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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節(jié)

2018-07-22 15:01韓光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當(dāng)兵

韓光

1987年9月初的一個秋老虎肆虐的晌午,正在玉米地里“修理地球”的我,突然做出了一個后來證明是千真萬確的、改變了我人生走向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抉擇。

我是這年的11月12日參軍的,但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其實從那天起,我就暗地里參軍了。可后來在我梳理自己的人生歷程時,又從記憶的倉庫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兵的種子,卻是在我六七歲那個刻骨銘心的上午埋下的,只不過它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在我十八歲時才發(fā)芽了。

玉米地里密不透風(fēng),又是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我就像放在鍋里蒸著的饃一般?!澳憔褪钱?dāng)農(nóng)民的命,心甘情愿種地吧,想啥都白扯!”我爹狠呆呆的話一個勁地在我耳邊回響,攪得我心亂如麻,想著一個多月來所受的折磨,想起暗無天日的前景,真是欲哭無淚。

“要不,去當(dāng)兵吧!”冥冥之中好像受到了神靈的指引,這個念頭是突然從我腦海里冒出來的。這個想法是我從來都不敢想的,冷不丁生出來倒把我嚇得一哆嗦。我家沒有吃皇糧的,不是不想當(dāng)兵,而是這樣的好事從來輪不到我家頭上,我這個想法無疑是在做白日夢。

可話又說回來,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白日夢也是夢。我要當(dāng)兵的念頭閃電般地劃過,卻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是在我腦壁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似的,就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我也要到了黃河才死心。

我絕沒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概,之所以咬著屎橛子不放,全怪我爹。我爹是一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兒,你說東,他非說西,你說攆狗,他偏打雞。我是他的“種兒”,不打折扣地繼承了他的基因,固執(zhí)起來別說十頭老牛,就是再加上十頭也休想拉回來。

鑼不敲不響,沙鍋不打不壞。我做出這個連想都不敢想的決定,確也是在走投無路后,硬讓我爹給逼出來的。高考落榜本來我心里就不是個滋味,你想啊受十年寒窗苦,卻沒能金榜題名,對于我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的兒子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頭“修理地球”了??晌乙情L得五大三粗的,對付“地球”不打怵,可我身高偏偏只有一米六多點(diǎn),體重不足百斤,天天面對的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能不窮則思變嗎?

我不但不折不扣地繼承了我爹認(rèn)死理兒的基因,連身高也跟他不相上下。看到這,可能有讀者產(chǎn)生疑問,你爹能勝任“修理地球”的工作,你咋不行呢?我爹也精瘦精瘦的不假,渾身卻凈是肌肉疙瘩,這是長年累月地從事體力勞動的獎賞,我卻從來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讓我成年累月地與土垃坷打交道,簡直能要我的小命!

1960年是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爺爺在那年的夏天全身浮腫了幾天,就撇下我的奶奶和我爹咽氣了。我奶奶從小裹了足,干不了農(nóng)活,只有十幾歲的我爹便挑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我奶奶在世時給我講我家的“苦難家史”時說,我爹為了多掙幾個工分,是起早貪黑地出工,從未耽誤過一天,終于練就了一身力氣,扛一麻袋的糧食那是輕松加愉快,就像麻袋里裝的全是空氣似的。別說讓我扛一麻袋糧食了,就是扛半袋也會趔趔趄趄,沒走幾步準(zhǔn)會把我壓趴下的,我怎能跟我爹比呢!

作為沒有離開過土地的我爹,除了有這么一把子力氣外,還有一門絕活,開春時抓把土面搓搓,就知道地力怎樣,該種啥莊稼,也能大致地判斷出年景的好壞。1980年剛實行土地承包,我爹是沒日沒夜地忙活,恨不能把太陽釘在天空上。那年我家迎來個豐收年,倉房里的糧食多得都快裝不下了?!扒f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我爹沒有陶醉在豐收的喜悅里,冬天他天天都挎糞筐滿山遍野地?fù)旒S,我家積的肥比鄰居多老鼻子啦!

一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人,多半認(rèn)死理,我爹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家住在遼西的邊地,屬丘陵地,土薄,一鍬多深就是黃色的黏土,再往下就是石砬子了,因為存不住水,十年九旱。我爹卻從不抱怨,倒把自家的地都當(dāng)成了寶貝疙瘩。從播種開始,除吃飯睡覺外,我爹是披星戴月地忙活,直到顆粒歸倉我爹幾乎沒離開田地半步,所以,不管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還是遇到了干旱之年,我家打的糧食總比別人家的多。村里人不得不佩服:“別看劉老疙瘩一根筋,種地誰也比不過他。”

我一直在說我爹,這時該說說我娘了。我娘在解放前,也就是七八歲之前,可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呀!我姥家有近百坰地,在方圓百里絕對是數(shù)得著的富裕人家。解放后,我姥家被劃為地主成分,房子和土地都被分了,成了“窮光蛋”。我娘十一二歲那年左腿長了個包,開始時沒在意,可越長越大,這才想起去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病情,都無能為力地?fù)u搖頭。我娘回來后只能靜養(yǎng),可包出頭后左腿卻變短了,落下了殘疾?!暗刂麽套印保呗酚植焕鳎夷锒髱琢诉€沒找到婆家,成了姥姥的一塊心病。

此時,我爹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個光棍,我奶奶就擰著小腳來到我姥姥家,開門見山地說:“我給兒子提親來了?!边@事要擱早先頭,我姥姥家的門檻,我奶奶是邁不進(jìn)去的,但我姥姥家不是被打倒了嘛,早就沒有了先前的威風(fēng),姥姥正為女兒的婚事發(fā)愁呢,怎能不一口答應(yīng)呢!

不久,我娘便帶著可憐的嫁妝,成了我爹的媳婦。開始時,我娘還能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可我長到六七歲時,腿腳越來越不利索了,一次出工時,被生產(chǎn)隊隊長硬是給攆了回去。那時我的奶奶去世了,家里也正需要一個人喂雞喂豬、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的,我娘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宅婦”,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

別看我家人口少,我娘可是個受氣的主兒。我爹在外面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準(zhǔn)拿我娘當(dāng)出氣筒。我娘不理論還好,一理論我爹便吹胡子瞪眼地吼起來:“你個‘地主崽子,還想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呀,現(xiàn)在天變了,我告訴你,你是翻不了天的。到我們這樣根紅苗正的家,你是燒了八輩子高香。”每當(dāng)我爹說這話時,我娘立馬沒電了,只有抹眼淚疙瘩的份兒。

時間長了,我爹說這些像倒糞似的話兒,我都能背出來。我爹沒念過幾天的書,斗大的字認(rèn)識不了幾個,他能條理清晰地說出這些話,是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批斗會上學(xué)來的。這話安在我娘身上,也算活學(xué)活用吧。其實,說我娘剝削人,那真是說屈了??烧l讓我娘頭上頂著一個無形的帽子呢,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村子原來只有一百來戶人家,都集中住在一條由北向南流去的小河的東邊。后來人口多了,就在小河的西邊土地上蓋起了新房子。人們稱東邊的老住戶為河?xùn)|人,自然稱西邊的新住戶為河西人了。等我記事時整個村子已有二百多戶人家了。我家原來住在河?xùn)|,我爹成家了才在河西蓋了房子。河西村的房子大多是娶媳婦人家蓋的,比較新,就像現(xiàn)在的新城。河?xùn)|村都是老房子,就像現(xiàn)在的老城。當(dāng)時農(nóng)村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新婚夫婦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造小人。幾年的工夫,小小子、小丫頭便如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孩子們吃了飯,便呼朋引伴地可街桶子跑,打鬧聲、嬉笑聲不絕于耳。可熱鬧的是他們,不屬于我。我一出去,伙伴們就“地主婆、地主婆”地沖我亂叫起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十分委屈哭著跑回家:“娘,他們老沖我喊‘地主婆!”

我娘陰沉著臉,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栓兒,你爹不是地主,娘不是地主婆,他們那是瞎叫。以后,你和妹妹在家里玩吧,別出去了?!蔽矣谑浅闪诵⌒〉摹罢小薄P『⒆邮情e不住的,加上外面伙伴的喧鬧聲、誘惑力實在太大了,瞅著我娘不注意我便像泥鰍鉆了出去,可玩著玩著我就被排擠了出來,又哭天摸淚地回了家。我娘氣得瘋了似的邊狠命地打我邊數(shù)叨著:“掐耳根子囑咐你別到外邊去,你就是不聽,看你還長不長記性。”打得我像殺豬般的嚎,都快哭沒氣了,我娘才住手。

我娘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也哭了,只不過是無聲地哭,哭得肩膀頭一顫一顫的,比我還厲害!我鬧不太明白,我自己沒聽話惹了禍,也挨頓狠打,我娘的氣也出了,她咋還哭呢?這把我給造傻了。我娘的眼睛哭得通紅才不哭了,可能心痛起了我,一把將我摟進(jìn)懷里,用皺巴巴的臉蹭著我的小臉蛋,啞著嗓子問:“栓兒哪疼,娘給你揉揉?!蔽夷镄铝鞒龅臏I水熱熱的,打濕了我的小臉,我忘記了我娘剛打我的兇樣,就搬起我娘的臉,用小手輕輕擦著我娘臉上的淚水。不想,我娘的眼淚流得更洶了。

解放前,在上大學(xué)的舅舅很喜歡我娘這個最小的妹妹,假期就教我娘識字。我娘小時候長得水水靈靈的,而且還特聰明,一教就會,一點(diǎn)就通,如果我姥家不被打倒,說不定她能成為一名女秀才呢!

我娘和我都平靜了下來,我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栓子,娘教你識字吧?!蹦镌诘厣箱伭藢蛹?xì)土,用樹棍在上面寫著最簡單的字教我,什么“人口手”啦,什么“天地山”啦,反正一天教我一些。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一心想著玩,對我娘教的東西一點(diǎn)都不感興趣,我娘就深深地嘆著氣說:“你要能趕上你舅一個犄角,我就知足了?!?/p>

我對認(rèn)字沒興趣,還想往外跑,我娘又拿出要打我的架勢:“你要是再跑出去,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娘說得血淋淋的怪嚇人的,我不敢跑了,但氣沒處撒,就學(xué)著我娘走路的樣子,還一個勁地沖著我娘做鬼臉。我娘氣得臉煞白煞白的,狠狠地說:“我這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孽了,咋生你這么個孽種??!”

我鬧累了,才坐在一邊噘著小嘴生氣,我娘也沒理我,仍然不停地干活,我和我娘開始了“冷戰(zhàn)”。有小半天,我娘都不看我一眼。我無聊極了,就坐在炕沿上踢墻,我娘也像沒有看見似的。

“小梅,娘給你講個‘瞎話好不?”我娘問我妹妹。我妹妹叫小梅。我妹妹歡蹦亂跳地鼓著小手:“好好!”我們那塊管“故事”叫“瞎話”。

我娘就輕輕地咳嗽一聲:“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住著一個小老道……”

我嘿嘿地笑了,這可比識字有意思多了,我湊到我娘身邊問:“娘,小老道一個人住在廟里不害怕嗎?”

“這個小老道是堅強(qiáng)的小老道?!?/p>

“那他吃什么呀?”

“他自己開荒種地。”

“他不想娘嗎?”

“想娘哭一會兒就好了……”

我娘在講“瞎話”的過程中,不知被我反復(fù)打斷過多少次,不知不覺間我也成了“瞎話”的創(chuàng)作者。聽“瞎話”的時間過得就是快,一上午或一下午在沒留神中就過去了。我娘肚子里的“瞎話”可真不少,每天講兩三個,就是不重樣。聽多了,我也記住了不少,還能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進(jìn)行二度創(chuàng)作。一天,我娘在講“瞎話”之前,我突然說:“娘,我給你講個吧!”

我娘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連連說:“栓兒會講‘瞎話了,我得好好地聽聽!”

我也學(xué)著我娘的樣子,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從前有座山,這山可高可高了,如果要是爬上去得好幾天,這山上有座廟,廟可美可美了,人們都想去廟里當(dāng)和尚,可誰都爬不上去,只有一個小孩卻成功了……”我這個“注水”的故事講得老長老長了,直到我嗓子講啞了,說不出話來才結(jié)束。

我娘像是不認(rèn)識我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頭:“栓兒你有講‘瞎話的天分,以后呀你就天天在家里給娘講‘瞎話吧?!?/p>

可當(dāng)時我畢竟是個貪玩的孩子,根本不想被囚在家里,瞅我娘不留神我還是悄悄地溜了出去,不想?yún)s差點(diǎn)釀成了大禍。

高中三年,我是在縣重點(diǎn)高中讀完的??h重點(diǎn)高中是從全縣招收的尖子生,能在這里上學(xué)的,都不是一般戰(zhàn)士,可我卻是“混”進(jìn)來的。我念初中時成績處在中上游,能到人才濟(jì)濟(jì)的重點(diǎn)高中上學(xué),還真是個意外。別看我的成績不咋地,但考高中的試題大多數(shù)我都會,就是不會的也能蒙個八九不離十。

由于先天不足,整個高中三年我的成績始終處在打狼邊緣。高考時,我雖抱著僥幸心理想,興許高考的試題又都是我會的呢!可老天這次沒有眷顧我,我在不少試題面前繳了槍。因為我考得極其糟糕,不用等到發(fā)榜那天,我就知道我肯定落榜了。這點(diǎn)自知之明,我有。

考完最后一科,我知道自己的學(xué)生生涯也畫上了句號。盡管心里不是個滋味,我像卸掉一個包袱似的輕輕松松地走出考場,跟要好的同學(xué)告?zhèn)€別,再瞅一眼生活了三年的校園,便背著行李往汽車站趕去,等了十來分鐘,坐上回家的汽車。

讀高中期間,我很少外出,但新華書店我是時常光顧的。手里要是有了幾個零錢,便總會買一兩本讓自己抓心撓肝的“閑書”,三年間,我買了《暴風(fēng)驟雨》《紅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烈火金鋼》等,總共有十來種吧。我對這些書的喜愛程度超過了數(shù)理化。我天生就不是學(xué)理科的料,一上數(shù)理化頭就大,如坐針氈地聽完所講內(nèi)容,再橫眉冷對地做一個個數(shù)理化題,使盡渾身解數(shù),效果也不十分明顯,這時便禁不住悄悄地看起了“閑書”。還異想天開地想著,如果能開個學(xué)課外書的學(xué)校該有多好??!

當(dāng)時流傳著這樣的兩句話,一句話是,“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另一句話是,“學(xué)好數(shù)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上н@兩樣我一個都不占。不過,我也沒什么野心,再怎么著我都會有“工作”的,那就是“修理地球”啊!同時,看了些“閑書”后,我也有手癢癢的時候,偶爾也照貓畫虎地偷偷寫起了“作品”,有時能寫到廢寢忘食。演算本沒做多少道題,差不多都是我寫的“作品”。

一次上化學(xué)課,我寫入了迷,不知老師在我身邊站了多久,反正我沒發(fā)現(xiàn),直到我寫得手發(fā)麻了,才發(fā)現(xiàn)老師。老師三十多歲,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斯斯文文的,平時很少發(fā)火,可這次火冒三丈,把我的“作品”幾把撕碎,冷笑著說:“你不把大好時光用在學(xué)習(xí)上,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看,照你這樣,你當(dāng)不上作家,也肯定能當(dāng)上‘坐家了?!?/p>

我的成績不怎么樣,被老師挖苦并沒觸動我的靈魂,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有時我還特犯賤,三天兩頭不被老師數(shù)叨一頓,就像菜沒放油鹽一樣缺滋少味的。不過,這次挨批,我還真得感謝老師,感謝的不是因為聽了他的忠告,我懸崖勒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而是給我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那我就可以朝著當(dāng)作家的方向努力了!

我越想越美,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我覺得自己當(dāng)作家這條道可行。我受過母親的訓(xùn)練,不大的時候就創(chuàng)作了改編的“口頭文學(xué)”,而且還讓小伙伴們聽得如癡如醉,對我刮目相看,我在伙伴中的地位就是靠我的“瞎話”樹里起來的!

坐在公共汽車上,我雖然有些失落,但更多想的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個即將步入農(nóng)民行列的高中生將做當(dāng)作家的夢了!然而,嚴(yán)重的現(xiàn)實讓我不久明白,“修理地球”也不是件好差事,也不是我能勝任得了的。也正因為我在現(xiàn)實面前碰了壁,才不住地盤算著如何“逃離”出去。

一個多小時,在我胡思亂想中過去了。公共汽車在村口停下,我背著行李下了車。太陽離落山還有一竿子多高,我不緊不慢地向家里走去。進(jìn)了家,我感到很奇怪,從來都天黑透了才收工的我爹竟然坐在炕沿上吸著“喇叭筒”。

“栓兒考煳了沒有?”我娘見我放下了行李,小心著問。然后,就像我考高中那樣盼著我說出奇跡來。我對我娘老叫我的小名抗議過好幾年了,都十七八大小伙子了,還栓兒長栓兒短地長在嘴上,可我娘就是頑固不化,我的大名叫劉斌,從來沒聽我娘叫過。

我爹沒吱聲,卻支棱起耳朵在聽著,讓我很受用,受了鼓舞的我一下子忘乎所以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卻是新的開始。冬天來了,春天就不會遠(yuǎn)了?!蔽艺f的這話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考煳了,不可能上大學(xué)了,另層意思是我將開始新的生活了,這個新的生活是在廣闊天地里實現(xiàn)我的作家夢。我娘明顯地聽懂了我的第一層意思,但對第二層意思的確切含義是無法明白的,這也不是她想關(guān)注的,她只關(guān)心我是否能考上大學(xué)。聽了我的弦外之音,她的希望落空了,愁眉苦臉地重重嘆了口氣。

我喜氣洋洋的神態(tài)和我娘失望的表情反差太強(qiáng)烈了,把我爹造愣了??纯次遥智魄莆夷?,我爹最終相信了我娘的判斷,踩了彈簧似的從炕沿上跳了下來,太陽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有蚯蚓那么粗,一蹦有八丈高??催@架勢,我知道這下壞了。記得我小時候我爹發(fā)的那次大火,也是用這個形象做前奏的,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呆呆地等待現(xiàn)實版的“暴風(fēng)驟雨”上演。

“你考得啥也不是,還有臉笑!喝了幾年墨水,還跟我說起了洋話?!蔽业穆曇粼絹碓礁撸狭四隁q的窗欞嚇得嘩嘩地山響?!拔耶?dāng)牛做馬地種地,省吃儉用地算計,一心想把你供出去,誰知你學(xué)得什么都不是,讓我白白花了十年的冤枉錢,這錢打水漂還能聽個響呢,你卻不心疼,我原本想好了,你要是考上大學(xué),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可你不爭氣,這只能怨你自己?!?/p>

我爹越說越快,唾沫星飛得老高:“書你是念到頭了,要是再騎在我的頭上作威作福,連門都沒有!打明個起,你就死心塌地地種莊稼吧!你也老大不小,再混幾年該說媳婦頂門過日子了,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日子還有法過?!你是該給家里作些貢獻(xiàn)了,你妹妹上高中,你弟弟上初中,快吸干我的骨髓了!”

“他爹,你就少說兩句吧,栓兒沒考好,指不定心里多難受呢!”一直呆愣愣的我娘這才小聲說了一句。

我爹沖著我娘又瞪起了眼睛:“他這是像難受的樣子嗎?嬉皮笑臉的,他有今天都是你慣的,你也是罪人!”

我爹在家橫行霸道慣了,又在不可理喻的氣頭上,我娘像深秋的寒蟬似的噤聲了。

直到我爹的嗓子說啞了,對我的“批斗”才結(jié)束,他抖動著手勉強(qiáng)卷了一個喇叭筒,摔門出去了。

“他爹你上哪去?吃了飯再走吧?!?/p>

我爹頭也沒回氣哼哼地說:“氣都?xì)怙柫?,還吃個屁!”

我娘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我記憶中嘆氣是我娘的專利,不管是好事壞事,她都嘆氣,只不過語氣里的色彩不同罷了。

“你爹今天特意早點(diǎn)收工,不就盼著想聽到你的好消息,誰知……唉!還不去把你爹找回來,向他賠個不是。你爹呀,他太苦了!”

我沒執(zhí)行我娘的命令,提著自己的家當(dāng)去了西屋。西屋是我和弟弟的專屬領(lǐng)地。他上初中就住校了,這里成了我的獨(dú)立王國,我鋪上被褥就躺下了。

“栓兒,要不你先吃吧,你爹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我沒去找我爹,我娘也沒再堅持。

“娘,我不餓!”其實,我的肚子早唱“空城計”了,但挨了我爹沒頭沒臉的一頓臭損,還哪有臉吃飯呀!

我娘把門輕輕地帶上,在“唉唉”的嘆氣聲中走了。我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半年來的學(xué)習(xí),三天的緊張考試,積攢下的疲乏一股腦兒地向我襲來,可我卻睡不著。

日子過得窮苦,我爹發(fā)火是家常便飯,但發(fā)這么大的火,在我記憶中是第二次。第一次還是在我小的時候,那也是由我引起的,不過,那次比這次還要大幾倍。

自從我娘夸我的“瞎話”講得好后,我就總想找個市場顯擺一下。一次趁我娘在菜園子里干活不注意,我悄悄地溜了出去。起先伙伴們不理我,我便亮出了“殺手锏”,跟他們說:“我會講‘瞎話?!?/p>

這招挺靈的,呼啦一下他們就圍了上來,孩子頭鐵蛋說:“你要是騙我們,你就連喊三聲‘地主婆!”

我連連地點(diǎn)頭,還跟他討價還價了起來:“要是我講的‘瞎話好,以后就帶我一起玩!”

見鐵蛋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挑了一個最拿手的傻子買大米的“瞎話”,信心百倍地講了起來?!跋乖挕钡拇笠馐?,一個傻子從集市上買回了大米,在過小河時口袋嘴開了,大米都掉進(jìn)了河里,傻子就用笊籬撈,邊撈邊數(shù)叨:“大蛆大蛆你上笊(他管大米叫大蛆),我家媳婦要,大蛆大蛆你上笊,我家媳婦要!”結(jié)果也沒撈到多少,回家挨了媳婦一頓痛打。我邊說邊用小手比畫,伙伴們笑得前仰后合的。

講完了,伙伴們都瞅著鐵蛋,都等著他發(fā)表意見。鐵蛋說:“行,你可以跟我們玩了,再講一個‘瞎話吧?!?/p>

受了鼓舞,我再接再厲,講了牛郎織女的“瞎話”。我講得繪聲繪色,聽得伙伴們?nèi)绨V如醉,講到半道幾個小女孩還哭了。我講完,伙伴們都很佩服地接納了我。

我娘終于發(fā)現(xiàn)我“失蹤”了,就驚慌失措地喊我回家,伙伴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栓柱不回去,他跟我們在一起玩得很好呢!”

我娘又囑咐了句:“好好玩,別打架!”

伙伴又說:“我們保證不打架!”

吃午飯時,我才笑逐顏開地回到家里,我娘看我跟花蝴蝶一樣的小臉蛋,笑著問:“栓兒你使了什么魔法,讓他們跟你玩啦?”

我就把經(jīng)過如實地告訴了我娘,我娘也很高興:“從今天起你就跟他們玩吧,不過,千萬別招災(zāi)惹禍!”

可好景不長,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正在大柳下起勁地給小伙伴們講“瞎話”時,我爹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二話不說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小臉蛋立即起來五個紅紅的杠子,火辣辣的痛,還沒等我哭出聲來,我爹像拎小雞似的把我提起,發(fā)瘋地往家走,一腳踹開院門,當(dāng)時我娘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被我爹的樣子嚇壞了:“這是咋的啦?”

我爹將我扔到地上,劈頭蓋臉地打起了我娘,一邊打著還一邊罵道:“你個‘地主婆,不教孩子好東西,凈傳播封資修思想,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開始我娘還能忍住,可我爹下手太重了,打得我娘披頭散發(fā)滿臉是血,我娘便鬼哭狼嚎起來。我爹不但沒收手,卻越打越起勁,要不是好心的鄰居把我爹攔住,我娘準(zhǔn)被他打個半死,就這樣,我娘也足足地在炕上躺了十天半拉月才能下地。

那時我不是小嘛,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后來我才明白。當(dāng)時“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到處都在抓階級斗爭的新動向,這禍?zhǔn)且驗槲抑v“瞎話”引起的。

不知是誰揭發(fā)了我娘,說她用“瞎話”傳播封建迷信思想,公社要組織批斗我娘的大會。正在生產(chǎn)隊勞動的我爹聽到了風(fēng)聲,瘋了似的趕回家,才有了上面的一幕。不久發(fā)生的事兒證明,我爹打我娘絕對是明智之舉,正因為我娘挨了我爹的一頓毒打,她才沒有遭到不知比挨打還要多多少倍的折磨。

第二天五點(diǎn)多鐘,我家突然被一百多號紅衛(wèi)兵包圍了,不管男的女的都穿著綠軍裝,右胳膊上戴著寫有“紅衛(wèi)兵”的紅箍,左手拿著“紅寶書”,右手握著紅纓槍。

當(dāng)時我爹正忙活著做飯,我娘被打得不能下地了,經(jīng)生產(chǎn)隊隊長同意,我爹每天下午提前一會兒下工,好給全家做飯吃。聞聽屋外人聲鼎沸,我爹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一個紅衛(wèi)兵頭頭說:“劉老疙瘩,你的地主成分的老婆,對社會主義不滿,利用孩子傳播封建迷信,我們紅衛(wèi)兵眼睛是雪亮的,要對她進(jìn)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現(xiàn)在我們就要把她帶走,先在你們村進(jìn)行批斗,然后再到鄉(xiāng)里、縣里批斗,直到把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只腳,讓她永遠(yuǎn)不得翻身?!?/p>

紅衛(wèi)兵頭頭說的話我不能全懂,我卻想象得到踏上一萬只腳的后果多嚴(yán)重。因為我爹只踏一只腳,我娘就差點(diǎn)翻不了身。想到這,我哇地一聲哭開了,看見我哭我的妹妹也跟著哭了起來。

這時我爹倒顯得格外沉著,對我和妹妹吼道:“小兔崽子,嚎啥?滾一邊去!”然后,我爹正了正背心,大聲地說道:“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堅決支持革命小將造反!但你們來晚了,昨天我就對她進(jìn)行了專政,打得她滿地找牙,我估計她是一時半會兒都站不起來了,你們放心,有我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nóng)看管她,她不會再起屁的!”

還別說,我爹的話還真把他們給鎮(zhèn)住了,幾個紅衛(wèi)兵咬了一會耳朵,紅衛(wèi)兵頭頭對我爹說:“你是貧下中農(nóng)后代不假,但你已被你老婆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給俘虜了,好在你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范疇里,對你批評教育后,你仍能回到革命的陣營里,你老婆卻不行,我們一定要對她進(jìn)行專政!”說完,紅衛(wèi)兵頭頭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我爹卻沒被嚇住,怒發(fā)沖冠地吼道:“紅衛(wèi)兵同志,你不能血口噴人,你要當(dāng)著大家的面給我說清楚,我是怎么讓她給俘虜?shù)?!?/p>

“她傳播流毒思想,你怎么早沒發(fā)現(xiàn)呢?”

“我是頂著星星,趟著露水學(xué)大寨,為的是多打糧食支援社會主義建設(shè),我一天工都沒耽誤過,難道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罪嗎?你這樣說我,是什么用心!”

“劉老疙瘩可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是公認(rèn)的好人。”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幫腔?!皠⒗细泶窨刹蝗菀?,他家里的干不了農(nóng)活,孩子還都小,如果你們要把孩子他娘帶走,他的日子就沒法過了?!?/p>

“紅衛(wèi)兵們,你們都是娘生父母養(yǎng)的,你們得可憐可憐他這個家呀?!薄?/p>

我爹等眾人不再說話了,回頭沖著屋里喊道:“你個惹禍精還不趕快給我滾出來!”

“咕咚”一聲,我娘從炕上摔了下來,早嚇得面無血色的我娘不是滾,而是渾身篩糠地爬了出來。我爹一把將我娘拽了起來,指著我娘滿臉傷痕說:“都看清楚了,昨天我差點(diǎn)沒把她打死?!苯又鴽_我娘吼道:“你當(dāng)著紅衛(wèi)兵們表個態(tài),你以后還敢不敢傳播封建迷信思想了?”

我娘是嚇破了膽,好一會兒掙扎著說:“不敢了!”

我爹不依不饒:“說得跟蚊子聲,誰能聽見,大點(diǎn)聲,誠心實意地給紅衛(wèi)兵們表態(tài)?!?/p>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娘終于用盡了全身力氣喊道:“不敢了!我不敢了!”

氣勢洶洶的紅衛(wèi)兵們此時面面相覷,都拿不定主意了。正在這時村支書來了,他將紅衛(wèi)兵頭頭叫到一邊,兩人嘀咕了好一會兒,最后村支書說:“我們村出現(xiàn)了宣傳封建迷信思想的事,是我這個村支書失職,我今后要好好地批評教育村民們,絕不能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了。”又對我爹說:“劉老疙瘩,你也表個態(tài)吧?!?/p>

那天,我爹在我心目中絕對是個人物,他清了清嗓子說:“紅衛(wèi)兵同志們,你們今天能饒過我屋里的,是對我的極大相信,你們放心,從現(xiàn)在起她就是個啞巴,如果再不知好歹,我就撕爛她的嘴!”

在村支書的陪伴下,紅衛(wèi)兵們走了。鄰居們都說:“真懸呀,要不就家破人亡了。”

那天晚上,驚魂未定的我們?nèi)也莶莸睾攘诵┌酌婧妓?。第二天,我睡到太陽有兩竿子高時才醒,看見我娘坐在炕頭抹著眼淚,想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事,馬上爬到我娘的身邊用手抹著我娘不斷流出的眼淚:“娘,他們不是不再來了嗎?還哭啥?”

我娘把我摟進(jìn)懷里:“栓兒,娘惹了大禍,你以后可要好好地聽話呀!”

回想起昨晚的場面,我緊緊地抱著我娘:“娘,我聽話,我不到外面玩了,再也不磨人了,我也不講‘瞎話了?!?/p>

“栓兒,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這么做就對了!”

我娘嘆著氣,又開始縫縫補(bǔ)補(bǔ)了。我說:“娘,你歇一會兒吧。”

娘疼愛地看了我一眼,仍不停地給我爹納著千層底。我娘的針線活可不錯,她做的鞋可耐穿了,縫補(bǔ)的衣服也很好看,鄰居都夸她的針線活好。我娘怎么能成為壞人呢?想到這,我問:“娘,他們說你是壞人,你是嗎?”

我娘吃驚地打量著我老半天,又流出了淚水:“栓兒,娘不是壞人?!?/p>

“那他們是壞人嗎?”

“他們在響應(yīng)號召,也不是壞人。”

娘的話把我鬧糊涂了,但有一點(diǎn)我知道,我娘說她不是壞人,那她肯定不是壞人,壞人做壞事,我娘是一件也沒做過。我娘不是壞人,我就得保護(hù)她,于是,我急中生智地說:“我當(dāng)解放軍,消滅壞人!”說著我還用燒火棍子當(dāng)槍“噠噠噠”地射擊著。

我的舉動逗得我娘開懷大笑,這是我見的我娘最開心的一次。我娘擦著我流出的鼻涕:“栓兒當(dāng)解放軍嘍,我家的小解放軍可不能流著鼻涕呀,要干干凈凈的?!?/p>

正當(dāng)我讓思緒信馬由韁時,院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不用問,是我爹回來了,接著傳來了我娘擺碗筷的聲音。

“栓兒,吃飯了?!?/p>

我沒有吱聲,也沒有起來。

“不吃就拉倒,沒考上大學(xué)還有臉吃?!?/p>

“他爹,你少說兩句吧。”

“考不好,還不是自己的功夫沒下到,能怪誰?”不一會兒,響起我爹吃飯的聲音,我爹吃飯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好像是在跟誰賭氣呢!

“他不吃就餓著,餓死了就當(dāng)我沒生他這個兒子。你別給他端飯去,可不能再慣著他了?!蔽业鶎埻朊偷赝堊郎弦卉H,痛得飯桌呻吟起來,我家的飯桌歲數(shù)差不多跟我的歲數(shù)一般大。

我娘沒有聽我爹的話,端著飯碗走到我的跟前,輕輕地拍拍我:“栓兒,吃飯吧?!?/p>

我娘回到東屋后,又聽我爹說:“明天起早,我就帶著他到地里干活?!蔽抑溃@話是說給我聽的。

飯菜的香味,饞得我直流口水,我早餓得前腔貼后腔了,摸黑端起了飯碗大口大口吃了起來。我娘心疼我,給我盛了一大海碗高粱米飯,還放了兩根淹黃瓜。我吃得那才叫個香呀,很快便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完了,連湯也喝得一干二凈。肚里有了食,困意也濃云般地襲來,我打著地動山搖的呼嚕,沉沉地睡著了。

“太陽都曬腚啦,睡得還跟死豬似的,真是個百無一用的窩囊廢!”聲音打門口傳來,越來越響,我辨別出來了,這是我爹的聲音,我用力揉揉沉重的眼皮,勉強(qiáng)睜開帶血絲的眼睛,向窗外掃了一眼,天是亮了,可太陽還在被窩里伸懶腰呢,離出來還得一會兒。

我就極小聲地嘟囔道:“太陽哪出來呀?”

本以為我爹聽不到的,誰知他聽到了,一蹦八丈高地吼道:“太陽出來,天才亮呢;天亮了,太陽就是出來了!你個好吃懶做的小兔崽子,還學(xué)會犟嘴了,你要當(dāng)戶主呀!”

“你就少說幾句吧,栓兒不是昨天才回來嘛,要不讓他歇一天?”我娘小心地替我求情。

“啥?!你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老婆子,他打今個起就是個靠汗水掙吃喝的農(nóng)民了,不能再由著他的性子來了。要擱往天,這時候我早到地里了,今天為了等他才晚的,還不快滾起來!”

我知道,如果再在炕上耗著,輕者繼續(xù)挨我爹口誅,重者可能會受皮肉之苦,因為我知道打我這次進(jìn)家,我爹就將我當(dāng)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了!我極不情愿,又極賣力氣地爬了起來,胡亂地穿上衣服,臉沒洗,牙沒刷,就趕在我爹的屁股后面向“廣闊天地”出發(fā)了。

再有些日子,考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就將陽光燦爛地走進(jìn)大學(xué)校園,在窗明幾凈的課堂里放飛夢想了,這時我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就開課了,而這個“大學(xué)”直到我干不動了才“畢業(yè)”,否則將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讀”下去。這樣想著,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磨磨蹭蹭的,你是在逛市場呢!”我爹回過頭來,看著我教訓(xùn)道。

我像懶驢挨了打似的,緊躥了幾步,努力地縮短著與我爹的距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膠鞋和褲腳都被露水打濕了,行動起來十分費(fèi)勁,但為了不再給自己找麻煩,我盡著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落下!

我爹給我上的第一課就是熟悉我家的地。我家有十畝多地,東一塊西一塊的,每到一塊地,我爹就指著界石說:“這兩塊石頭之間的地,就是咱家的,你要記住了?!?/p>

八點(diǎn)來鐘,我才跟著我爹回家吃早飯?!霸缱粤?xí)結(jié)束了?!边呑撸疫呥@樣調(diào)侃地想到。這時,我才對自己上學(xué)時不用工感到了愧疚。

上午,我跟我爹將兩畝多地的苞米打了農(nóng)藥,下午又鋤完了一畝多地的大豆。這塊地不是我家應(yīng)分得的地,是我爹前年開荒開出來的,豆棵里的草長得十分密,鋤頭無法鋤到,就得用手薅,地里還有不少雞蛋大小的石頭,也得一塊塊地扔到地頭。由于要始終不停地貓腰,等鋤完地,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

回到家中,我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是在我娘反復(fù)的勸說下才勉強(qiáng)地吞掉一碗高粱米飯,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呼呼睡著了。別看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但干一整天的農(nóng)活,還是第一次。自從我上學(xué)后,就用“學(xué)習(xí)”這個擋箭牌成功地逃避了勞動,這回我無路可逃了,也該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了。繁重的勞動絕對是治胡思亂想的好辦法,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子似的,哪還有閑心呢!

在以后的十幾天里,我天天像個尾巴似的跟著我爹無休無止地鋤地、打藥、薅草,我的后背早被灼熱的陽光揭去了一層皮。當(dāng)我脫了背心擦身子時,我娘心疼得直咂嘴,我爹卻飽漢不知餓漢饑似的嘿嘿笑了,笑得那么開心:“好,好啊,掉了幾層皮就好了!”

你聽聽,我爹對他親生的兒子說這樣的話,還有個當(dāng)?shù)臉訂??我氣不打一處來,就嘩啦嘩啦地使勁撩著水狂洗起來,干爽的地面很快變成了泥地。我爹卻沒反應(yīng),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井邊的柳樹干上,瞇著眼睛幸福地吸著煙!

說也怪,盡管我這些天一直是在勞作的煎熬中度過的,但晚上一天比一天有精神了,從不想吃就恨不得睡死過去,到每晚還能在燈下翻一會“閑書”。我爹每晚只容忍我看一個來小時的書,多一會兒他便在東屋吵吵起來:“快睡吧,沒累著是吧?”

表面上看,我爹是心疼我,但知父莫如子,他是心疼電費(fèi)錢。我不想與我爹發(fā)生沖突,就乖乖地關(guān)了燈。我爹能管住我用電,卻管不住我的心。燈是熄了,可我的心亮著,我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難道就這樣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冥思苦想,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可行的好辦法。雖然這個想法,被我爹很快地掐死在了萌芽狀態(tài),那個晚上我卻在這個好辦法的陪伴下,香甜地睡著了。

我爹起來時,我已經(jīng)將所用的農(nóng)具準(zhǔn)備好了。我爹嘴角延伸出一絲笑意,沒吭聲。幾天下來見我天天如此,我爹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笑著說:“你終于收住心了?!蔽业f這樣的話,表明他這是接納了我。但他哪里知道我還有個“小九九”呢,只是時機(jī)沒到,沒有說出來罷了。

一天下午鋤地時,我爹表揚(yáng)我了:“嗯,這樣鏟地還像回事!”見我爹高興,我提議道:“爹,咱們鏟到地頭歇會吧。”我爹嗯了一聲,就用力往前鋤去,我也不甘示弱緊隨其后,到了地頭我爹直直腰,脫下鞋倒盡里面的土,我趕緊從兜里拿出一疊裁好的煙紙遞過去:“爹,這是我給你準(zhǔn)備的,用它卷煙吧?!边@紙是我用的演算紙,為了跟我爹套近乎,是我下了不少工夫裁好的。

我爹笑得滿臉都是皺紋,抖抖地接過去,并拿出一張卷了很粗的“喇叭筒”,見我爹很受用地吸著,我覺得火候到了,就說:“爹,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唄?”

我爹沒言語,但表情告訴我他在用心地聽著呢!

我用嚴(yán)肅的表情說:“爹,我想打工去!”

我爹聞聽“啪”的一聲將只吸了幾口的煙扔到地上,眼睛瞪得有銅鈴那般大:“啥?打工,打什么工,就你這小體格還想打工,那是雞蛋往石頭上撞,咱村出去打工的哪個不是膀大腰圓的,人家大把大把掙的錢是用血汗換來的,你看著眼饞了是吧,你也不好好地照照鏡子,你走路都打晃呢,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不是做夢娶媳婦想得倒美嗎?我說你這幾天老給我溜須呢,原來你起了花花腸子,我告訴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踏踏實實種地吧。”

我爹說完拿起鋤頭又干了起來,見我還呆愣著,已鏟出有兩米遠(yuǎn)的我爹回頭喊道:“你咋還像木棍子一樣杵在那?干活呀,沒糧吃你喝西北風(fēng)呀!”

無奈,我只得乖乖地干起來。直到收工,我爹連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歇一會兒,我只好咬著牙奉陪到底。

吃晚飯時,我爹從碗架子里拎出半瓶散白酒,那酒是過年時我爹喝剩下的,一揚(yáng)脖灌下了有一兩酒。我爹沒酒量,這種喝法我還從沒看到過。他還要喝時,我娘一把奪了下來:“他爹,不年不節(jié)的,你喝尿水子干什么?(我們那管酒也叫尿水子,是貶義詞),誰招你惹你了,你這是作什么妖??!”

我爹將筷子往飯桌上“啪”地一拍,開始數(shù)叨起我來了:“念書念得不知姓什么了,不好好種地還想去打工,你以為打工錢就好掙啊,你要力氣沒力氣,要人脈沒人脈,就是個窩囊廢,能掙到錢嗎?我看你是嫌種地累,想到外面游手好閑地混去,要是那樣的話,除非你與這個家一刀兩斷,否則連門都沒有!”

這時,我娘聽明白了,也陰沉著臉加入到討伐我的陣營中:“栓兒,你爹說得對,你不想想咱家的地都是你爹一個人種,他多累呀?你回來了,得幫他一把呀,你要眼睜睜地累死他嗎?!”

在鐵的事實面前,我愧疚地低下了頭,我的家境這樣,我還能強(qiáng)詞奪理嗎?這場風(fēng)波,在我向我爹拍著胸脯保證不再異想天開后才結(jié)束。

一連幾天,我爹的臉始終沒有放晴過,像是對我有多大的仇恨似的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自知理虧也像犯人一樣甘愿接受他的懲罰。是啊,我只有過分地賣力干活,才能澆滅我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收大蒜那天,我和我爹一直忙活到天黑,我爹望著一堆堆起好的大蒜嘿嘿一個勁地樂,我知道明天這些蒜就能變成鈔票了。果然,在飯桌上,我爹宣布了決定,明天讓我和我娘到集市賣蒜。我聞聽是心花怒放,自從高考回來,我就像關(guān)進(jìn)籠里的小鳥一樣,明天就要放風(fēng)了,能不高興嗎!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爹就趕著毛驢拉著我跟我娘出發(fā)了。我村離鄉(xiāng)里有十多里地,趕到集市上時,那里已有些買賣東西的人了,我爹在一個空地上停住車,我和我爹將滿車大蒜卸下來,他就趕車回去了。按計劃,他上午還要在菜園子里種白菜!

我家的大蒜個頭大,前來買的人不少,三個來小時所有的大蒜都賣了出去。我娘滿臉流著幸福的汗水,心滿意足地說:“今年的蒜賣的錢比往年多!”我娘抻出一元錢說:“栓兒,咱們用這錢下館子!”然后將剩的鈔票仔細(xì)地卷好用手絹嚴(yán)嚴(yán)地包了,揣進(jìn)了緊貼著肉皮的衣兜里。

我娘走得慢,盡管我肚子叫得開了鍋,還是耐著性子陪著她走。鄉(xiāng)里的商鋪分布在由西到東的公路兩旁,小飯店居多,正當(dāng)我挑了一個窗明幾凈的小飯店準(zhǔn)備走進(jìn)去時,猛然看見新華書店的招牌,我改變了主意:“娘,你先吃,我想到書店看看?!?/p>

我娘沒有太阻攔我,只是說:“都餓夠嗆了,快去快回?!?/p>

念初中時,我經(jīng)常光顧這家書店,走進(jìn)去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書店的格局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一溜的柜臺將書架圈到了里面,只是原來的兩位老售貨員變成了衣服亮麗的年輕姑娘。我直奔主題,快步走到貼有文學(xué)類標(biāo)簽的柜臺前,絕大多數(shù)圖書還是三年前就見擺著的,時間久了,書的封面粘了不少塵土,書頁也微微地翻卷了起來,給人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感覺。我的眼睛撫摸著一個個書脊,突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在《通往作家之路》一書上停了下來。

“服務(wù)員,請將這本書遞給我。”我的聲音里流淌著興奮的情愫,可沒能感染兩位姑娘,她倆仍像兩只快樂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嘮著,其中一個還響起了清脆的笑聲。我只得增加了聲音的重量,終于引起了一個酒窩裝滿著笑意姑娘的注意,她向我迅速地掃了一眼,冰冷地問:“哪本?”

我指了指,姑娘噘著美麗的小嘴取下書,力量不輕地放在柜臺上。我顧不得跟姑娘計較,迫不及待地拿過書翻看著,書里介紹了三十位作家的成才之路,國外的只占一少部分,國內(nèi)的居多。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海明威,只知道托爾斯泰、契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等,我的關(guān)注點(diǎn)全在國內(nèi)作家上,魯迅、郭沫若、茅盾等著名的作家我知道些,也沒大注意,但看到其他作家的介紹時,我發(fā)現(xiàn)了個秘密,盡管此書的定價是7角7分錢,我是鐵了心要買下!

“到底買不買呀,不買就放下,書都讓你給看臟了!”文學(xué)類書籍肯定是帶酒窩姑娘的管轄范圍,她帶著怒氣對我說。

我正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根本沒注意她的態(tài)度,反倒笑著說:“這本書我買?!?/p>

姑娘看了一眼定價:“交錢!”

我窘迫地笑笑:“這書你給我留著,我取錢去?!彪m然這樣說,我還緊緊地攥著手,姑娘一把搶了過去:“書放在這,你趕快取錢呀?”

“我一會兒就回來,這書一定給我留下呀!”我邊急匆匆往外走,邊說。

“土老帽!”兩個姑娘同時發(fā)出了開心的笑聲。

我來到小飯店見我娘還坐在靠窗戶的板凳上,見我臉上淌著汗,我娘嗔怪地說:“咋去了這么長時間,還滿頭大汗的。”

我躊躇一下,還是艱難地張開了口:“娘,我想買本書?!?/p>

我娘聞聽反應(yīng)挺激烈:“看閑書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白白糟蹋錢,別買了,趕緊吃飯回去?!?/p>

我的眼圈紅了,懇求我娘說:“娘,這本書是我最需要的,您就讓我買了吧,就算我求您了!”

我娘的臉陰沉了老長時間,才說:“唉!你咋還沒收住心呢,要是讓你爹知道了,還得吵鬧??!”但我娘還是將錢給了我。

我終于買到了書,為了懲罰自己,我跟我娘說:“娘,我不吃飯了,您吃吧。吃完,咱就回去?!蔽夷锟戳丝凑一貋淼牧沐X說:“我也不吃了,咱們坐車回去吧。不過,這書千萬不能讓你爹看到??!”

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牛累,睡得比狗晚。這是我上“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后,在我爹這個嚴(yán)厲的老師督導(dǎo)下的真實生活。

我對我爹滿腔怒火不假,可也不得不佩服他。他種地絕對是個好把式,如果在解放前憑這個本事,最終準(zhǔn)會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主”的。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千錘百煉,我已適應(yīng)了我爹的干法,也掌握了一些干活的竅門。我的飯量大了,因為不吃飽飯,就無法扛得住繁重的體力勞動,我還明顯地感到,我的體格比以前壯實多了。

“嗯!只要用心,再過一兩年你就成了地道的莊稼人啦!”看著我嫻熟地使著農(nóng)具,我爹這樣評價道。

“爹,跟你比,我差遠(yuǎn)去了?!弊詮奈屹I了《通往作家之路》后,我在朦朦朧朧中覺得我絕不能當(dāng)一輩子莊稼人,我應(yīng)該有屬于我自己的天空。只不過,我還沒有想好到底我該飛向哪,為了不跟我爹再發(fā)生沖突,我只好夾起尾巴,盡量討好他,麻痹他,以便我真的飛走了少些來自他的阻力!這樣想著,我倒心急火燎地想著快點(diǎn)讀那本《通往作家之路》了。

我爹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心里活動,他沉浸在打造我的想法逐漸變成現(xiàn)實的快樂中。我爹美美地吸著煙,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道:“你妹妹考上考不上大學(xué)都不要緊,她遲早都要嫁人的,最好你弟弟能考上大學(xué)。他考上大學(xué)就端公家的飯碗了,再過幾年你娶上媳婦,我就沒有負(fù)擔(dān)了?!敝啬休p女,在我們那里自古已然根深蒂固,我爹的話我聽著很反感,但我不想跟他爭論,因為我妹妹學(xué)習(xí)比我好,考大學(xué)沒問題。

“爹,你給我指明了前進(jìn)方向,我要在你的指引下奮勇前進(jìn)!”

我的溜須赤裸裸,我爹先初露出很舒坦的表情,可馬上臉就陰了下去:“我可跟你說,你不要再生什么花花腸子,你就是個農(nóng)民的命,你得認(rèn)命,再想三想四的,到頭來雞飛蛋打!”

“沒考上大學(xué),怪我,我認(rèn)命!”我表情沉重地說!

我爹歇夠了,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我教你個絕活吧!”

我沒吱聲,又不得不用眼神鼓勵我爹說下去,我爹走進(jìn)苞米地,在一個粗壯的玉米棵前蹲了下去,我也挨著我爹旁邊蹲下。我爹說:“它能長這么好,一是種子好,二是糞肥足。光用化肥不行,不是心疼錢,老用化肥土地就慢慢地板結(jié)了。等忙完這陣子,我領(lǐng)你去打草積肥。咱這山洼里凈是草,割下來漚肥,都是好肥料!”

“爹,這種積肥的辦法好!到時候你領(lǐng)著我打草吧,今年咱準(zhǔn)保能比往年積的肥多!”

我爹暢快地笑了:“好小子,知道往種地上用勁了。”爹又說:“我開始教你絕活了?!?/p>

“剛才說的打草積肥不是絕活嗎?”

我爹狡猾地笑了:“這個道理莊稼人都知道,不算絕活,只不過人家怕費(fèi)力氣,所以很少像咱家這樣做了??晌业慕^活是絕大多數(shù)莊稼人都沒學(xué)會的,這也是我多年與莊稼打交道悟出來的?!?/p>

我被我爹玄玄乎乎的話給弄糊涂了,只得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我爹神秘地說:“你聽到這棵苞米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生長聲了嗎?”

我用心地聽了一會兒,除了聽到葉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的摩擦聲外,再也沒有聽到別的聲音。我不服氣,又用勁地?fù)笓付?,再用心聽了一會,可還是沒聽到,只得茫然地?fù)u搖頭。

我爹非常自豪地說:“我料你聽不到,這可不是一日之功呀!對待莊稼就像對待兒女一樣,你得把它捧在手上,你對它好,它才發(fā)出歡蹦亂跳的咔嚓咔嚓生長聲!”

“爹,你把我捧在手上了嗎?”我爹的比喻讓我不服氣!

“我哪對你不好呢!”我爹動氣了,“自打你上學(xué),我就沒讓你下過地,只要張口要錢,從來沒有為難過你。咱村幾個跟你伴對伴的,有幾個能念完高中的。你想往外跑我不同意,也是為了你著想呀,你體格弱,能干啥?在我眼皮底下,我才放心呀!”

我爹的話,像錐子一樣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有些讀懂了我爹的良苦用心,可好像老有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有召喚著我,鼓動著我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不用問,我在這種心境的支配下,根本聽不到“咔嚓咔嚓”聲的。

伏天到了,天更悶熱了,我家所有的地都收拾得跟鏡子面似的,一棵雜草都沒有,這時最重要的事就是打農(nóng)藥了。打農(nóng)藥多半在炎熱的中午,這時蟲子也曬蔫了,聞到農(nóng)藥死得快。打農(nóng)藥的活可不好干,必須穿著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否則葉子會在身上割出一條條紅色的道子,不僅火辣辣的痛,還奇癢難忍。我因為穿著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泡透了,滿身卻被捂出一層痱子。

看到我打完一壟地后,渾身像水洗似的,我爹也心痛,說:“雨季快到了,等下了雨就可以喘口氣了?!?/p>

我爹這話正中我的下懷,這下可有時間看那本讓我垂涎三尺的《通往作家之路》的書了??晌壹夷莾阂肱蝸硪粓龃笥昕刹蝗菀?,趕上大旱之年一兩個月天空晴得連一個云彩絲都沒有,莊稼都要旱著了,雖然總會盼來一場雨,要是下得太晚了,只能收獲很少的一些糧食。遇到旱年,鄰居們都會唉聲嘆氣地發(fā)愁。入伏以來有二十來天沒下雨了,我也加入到盼雨的行列中。每天起來,或者晚上臨睡前,我都抬頭認(rèn)真地望望天,希望看到翻滾的烏云,可每次都失望了。

有天半夜,我正在夢鄉(xiāng)香甜地睡著的時候,被隆隆的雷聲驚醒了,我顧不上穿鞋就躥了出去,見天陰得跟黑鍋底似的,火龍般的閃電像燒紅的利刃將天空劃破了,緊接著銅錢般大小的雨點(diǎn)便密密地砸了下來,起先地面被砸出了一個個深坑,再后來地上就有了積水。這場突然到來的雨,下得可真猛?。?/p>

這時,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我爹從房后面跑了回來,見我站在門口,也停了下來?!坝晗碌谜菚r候,大地太需要雨了。雨過天晴,太陽高照時你就能聽到莊稼咔嚓咔嚓拔節(jié)聲!”停了一會,我爹又說:“剛才我把咱家的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啥事沒有,睡覺吧!”

我因為終于盼到下雨了,異常興奮,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了,我回到西屋拉著了電燈,我明目張膽地看起《通往作家之路》來。

“睡覺吧!”我爹說。

“明天又不下地,就讓栓兒看會書吧。”我娘說。

我爹沒再說話,我的心更踏實了。買這本書時,我不是說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嗎?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是個什么秘密吧,在這三十個作家中,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像寫《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的李英儒,寫《林海雪原》的曲波,寫出《誰是最可愛的人》《東方》的魏巍,寫出《三千里江山》《荔枝蜜》的楊朔,寫出《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李存葆,寫出《射天狼》的朱蘇進(jìn)……他們都是軍人,都是有文化又喜歡文學(xué)的軍人。我的眼睛像是粘在書頁上一樣,被這些軍旅作家的成長足跡牽著走。

天亮?xí)r,我將有關(guān)軍旅作家的部分看完了。此時,雨還可著勁地下著。放下書,揉揉干澀的眼睛,我真想高聲地唱幾句,我覺得自己像貧困潦倒的人,遇到肯慷慨解囊的好友一樣,我有希望,我有方向了,我有救了!一個夢想的種子在我心田里發(fā)芽了!

我娘喊我吃飯時,見我兩眼熬得通紅,心疼地說:“怎么這樣不要命,如果念書時這樣用功多好呀!”

我說:“要是考大學(xué)興許束縛我呢,我發(fā)現(xiàn)了讓我大有作為的天地了?!?/p>

我爹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看了一宿書,看著魔了,以后別看了?!?/p>

我怕自己露了馬腳,趕緊給我爹溜須道:“爹,我是說當(dāng)個莊稼人確實不錯!”

我爹聞聽這才放下心來,不過還是提醒了我一句:“你可不能打歪主意呀!”我趕緊一臉嚴(yán)肅地說:“哪能呢,我還想早日聽到莊稼的咔嚓咔嚓聲呢!”

我爹的臉上漸漸地露出格外舒坦的笑容。

雨一直下到下午一兩點(diǎn)鐘才停下來。用我爹的話講,這雨是下透了!下午,我跟我爹在家收拾了一下農(nóng)具,閑時我又將《通往作家之路》溫習(xí)了一遍。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是個大曝天,我爹吃早飯時告訴我,中午咱倆得到地里看看了,你不是想聽咔嚓咔嚓聲嗎,這個時候是最佳時間!

太陽像個燃得正旺的大火球,我和我爹的衣服早濕透了,檢查了一圈自家的地后,我爹很滿意,這場透雨讓糞肥充足的莊稼顯得越發(fā)精神啦!

最后,我和我爹來到苞米地里,他指著那棵我沒聽到“咔嚓咔嚓”聲的大棵玉米秧說:“蹲下來,聽吧!”

我朝圣般地蹲了下來,之所以這樣心誠,不單是想聽到咔嚓聲,更主要的是我將莊稼的拔節(jié)聲與我的文學(xué)夢等同起來,我是用聽我的文學(xué)夢拔節(jié)聲心情,來聽莊稼的拔節(jié)聲的——我希望我能聽到,這對我很重要!

按照我爹教給我的方法,我把這棵苞米想象成了自己的“兒子”。 我這樣想象著:“兒子被棒在了我的手中,我正愛撫地摸著他光溜溜的屁股蛋!”

然而,我聽了很久,沒有聽到,看著我極其失望的表情,我爹安慰我:“哪能一下子就聽到呢!得與莊稼朝夕相處呀,得把它裝進(jìn)心里,這樣才能把它的脾氣秉性摸得透透的。我早已聽到了這棵苞米的拔節(jié)聲,它發(fā)出的聲音格外清脆,這聲音表達(dá)出了格外歡樂的意思,那是充滿喜悅的聲音?!?/p>

我當(dāng)農(nóng)民的合格證還沒拿到呢,現(xiàn)在我是不可能聽到莊稼的拔節(jié)聲了。不過,正像要當(dāng)一個好農(nóng)民得有個漫長的過程一樣,我要實現(xiàn)文學(xué)夢也得有個艱辛的跋涉過程,也許這輩子也聽不到我的文學(xué)夢拔節(jié)聲,但我決心把這個夢做到底,就算顆粒無收,也要堅持到底。這樣想著,我要當(dāng)兵去的念頭頑固不化地刀刻斧削地在我的腦壁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天是開頭說的那一天。

當(dāng)天晚上,我失眠了,胸膛里跳動著熊熊的憧憬火苗。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白天訓(xùn)練,晚上創(chuàng)作,一篇篇小說發(fā)在了雜志上。

可是這是做夢娶媳婦想好事呢!我怎么能實現(xiàn)當(dāng)兵的愿望呢?當(dāng)時當(dāng)兵不是件容易的事,名額多半都讓吃商品糧的適齡青年占去了,因為他們復(fù)員回來可以安排工作,都想方設(shè)法當(dāng)兵。我沒有靠山,怎么能當(dāng)?shù)蒙夏兀?/p>

我在這道難題面前束手無策了。

有了心事,我的飯量大不如從前,我娘就悄悄地問我:“栓兒,你心里裝著啥事吧?”

我心虛,卻連連否認(rèn):“沒有,沒有!”

從我娘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不相信,但她嘆了會氣,也沒再追問,只是說:“沒有就好,有事得跟娘說說,別憋出病來!”

我娘看出我有心事還好,要是我爹發(fā)現(xiàn)可就麻煩了。我得裝,裝得跟從前一樣,才不至于引起我爹的注意,從而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吃飯時,我使勁往嘴里填,雖然如同嚼蠟,還是裝出吃得很香甜的樣子,干活的時候我拼命干,幾乎快累散架子了。還好,我戴著面具裝出的假象,還真將我爹給蒙蔽住了,愣沒被他的火眼金睛識破!

干了一天活累得夠嗆,晚上我在炕上卻翻來覆去地烙起了燒餅。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我的腦海里寫滿了問號!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為當(dāng)兵沒門路愁得不行時,突然想起了一條重要的線索。我急忙拿出了畢業(yè)紀(jì)念冊,從頭翻看著。有的同學(xué)父親當(dāng)鎮(zhèn)長,有的同學(xué)父親當(dāng)廠長,有的同學(xué)父親當(dāng)校長,更多是“白丁”,這些人肯定幫不上我的忙,剛才還快活的心情倒愈發(fā)沉重了,就在快翻完時,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睜大了眼睛。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唐穎的父親名字上。唐穎的父親叫唐英武,是縣人民武裝部部長。

唐穎老家在杭州西子湖畔,十來歲上隨軍走南闖北,她既有南方水鄉(xiāng)的清秀,又有北方人的豪爽,人聰明卻不愿意學(xué)習(xí),因為她不愁前程。我和唐穎的境況簡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根本沒有交集,可有些事卻很怪,她對我倒有些刮目相看。她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我不但在自己所學(xué)的課程中只有語文一枝獨(dú)秀,而且就是在班里甚至在全學(xué)年組也算是有號的。那次我挨化學(xué)老師批了后,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生》放到我的桌上,在同學(xué)們羨慕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地說:“化學(xué)老師的話說得也太重了,上化學(xué)課學(xué)語文也沒啥大錯,以后注意就行了?!蔽蚁氘?dāng)兵,她可能是我唯一一棵救命的稻草。然而,僅憑一點(diǎn)點(diǎn)同學(xué)之誼,她能幫我嗎?

經(jīng)過幾天的煎熬,我決定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破釜沉舟地賭一把。白天我當(dāng)牛做馬地干了一整天的活,我看到我爹的表情因此十分生動。晚飯后,我跟我爹請假:“爹,我明天得去趟縣城,取畢業(yè)證書?!碑厴I(yè)證書,在高考前就拿到手了,我這是在撒謊,要不沒有去的理由。

我爹瞇著眼,好像在掂量我這話的分量,然后又狡猾地看了我一眼:“當(dāng)農(nóng)民要它干什么?去了還得搭路費(fèi),就是在家啥也不做也比去強(qiáng)?!闭f完,我爹緊緊地閉上了嘴巴,表明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求援地望著我娘,我娘努了努力才說:“他爹,栓兒念了一回書,是要有個憑證,就算沒用,留個念想也好?!?/p>

“爹,我早上去,下午就回來了。”我趕忙向我爹保證。

“行吧!”我爹終于十分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夜里我又失眠了。我爹是給我開了通行證,但如果要唐穎旅游去了呢,只得白跑一趟,如果她沒出遠(yuǎn)門,卻沒找到她,也是做了無用功,如果見到了她,而她卻不肯幫助,也是水中撈月!當(dāng)然了,如果能順利見到她,她又念及同學(xué)一場,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那我就不虛此行了,收獲了一個天大的驚喜,可這種情況只占四分之一!我不停地胡思亂想著,心里比亂麻還亂!不到黃河不死心,不撞南墻不回頭。想到最后,我反問自己,你都跟你爹請了假,就沖這四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去一趟!我睜著兩眼,直到晨光爬上了窗欞。

我象征性地吃了點(diǎn)飯,就趕往公共汽車站點(diǎn)。好在沒等多久,我就坐上了車。車開動了,我生出一種逃離的快感,期待著此行能掀開我人生的嶄新一頁,同時也隱約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朦朧的期待……

到了縣城。下車后,我站了一會兒,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景物,生出故地重游的感慨,但我沒心思抒情,趕緊向唐穎家住的方向走去。她家在縣委機(jī)關(guān)住宅樓里,要走二十多分鐘的路程。

到了住宅樓,我正張望時,門衛(wèi)老大爺從收發(fā)室走了出來:“你找誰?”

“我找唐穎,她爸是人武部長?!?/p>

“你是誰?”

“我是她高中同學(xué),我叫劉斌?!?/p>

“從鄉(xiāng)下趕來的?”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到一邊站著,我問問。”

老大爺進(jìn)了屋,操起了電話。

“你叫劉什么來著?她跟她媽出去了?!边^了一會兒,老大爺出來了,這樣告訴我。

“去哪了,什么時候回來?!蔽矣行┲绷?。

“我哪里知道,今天是星期天,說不準(zhǔn)逛商店去了。你別站在這礙事,到樹蔭里待著吧。”

我被老大爺攆到了離大門口不遠(yuǎn)的垂柳下。這個老大爺人生練歷真到了火候,一眼就看出了我是鄉(xiāng)下人。城鄉(xiāng)差別真的很大呀!這樣想著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的裝束來了,這一打量不要緊,窘得我渾身是汗,原來穿著的褲子上還有不少泥點(diǎn)子呢。這也太粗心了,找條干凈點(diǎn)的褲子多好呀。我彎下腰用手搓起來。

“媽,咱們中午就吃煮玉米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了過來。

我直起腰從樹枝縫隙望過去,只見唐穎推著一輛精巧的自行車,車筐里放著幾個玉米和一些青菜,她穿著白色的紗裙,腳下是白色的半高跟皮涼鞋,披肩的秀發(fā)微微地飄動著,愈發(fā)顯得亭亭玉立了,像位美麗的天使。跟她并肩走著的是一位體態(tài)端莊的中年婦女,不用問準(zhǔn)是唐穎的母親了。

我傻了似的看著她走過,又見她向大門口走去,這時我才想起自己的要緊事,就從樹叢里躥了出去:“唐穎!”

唐穎聞聲轉(zhuǎn)過頭來,這時我已窘迫地走到離她兩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劉斌!”唐穎驚喜地叫道,“媽,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p>

唐穎的母親微笑著:“噢?!庇殖虺蚺畠赫f:“讓你同學(xué)到家里坐坐吧!”

“阿姨,我跟唐穎說點(diǎn)事,不進(jìn)屋了。”我感到自己無地自容。

唐穎的母親接過自行車頭里走了,唐穎輕盈地笑了,指著不遠(yuǎn)處的涼亭說:“走,到那里坐坐吧?!?/p>

“看你曬得這個黑呀,回去就下地干活了吧,累夠嗆吧?”我倆在涼亭的水泥凳上坐下,她說。

不知怎的,我的眼睛酸酸的,我低下頭說:“農(nóng)村人不種莊稼哪行!唐穎,我來找你,想讓你幫個忙?!闭f到這里我抬起頭紅著臉說:“我想求你父親幫我說說,讓我去當(dāng)兵。”

唐穎平靜地看著我,想了想說:“對于你來說,當(dāng)兵還真是個出路?!?/p>

“種地很苦,我不怕,但我不甘心,覺得這不是我要的生活?!辈粻帤獾臏I水從我的眼里流了出來。

唐穎極輕地嘆了口氣。

“你現(xiàn)在上班了嗎?”沉默了一會兒,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高考完沒幾天就上班了,我在縣團(tuán)委工作,挺自在的?!?/p>

“嘟嘟!”聽到汽車的鳴笛聲,唐穎一下子彈了起來,興奮地說:“走,我讓你見見我的父親?!?/p>

吉普車停在了縣委機(jī)關(guān)住宅樓大門口,我們來到車前,司機(jī)探出頭來,說:“小穎,家里來客人了?”

“不,這是我高中的同學(xué)?!?/p>

司機(jī)有四十多歲,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就縮回頭去了。

“我爸來了。”順著唐穎的視線,我看見一個拎著公文包的魁梧中年人走了過來。

“爸,這是我同學(xué)劉斌!”

“聽你媽說了,咋不讓同學(xué)進(jìn)屋坐坐?”

唐穎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而是把父親拉到一旁說起了悄悄話,父親一邊聽一邊打量著我。

不一會兒,父女倆走了過來?!澳阆氘?dāng)兵?保衛(wèi)祖國好啊?!?/p>

“我家沒門子,我怕是報國無門。”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是吃熊心豹子膽了吧,要不咋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部長寬容地笑了:“你的身體有點(diǎn)弱呀,當(dāng)兵能吃得了苦嗎?”

“部長,我叫劉斌,文武斌,上學(xué)時凈學(xué)‘文了,當(dāng)兵該學(xué)‘武了,有文又有武,這就是‘斌字,也就是文武雙全了。我的體格是弱了點(diǎn),當(dāng)兵之前還有一段時間,我多干點(diǎn)農(nóng)活,體格一定更棒的!”

部長被我的話逗樂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當(dāng)兵對你來說是一條不錯的出路,干得好,當(dāng)兵第二年就可以考軍校,你是高中畢業(yè)生,應(yīng)該沒問題,考上軍校你就鯉魚跳龍門了。劉斌,我記住你了?!闭f到這,部長轉(zhuǎn)向女兒:“我還要到一個鎮(zhèn)上檢查工作。小穎,你陪陪同學(xué)吧?!?/p>

吉普車開走了,我還呆呆地望著,直到它拐彎看不到了。此時,我真想蹦起來,驚喜地叫上幾聲,當(dāng)了兵就能考軍校,考上軍校我就徹底離開了困苦的處境,這是我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事呀,真想得意忘形一把!可轉(zhuǎn)念又想到,部長雖給我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可也只說記住我了,他能幫忙嗎?我心里是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對唐穎說:“你看,我當(dāng)兵的事有譜嗎?”

“我爸不說記住你了嗎?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爸的事我一向不管,但這事我會用心的,至于結(jié)果怎樣,還得看今年征兵的名額呀!你著急也沒用,該干啥干啥吧!”

“看在同學(xué)的分兒上,你多費(fèi)心吧,我得回去了?!?/p>

“你咋成了個嘮嘮叨叨的老太婆了!”唐穎銀鈴般地笑了,“好不容易來一回,我陪你轉(zhuǎn)轉(zhuǎn),上學(xué)時你也沒怎么轉(zhuǎn)吧?”

“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娘要惦念了?!蔽也蝗葜靡傻卣f。

“好吧,我送你出車站!”

“不用,已經(jīng)耽誤你不少時間了。”其實,我說的是假話,還真盼望能與她單獨(dú)走走。

“你太外道了,遇事想到我,就是對我的信任,我送你是對你信任的回報!”

我心里樂開了花。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因為上學(xué)時就沒怎么說過話,況且生活境況太懸殊了,誰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快到汽車站時,唐穎說:“你先慢慢走,我辦點(diǎn)事?!?/p>

我就聽話地自己慢慢地走著,一會兒唐穎提著一大塑料袋食品回來了,遞給我說:“你帶回去吃吧!”

我極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不知說什么好。

檢票了,唐穎說:“你在創(chuàng)作上有天賦,一定要堅持下去呀。千里馬自有得志時?!?/p>

車起動了,我沖唐穎擺擺手,她也笑著揮了揮手。我一直望著她,直到她渺小得看不見。

從第二天起,我干活更加用力了,像瘋了似的。我身體不是弱嗎,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讓身體壯實起來。

白天拼命干活,晚上一覺睡到天亮。吃飯時,我爹毫不掩飾地表揚(yáng)我:“你的心終于收住了!”其實,我爹判斷錯了,我的心沒有收住,而是越飛越高了呢!

莊稼都收進(jìn)家里時,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開始了。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吃飯時,村里的民兵連長來了,我家很少來村干部,我爹顯得很緊張,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像閃電般劃過,八成是與我當(dāng)兵的事有關(guān)吧,我暗自高興了起來。

民兵連長高深莫測地說:“疙瘩叔,你蔫了吧唧的沒看出來呀,你上面還有人?”

我家有的都是窮親戚,上面有什么人!我爹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嘴張得大大的:“他大侄子,你就別跟我們繞了,快說說啥事呀?”

“這不征兵開始了嗎?上面來指示了,點(diǎn)名要栓子參加體檢!”

“我以為是啥好事呢?他剛收住心跟我種地,可別來搗亂了,他要是當(dāng)兵了能干啥?不去體檢了?!?/p>

民兵連長聞聽,笑得合不攏嘴:“疙瘩叔,這可是你說的。不過,你說得也是,我弟弟跟你好好地種莊稼,多賣點(diǎn)錢,供妹妹弟弟念書,過幾年也該娶媳婦了。疙瘩叔你不反悔吧?”

民兵連長見我爹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行,就按你說的辦。明天我給上面回個話,就說我弟不想當(dāng)兵,我也算完成了差事。疙瘩叔,你可成全了我,村長的侄子都排了兩年的號,這下該如愿了?!?/p>

村長的侄子我知道,他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因為他家吃商品糧,就挖門子盜洞想當(dāng)兵,復(fù)員后好給安排工作。民兵連長把村長的侄子送去當(dāng)兵了,也算立了一功。民兵連長抽完一支煙就要走了。這時我也分析明白了,民兵連長所說的上面,肯定是唐穎的爸爸唐部長,看來我的事他還真放在心上了。我不能讓民兵連長的陰謀得逞。

民兵連長剛走到門邊上,我說:“哥,你等下。”

民兵連長回過頭來,滿眼疑惑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不參加體檢呀?”

“你爹都說不讓你參加,不就是不同意了嗎?他還做不了你的主啊!疙瘩叔你看這事咋辦?”我知道我在民兵連長的眼里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爹的臉早氣得通紅:“我是一家之主,這個家我說了算,我不讓你去,你就不能去。”

“你聽到了吧?”民兵連長邊說邊快速地開開門,可他前腿剛邁出去,我的話就追了過來:“我十八歲了,是法律上承認(rèn)的公民了,我有我的聲音,我爹代替不了我!”

“你的翅膀長硬了,你不服管了咋的?”我爹氣得暴跳如雷。

民兵連長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倒讓我的思路更清晰了,我沒搭理我爹,沖著民兵連長一字一頓地說:“你給我報名吧,我參加體檢?!蔽疫€特意說:“你的好意我抽空就跟上面匯報!”

我后面的話起了作用,像使了魔法似的將民兵連長牢牢地釘住,我想他準(zhǔn)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他也知道我要是真匯報了,他準(zhǔn)沒好果子吃。

民兵連長像是不認(rèn)識我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臉色柔和多了,沖著我爹說:“叔,你消消火。我弟有志氣,他是應(yīng)屆畢業(yè)生,有文化,在部隊吃香,說不準(zhǔn)呀還能當(dāng)個干部呢,可比一輩子當(dāng)莊稼人強(qiáng)多了。”

我爹肯定想不明白民兵連長為什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但從他的態(tài)度上看明顯是在支持我,但還是不甘心地問道:“不去行嗎?”

“不行,要是逃兵役要追究法律責(zé)任的。”

我爹沒話說了。

送民兵連長回去時,我悄悄地跟他說:“哥,你放心,就沖你對我當(dāng)兵的事這么操心,我一定在上面為你多美言幾句的!”

“大兄弟,那太好了,先謝謝你!”民兵連長討好的笑,讓我覺得很惡心。

“咱家上面的人是誰?”我回到屋里,我爹鐵青著臉,一個勁地追問我?!澳侨斯僬f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反正他放個屁下面得當(dāng)圣旨!”至于是誰,我卻沒露半點(diǎn)口風(fēng)。睡覺時,我爹的嘆息聲不時從東屋傳來,我卻樂得心花怒放,暗自說:“唐穎啊,你真是個好同學(xué)呀!”

那天晚上,唉聲嘆氣聲,不住地從東屋傳來,那是我爹發(fā)出的。我的心也懸了一宿,可奇了怪早上起來時,我爹再也沒提這事,眼里像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似的。后來,我混得人模狗樣衣錦還鄉(xiāng)時,我爹倒格外有成就感地夸獎起自己來了:“村里通知你體檢那天晚上,我的肺子都快氣炸了,當(dāng)時我想就算豁出我這條老命,也要把你當(dāng)兵的事給攪黃!可后來我想明白了,如果硬攔你,萬一你想不開,那后果就更嚴(yán)重了,所以決定給你一個機(jī)會,你才有今天呀!”

又過了些天,我參加了體檢,因為我身體已經(jīng)很棒了,一路綠燈。又過了半個月,我接到了入伍通知書,手捧著通知書,我一個勁地傻笑。

真多虧了我的同學(xué)唐穎,我才當(dāng)了兵。我本打算去城里看看她,但我卻拿不出什么來,自我尷尬了一兩天后,我飽含著感激之情給她寫了封長長的信。

11月12日晚,一個穿著肥肥大大的新軍裝的小新兵,被他爹用小毛驢車扔到鄉(xiāng)火車站后便走了。其實,小新兵看得出他爹是想說什么的,可他爹最終沒有張開閉得緊緊的嘴巴。小新兵知道他爹還在生著悶氣!小新兵也想囑咐他爹諸如“別跟我娘打架,你也要注意休息”之類的話,可話到嘴邊就覺得索然無味,只得咽了下去。

小新兵,背上背包,拎著裝著教科書和幾本左挑右選的閑書提兜,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孤零零地站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楊樹下張望。這時車站外的鐵欄桿旁已聚了不少穿著同樣新軍裝的新兵,幾乎每名新兵都被親人圍著,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的歡聲笑語。小新兵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面孔,就掂了掂了背包,一步步地走到靠在房墻鐵欄桿邊,放下背包。由于他站在了黑影里,別人看不到他,他不再感到難堪和孤獨(dú)了。

——這個小新兵就是我。

又過了有半個小時,接兵干部召集新兵們登車,我第一個走上了車廂,在靠窗戶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為的是能多看看故鄉(xiāng)的景物。

火車徐徐開動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格外響亮,這聲音在我聽來卻是興奮的吶喊聲:“前進(jìn)!前進(jìn)!”直到看不見外面的景物了,我才收回目光,閉了雙眼,兩顆熱熱的淚珠從眼角里滾落了出來,我怕別人看到笑話,就將頭扭向車窗,快速地擦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哭。

待我的情緒平定后,才板板正正地坐好。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新兵們都挺興奮,說笑聲此起彼伏。踏上從軍路,是應(yīng)該開開心心才對呀!可我不知道我能走多遠(yuǎn),心里顯得空落落的。這條路是你自己選擇的,你已別無選擇了!這時,從我心底頑強(qiáng)地冒出了這句話!嚇了我一大跳!可不是咋的,我哭著喊著,要死要活地來當(dāng)兵,確實沒有退路了,就是前面布滿了荊棘,也要硬著頭皮往前走。同時,我也相信,有付出就有回報,不管土地多么貧瘠,只要用心侍弄莊稼,莊稼都會拔節(jié),都會打糧食的。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了軍營,如履薄冰地過著每一天。然而不久我發(fā)現(xiàn),軍營生活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苦,學(xué)習(xí)訓(xùn)練唱歌,每天過得都挺愉快挺充實的,這兵我當(dāng)對了!特別是每當(dāng)唱到“雖然我呀?jīng)]戴上大學(xué)?;?,我為我的選擇高呼萬歲”的時候,我唱得臉紅脖子粗的,仿佛一百多號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唱似的,這時我也仿佛聽到了莊稼“咔嚓咔嚓”的拔節(jié)聲。

我不走板地按照要求,端正自己的入伍動機(jī),努力地提高自己的本領(lǐng),還真像莊稼那樣在糞肥充足的土地上一個勁地往上躥。

講到這,我的一段故事就要結(jié)束了,可能會有讀者問,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你跟唐穎后來還有故事嗎?我自豪地告訴你,第二年我就考上了軍校,現(xiàn)在還在部隊服役呢,也被冠以“軍旅作家”的頭銜了,至于唐穎嘛,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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