。要把手背到背后去,兩只耳朵一齊聽。不能講小話,不能做小動作,不能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坐著聽,站著聽,走路也要聽——提左腳,提右腳,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都得聽。還有好多人的話要聽。偉大領袖的話,連老師,連紙和黑板的話都得聽。還有一個副統(tǒng)帥,好像也得聽。還有姓張的姓黃的姓雷的,人死了話還是活的,不管死活,話都得聽。其實,我最喜歡聽爺爺說:今天殺一只雞。到供銷去買糖。爺爺?shù)脑捯灰牐麄儧]說。

評“三好”的時候才知道,評“三好”就是大伙兒在下面說名字,老師往黑板上頭寫。下面嘴多。學習委員說了班長,班長又反過來把學習委員說了。紅英說了獾豬子之后,就硬起脖子等在那里,樣子有點像報紙上的人在開會。我也在等。我在等山麻雀。我朝后面轉(zhuǎn)過頭去,山麻雀也在后面朝我望。

那天下午,山麻雀給朱奶奶打水,我在打籃球。都在做紅事,沒人跟我搶。球很高興,我拍一下,它一蹦老高??梢月牭角蚱だ锩嬖诔琛I铰槿笣M滿打了一桶水。他以為水打得滿,“三好”的第一個字就歸他。劉老師是不是這樣想不知道,桶里的水好像不這樣想。它們老是從里面跳出來。跳出來的水帶起一股灰,沿著地面跑。地長著嘴,幾下就把水吞了。留下的濕印子,像獾豬子畫在床上的地圖。我沒讓球落到地圖上。我在想,山麻雀要是拿第一個字,我就拿第三個字。第二個字我不怕。這樣我就比他多一個字。2比1大,劉老師的算術(shù)課不就是這樣說的?可是還有一種課,在那里,劉老師又不是這樣說的。她說第一個字大,那樣子好像1比2還要大。山麻雀在叫,叫我?guī)退?。我沒有答應。他說你不做紅事還想當“三好”?我?guī)退Я?。球很不高興,跳了幾下就滾到一塊地圖上去了。

山麻雀望著我。我?guī)退н^水,他不提我的名,還想要我提他的名。“三好”只要五個,黑板上已經(jīng)有了十幾個。這里頭沒有我,也沒有紅英。她提了獾豬子,獾豬子沒有提她。我沒有提山麻雀,山麻雀也沒有提我。老師在問還有沒有要提名的。我急了。我站起來。一站起來就慌了。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山麻雀,山麻雀像紅英一樣硬著脖子。老師問我提哪個。我硬起脖子。我聽到我在說,我提我自己。有一陣沒有人說話,只有目光。后來一下開了鍋。叫得最響的是牛階級。牛紅英在起哄在笑。劉老師在講桌上抽了三教鞭。聲音從我身邊一直滾到教室后面,沒有了。老師說提誰的名都行,提自己也可以。老師一說,就沒得他們說的了。老師說,說說看,你為什么提自己。我說我打球,我做紅事。老師問做什么紅事。我說我跟山麻雀——老師說牛山生——我說我跟牛山生給朱奶奶抬水。老師說好。我本來還要說我語文好算術(shù)好。老師說了好,我就沒說了。老師說提名就提到這里。

黑板上有15個名字,“三好”只要5個。我學過算術(shù),知道15減去一個5之后,還要減去一個5,得數(shù)才是5。老師的減法跟我們不一樣。她放下白粉筆,拿出一根紅粉筆,在班長身上打√,在學習委員身上打√,跟著又打了兩個√,又打了一個√。5個√全打完了,沒有我。他們在看我。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還站起來提自己的名,怎么樣?我硬起脖子枉著頭。我干嗎要臉紅呢?我聽到老師在說話:今年的好同學很多,我看啦,再加一個名額,把牛偉光同學加上。一共評六個,同學們要是沒意見,就鼓掌通過。鼓掌的時候,階級兒子手沒動嘴在動。老師問他嘴巴動什么。他說抬水算什么?我還擔糞呢!抬水要算,也是山麻雀在先。

他在說我不能當“三好”。我當然氣。這時候不用我生氣,老師生氣了。老師其實可以不講理,她可以用教鞭。她還是一邊生氣一邊講理:擔糞是做紅事沒錯。擔一擔糞就可以當“三好”了?“毛”字寫得怎么樣,“席”字寫得怎么樣?加法減法做對了嗎?老師說鼓掌你不鼓,還在下面講小話,這叫聽老師的話?這叫目無組織紀律!又不想一想,自己挨了多少板子!是不是手板又在癢?老師沒有動用教鞭,她只是提到了教鞭。她說“三好”就這6個,給我鼓掌!她是狠著勁說的。大家一齊鼓掌,階級兒子也在自己手上打了幾下。老師肯定看到了,要不她會用教鞭幫他打。

獎狀:牛偉光同學被評為“三好學生”,特發(fā)×狀,以資鼓×。有些字沒學過,可我認得。獎狀兩個字,拿了獎狀還能不認得?那個鼓字,我家墻上就有一條“鼓足干勁”的標語,我一天要同它見好幾次面。我盹了一下,還是把它認出來?!百Y”字我差一點沒把它認出來。后來才想起,它在“打倒封資修”里面。換一個地方,就不認得了。有點像牛心得,他爸在家里時他認得,他叫他爸。在學校待久了回去不認得路,看到一個人戴斗笠穿蓑衣在犁田,就問他:同志,到牛正文家里怎么走?斗笠一取,才知道那人就是牛正文。讀兩天書就不認得爸,叫爸爸做同志。他爸爸蹦上岸就是一嘴巴。我不是牛心得,“資”字也不是我爸。它不是打倒了嗎,怎么又跑到獎狀上來了?我爸說它在那邊是那個“資”,到這邊是這個“資”。字也像人一樣,我爸在我面前是爸,到我爺爺面前就成了兒子?!按恕弊治也徽J得。我爸說“此狀”就是這張獎狀的意思。還有“勵”字。后來才知道,勵就是獎勵,一張紙再加五粒糖。

原來“三好”就是一張紙。因為這張紙,階級和紅英好像跟我有仇似的。山麻雀嘴里沒說,心里其實也跟那兩個一樣。他又不想想他奶奶,他奶奶可不是“以資鼓勵”的“資”。

才知道當了“三好”就得一個人玩。好在有五粒糖做伴!五粒,一只手,比“三好”還多二。兩只手叫鼓掌,一只手叫鼓勵。脫糖紙的時候,口已經(jīng)張在那里。把糖粒子安在左邊,左邊臉上立馬腫出一個坨。這個坨不癢不痛,它只甜!舌頭晃一下,就有一股甜味滿嘴蕩開。有一陣,舌頭沒動,糖粒子也沒動。有些像山麻雀做紅事的那口井,井沒動,井底的水卻在悄悄往外冒,牽成一絲絲在動。你動一下,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天啊,從小牛莊到大牛莊,包括楠竹巷,全中國的雨水都是甜的。你知道太陽它早上出來的時候在東邊,傍晚就到了西邊。我把我的糖粒子從左邊轉(zhuǎn)到右邊。糖粒子黏稠起來。糖粒子變小了。鼓在右邊的那一坨,不像剛才硬邦邦的。就像太陽到了西邊,天就快要黑了。很快,我就得從5里減去1。剩下來是4,再加一張?zhí)羌?。糖紙上的甜味,只有舌頭知道。

一個人當了“三好”,身上還有五粒糖,他還要什么呢?他吃了一粒,又吃一粒,還舔了兩張?zhí)羌垼砩线€有三粒!不要說東風大隊,就是紅旗公社也不在話下。他隨便撒下一把尿,就比書上的地圖要大。那里頭有學校,有球場,還有供銷社。不要說牛紅英牛階級,就是牛正文和他的蓑衣斗笠也全都在里頭。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一個人有了這么大地盤,怎么還要往外走,還要去找山麻雀。

山麻雀的家在紅旗公社東風大隊小牛莊,離我家不遠。我只要用指甲一劃,就可以把他和他家的自留地一起劃過來。我還是走過去,站到他家的地坪里。平時只要叫一聲山麻雀,他就會從門里走出來。要不就是聲音從哪扇窗戶跑出來。這一次連聲音也沒有。他出去沒叫我。以前都叫的。我想到紅英。有山麻雀的時候,我不會想到她。我喊紅英,出來的是細紅。我不想跟細紅玩,好像我要跟她結(jié)婚似的。我一點也不想結(jié)婚。就算沒有紅英來做姐姐也不行。我要結(jié)婚,也要找一個山麻雀奶奶那樣的。她家資本家,小時候一定天天吃糖。一個人糖吃得多,怎么看都舒服。同樣的衣服,到她身上就好看。同樣一張紙,包了糖就甜。

山麻雀跟紅英在打豬草。他們沒叫我,兩個人一起打豬草。紅英家里一頭大公豬,山麻雀家里一頭母豬。紅英家的大公豬跑出來,日了山麻雀家的母豬,兩個人還打了一架。紅英說公豬壓母豬要給錢,給點豬草還不行?山麻雀不肯給豬草,他說我家的公雞壓你家的母雞,連雞毛都沒要。紅英說公雞不能跟公豬比。山麻雀說大山叔壓你姨,隊長還讓公的出錢給母的。紅英說我家公豬壓的是母豬,又不是資本家。山麻雀不喜歡打架,這下打起來了。他騎在紅英身上。紅英在下面喊資本家打貧農(nóng),他還騎。我喊一句公豬壓母豬,他才下來?,F(xiàn)在他們撇下我,兩個人一起打豬草。

我身上有三粒糖,他們還不知道。我說山麻雀你出來不喊我。他說紅英一喊我就出來了。我沒跟紅英說。紅英自己在說:你“三好”,我們不好喊呀。她說我們。打架的公豬母豬,現(xiàn)在成了我們。接著她就找他說話。他就跟她說話。好像他喜歡跟她說話。他們不跟我說話。一個要壓母豬,一個要公豬壓,讓他跟她結(jié)婚去!老子不管,老子有三粒糖!什么麻雀蛋,他能跟糖粒子比?那個女人,就算穿上軍裝,她也比不過一張?zhí)羌?!老子不跟他們玩,老子跟自己的家伙玩。一到渠道邊,老子就把家伙掏出來。老子的尿里邊,也有糖的味道,糖紙的味道。我掏出一粒糖,讓它跟糖見了一個面。一只蛐蛐被尿灌出來。我抓到它。它不跟我做伴,它死了。死了就死了。一個人手上有一只雞巴,還有三粒糖做伴,他還是“三好”,夠了!

他們到了塘壩上。山麻雀在打水漂。他射尿射不過階級兒子,他水漂打得遠。紅英把聲音喊得很高。她有意喊給“三好”聽。她不知道,“三好”不只“三好”,“三好”還有三粒糖。我徑直從塘壩上走過去。我右邊的臉鼓得很高,我自己都看得到。山麻雀朝這邊望的時候,我把鼓起的地方朝他亮了一下。他一定看到了,扔下瓦片和紅英就往這邊趕。我舌頭一卷,腫起的地方到了左邊。他跟著到左邊。我回頭望了一眼,紅英不遠不近跟在后面。山麻雀說一聲我們拉尿去,拉上我就往前頭竹林子里跑。

我說就只有口里這一粒。他不信。我左手握成一個圈,右邊的食指往里戳了兩下。他只好信。我把口里的糖摳出來,想咬成兩半?;?,不好咬,只好都給他。拇指和食指有些黏,我親我的手指。一開始越舔越黏??诶锊惶鹆嗽偬?,手指有了甜味。它很快就跟口里一樣不甜了。就想,要不是山麻雀,我現(xiàn)在口里還在甜。看山麻雀,山麻雀直起脖子仰著頭,在哭。一個人吃糖還會哭?

山麻雀說他十一歲了,知道草莓,知道仙茅根,梨子桃子西瓜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糖。奶奶說他小時候吃過糖,他一點也不記得。糖到了嘴里,才知道糖這樣甜。一不小心,就把糖給吞下去了。一吞下去,口里就不甜了。它在肚子里甜,他卻不知道。手上是有一把打豬草的鐮刀,他又不能把肚子破開,把糖拿出來。

紅英的頭在往竹林子里探。山麻雀現(xiàn)在不要結(jié)婚。他只想吃糖。他拿出撒尿的東西。我本來不要撒,也跟著往外拿東西。竹枝上頭的窸窣聲好像全都摔到枯葉上。這可不是耍嘴皮子,這是真槍實彈。假如她愿意做地上的枯竹葉,那她就來。紅英啊呀一聲不見了。山麻雀說不知道他的尿甜不甜。他說你的一定甜。你得了“三好”,肯定不止一粒糖。他想搜我口袋,我不肯。他說不肯就是還有。他拿眼睛望著我。我家的貓捉老鼠的時候也是這樣望著。紅英在外面問,還跟不跟她玩。他很堅決,他說我跟偉光玩。紅英問你們玩什么。他說玩雞巴。紅英很氣,罵了一句:我日你媽,叛變革命!山麻雀回了一句絕的:你拿什么日呀?竹林子外面半天沒有聲音,像剛吞過一粒糖。后來聽到細紅在哭,才知道她也到了那里。紅英拉細紅走,細紅不肯。她打了細紅。她只能打細紅。

山麻雀說這下把紅英得罪了,得罪就得罪。他說他一輩子沒吃過糖,只要再吃一點點,他會記得一輩子。他說你抬水當“三好”,還記不記得水是誰跟你抬的。他說當“三好”總還要人跟你玩。

我把手伸進口袋,兩粒糖并排躺在里面。這里頭一次躺過五粒糖。后來四粒。后來三粒。兩粒糖,就像爺爺和奶奶。拿走一粒,就成了山麻雀他奶奶,爺爺走了,只剩奶奶一個人。我沒有說話。我沒有理山麻雀那兩只眼睛,剝下來的糖紙,我把它留給自己。剝出來的糖粒子,在兩排牙齒中間咯的一聲,外面半截落在手上。我看了看,比嘴里的小。山麻雀的手早已攏成勺,半截糖粒子落進去,還沒來得及動,就關(guān)緊了。接下來我沒去管,我管我嘴里那半截。

最后一粒糖,吃中飯之前就沒有了。爺爺沒有了,奶奶也跟著沒有了。不是山麻雀,那一粒糖就不會這么快跑到肚子里去,還是他的肚子!接下來那粒,也就不會這么快拿出來。不去找他就好了。讓他們不理我好了。讓他們結(jié)婚去。我吃我的糖。五粒糖半粒一吃,吃了一只手,還有一只手。加上五張?zhí)羌?,等于三只手?,F(xiàn)在連半個手指都沒有,只有等下一次當“三好”。

那時候誰知道陳大炮會來當老師!他一來,劉老師就不來給我們當老師了。才知道老師不像爸爸媽媽,不像爺爺奶奶,老師是可以換的。

陳大炮一進教室就放開嗓門笑。以前劉老師不這樣笑,爸爸要打人也不這樣笑。座山雕這樣笑,那是在電影里。座山雕是土匪。他這樣一笑,我們?nèi)齻€人都感到怕。笑過之后他說好,一連說了幾個好。沒等你弄清到底什么好,他突然把桌子一拍,整個教室都跟著桌上的粉筆條往上跳。以前劉老師總拿教鞭在上面敲,桌面響,上面的粉筆條頂多滾幾滾。大炮老師這一拍,桌子腳都在彈,一根白粉筆滾下來摔成幾段。他朝全教室吼了一聲:三個家伙,給老子站起來!大伙兒拿眼睛滿教室亂找,不知道三個家伙是誰。山麻雀一站起來,目光全到了他身上。我跟著站起來,這些目光又到了我身上。我知道這些目光,上次評“三好”就領教過。階級沒有站。大炮老師在走。他把目光全都牽到階級那里。他抓住階級的耳朵。耳朵太小,階級太大,他沒法拎起來。胳膊大一些。大炮老師一只手拎住胳膊,一只手捶他屁股。階級枉著頭。紅英在笑。階級沒哭。他喊一句我不念書了,就往外面跑。大炮老師黑起臉,鼓著牙幫骨。現(xiàn)在三減一。山麻雀趕緊低下頭。他最大,只能靠認罪態(tài)度好。牛心得突然哭起來。他哭得正是時候。他一哭大伙兒就忍不住笑。他一邊哭一邊說:我沒有屙屎到褲子里。大炮老師說那你還哭什么。他說我只屙了一點尿。老師笑起來。他笑起來像柴油機剛開的時候嘎嘎響。老師一笑他們一齊跟著笑。山麻雀沒笑,我也沒笑。

那時候誰知道大炮會來當老師。那天我們在牛欄旁邊玩。在那里玩過就知道,牛欄比學校好??吹疥惔笈趶年愰w莊那頭走過來,階級說我們一起唱陳大炮。我不肯。山麻雀連著嘖了好幾下:到底是“三好”!階級手一擺:不唱就莫跟我們玩!我只好跟著唱:陳大炮,吃豬潲!豬潲不好吃,一吃就放炮!陳大炮一聽就惱,就往這邊奔。我們逃進牛欄里,他一下堵住牛欄口。他以為這下抓住我們了。他不知道,牛欄不是民兵營,我們可以往樓上逃。樓口沒有梯子。我們不用梯子。下邊的泥磚墻,早被我們用石頭砸過。腳往那兒一蹬,手攀住樓腳,一下就猴上去了。我第一,山麻雀第二。階級腳長,手攀住了,被大炮逮到一只腳。腳在鞋里,階級要腳不要鞋。腳上去了,鞋留在陳大炮手上。大炮也不要鞋,他要日階級的娘。階級鞋和娘都不要。他一只赤腳一只鞋,踩著樓上的稻草捆,跟我們鉆出了窗。窗外邊的香椿樹認得我們的手,也認得我們的腳。三個人一串往下溜。大炮追到屋后時,我們已經(jīng)進了后面的竹林子。

還以為就這樣逃脫了,沒想到教室里他把三個人一齊逮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說我不想念書了。牛階級也不念了。奶奶說你不念書做什么,看牛屁眼?我說我不跟你說,你跟紅英一樣。奶奶問她怎么跟紅英一樣。我說你們都是女的。她氣得笑起來:鬼崽子,屁股后頭還沒脫黃呢!你跟你爺爺說去。爺爺當時沒說什么。他是第二天早上說的:夜間我去找了你們陳老師,你只管放心往學堂里去。我到學校的時候,看到階級歪著頭,他媽媽拎著他一只耳朵。大炮老師拎他拎不動,他媽媽拎著他還在走。他媽拎他爸,也是這樣拎的。山麻雀在家里吃了一頓“竹筍炒肉”。楠竹片打過屁股,走起路來,一條腿像在跟另一條腿賭氣。

高興的是紅英。她還跟階級打了一架。她打不過階級,她用牙齒咬。階級說你當不了“三好”。她說我偏要當,偏要當。

往紅英家的菜園子去的時候,我們打著旗子。有一塊布做旗子跟沒有不一樣。有一面旗子,我們手上的打狗棍就成了紅纓槍。紅英家的菜園,挨著他叔叔黃鼠狼的菜園。以前往那里去,只能偷偷摸摸去。人家是黃鼠狼,你就是老鼠?,F(xiàn)在我們排著隊,把一二三四喊得山響。一二一不歸我們喊。一二一歸紅英喊。大炮老師沒有來,他把一二一交給紅英了。紅英不排隊,她在隊伍外面朝我們喊。她喊得來勁。她以為她喊一,我們就只能動左腳。我不管。山麻雀管不管我不知道。階級反正不會管。他說我們只管往她家的黃瓜那里去。

聽大炮老師的意思,黃瓜會復辟。莧菜看起來是紅的,其實已變修。紅辣椒是披著紅旗反紅旗。自留地是資本主義尾巴。他問誰愿意割尾巴。階級說,紅英跟她家的莧菜辣椒是一路貨。紅英站起來,說她愿意割尾巴。她問階級怎么樣。階級說你當然可以。我怕割尾巴割到前面來。他說得不大,老師大概沒聽到。老師說:好,紅英!革命從自己革起!

隊伍穿過楠竹巷,往塘壩上開。山麻雀一直沒說話。塘壩那頭,紅英家的菜園連著黃鼠狼。黃鼠狼過去,是山麻雀他奶奶的菜園。他奶奶的菜園很小,看過去像是被這兩家擠到山角角。紅英還在一二一。山麻雀不說話。經(jīng)過上次屙尿吃糖的竹林子,山麻雀一閃就進去了。竹林子把窸窸窣窣的風舉在上頭,一進去就聽不到他的聲音。階級兒子往細紅的耳朵上喊:麻雀子屙尿去了!細紅把手蓋到耳朵上,好像她沒見過屙尿。她沒吃過肉,看見過豬走路。她沒看過麻雀,屙尿的聲音總聽過。山麻雀好像不是去屙尿。他進去,沒有再進來。

黃鼠狼在塘壩下面犁田。他侄女在他頭上喊一二一,他連頭都不抬。他的牛都抬起頭朝上面望,他不望。他打了牛一鞭。我想叫他看到我,階級也是。可他不抬頭。他以前捉偷黃瓜的勁頭哪去了?

菜園是用樹枝和荊條圍起來的。有一張篾片編的門,一根繩子做門扣。一二一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紅英僵在那里,一下傻了眼。好像面前是一張鐵打的門,門扣是鐵打的鎖鏈。細紅盯著她看,她不動也不吭聲。階級喊一聲讓開,棍子一挑,門開了。我們像破開塘壩的水,一下涌進去。每個進去的人都發(fā)現(xiàn),他一下面臨這么多黃瓜:嫩的帶花還帶刺,老的通身顯出黃色來,青里帶白的正好下口。階級伸手扯過一條。藤跟著黃瓜跑。階級折下屁股那一截,直接往口里塞。革命還有這么多黃瓜吃,我們喜歡。我們有意吃給紅英看。紅英不看。她穿過黃鼠狼的菜園,往山麻雀他奶奶的菜園去了。革命當然不只是吃黃瓜,還要打斷黃瓜藤,打掉茄子樹,打掉莧菜和辣椒。莧菜一打就斷,就蔫了。辣椒和茄子樹,一打就丫成幾半。只有黃瓜藤,根斷了,竹架還撐著,好像還在往上長。那樣子讓人生氣。我們動手拔竹架,把它連瓜帶藤摔到地上。拔竹架的時候,牛心得放了一個屁,大伙直起腰來一齊笑。階級跑去摸他褲子,說他放出來都是黃瓜味,大伙又笑。割尾巴這么好玩,還有黃瓜吃,想吃幾條就幾條,山麻雀怎么不來呢?他是怕割他奶奶的尾巴。他不來,尾巴還不照樣割!他來了,還可以吃紅英家的黃瓜,還有黃鼠狼的黃瓜。黃鼠狼不會撲上來。一邊吃一邊喊,他都不來。

回去的路好像比來要難一些。往塘壩上走的時候,每個人的腳步好像都有些重。是的,每個人都吃了不少黃瓜??墒悄_步比黃瓜重。過塘壩的時候,我們裝得若無其事。牛心得咳半句就停了,還是階級把它接過去,狠狠吐了一口痰。旗子它要人舉在上頭,它才是旗子。它歪倒在人手上,就成了一面布。紅布也是布。有人喊一二一就好了。來之前大炮老師就說了,由紅英喊。紅英現(xiàn)在不喊了。她也像被打過的莧菜一樣。細紅說她爸爸回來會打斷她的腿,她也由她說。沒人喊一二一,我們就沒法走得像來的時候一樣。我想,我們都有些怵著下面的田。黃鼠狼正在塘壩腳下。他只剩一頂草帽。草帽后邊拖著一條影子,一條打牛的鞭。牛只有一個背。背上一條條鞭印,打上去是濕的,干了就是泥巴印子。背前頭兩只角,一只彎向另一只。過了牛角之后,牛心得終于把咳到嘴里的痰吐到地上。他沒有屙屎到褲子里。

竹林子里吹出來一聲口哨,是用手指擱到嘴皮子上吹出來的。一聽就知道是山麻雀,只有他吹上去吹下來,再上去再下來。進竹林的時候,我看見紅英在她家地坪邊上一閃,接著就是竹子鼓起的節(jié)。山麻雀靠著那棵苦櫧樹,他奶奶坐在旁邊的土墩上。樹蔭罩在她臉上,她的臉很白。樹蔭篩了一塊陽光到她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很黑。她在流淚。一條黃瓜斷了,也會往外冒水滴。我說我沒去你家菜園,紅英去了。她說你跟山生一樣,都是好孩子。突然,我就想把紅英家的黃瓜,把黃鼠狼的黃瓜統(tǒng)統(tǒng)拿來送給她??墒屈S瓜已經(jīng)沒有了,連藤都拔掉了。

紅英沒有等到評“三好”。她爸爸從圍湖造田的工地上回來,用一根扁擔捅開教室門。東風大隊的兩個貧農(nóng)根子,一個門里,一個門外。一個頭上戴一頂黃軍帽,一個手里頭捏著一根扁擔。后來聽山麻雀和階級說,他們跟我一樣想知道:扁擔打不打得過黃軍帽?書上說戴上這帽子連子彈都不怕。那是紙老虎的子彈。貧農(nóng)的扁擔它怕不怕?階級說,他真希望照著帽子打上一扁擔。門外那個人又黑又粗,黃軍帽離他并不遠。帽檐下面有鼻子有眼,他像是沒看見。他好像只認得黑板。黑板上可以寫“萬歲”,也可以寫“打倒”。他朝著黑板喊了一句:跟我回去!黑板沒動,動的是紅英。一教室的眼睛都跟著紅英,紅英跟著那根扁擔走了。大炮連屁都沒放。細紅還留在原來的位置上。細紅說她早就說過,她爸爸回來要打斷她姐一條腿。打斷就打斷,反正不是她的腿。她姐斷了一條腿,就再也不會拽著她一二一。

大炮咳了一口痰,都等他把那口痰吐出來。他吐出來五個字:給老子讀書!我聽到牛心得在一旁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他要念到九九八十一,學校怕是要放假了。

我們都在等放假,放假老是不來。階級說他等放假,不是等“三好”。他反正不要他娘的“三好”,他只想玩。山麻雀說他也是。他知道他當不了“三好”。他說紅英當“三好”沒當成,偉光這下看你了。階級說偉光兒子你當“三好”,起碼給老子三粒糖。我說我們?nèi)齻€都當不了“三好”。階級兒子一聽就咕咕笑。他笑的是陳大炮吃豬潲。

大炮老師叫我去做什么?叫了班長就叫我!快放假了,他真的要我當“三好”?我說他吃豬潲,他還叫我當?進門的時候,我看到墻角落的簸箕里有不少濕雞毛。蘆花雞。奶奶說,蘆花雞癩頭婆抓走了。蘆花雞不止我家有。老師不是癩頭婆。老師坐在他的房間里,一條腿架著另一條腿。上面的那一條一下一下在動。那頂軍帽掛在墻上,帽檐朝下像在打瞌睡。軍帽里頭出來的那個人,在一件汗衫上頭抽煙。煙直往軍帽那頭去。突然間就覺得,我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根煙,有一頂黃軍帽。一個人只要有這兩樣東西就夠了。這個人兩樣東西都有,他卻把軍帽掛在墻上,裝在一件汗衫里抽煙。我要是他,就戴上它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說什么房間小,連環(huán)畫就一巴掌大,人家硬是走出一個司令部!一個人走過來,走過去,再加上一根煙,不說萬歲,九九八十一總有吧?

他不走。他坐在那里。他讓煙在他頭頂上跑。他在說,你知道紅英不來了。紅英不來了我當然知道。我豎起耳朵往下聽。他說她爸不讓她當“三好”我也沒辦法。接下來,接下來我生怕沒聽清——他問我要不要當“三好”。我說要。好!他把架在上面的腳往地上一踩,讓人覺得那一聲好是那只腳踩出來的。之后才是那張冒煙的嘴:階級……斗爭……階級……資本家……揭發(fā)……政治表現(xiàn)……三好……像大隊上放電影,大炮連著響。大牛莊沒有了,小牛莊沒有了,我只剩兩只眼睛。眼睛對面是一張嘴。它在問,我家旁邊的資本家是不是有炸彈、是不是有敵臺、是不是搞破壞、是不是偷過什么藏過什么說過什么罵過什么。他說的是山麻雀他奶奶?我想了想,她家的菜園倒是破壞了,可那不是她干的。我奶奶養(yǎng)的蘆花雞不見了。奶奶說癩頭婆偷雞。山麻雀奶奶不是癩頭婆。她用稻草灰洗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像稻草一樣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

大炮老師不耐煩了。他把手一揮:你到底想不想當“三好”?“三好”誰不想!我說想。他說那就說!我想說她用稻草灰洗頭發(fā),又想到我奶奶也跟著用稻草灰洗,就沒說。我說她耳朵上有一個洞。他的眼睛一下大了:接著說!我說她有時候在里面插一節(jié)小竹枝。他的眼睛又不大了。我說我們?nèi)ジ钗舶偷臅r候,她在竹林子里看。他的眼睛又大了??次覜]再往下說,他又不高興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雞,那個“雞”字就出來了。他說還偷雞?好,偷貧下中農(nóng)的雞!我想說我沒有說她偷雞,想說她不是癩頭婆??墒俏覜]說。我怕他不高興。我愿意這個人高興。

放學的時候我沒跟山麻雀一起走。我上廁所。我沒去小便池那邊。大便在另一邊,一人一個坑,兩邊高粱稈隔著,前面是麻布袋做的門簾子。我把小便當大便來辦。門簾子一放,誰在里面就是誰的。男的屙是男廁所,女的屙是女廁所。誰撩門簾誰流氓。我沒聽到山麻雀叫我。只聽到蒼蠅在叫,叫起來跟蜜蜂一樣。

我一個人走過楠竹巷。我沒看到山麻雀。我看到他奶奶。在井臺邊。她把剛燒的稻草灰泡成水,用一塊布過濾,濾下來的水洗頭發(fā)。她在朝這邊望。洗頭發(fā)的事我什么也沒說。她彎下身去。她一彎就彎成塘邊那棵柳樹一樣。我奶奶不行,她一彎就像羅鍋沒有蓋。劉老師也不行。她一定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在濕漉漉的頭發(fā)下面說:偉光嗎?好孩子,過來舀水幫我沖一沖。她還不知道,她說我好孩子。她旁邊一桶水,水上浮著一只瓢。水進到瓜瓢里,瓜瓢在我手上。水從我手上出發(fā),牽著她的頭發(fā)往下跑,牽成柳條一樣。水落到下面的盆子里,盆子在唱歌。她耳朵上一個洞,不大。兩只耳朵都有。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個洞,耳朵就好看,頭發(fā)就好看。別的人沒洞,別的人不好看。山麻雀也說過她耳朵上的洞。說他奶奶是城里人。她要不嫁到鄉(xiāng)下來,他爸和他就都是城里人。紅英撇著嘴,說你爺爺鄉(xiāng)下,你肯定鄉(xiāng)下。山麻雀說那我家就是貧農(nóng),跟你家一樣。我不知道,怎么一貧農(nóng)人就丑。電影里好像不是這樣。會不會弄錯了,比方說紅英她娘她奶奶是資本家,是地主婆?可是我奶奶呢?我不知道拿我奶奶怎么辦。我接著舀水。她在水下說我是好孩子。瓢里的水沒了,頭發(fā)還在滴。她還不知道。應該沒什么,我要回去了。

再看到她是兩天以后。我跟奶奶到她住的房子去看她。她躺在地上,臉上一塊白布。山麻雀在一旁流淚,我沒有過去跟他說話。我看到她的頭發(fā)。頭發(fā)是濕的,像那天洗了就直接到了這里。地上濕了一大塊。沒有聲音。我很怕,回到家里還怕。他們叫我不要怕。他們說她的頭發(fā)是在水缸里浸濕的。說民兵營的人把她喊去。她一回來就閂上門,把頭栽進水缸里。水缸里的水她至少要用三四天,一次喝不完。他們就是這樣說的。聽起來就只是一缸水不能做一次喝。與耳朵上的洞,與雞無關(guān)。后來,他們把她的濕頭發(fā)和耳朵一起釘進木板里。她和木板一起不見了。

陳大炮到民兵營當營長去了。走之前,他讓我當“三好”。我沒有提自己的名,他第一個就讓我當“三好”。這一次,爺爺只給了三粒糖。我沒說什么。奶奶說雞不能再動了,只剩下一只黑雞婆,要留著做種。我知道,她是怕我當了“三好”要吃雞。我沒說要吃雞。我一個人吃了一粒糖,就去找山麻雀。我知道,給他一粒,我就只剩一粒糖。我得給他一粒糖。他在竹林里。就是在這里,他奶奶說我們都是好孩子。他說“三好”的糖?我嗯了一下。他說看到你爺爺提了蘆花雞往學校去,我就知道你又要當“三好”。我不想跟他說雞。他說我奶奶死了。我不想跟他說奶奶。他說我奶奶死了,我也可以當“三好”了。

作者簡介:學群,原名賀學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上世紀60年代,湖南岳陽人。曾發(fā)表散文、小說作品若干。

原載《天涯》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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