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普天下編故事的人。莫不是勸人向善。沒聽說哪一個勸人向惡的。但泱泱中國之大。有一個正的。必有一個反的。有一個高的。就有一個矮的。正應(yīng)了陰陽相生之理。我這里便有一段放下屠刀。復(fù)又拿起屠刀的故事。說奇也奇。說不奇也不奇。細(xì)細(xì)想來。世間善惡未必一定。大惡似善。大奸似忠。大智若愚。反過來。大善似惡。大忠似奸。大愚若智也是有的。只看你有多大的心懷。要知那復(fù)又拿起屠刀之人可否真成了佛。列位看官且耐住性子。任我一路分解。
一
連長王大心坐在土墻下。眼睛黑腫,看不出是睜著還是閉著。
這是個廢棄的造紙廠,圍墻里密密層層的尸體。要不是冬天,氣味一定很可怕。每天要殺上千人。早晨來的時候,日本軍人的制服是淡黃色的,到了晚上,那衣服像是在血水里洗過一樣。尸體和尸體之間積滿了溪水一般的血,日本人的皮靴踩上去啪啪直響。
傍晚時分,日本軍人仿佛干了一天重體力活的工人,筋疲力盡地坐在造紙廠的舊板凳上,白米飯來了也咽不下。他們麻木了,直勾勾地看著十幾個幸存下來的中國人用鐵鉤子將尸體拖上平板車,傾倒在不遠(yuǎn)處的小河溝。仿佛無數(shù)死掉了的魚漂在河面上,緩緩而行,最終流到長江里。
入夜,王大心不清楚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什么也看不見,耳朵卻聽得真切。寒風(fēng)吹過草尖,吹過死人的頭發(fā),吹動了尸體上的衣襟。遠(yuǎn)處江水發(fā)出沉重的隆隆聲,震得地皮微微顫動。還有從死尸的傷口里汩汩地流著血,怎么也流不完。那聲音像一群人在聊天,你說幾句,我說幾句,或三五個人一起爭辯幾句。
王大心的腦中一片空白,當(dāng)然,說一片黑暗也行,都差不多。沒有恐懼,沒有仇恨,沒有慚愧,沒有情意,他心灰意冷地傾聽著這個人世間。聲音越來越弱,已經(jīng)來到半夜,冷風(fēng)刺骨,皮囊里的血漸漸流干,仿佛空掉了,他想,這回大概是快死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一把被血銹蝕的鐵鉤子刺進(jìn)王大心小腿上。不是很疼,好像那腿不是自己的。有一絲光亮從腫脹的眼縫中射進(jìn)來。王大心覺得自己在泥水里被拖了很遠(yuǎn),又給重重地扔在平板車子上,胸前是僵硬如石頭一樣的尸體。嘴和鼻子正貼在一個死人冷冰冰的前額上,有股腥氣,有股稻草味,像被雨淋過的墳地。
顛顛簸簸地過了好久,車子猛地一傾,王大心和十幾具尸體被丟到江水里。江面早已擠滿了浮尸,王大心躺在這些浮尸上,半浸在水中,忽忽悠悠地沒有沉下去。天空搖搖晃晃,灰霧中淡粉色的太陽像鐘擺一樣,從東跑到西,從南跳到北。
二
再睜眼時,王大心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青石上,滑溜溜的。頭頂上是光禿禿的樹枝,慘白的枝丫上挑著一面白月亮。不知什么鳥在遠(yuǎn)處咕咕叫了下,那聲音掠過發(fā)脆的樹皮,把幾片枯葉震落下來。
王大心隱約記得是幾個當(dāng)兵的把他從江水里拖出來,背著他向北逃,又上了山,走了好一段山路。后來,他們可能實在是筋疲力盡,也或許覺得王大心沒救了,就把他放在這兒,往他嘴里塞了片盤尼西林。
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道石門檻,光滑如鏡,中間凹了下去。王大心奮力撐起頭,向門里望去,月光下朦朧有座深紅色的小廟子。沒有燈光,窗子是破的,有幾團(tuán)黑乎乎的羅漢身影,枯黃的葉子積了尺把厚??礃幼邮菦]人。但王大心能感到濕冷的空氣中有一縷熱氣,是人的氣味。他掙扎著往門里面爬,像枯葉在海水中飄游。
爬到小廟子門口,一塊月光照進(jìn)去,銀閃閃的。王大心趴在那兒,惶惑地打量著紅臉或藍(lán)臉的羅漢,看著他們怒氣沖沖或喜笑顏開的神情。他又轉(zhuǎn)過頭,月光照不見的黑暗里,有一座金身坐像,不過,黃漆剝落,露出灰色泥胎。再仔細(xì)看,那泥像頭沒了,坐姿卻很端莊,手指柔軟修長,活靈活現(xiàn)。
王大心呆住了,他冥冥中感到,有什么東西是不生不死的。你看那泥像,沒頭了,一定是死了,可你看那姿態(tài),又像活著一樣。王大心疲憊地把臉貼在石板上,一滴淚水流過鼻梁,濺在灰塵里。他愣愣地盯著夜空里的白月亮,一時間竟忘了害怕,忘了爬進(jìn)來是為了找人相救。
他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在這里。他趴一會兒,再爬一會兒,繞過泥像,向廟子后面找去。那里有三五間石砌的矮屋子,不過,都沒有燈火。他向中間的屋子爬過去,用肩撞開薄木板門,因為那里有團(tuán)熱氣。好久才適應(yīng)了里面的黑暗,看到在角落里,有個人面對石墻坐著。那人不言語,王大心也沉默著。他放下心來,覺得在廟子外面,自己是一條在火上烤的魚,現(xiàn)在,被放回溫暖的湖水里。無緣無故地,他覺得得救了。
那人問,你來了?王大心愣了一下,答道,我來了。
三
王大心睜不開眼,也動不了。眼皮像塊巨大的幕布,一會兒是鮮亮的紅色,一會兒是絕對的黑暗。迷迷糊糊之中,他知道那是晝夜在輪回。眼皮之內(nèi),身體像顆燒紅了的炮彈,不斷地膨脹,隨時要爆炸似的。
不知從哪里流進(jìn)來一股清涼的水,帶著甘甜。最不可思議的是,王大心竟然在黑暗之中聞到一縷女人的味道。這味道伴隨著涼絲絲的水而來,撫過耳畔,掠過鼻尖。而且這味道還散發(fā)著淡桔色的微光,讓王大心身體之內(nèi)無限的黑暗里有了一小片光亮。
又不知過了多少個輪回,他再次睜開眼,陽光差點刺瞎眼珠子。隨即,所有記憶被抹去。他躺在一團(tuán)稻草上,頭頂半尺之上有扇石窗,一只蜘蛛吊在陽光里,渾身的絨毛射著金光。王大心愣了很久,想起廢棄的造紙廠,想起渾濁的血水,想起疲憊的日本軍人,想起擠滿尸體的江岸……于是一切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著被冬日陽光曬得半透明的稻草,想,我還活著,可我該死!這念頭是如此頑固,以至于他覺得腦子被掏空了,只剩下這兩句話,仿佛兩個灰色的人扭打在一起。
有人推開木板門,彎腰進(jìn)來。王大心動了下眼珠兒,打量過去。這人頭發(fā)半寸長,衣服由各種碎布拼縫起來,走到近前,有股雨水浸濕的樹皮味道。他把一碗野菜玉米粥放在王大心面前,點點頭,翹起嘴唇微微一笑。王大心眼角有點濕,大口把粥灌進(jìn)肚子里,想說點什么,可喉嚨仿佛堵住了,便把碗放在稻草上,無神地向石屋頂望著。
來人又笑了笑,道,你好好休息吧。便退了出去。這是河南一帶的口音,讓人想起鄉(xiāng)間土路上的行人。許久,王大心動了動身子,爬起來,從小石窗子望出去。外面是懸空峭壁,有灰白色的云飄過窗口。長江像蛇樣的水銀鏡子,蜿蜒在遠(yuǎn)處,罩著薄薄的霧氣。再向南,是一片灰蒙蒙的城。
一想起那城,王大心便窒息了,心里空空蕩蕩。他懶懶地坐回稻草里,歇了片刻,試著走出石屋。外面是個很小的院子,鋪著碎石,有幾簇濃綠的竹子立在院角。那救了自己的僧人正蹲在一口石槽邊刷洗陶碗,選過之后,水不倒掉,而是就著幾粒粥喝進(jìn)肚子。
王大心走過前去,給那人磕了三個頭。磕過之后,淚流滿面??伤谷徊恢约簽槭裁纯?,更不知自己該說點什么。那僧人忙站起身,有點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起王大心,說道,禮重了,禮重了。你本是護(hù)國的軍人,性命尚且不惜,我也不過是幾碗粥的功德。慚愧,慚愧。
幾句話愈發(fā)說得王大心止不住淚水,忙背過身去,拾起院角里的背簍,費力地對那人說,救命之恩,不說報答,也理應(yīng)供養(yǎng)?,F(xiàn)在的山下已同地獄一般,山上怕是也很窘迫,我去尋些糧食來。那人說,我本是個行腳的僧人,無牽無掛,饑飽不憂。你傷好了,去了便是,不必兒女情長。
王大心搖了搖頭,拿起背簍,一步三晃地向廟子外面走去。
四
廟子外面是片野林,有條若有若無的土路。真是奇怪,王大心愣了很久,心想,這廟子是如何生在荒無人煙之地的?空氣濕冷濕冷的,有些石子灑在泥土里,又滑又硌腳,勉強(qiáng)算是條小路。
拐彎處有塊大青石,石背后倒著一具軍人的尸體。臉色黑黃,深陷的眼眶里突出著灰白的眼珠子,大張著嘴,茫然地望著天空。王大心低聲說,你要是再堅持幾步路,或許就有救了。尸體腰間掛了把手槍,王大心拿過來,御下彈夾,只剩下三發(fā)子彈。他又翻了翻,手腕子上有塊表,不過停了。褲兜里有兩塊銀元,上衣兜里有一張證件和一封給家人的信。這信被水打濕了一半,但還能辨得清家鄉(xiāng)所在。王大心又道,槍我用一用,信和銀元一定給你寄回去。
走到山下時,灰色的太陽已快到天空中央。山路上零零星星倒斃著死尸,大多數(shù)是傷兵。王大心從草叢中鉆出來,迎面是個水塘,水塘那邊有個小村子。不過,靜悄悄的。
水塘上蒙著鉛色的晨霧,又略帶粉色。透過霧氣,可以看到幾十具上百具尸體堆在水塘邊,還有一些飄在水中,泡得腫大,快把衣服撐開了。再往村子里走,有只土狗拴在木樁上,大概是嚇得傻了,蜷著身子,躲在木樁后面,不吭一聲。土路上,扔著一只開了膛的水牛,肉給割走了,內(nèi)臟丟了一地,牛皮牛頭牛蹄掛在旁邊的木柵欄上,牛血積成了一大片深深淺淺的水洼。
王大心掏出槍,靜靜地傾聽周圍的聲響。似乎沒什么活著的了,只有水塘里不知什么東西冒了幾個氣泡。他鉆進(jìn)一座茅草屋,有個尸體背后挨了一刺刀,身子下面壓著一口陶缸。他推開尸體,下面是小半缸糙米。不過,已經(jīng)被血水浸透,而且凝固了,有白白細(xì)細(xì)的蛆蟲在上面爬。王大心扯掉死尸的褲子,扎緊褲腿,把黏糊糊的糙米捧進(jìn)去,在水塘里洗了又洗,勉強(qiáng)洗出了點黃白色。不過,湊近一聞,還是會隱隱嗅到一股陌生的臭味。
王大心把米拎回去,煮了一鍋飯。那僧人皺著眉嚼幾下,哇地吐了,問道,這米里怎么有這么大的血腥味?
五
王大心把一鍋飯吃了。盡管心里一直想著那個潰爛的尸體、密密麻麻的白蟲和黏稠的血跡,他還是一口一口地把飯吃干凈了。不僅是想讓自己活下去,還在摧殘自己的心。這個心又失望又疲憊,不知所措,也不知何去何從。
半夜里,王大心夢見一條漂亮的魚游在河里,可不知為什么,那條魚就給煮到鍋里,又被啃得只剩下魚刺。然后,他又夢見自己坐在山路上,遍體鱗傷,精神恍惚,馬上快完蛋了。這時,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又抬起他的下巴,說了幾句話。他雖然沒聽清話的內(nèi)容,卻突然淚流滿面。他剛要抬起頭,將那人看個仔細(xì),就醒了。
醒來之后,王大心竟然愈發(f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用頭撞石壁,撕心裂肺地嚎叫。額角流了血,卻有更利害的劇痛從內(nèi)往外噴涌。他滿地打滾,把炭火盆碰翻了,幾塊紅炭燒得后背嗞嗞響。如此還是不能緩解劇痛,他又拔出槍,對著自己的大腿來了一槍。折騰了很久,王大心感到自己又奄奄一息。天快亮?xí)r,那僧人才仿佛聽到聲音,走進(jìn)小石屋,在王大心的傷口上抹了些藥末。包扎一番過后,他坐在稻草邊的一塊青石上,沉默不語。
王大心恢復(fù)了知覺,有些愧疚地收好槍,低聲說道,報歉,報歉,如此凈土,我卻動起了兇器。那僧人道,不必道歉,凈土在心里。依我看,你似乎正在降伏自己的心,只是還摸不到門徑。王大心想問一問這門徑是什么,可也知道,這僧人一張嘴,必又是一套佛家的道理,便沒了興趣。
石窗外漸漸而來晨光,這僧人摳了下指甲上的泥,掏出把油亮的大鐵剪,貼著下巴剪胡子。他的下巴清瘦、健康,隱隱泛著青色的光。而且,他剪得特別入神、專注,讓王大心相信,這僧人吃齋念經(jīng)也一定是如此心無旁騖。王大心又很好奇,這樣一個人居然在亂世活得好好的,沒被傷害,也沒困擾,真是不可思議!
王大心問,你看樣子有三十歲吧?那僧人說,差不多。剛出生就被家人給了寺里,至今不知父母是誰。后來,寺里僧人們因兵災(zāi)散了,我不愿還俗,行腳至今,已經(jīng)忘了哪年哪月。
王大心又問,怎么未見你的經(jīng)書?那僧人道,從小讀經(jīng),腦子里一二十種經(jīng)文是有了,每天做的只是復(fù)習(xí)功課。出家人重在修行,等天下太平了,再好好讀經(jīng)也不遲。
這天下何時能夠太平?
一段因果了了,一縷妄念消了,天下就太平了。我每天會誦一個時辰《金光明經(jīng)》,為天下眾生祈平安。
有用嗎?
平心靜氣,致真致誠,必會有用。
王大心嘆了口氣,暗道,這人倒也誠實得可愛。不由得喜歡上了他。
六
山上冬日很冷。雖不結(jié)冰,但在石屋子里說話,仍然冒著股股白氣。六七天過去了,王大心的傷口劇痛、發(fā)炎、愈合,還有高燒,種種折磨一言難盡。不過,他覺得自己有點變了,隨著這些苦痛慢慢消盡,自己也在變得平靜。他忘了一些東西,想活著了,不再摧殘自己,也不再覺得自己罪大彌天。
一日早晨,那僧人竟然在舔王大心剛喝過粥的陶碗。他知道,山上沒有吃的了,于是折了根粗樹枝,帶上槍,又一次摸回那個被屠戮過的小村子。
山路上的死尸開始膨脹腐爛,衣服或軍服給撐得鼓鼓的,好似剛灌的香腸。有的扣子繃開了,有發(fā)紅發(fā)黑的膿水或腐肉流出來。尸體的頭臉也早看不出模樣,一個個腫得像顆剝了殼的雞蛋,雙眼突出,牙齒焦黃,有點像在哭,又有點像在笑。而且,所有死尸的表情竟然都一樣。
可是,樹林子依然蒼翠,鳥在叫,聲音幽遠(yuǎn)。淡淡的霧氣徘徊在樹枝與樹葉之間。讓人覺得,這些尸體不過是偶然來到這兒,然后,倒下、發(fā)脹、腐爛、化成水、消失,最終融入泥土。他們只是這里的過客,而剩下的,才是幾百年上千年的常態(tài)。
王大心進(jìn)了村子,這里依舊沒有一個活人。那條狗大概是餓得瘋了,咬斷了繩子,正歪著腦袋扯出水塘邊一具尸體的腸子。這狗眼睛紅紅的,鼻子、嘴邊和脖子上沾滿了血。它遠(yuǎn)遠(yuǎn)看了王大心一眼,眼光瘋瘋癲癲的,又有一絲不舍。它猶豫了一下,索性不再理他,埋頭繼續(xù)啃尸體的腳趾頭。
王大心一個草房子接著一個草房子找下去。他發(fā)現(xiàn),其實每座房子里都有些糧食,雖然不多,但必定有,只不過這些糧食都藏了起來,你得花很多工夫找出來。他想了想,明白了,這村子里的人在被抓起來集體殺掉之前,都還是指望著活下去的。
他如上回那樣,扯下尸體的褲子裝了些米,又撿了件棉被。他還想再拿點東西,可一條瘸腿不允許了。他坐在某戶人家的灶臺前,鐵鍋里還有點殘羹剩飯,不過早已干涸了,并且長著霉花。
王大心呆呆地坐著。那條狗來到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心存僥幸地對他抽了抽鼻子,又伸出前爪,裝模作樣地抻了個懶腰。他對它吹了聲口哨,那狗馬上站好,腰身抖了抖。王大心想,這可憐的家伙活在世上,不知受了多少驚嚇。
他招了招手,狗半信半疑地小步走過來。他撫摸著它的脖子、后背,抓著它的下巴。狗放松了警惕,半閉上眼睛。王大心看著它,它血淋淋的,沾滿了尸體上的臟東西,皮毛板結(jié)、扎手。狗也看了眼他,眼睛昏黃,好像在說,再沒什么可相信的了,你就是我最后的希望。
王大心把狗脖子摟在臂彎里,猛一用力,把它勒死了。又找到一把生銹的菜刀,扒了狗皮,熬了一鍋肉。他使勁填飽肚子,嘴上蒙了厚厚的油脂,想著,又能活上一段日子了。還剩下兩條狗腿,王大心把它放在裝米的褲子里帶回去。
七
第二天早晨,那僧人看見王大心一邊喝粥,一邊啃狗腿。他皺了皺眉,道,你的傷也好了,走了吧。王大心的牙齒硌在骨頭上愣住了,心道,這人畢竟救了我一命,恩還未報,怎么就走了呢?他咬了咬牙,把嚼著的狗肉吐出來,連同兩條狗腿扔到了廟子大門外草叢里。往回走了兩步,還看得見,又扔得遠(yuǎn)一些,想著來年那兒的草會長得更茂盛。
回來時,他又給那無頭的金身像拜了一拜。拜過之后,眼角竟有些濕潤,嘆道,天下還有如此信仰的人可是不多了。再抬頭看時,周圍幾個泥羅漢也親切了幾分。
那僧人緊了緊腰間的草繩,拿起布袋陶碗,向外走。王大心忙問他干什么,僧人道,你化來的緣總有股血腥味,還是我去化吧。唉,也怪自己,真是太懶了!王大心說,等等我,咱們一塊兒去。僧人停住身,沒吭聲。王大心帶上槍,拄著樹枝,吃力地跟在僧人身后。
兩人下了山,走進(jìn)村子。僧人呆呆地看了很久,回頭瞧了一眼王大心,好似明白了什么。僧人毅然向村子外走去,王大心想說點什么,又嘆了口氣,正了正腰間的槍,緊跟著他。
通向遠(yuǎn)方的小路滿是霧氣,一邊是荒蕪的稻田,一邊是灰白色的河。王大心走進(jìn)霧氣之中,不辨方向。前方,隱隱約約有條土路,可不知通向哪里。后面,走過的路慢慢消失在霧氣中,仿佛從來不曾有過。
這時,僧人轉(zhuǎn)過身,攔住王大心的去路,問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一時間,王大心驚呆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問自己,我要去哪兒?是的,這人世間能去的地方很多,可是,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區(qū)別?到處是血腥和屠戮,到處是尸體和靜寂,到處是灰心失望與冷酷無情??此朴袩o數(shù)條路,其實都是絕路。我手中有槍和子彈,可是面對那無邊的黑暗,它們又有什么用處?對啊,我要去哪兒?
他癡了,覺得眼前黑沉沉的。所有的景色都是真實的,可又瞬間成了一幅畫,或者說銅墻鐵壁,走不進(jìn)去,也走不過去。他有種窒息的感覺,好像稍一失神就會死掉。
王大心失魂落魄地跟在僧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來到江邊,江水白茫茫的,江心飄著零星動物和人的尸體,一沉一浮。岸邊停著一溜從江那邊漂來的尸首,一下一下撞著泥土和卵石。還有一條無主的小船擱淺在枯萎的蘆葦叢里。
已經(jīng)中午,兩人都沒吃東西,也沒東西可吃。他倆各靠著一棵槐樹,默不作聲。江面上有一艘掛著太陽旗的鐵皮軍艦,嘟嘟地叫了幾聲。不久,它帶起了一波一波巨大的水浪,拍打在岸上,嘩嘩直響。
王大心猶豫著說,當(dāng)我們的人被抓到一起打死時,我覺得,他們,或者說我們,早已經(jīng)不想活了。僧人困惑地看了看他,顯然是覺得他的話過于古怪。
王大心盯著江邊的某一具尸體。那尸體是個女人的,臉朝上,雙腿屈起,兩只乳房露在水面上,好像在水中生孩子。她渾身赤裸,顯然是被侮辱過,還被殺死了??墒牵@個被江水浸泡的尸體一點表情也沒有,空洞無神地望著天空。她在水中一搖一晃,仿佛歲月就是如此,所有的苦難都是她理應(yīng)承受的一樣。
不遠(yuǎn)處,還有十幾具尸體圍成一個放射形的圓圈,原來是每個人的肩胛骨都被鐵絲穿起來了。他們也無聲無息地漂在江面上,好似一朵慘白色的菊花。
八
王大心問,我說的話你能明白嗎?
僧人望著江水,想了想,點點頭,道,當(dāng)然,你說的是另一回事。你說的是心,是嗎?
王大心仿佛喪失了思考能力,腦筋銹住了似的,不能正常說話。但奇怪的是,他卻又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他嘴唇顫抖著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但是,這種感覺最真實。當(dāng)我看著日本人三八式步槍頂著我的額頭,當(dāng)我看著黑洞洞的槍口,當(dāng)我看著寒光閃閃的軍刀刀刃把一顆顆腦袋像砍南瓜一樣血淋淋地砍下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完蛋了。
王大心失神了,喃喃地說,我們的人被屠殺時不叫喊不反抗,比一只豬一條狗還溫順。我看過他們的眼神,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難道他們都不想活了嗎?是的,是的,我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知道大難臨頭,這一回在劫難逃了!
這個世界要死了!就像夏天過了冬天要來,或者一個嬰兒降生,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垂死的老人。而我們就在那個最黑暗的時刻。黑暗降臨,我們等著太陽再一次升起。可是時間是如此漫長,我們等不及了,所以,就不想活了。
日本人帶來了一樣?xùn)|西。當(dāng)然,這東西原來也不是他們的。這東西是黑色的,是不祥的黑色,這個東西來的時候,我們的末日也就來了。所以,我們不是被刀砍死的,也不是被槍打死的,而是這個東西蒙住了我們的眼睛。我們瞎了,再也沒法看世界。于是,我們就像一群灰心喪氣的瞎子一樣不想活了。
過去,我以為這個東西就是步槍、炸彈、軍刀,其實不是,這個東西比所有那些東西都可怕。它無影無蹤,但它如鬼一樣趴在你的心里的某個角落。你知道它是鬼,可是你沒法戰(zhàn)勝它,也無法躲避。你想背對著它,遙望天空和大海,可是沒用,它會從背后咬死你!它是我們的宿命,可是我們看不到這個宿命未來的樣子!
王大心和僧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僧人道,你說的這些,就是佛說的畏怖。
王大心道,我不是說我害怕,我恐懼,我慌張,我絕望,而是那個東西,那個黑色的東西。你懂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僧人道,世上最大的畏怖就是不知緣由的畏怖。可是,最大的畏怖也不會永久地停留在我們心里。不必害怕,不必害怕。我們的心是一面鏡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鏡子里的過眼云煙,哪怕是那最大的畏怖。
王大心大叫,可是,那面鏡子已經(jīng)碎了!
僧人皺了皺眉,困惑地看了一眼王大心,站起身,遙望江面。他說,那里有條小船,咱們過江去吧。王大心說,我就是從江那邊漂過來的,地獄是什么樣子,那里就是什么樣子。怕是緣化不來,命倒丟了。
僧人道,化緣也是渡人,可不光是填飽肚子,怎么能因為危險就不去呢?
僧人又道,你穿死人的衣服倒也像個僧人,只是頭發(fā)太長,又有軍帽子印,不吉祥。這樣吧,我就在這里給你剃一下,也好有個出家人的模樣。
九
城里落著薄雪,很寂靜。偶爾有幾聲槍響,不知從哪里傳來,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際里。日本兵走在馬路中央,中國人弓著腰,遠(yuǎn)遠(yuǎn)地溜邊走。稍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就會挨一槍。
王大心和僧人孤零零地走在街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薄雪下覆蓋著零散的尸首。僧人去敲門,可沒人應(yīng)答。有的門是敞開的,走進(jìn)去,是各種各樣慘死的景象。僧人雙手合十,默默地念上幾句,然后離開。不過,始終沒討到食物。
有發(fā)子彈打在眼前的青石路上。有個日本兵遠(yuǎn)遠(yuǎn)地大笑說,那兩個和尚,去收尸!
尸體是僵硬的,隨處可見,在路邊,在墻下,在秦淮河的石橋上。王大心和僧人各抬著尸體的肩和雙腿,左右搖晃兩下,甩掉薄雪,然后放在平板車上。很多女人的尸體是赤祼著的,或只有上衣還在,兩腿是赤祼著的。她們大叉著腿,像蕩婦一樣躺在街上,展示著自己,讓這座城沒了廉恥。還有一些女人的肚子給刺刀劃開了,黑紫色的腸子歪歪斜斜地流到地上,流到胯間,勉強(qiáng)遮住了羞恥的地方。
王大心一天沒吃東西,他筋疲力盡地一掀平板車,十幾具尸體便嘩啦啦地傾倒進(jìn)坑里。腦袋和腦袋相磕碰的時候,發(fā)出叮叮咣咣聲。這個坑很大,簡直是個大湖,無數(shù)具尸體填進(jìn)去,也只填了薄薄的一層。一個人還沒有死,他迷迷糊糊地從尸體中間鉆出來,沿著坑沿向上爬。幾個日本軍人麻木地看著他。終于,他爬上來,低頭望著日本軍官的皮靴。一個日本軍人拔出軍刀,那人想了想,蹲在大坑沿上,像蹲在自己老家的村口吃大碗面。刀光一閃,那腦袋便落進(jìn)大坑里,打了幾個滾。隨后,身子扭了幾下,也撲通落下去。
天快黑了,日本兵用刺刀攔住僧人,道,你,超度坑里的人!僧人坐在坑沿,雙手合十,閉上眼,念起來。王大心站在一邊,傾聽著他的聲音。不久,日本人用步槍頂著僧人的后腦勺,問,你是詛咒我們嗎?僧人搖搖頭。
入夜,收尸的民夫被關(guān)在一個小院子里。王大心和僧人擠在角落,王大心躺著,僧人閉著眼睛入定打坐。許久,有兩行淚水從僧人眼中流下,在夜里銀光閃閃。
沒有人睡得著,房子里充滿濃稠的尸臭味。王大心低聲問,你怎么了?僧人反問道,過江之前,你說過,那面鏡子已經(jīng)碎了,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王大心道,怎么了?為什么問這個?
僧人道,我有點不安,過去從未有過。你再說說,你為什么說鏡子碎了?
王大心道,也沒認(rèn)真想過。那天你說人的心像面鏡子,而我呢,那一瞬間卻想起了日本人黑洞洞的槍口。我當(dāng)時想,鏡子終究是敵不過一發(fā)子彈的。子彈穿過腦殼,萬事皆了。
僧人用衣袖擦了下淚水,可銀色的淚流只是中斷了一下,便又流到下巴上,一滴滴落下來,在夜空中劃出點點光輝。
僧人說,我從來沒有如此難過過。過去,我堅信人心就是一面鏡子,這鏡子能照見善與惡。無論這人有多么糊涂,或是有多么邪惡,說到底,他的心是干凈的??墒墙裉?,我有點懷疑了。你看那日本兵,見了垂死的人沒有半點惻隱之心。你看那中國的百姓,也不再相信仁慈,在軍刀與子彈面前,選擇閉上眼,選擇了放棄,與一切正在毀滅的一起毀滅。
僧人自問道,人真的有那樣一顆心嗎?
十
這一夜,所有人都睜著恐懼的雙眼等待天明。門外有只狼狗在動,不時打著響鼻,拴著它的鐵鏈嘩嘩響。天還沒亮,有人拎了一桶漂著稻草葉的糙米粥進(jìn)來,填不飽肚子。不過,也不大感覺到餓,誰都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被日本人一時興起打死。
街上薄雪還未化,天很黑,空氣是深藍(lán)色的。路邊,汽車的大燈穿過濕重的晨霧,呈現(xiàn)暗紅色。王大心和僧人走在民夫隊伍中,一片沉默。
迎面駛來幾輛軍用卡車,猛地停下。日本人大叫著,從車上趕下一群人。這群人大概是戲子,統(tǒng)統(tǒng)穿著前朝的服裝,有皇帝,有大臣,有書生,有佳麗,有宮娥彩女,三教九流。不知他們要去干什么,跌跌撞撞地跳下車,向著民夫隊伍相反的方向涌。日本人不耐煩了,又或許是很興奮。他們朝天空放了幾槍,又拿起鞭子抽打著這群人,大叫著催他們快走。
這群人凄慘地哀叫著,有男人的大叫,有女人的哭泣,還有嬰兒的啼哭。日本軍人愈加高興了,端起步槍向人群開了幾槍,有幾個人倒在路上。那群人更加混亂了,慢慢小跑起來。日本人放開了狼狗,追咬他們。又駕起三輪摩托趕上去,把穿著皇帝服裝的那個人打死了。
另外幾輛車大概是剛剛搶劫了某個圖書館,開始往街上傾倒古書,澆上汽油燒起來?;鸲焉峡招纬升埦盹L(fēng)一樣的濃煙,舊紙頁化成的灰燼隨著煙柱飄上高空。
王大心與僧人共用一輛平板車運(yùn)尸首。中午時分,又有幾輛卡車駛來,往大坑里傾倒舊書籍,看來,他們洗劫的那個圖書館還真是不小。書籍當(dāng)中,有一捆一捆的字畫。這些東西倒完了,又有尸體落在上面。白花花,又血淋淋。
在民夫往坑里填土?xí)r,一個穿長衫戴圓邊眼鏡的人跳進(jìn)坑里,抱著一疊古書不動了。日本人朝他開了一槍,沒打中。他閉著眼,一動不動。日本人大叫,埋。一鍬一鍬土落在那人身上,他仿佛提前死了,臉朝下,不動。
僧人跳下坑,攔腰抱住那人,想把他拖出來。那人的眼鏡掉了,費力地一把推開僧人,又抱著古書倒在土里。僧人說,書不在紙上,在你心里。那人跳起來,漲紅了臉,對僧人大叫道,滾。又推了僧人一把。日本人開了槍。這下打中了,不過沒打中要害。那人嘆了口氣,仿佛該休息了,遂坐下,抱起幾本古書,拍拍上面的土。身子一歪,倒下死了。
十一
想來列位看官的心境一定不好。正在常理之中。屠戮殺人之事。世間大惡。人神共憤。惻隱之心。婆娑世界之人皆有之。欲知后事如何。無奈還得暫且放下。恕罪。恕罪。只因那奇事之中,還有另一樁奇事。這奇事為何。先賣個關(guān)子。只講一段佛家故事。
話說一日。維摩詰大居士得了病。佛派遣諸菩薩與弟子前去探望。有一天女來到屋子里。向眾人撒下繁花。奇的是。那花朵撒在菩薩身上。盡皆落地。而散在修行不夠的弟子身上,卻附著其上,任其用力也無法甩脫。大弟子舍利弗問天女。這是為何。天女答,菩薩身不著花與你身著花者,無他,只因這心。
列位看官細(xì)細(xì)思量。那天女乃色界之中最美女子。塵世之人,誰能不心動。只是這心一動,便生了色欲。生了色欲,便行了罪孽。行了罪孽,便生了煩惱。生了煩惱,就廢了修行。這便是世間常理。但偏偏就有那不合常理之事。做的是罪孽之舉,行的卻是菩薩道。且待我一一講來。
十二
過了半個月,民夫隊死了一半人,有餓死的,有被打死的。一天早晨,日本人說,給你們一次機(jī)會,離開這座城,否則,就死。說罷,幾個日本兵用三八式步槍朝人群射擊。王大心拉起一臉茫然的僧人,低聲道,還不快跑!
逃出城的時候,王大心發(fā)現(xiàn)這里在慢慢復(fù)蘇,只是,這復(fù)蘇很古怪。有人在大街上扎花車,有人在樹上掛燈籠,還有一隊隊日本人的軍隊護(hù)送面色蒼白的中國人去新政府任職。怎么說呢?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優(yōu)伶,殘喘著一口氣,往臉上涂胭脂,準(zhǔn)備粉墨登場。只是,誰也不知道她那張臉是多么蒼老可怕。
逃過江,逃到山下。那小村子又有了人。不是原來村子里的人,而是些逃難的人,在那里落了腳。他們清理了池塘,埋了死尸,收了殘苗,開了荒地,重又住進(jìn)草房子。
沒幾天,江對岸的城里傳來零星鞭炮響,穿過江霧,仿佛有人在遙遠(yuǎn)的地方敲鼓。原來是過年了,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開始。又沒幾天,王大心感到從高空里飄來一絲潮暖的風(fēng),墻下草叢里竟然長出一朵濃黃色的小花。
他喃喃自語道,春天竟然來了?他又跑到懸崖邊的墻頭,向遠(yuǎn)處的平原望去,灰色的平原有了淺淺的綠色,那綠色之中又摻雜著一塊一塊黃色。
可無緣無故地,王大心又覺得不知在哪里有一縷縷黑色。這黑色看不見,可又在四處彌漫。似乎它們在某處,在某個裂縫里洇滲出來,可仔細(xì)看去,那里一切如故。
竟然有黑色的春天?一切在生根發(fā)芽,一切都生機(jī)勃勃??扇耸篱g卻無動于衷。春風(fēng)推著我向前走,前面卻是斷崖。它撫過我的臉,但我感覺不到生的欣喜,而是不安。一個將死之人看到春色該是多么的古怪和恐懼?。?/p>
十三
有天晚上,天邊有一牙月亮。王大心坐在廟子后院的青石上,一浪一浪桂花香氣從無邊的夜色里涌進(jìn)鼻孔。世界像黑色的大海,萬物涌動,帶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他心想,這個世界也許就是這樣子,人世間多么渺小??!放下吧,放下或許還有條活路。放不下,你的出路又在哪兒呢?如果世界就是這樣子又有什么不好?
難過也好,仇恨也好,絕望也好,由它去吧。你也不過是這樹上的一片葉子,在萬綠叢中發(fā)芽,生長,呼吸,變綠,枯萎,落下。
正想著,那僧人有點恍惚地走來。這個時候,他一般在打坐入定。他坐下來,心事重重地低著頭,道,你的槍呢?王大心遲疑了一下,那僧人抓著他的手,生氣地問,你的槍呢?那僧人變了個樣子,有點魂不守舍,又有點瘋瘋顛顛的。
王大心從草鋪下面找出槍,遞給僧人。那僧人擺弄了半天,瞇起一只眼,順著黑黑的槍管看進(jìn)去。他扭頭問道,這東西怎么殺人?王大心說,里面有子彈。擊發(fā)了子彈,彈頭從槍管里射出來,打碎腦殼,攪碎腦漿子,人就死了。僧人問,有例外嗎?王大心困惑地?fù)u搖頭,道,哪有例外?
僧人又問,這東西怎么用?王大心說,拉開擊錘,扣一下扳機(jī)就行了。僧人驚訝地問,就這么簡單?王大心道,就這么簡單。
僧人癡癡地把槍口頂在自己眉心,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槍管。他問道,你說,如果這個銅家伙飛出來,飛到眼前,我能看到什么?王大心一笑,道,當(dāng)然是看到子彈,還能看到什么?不過,子彈可是快得很,我想,你可能會看到一團(tuán)火光,然后就是一團(tuán)漆黑了。你想,腦殼都碎了,還能看到什么?
僧人遲疑地問,它能把我們的心打碎嗎?王大心仰頭想了想,道,大概是可以的。僧人道,我想試一試。王大心一把搶回了槍,道,這個東西你還是別試了。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挨了槍子沒有不死的,試一萬次結(jié)果還是一樣。
王大心說,或許還有一種辦法。僧人道,什么辦法?王大心說,就是讓我們也有槍。他們有槍,我們也有,這個時候,槍就沒有用了。僧人想了想,搖搖頭,道,不過是再多打碎幾面鏡子罷了,出路不在那兒。
好一會兒,僧人那瘋顛勁兒消失了,失望地垂著頭。他說,每年春天,我都要靜修一段日子,兩個月,三個月,記不準(zhǔn)日子。你怎么辦?還是走吧。王大心說,總是不知該去哪兒。去哪兒都覺得越走越遠(yuǎn)。
僧人嘴里念叨著,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是啊,越走越遠(yuǎn)。他盯著王大心,問道,那么,你能下得了決心出家么?塵世間這么多苦難你也看過了,來個了斷,不是很好嗎?王大心嚇了一跳,迷迷蒙蒙地動了動嘴。僧人看了他許久,道,還是算了。今后一段日子,你見不到我了。這廟子你且住著,想走便走,不想走,每日打掃打掃庭院,給佛像,給羅漢撣撣灰塵。
說完,僧人消失在夜色里。王大心望著月空,沉沉地睡著了。
十四
夢里黑漆漆的,有濃熱的暗流涌動,王大心給驚醒了。眼睛正對著一輪圓月,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白洞。他很絕望,心想,連覺都睡不好了。
他在撒滿銀光的院子里踱了幾步,竹子被夜風(fēng)吹動,嘩嘩響,幾縷影子投到地面,微微晃動。王大心想到,這是在山頂,離月亮是這樣的近,離人世間又是這樣的遠(yuǎn)。他嘆了口氣,站在墻邊,遙望無邊的夜色。這夜色里有群山,有大江,有春風(fēng),有花香。什么都有,為什么會這樣惆悵?
在懸崖邊的大樹下,有條白白的東西,很晃眼。王大心用心看去,驚呆了。他向前走了幾步,晃了晃頭,又看去,不禁把自己都忘了。那棵大槐樹下的青石上,躺著一個赤裸的女人。她的頭對著山頂,雙腿微微張開,對著山外。兩條胳膊垂著,一只手里捏著朵黃色小花。
女人似乎睡著了,兩顆不大的乳房微微起伏。王大心仔細(xì)看去,女人的臉蒙著一塊青布,露出細(xì)長的雙眼和小巧的下巴。
王大心恍恍惚惚地走到近前,用指尖點了點女人的肩膀。女人醒了,看了看他,似乎不是很驚奇。她拉起墊在身下的青色布衫,蓋住胸和腹部,坐起來,兩條白白的腿垂在青石上。蒙臉布后面的兩顆眼睛笑了笑,女人問道,你醒了?
王大心吃驚地問,你認(rèn)識我?女人道,是啊,你爬進(jìn)廟子那晚,是我和僧人救了你。你忘了?你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呢。王大心把頭微微向前靠,嗅了嗅,果然有股似曾相識的味道,這味道只屬于那一夜,是種救命的味道。
王大心又問,可是,可是,你是誰?怎么會在這兒???這荒山野嶺的。女人答道,我是出家人,叫霓云。是不是不太像個法名?我自己起的,覺得很好聽。呵呵。
可我為什么從來沒見過你?
救了你那晚之后,我就開始閉關(guān)靜修了。那地方在懸崖下的山洞里。你當(dāng)然看不到,僧人大概也沒告訴你。今后一段日子,你也看不到他的。
霓云的兩條腿前后擺動,白蠶似的腳趾夾起一根樹枝,又松開。王大心低下頭,耳朵漲紅了,月光下怕是也清清楚楚。女人伸出一條胳膊,將那朵黃色小花放在他鼻子下,道,聞聞花香吧。王大心聞了聞。女人又道,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王大心費力地抬起眼睛,打量著霓云。說也奇怪,她什么都沒有變,身上撒著月光,眼睛笑瞇瞇的??墒牵瑓s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王大心的心里融化了。他也對霓云笑了笑。
霓云道,你先回屋子去吧。我要穿好衣服了。
十五
王大心一夜未睡,皮膚輕得像紙,裹著月光,毛絨絨的。天快亮?xí)r,隔壁僧人屋里有了動靜。王大心鉆到他床邊,小聲問,你要到崖子下去了?僧人一愣,道,還不會,今天要下山一回。他又道,你見到她了?王大心說,見到了。她真的是,太……
僧人笑笑,問,太什么?你見過她的臉嗎?王大心一驚,道,沒見過。僧人道,她的臉被刀砍過,又被火燒過。見過之后,你便不會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王大心呆了片刻,道,我才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真是……她怎么會這樣?僧人又笑笑,道,我靜修了之后,你若不走,倒可以和她談?wù)劇?/p>
王大心嘆了口氣,道,想走下不了決心走,想留又下不了決心留。你身上有什么東西讓我很感動,忘不掉,也舍不得離開,想跟在你屁股后面浪跡天涯,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王大心又道,可是,我又覺得我永遠(yuǎn)成不了你,不能完完全全地成了你。我做不到。這是怎么回事?
僧人道,我成不了佛,你也成不了我,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別灰心喪氣了,我明白你的心意,已經(jīng)很好了。說到底,誰又不是在路上?王大心眼角有些濕潤,道,我和你一起下山吧,咱們同路再走一程。
田間的土路霧氣蒙蒙,土地枯黃干涸。太陽呈橙紅色掛在半空中,沒有一點熱力。前方,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孩子站在土路中間,手握長草稈,一邊對著太陽揮舞,一邊呀呀叫。幾十步開外的田地中,有個老人,吃力地從土里刨東西。
從霧氣那邊傳來馬蹄聲。這馬很有力量,聲音中有汗的味道,還有血腥的味道,仿佛不是吃草長大的,而是吃肉養(yǎng)壯的。那馬上騎著個日本軍官,他的身前坐著一個女孩子,身穿白綢緞做的和服,上面繡著淡粉色的小花。她扭頭興奮地叫著什么,一縷絨發(fā)飄在脖頸后面。
僧人沖了出去,想用后背護(hù)住土路上的男孩子。可那匹馬還是踢碎了孩子的腦袋,并且在僧人的腿上踏了一下。馬向前跑了十幾步,被勒住,緩緩走回來。小姑娘驚呆了,慌張地看著土地上殘缺不全的小尸體,又馬上害怕地哭起來。那個日本軍官面無表情地盯著王大心,似乎有一絲歉意,又似乎是一絲冷笑。
王大心費力地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討飯缽,又看了看身上穿著的從死人那里扒下來的衣服。他癡癡地向前走幾步,扔掉討飯缽,從腰間拔出槍,在尺把遠(yuǎn)的地方把那個日本軍官打死了。他一遍又一遍低聲念叨著,這個人是不準(zhǔn)備說句道歉的話了……
馬驚嘶了一聲,把小姑娘甩了下來,向前躍了幾步。它又想起死去的主人,忙跑回來,留連在日本軍官的尸體邊,不肯走。小姑娘趴在地上,昏了過去。王大心看了看槍管,這是最后一發(fā)子彈。他把槍扔在路邊田地里,突然感到一切都解脫了。于是,扶起僧人,緩緩地說,咱們繼續(xù)走吧。
僧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突然憤怒地推開了王大心。他又把王大心的陶碗搶走了,砸了個粉碎。王大心盯著他,他也瞪著王大心??墒牵难劬Χ秳恿艘幌?,扭過頭去,固執(zhí)地延著土路向遠(yuǎn)處走。
王大心說,這個日本人還不該死嗎?僧人頭也不回,搖搖頭,道,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這樣是不管用的。你只是又多打碎了一面鏡子,你對人世間沒做任何好事!
僧人道,你拿出槍只是因為怕了,你面對惡的時候怕了。你不敢去面對,你想逃跑!
王大心失控了,他大喊道,我去你媽的!要不是我把他打死了,沒準(zhǔn)你的腦袋就被他砍下來了!腦袋都沒了,你還講他媽的什么大道理?。∥颐刻煨列量嗫嗟厝ヒ?,就是為了養(yǎng)活你這樣昏了頭的笨蛋嗎!
僧人立住,扭過身,倒是平靜了,道,好好看看你的心吧,你就是害怕了,你敢說不是嗎?
身后,傳來失去孩子的老人的嚎叫聲……
十六
傍晚時分,王大心背著僧人往回走。僧人的腿大概是斷了,越走越疼,終于沒法動彈。夕陽下的小村子呈樹皮色,土屋頂上的稻草映著淡淡金光。沒有一個人,想是這些難民又逃到更遠(yuǎn)處去了。經(jīng)過村子口,王大心看到那個被自己打死的日本軍官被掛在房檐下,順著胸前的彈孔,還有嘴巴、鼻子、眼睛,流出一道道血水,滴在土地上,積成了一洼,已經(jīng)凝固了。他的胳膊和一條腿被砍掉,扔在一邊。肚子也被豁開了,黑紫色的腸子一直垂到地上。
還有那匹戰(zhàn)馬,被分成七塊八塊,有肉的地方?jīng)]了,只剩下幾塊大骨架和長骨頭,半張殘缺的馬皮血淋淋地扔在村邊的池塘岸上。再遠(yuǎn)處,暗綠色的冬草地上,甩著那件日本女孩子的和服,蹭了不少血和泥污,失去了早晨看到她時的照人光彩。稍稍把目光放遠(yuǎn),灰色的池塘里飄著一具白白瘦瘦的尸體,仰面朝天,四肢伸展,兩腿之間插著根焦了一半的燒火棍,像只剝了皮,又被串在簽子上烤的牛蛙。那樣子,和前段日子在城里收尸時看到的女人尸體沒什么區(qū)別。女人終歸是女人,慘死的方式都差不多。
僧人趴在王大心的后背上,低聲說,你看,你什么人也沒有救起來,只是死了更多的人。
王大心被激怒了,他說,這個日本女孩子就該死!這是日本人欠我們的!沒有槍,他們會怕嗎?不讓他們知道死有多痛苦,他們會知道自己做錯了嗎?這樣的苦,還要讓他們再受一百倍一千倍才行!
僧人嘆了口氣,說,你剛才說的是良心話嗎?那個小姑娘沒做錯什么,她不應(yīng)該這樣死。如果你說她應(yīng)該死,那日本人也會說我們應(yīng)該死。說到底,沒有人應(yīng)該死,不是嗎?如果槍能讓人知道對錯,如果恐懼能讓人知道對錯,那么,日本人豈不是比我們更能知道對錯嗎?
王大心冷笑道,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救了那個男孩子了嗎?
僧人道,我只救人,不殺人。
王大心答道,有時救人就得殺人。
僧人道,這樣救人不如不救。做下的惡遲早都要還,今天不還明天還,幾十年,上百年,也都是要還的。你看吧,日本人會吃苦頭的,他們固執(zhí)得越久,受的苦越深。佛學(xué)能在漢地流傳千余年,就是因為教人不做惡,這是最根本的。這一條不能通融,不能妥協(xié),也沒有方便。
王大心把僧人扔在地上,道,這話你跟日本人說去吧!僧人額頭冒出汗珠,皺著眉,不說話。王大心心軟了,只好把僧人重又扶起來,背好,一步一步向前走。僧人身體很輕,像干枯的稻草,身上也散發(fā)著干草的味道,大概終年吃素的人就是這種味道。
王大心帶著點嘲諷的口氣道,你什么時候能成佛?。可说?,此生不能,還有下一世,百世千世,只要沒走錯路,終有那一天。雖然看起來漫長,可真的成了佛,這百世千世也不過是虛幻,只是一瞬間的事。如果你放棄了,便永遠(yuǎn)也成不了佛,生生世世在苦海里掙扎。
王大心笑笑又問,像我這樣的成得了佛嗎?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我要是不放下呢?你看,這日本人正在殺我們的人呢?我怎么放得下?
不放下,就得下地獄。
下了地獄還成得了佛嗎?
……
十七
列位看官,休怪我饒舌。這里還有一段典故,不得不講。從前有兩個國王,一王發(fā)愿,早日成佛以渡世間勞苦;一王發(fā)愿,若不先渡罪苦,終未愿成佛。后來,前一王成了佛,而后一王終還是菩薩。后人把這菩薩的話歸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感人至深。這菩薩便是地藏菩薩,而那成了佛的,卻沒人還記得。如此看來,佛家動人的,還是那舍得下地獄的決心與大勇。在蕓蕓眾生眼里,任你得了多高的位置,若沒了一份入世的慈悲,與我何干?
只是,這地獄之苦又有幾人熬得???
十八
入夜,潮暖的春風(fēng)撫在臉上,空氣里有樹葉樹皮的味道。山下,有幾處火光,想是日本人又把那幾個村子血洗了。王大心給僧人的腿涂了藥,現(xiàn)在,他一聲不吭。王大心懷疑他死了,順著門縫看進(jìn)去,有個黑影子面對墻壁坐著,動也不動。王大心很是感嘆這僧人耐得了疼。
月光很好,夜空里有一絲銀光,又有一抹淡綠色。樹葉在黑暗中晃動,嘩嘩作響。王大心在院子里踱步,來到前面的小廟子門口。一只狐貍正蹲在無頭的佛像前,傾聽著四周的風(fēng)吹草動,兩只眼睛閃著黃色的亮光。正好有一片月光照在它身上,仿佛透明了。它弓起身子,扭著脖子,似有所求地看著王大心。
這廟子里只有些谷子、野菜,沒有它可吃的。王大心慢慢走過去,心想,如果它不跑,就在佛像前一起坐會兒,倒也是一樁奇事。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那狐貍猶豫了一下,扭動腰身逃掉了。它跑出廟門,蹲在門檻上回頭看了眼王大心。然后,在月光下一閃,便消失了。
王大心把頭枕在一塊供人跪拜的青磚上,盯著房檐角上白白大大的圓月亮。身下的青石有深深的凹陷,下雨的時候會像碗一樣積滿水。佛像的頭沒了,那里空蕩蕩的??赡呐滤皇O乱欢窝恚粭l胳膊,也是栩栩如生的。真是奇怪。
月亮是那樣的近,那樣的白,仿佛近在咫尺。王大心覺得自己就高懸在夜空,身下萬丈深淵里,是大江,是那座城,是遍地的尸體,是久久不熄的火海。一陣山風(fēng)吹來,天地如幕布一般抖動著,從無限遠(yuǎn)處,傳來隱隱的天籟之聲。
王大心嘆道,那個日本女孩子是不該死的,無論如何不該如此殘忍地對待她。此時此刻,我的心就是這樣說。任何一種置她于死地的道理都是強(qiáng)加于這顆心的??墒?,這顆心不會接受。無論你涂了多少臟東西上去,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洗去。這世間,立得住的,終會立住,立不住的,終還得倒下。一陣?yán)б庖u來,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很快便睡著了。夢鄉(xiāng)里,一切都破碎了,散亂了,所有的固執(zhí)都灰飛煙滅。
不知過了多久,有只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大心醒了,月亮偏了一個時辰的距離。月光的余輝里,有對細(xì)長的眼睛。霓云半蹲在他身旁,道,早春的風(fēng)很硬,小心一覺醒來腰動不了了。
王大心渾身冷汗,看到霓云,竟有點劫后重逢之感。他爬起來,擦擦額頭,身上每根骨頭都干巴巴的,像生銹的鐵棍,隱隱作痛。霓云在他對面坐下來,雙手抱膝,背對著月光,幾縷青絲順著脖子兩側(cè)垂在腰際。
她是那么美,只是臉上裹著青布,這布后面不知會怎樣可怕。王大心看慣了被砍傷或被燒傷的臉,這樣幾張臉在腦子一閃而過,讓他一陣心痛。他想了想說,你不太像出家人,你看,你蓄著頭發(fā),法名叫霓云。這名字太美了,哪有出家人叫這個的?
霓云輕輕笑了下,眼睛在月影里閃了一點亮光,說道,出家人和在家人的區(qū)別就在幾縷頭發(fā)上么?起了一個出家人的名字,就是出家人了?我喜歡這樣。
她的聲音淡淡的、淺淺的,很干凈。她又說,我什么都沒了,只剩下這些東西,為什么不能留下來?如果連它們也丟了,我簡直太嚇人,恐怕連人都算不上。
王大心道,我不怕,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你要愿意,就別戴著這個東西了。霓云呵呵一笑,你這樣的男人我見得多了,嘴上說沒關(guān)系,真看到這張臉時,就嚇得跑掉了。這樣吧,我給你看看半張臉,怎么樣?看過了再說自己怕不怕。
王大心點點頭。霓云仰起臉,對著月光,慢慢掀起青布。在她的臉上,密密地布著蚯蚓一樣的肉紅色疤痕,細(xì)細(xì)看去,像山脈一樣留下深深的影子。還有那眼睛,眼角處留著幾道黑紅色的疤,隱隱露在青布外面,仿佛什么怪物的尾巴。
霓云重新遮上青布,道,過去,我只是個煙花女人,沒太多的念頭,想著掙口活命的飯??墒?,你看,這世界是多么可怕,你們男人是多么無情,連這么一點活路都不留給我。你們得不到的,就把她毀掉。
十九
霓云抬起頭,有兩顆淚水亮晶晶地流下來。王大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依然很美。她仰望著佛像說,這世上只有他是全心全意地愛著我,不管我有多么可怕。我也愛著他。就算他沒有頭,沒有臉,沒有眼睛,只剩下一堆泥做的身子。
她又說,我覺得,你們男人和日本人沒什么區(qū)別,一樣的貪婪、殘忍、惡心。日本人干過的事情,你們哪一件沒干過?
王大心道,那你為什么還要救我?霓云說,一個心里有恨的人是不應(yīng)該說話的,像我一樣,一說就錯。那晚,我見你傷痕累累的樣子,覺得你不是個壞人,壞人絕不會讓自己傷成這樣。我好像還沒看錯人。
霓云道,唉,其實我想說的是,用男人或日本人這樣的詞語來說話是沒有用的,說出來的話總是遠(yuǎn)離自己的心??偸怯泻萌?,或壞人,哪怕是一個人,心里也總是有善念和惡念。所以,我的恨是沒有源頭的,是沒有根的。
王大心又問,那你和僧人呢?霓云笑了,說,你為什么這么問?你妒忌了?王大心想了會兒,道,我也不知道,那晚,你的樣子把我嚇著了。我有點奇怪,你和僧人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是怎么生活的。
霓云又笑了,說,他是個虔誠的出家人。我和他就像兩條相忘于江海的魚,誰也沒對誰有過非分的念頭。呵呵。不過,我不喜歡他,他很虔誠,但冷冰冰的。他對人世間的愛是一種冷酷無情的愛,是一種通過妄想得到的愛。他的愛,你永遠(yuǎn)都體會不到。
霓云又嘿嘿一樂,道,但他是個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他救過我一命,并且替我保守著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秘密。
不知不覺間,月亮又偏了一個時辰的距離。王大心覺得霓云就像春天的風(fēng)。春風(fēng)柔軟、親切,可以吹得人渾身飽脹。但對他來說,春風(fēng)止步于皮膚之上,吹不進(jìn)他的身體,他的心里。而霓云的周圍卻似乎有種看不見的東西,這東西沒有形,沒有色,沒有氣味,沒有聲音,卻能讓他快樂。要知道,這種快樂對王大心是很稀有的了。仿佛大旱時節(jié)的一滴水,或者冰天雪地里的一點火苗。
霓云說,你看,現(xiàn)在多好。沒有過去,沒有將來,一片月色,無憂無慮,似乎永遠(yuǎn)都可以這樣下去。她又說,不過,不早了,還是去休息吧。說罷,她站起來,對著無頭佛像拜了拜,向廟子后面走去。
她從草叢里摘下兩朵黃色的小花,一朵戴在自己耳際,一朵遞給王大心,道,愿你早點好起來。王大心一把把她摟在懷里,連自己都唬了一跳。霓云的身體顫抖了下,把臉靠在他的肩頭,沒有動。背后不遠(yuǎn)處是無頭的佛像和幾尊怒目金剛,王大心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懷里的是人,不是神,即便是神,你也沒做錯什么。許久,他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
霓云抬起臉,雙眼在月光下好似井水,里面映著夜色里的一切。她說,你這樣是得不到我的。她笑了笑,眼里的神色變了,像個地地道道的青樓女子,說,不過,你要只是想得到我的身子,那就拿去好了。出家人和煙花女人都明白,這皮囊其實不是自己的,如果能用它做一點善事也不錯。
霓云翹了翹嘴角,更加貼近王大心的臉頰,用一種引誘的腔調(diào)說,來呀,你可以這樣做的。王大心不舍地抱著霓云好一會兒,慢慢松開,在她的青衫襟上撣了撣,好像擦拭著一個險些給他打碎的瓷花瓶。
二十
王大心一夜未睡。他似乎得到了一些寶貴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他不想死了??闪硪环矫妫指咏^望了,因為不知道這東西是什么,它在哪里。它總是華光一現(xiàn),然后就不知去向。天明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如果不走,一切都將被毀掉。
霓云也束好了行裝,背上布袋,準(zhǔn)備下山討飯。王大心難過地說,我很擔(dān)心你的安全。霓云摘下臉上的青布,說,我一直都很安全。
夜色里,王大心看到的是她的眼睛,聽著她的聲音,聞著她的香氣?,F(xiàn)在,在白天里,他看到的是一張好似爬滿蛆蟲的臉,仿佛另一個陌生人。他閉上眼,在霓云的脖子旁嗅了嗅,還是她。他突然抱著霓云放聲大哭,卻不知哭什么。
這個陌生人抬起王大心的頭,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她的臉像個怪物,沒有表情,呈現(xiàn)著骷髏的輪廓,你不知道她在傷心還是喜悅,在癡情還是無情。這個樣子讓王大心一陣刺痛,淚水流得愈加猛烈。他知道,這個皮囊后面站著一個光彩照人的女人,可是,自己永遠(yuǎn)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他索性閉上眼睛,聽著她的呼吸聲,嗅著她身體的氣味,使勁親吻她的嘴唇。在一片黑暗里,覺得與這個女人相遇了。
霓云推開了他,說,咱們再一起走一程吧。
山下的土路依舊,只是春色更濃了。薄霧之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大片大片金黃色的花朵。雖然村子剛被屠戮過一遍,但仍然又住進(jìn)了逃難的人。池塘里漂著脹鼓鼓的死尸,村子另一頭的水田里,已經(jīng)三三兩兩有人扛著犁子墾地。
霓云盤起了頭發(fā),暫且不那么嚇人。他們背后的土路上來了一小隊拉著輜重的日本人,為首的軍官騎著馬,后面的步行。隊伍尾部還用鐵絲串著十幾個中國人,鐵絲生著紅銹,穿過那些人的肩胛骨,有一滴一滴黏稠的血漿落在土路上。
日本軍官勒住馬,向水田那邊望了下,從士兵那里要過一桿三八式步槍,瞄準(zhǔn)田里干活的人。呯的一聲響,遠(yuǎn)處那幾個小得像花生米的人晃了晃,四處張望,然后就一起趴在地上。片刻,他們?nèi)酉罗r(nóng)具,逃得無影無蹤。
日本人的馬停在王大心和霓云身旁,日本軍官用軍刀刀鞘抬起霓云的臉,嘴角翹了翹。他又用刀鞘將霓云的發(fā)髻打散了,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日本軍官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道,這個村子,永遠(yuǎn),不要。松井中佐,他的女兒,死在這里。幾個日本兵把池塘邊十幾座草屋澆上了汽油,頃刻間,淡綠色的田野里便多出了一塊焦黑色。
日本軍官用刀鞘敲打著王大心的光頭頂,冷笑著問,你們的廟子,在哪里?王大心回身指指山頂。日本軍官想了想,道,你們倆個,帶路。
二十一
日本兵將那十幾個中國人捆成一捆,推到大樹下,拴起來。又在無頭佛像前宰了只從山下村子里掠來的羊。那羊尖叫了幾聲,便斷氣了,血濺了一地。他們支起鍋,把后院石屋子的木板門拆了當(dāng)柴。不一會兒,院子里便充滿羊肉膻味。
那日本軍官饒有興致地在廟子里轉(zhuǎn),看看佛像、羅漢像,又轉(zhuǎn)到后院。他走到王大心的小屋子里,打量了一番,坐在王大心的稻草鋪上,微笑地盯著他和霓云,又很舒心地躺下去。日本軍官扭了扭身體,仿佛被什么硌了一下。他皺皺眉,又扭了下,把手伸進(jìn)稻草下摸了摸。接著,他把手抬到眼前光亮處端詳,兩指間夾著枚黃亮的彈殼。
他陰郁地盯著王大心,問,手槍彈殼,對嗎?他又問,松井中佐,也是手槍,對嗎?王大心看著日本軍官,沒說話。日本軍官問,你,對嗎?王大心點點頭。
日本軍官問,你,出家人?王大心搖搖頭。他又看著霓云,問,她,出家人?王大心點點頭。日本軍官困惑地閉上眼,仰天想想,道,吃飯吧。他從瓷盆里挑出一根肋骨,遞向霓云,道,吃掉。霓云不接,一個日本兵拿過骨頭,向她嘴里塞。霓云閉著嘴,幾下,嘴唇便戳破了,下巴上滿是血。日本兵又拔下刺刀,把她的牙齒撬開,將骨頭塞了進(jìn)去。
霓云像鬼一樣昏死在一邊。好一會兒,日本軍官吃完了羊肉,抹抹嘴,指著王大心說,他,也和他們捆一起。
王大心的鎖骨也和其他人一樣,給小指粗的鐵絲穿起來。他的身后是無頭佛像,腳下滑溜溜的,是一汪羊血。日本軍官攤開手心,把那枚彈殼扔在人群腳下,道,澆上汽油,人,都不要了。
這時,僧人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了人們的視野。他的眼神懵懵懂懂,又很焦急,好像剛睡醒,對眼前的險惡環(huán)境一無所知。僧人來到日本軍官面前,拍了拍手上的土,很難過,快要流淚了,說,這是寺院??!你們不光殺羊,還要殺人,你們瘋了嗎?
日本軍官輕輕擺頭,手拿火柴的日本兵住了手。日本軍官歪著腦袋研究了僧人一小會兒,問道,你是出家人?僧人道,我是。日本軍官一笑,道,好,還有些酒肉,你,陪我吃。僧人道,我不能吃這個,這是戒。日本軍官翹著嘴角冷笑,問,為什么?僧人道,犯戒就毀了今生和前世的修行,就要下地獄。
日本軍官說,吃了酒肉,你,救一個人,愿意?僧人想了想,低下頭,幾滴眼淚順著下巴落到土地里。他說,好吧。日本軍官在青石旁坐下,指著瓷盆,道,肉,湯,都吃完。他又對一個日本兵說,酒,也拿來。那日本兵捧過一只鋁皮行軍壺,塞在僧人懷里。
僧人艱難地吃著,吃一口,便捂著喉嚨,防止吐出來。日本軍官道,記者,來,拍一張。中國和尚,吃肉。哈哈哈。僧人吃完,已經(jīng)滿臉淚水。他看著日本軍官,道,我可以挑一個人了嗎?日本軍官蔑視地看了他一眼,對其他日本兵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你們看,這是他們的和尚。連和尚都如此。他又對僧人說,你,假和尚。你的話,我不信。
僧人站到日本軍官面前,又問,我怎樣才可以救人?日本軍官道,你,自己來。僧人用臟袖子擦掉眼淚,盤腿坐在無頭佛像前的空地里,身下是未干的羊血和汽油。他向后面捆在一起的人揮揮手,讓他們離得遠(yuǎn)一些。他又指著日本兵手中的汽油桶,指著自己的光頭,道,如果這樣可以,那就來吧。
二十二
僧人抹了把臉上的汽油,指著王大心,輕聲道,讓他過來,我有話對他說。日本兵費力地扭開鐵絲,把王大心從人串上解下來,鐵絲上的銹蝕鋸著他的鎖骨。
王大心來到僧人身旁,難過地說道,我現(xiàn)在連槍都沒有了。僧人回過頭,溫和地說,槍是沒有用的。但我要對你說的不是這個,過會兒,我想對你說一句話。我想了很久。可是,我不知自己到時候能不能說出口。也許能說出來,也可能說不出來??傊?,在我推開那扇門之前,我要對你說一句話。
王大心點點頭。僧人向外擺擺手,讓他后退幾步。然后,閉上眼,雙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詞。一個日本兵劃著一根火柴,拋在淌著汽油的土地上。一瞬間,僧人被包裹在淡藍(lán)色的火焰里。他的衣服、皮膚在迅速變黑,空氣里很快便彌漫著燒焦的皮肉味。他的手穩(wěn)穩(wěn)合十,沒有顫抖,黑色嘴唇仍然在微微念動。
好一會兒,那焦黑的臉上睜開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僧人向王大心招了一下手,只聽手臂上響起喀吧喀吧的脆響,燒焦的皮膚像殼子一樣裂開,露出焦黃色的油脂,淌出血漿。僧人的嘴唇動了一下,王大心沒有聽清。他把耳朵湊近僧人的嘴,一股炙熱的氣流噴在臉上,比沸水的蒸氣還燙。
僧人道,我心里的,那面鏡子,沒有,碎掉。烈火不能,子彈也不能,毀了它。善惡如常。王大心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三個頭。王大心自己也不知過會兒能不能給日本人打死,可他覺得這三個頭非常有必要。僧人低聲道,如果你能活下來,就告訴別人。那么,我走了。說完,這個炭黑色的軀體側(cè)向一方,蜷曲著倒在燒黑了的黃土上,烤焦的手指和耳朵散落一地。
王大心伏在發(fā)燙的土地上。日本人將剩下的人帶到廟子外面用槍打死了。一個日本兵對著昏死過去的霓云舉起刺刀,日本軍官叫道,那是鬼,讓她活著。說完,他把王大心提起來,用手槍頂著他的頭,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想從那里打量到一點懼怕。
王大心心想,或許,這個日本人就會扣動扳機(jī),這是自己最后看一眼世界??墒?,世界變了嗎?沒變,還是很明凈,很清澈。僧人說得沒錯,只要你愿意,你的心就能看世界。無論是刀山火海,還是春暖花開,世界如常。
日本軍官用槍托將王大心砸倒在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二十三
霓云的嘴角被刺刀割了一下,牙齒掉了兩顆,血肉模糊,更像鬼了。王大心抱起這個瘦弱的軀體,很輕,纖細(xì)的胳膊搭在他的肩頭,無力而柔軟。還有她的長發(fā),撫著他的脖子。這是個女人的身體,好比那無頭的佛像。她有一張鬼一樣的臉,她還有一個神一樣的身體,可這都不重要,她還是她,霓云還是霓云。
王大心把霓云放在木床上,用僧人留下的草藥給她涂了傷口,又把她的臉用青布遮上。他相信,如果她醒來,也會這樣做的。
除了樹上的蟲子,廟子里一片寂靜,空氣里既有初春的青草味,又有燒焦的皮肉味、血腥味,以及殘留的汽油味,又陌生,又可怕。王大心不知該怎樣處理僧人的遺骸,于是,他在羅漢像旁邊的土地上挖了個方方正正的坑,把僧人燒焦了的尸體以端坐的姿態(tài)擺好。在他抱著僧人那炭一樣的身體時,僧人的一條腿不小心喀吧斷掉了。一股黑紅色的血和一團(tuán)凝黃色的油脂噴在王大心身上,使得他差點嘔吐出來。
僧人在坑里坐好了。王大心先是給無頭佛像拜了三拜,依次給羅漢像拜了一拜,最后又給僧人的坐尸磕了三個頭。在他眼里,此時的僧人已經(jīng)和他們一樣了。然后,他把坑填好,在旁邊立了一塊青石,想著有朝一日在上面刻上字,把今天的事記下來。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他琢磨著,要把院子里的血腥之物都鏟到外面去,還要用碎石重新把這里鋪好。他走到廟門口,月亮照在那十幾個被槍打死的死尸上。他們神態(tài)各異,但其實又都一樣。無論死之前是什么表情,但變成死尸之后,都千篇一律地空洞無神。
王大心累極了,靠坐在廟門前的青石上,打量著叢林,打量著黑夜,打量著死尸,一點也不害怕,不久以前還差點變成他們。他對自己說,明天一早有力氣了,一定把這些人好好埋葬。
想著想著,就流淚了。是因為劫后余生嗎?不全是。萬事萬物悄無聲息,死去的回歸土地,暴虐的繼續(xù)橫行于人世間,可最終,他們也要腐爛在土里。人站起來,又將倒下。你吶喊過,可終要沉默。誰能永恒地站立于這世界里?
王大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夜色里,春風(fēng)吹在身上,讓身體里空蕩蕩的。他在想,把這一切都收拾妥當(dāng),我將去哪里?在一片廢墟之上,生活將如何開始?
回到霓云的小屋,她醒了,一雙白眼睛盯著他。
二十四
這里的春天很短,轉(zhuǎn)眼間,便很熱了。山下的小村子被屠戮,又聚居,再屠戮,再聚居,仿佛漫山遍野的草木花朵,春風(fēng)一吹,便會重新生長起來。
每到夜晚,霓云便會坐在埋僧人的地方,對著上面的青石碑,默默無語。遠(yuǎn)遠(yuǎn)看去,僧人坐在地下,霓云坐在地上,好似在交談。每每這時,王大心都會生起一絲妒忌,誰說他們倆個沒有感情?但這妒忌又不是恨,他倒是覺得即便是出家人也不應(yīng)該絕情。他有點空落落的,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切,心里不時有點刺痛。
說也奇怪,不幾日,僧人的青石碑旁長出一朵白色小花。這小花很古怪,只有兩片扁圓帶尖的花瓣,潔白無瑕,花蕊是濃黃色的。不經(jīng)意間看去,像一只細(xì)長眼睛在端詳著人世間。廟子外面埋死人的地方,長出了一大簇鮮紅的野花,與周圍迥然有異。
月夜下,霓云坐在青石碑對面。王大心躺著,頭枕著石頭。他盤算著,給僧人的青石碑刻完字就走,無論如何不再拖延了。即使不知該去哪里,也要離開。僧人的事情要刻六十七個字,現(xiàn)在,每天除去下山討飯,能用鐵釬刻上四五個字。
王大心嘴里叼著一根青草稈,聞著霓云身上的味道,哼著青樓里的艷曲。她噗哧樂了,把王大心拉起來。借著月光,王大心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哭了,睫毛濕潤,滿眼溫情。
霓云道,你好好看看我。王大心皺了皺眉,道,看過了,還要看?霓云道,再仔細(xì)看看我。王大心有點心驚膽戰(zhàn),壯著膽子打量著霓云的臉。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完美無傷,仿佛惡鬼的嘴里銜著件稀世珍寶。
霓云道,我曾說過,僧人替我保守著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秘密,你還記得嗎?說完,她扶著王大心的手,在臉頰一側(cè)輕輕一捏,立刻,那里的皮膚便掀起一角。
王大心呆住了。霓云的眼角微閉,若有所思地說,看一看我。
那是一片網(wǎng)形的膠狀物,染過顏色,竟與傷疤無異。王大心瞪大眼,這張假臉徐徐揭開,露出了另一張臉。霓云重又睜開眼睛,如同明月從薄云后鉆出來。她的面容撒了一層月光,難以用世間言語描繪。
她說,剛才,是冬天里的我?,F(xiàn)在,是春天里的我。雖然,并沒有什么不同,可我還是更喜歡春天。冬天,萬物蕭瑟,走向死亡。春天,他們又重獲新生。說到底,誰又愿意去死呢?
霓云捧起王大心的臉,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下。
二十五
王大心一直在失神,沒辦法把這張臉和一個活生生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張臉太美了,像神一樣。可神的臉是什么樣子?背后的無頭佛像栩栩如生,可它沒有臉。也許,就在那么很稀有的一些瞬間,神會讓人世間看見它的臉。
霓云的眸子清澈如水,又深不可測。王大心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還未等他醒轉(zhuǎn)過來,霓云又抱住他的頭,像抱著一個嬰兒那樣親吻他。他迷迷糊糊地想,霓云在干什么?她是出家人嗎?神也可以像人一樣嗎?
他想不清楚,像逃跑一樣掙脫了霓云的懷抱。他問,出家人可以這樣做么?霓云道,我沒想過可不可以。
她站起身,取來一張竹席鋪在無頭佛像前,道,這世界滿眼鮮血死尸,誰和春天一樣煥然一新?誰才是人世間的希望?
兩人沉默不語。王大心扭過頭,又有只金紅色的狐貍站在廟子門口,眼睛閃亮亮地向里面看。再回頭時,他看見霓云乳房中間有一枚細(xì)小的翡翠墜子。月光像海洋一樣四處涌動,人世間變成了海底。一切都變得模糊、扭曲,無邊無際,你看得見芬芳,你聽得見笑容。一切一切脫去形體,變成無數(shù)銀色的精靈,與你擦肩而過。
二十六
青石碑上的字,還有十幾個沒刻好。霓云指著肚子對王大心說,這里有了個嬰兒。王大心突然明白,她那晚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到秋天的時候,霓云大腹便便,站在懸崖上望著山下金黃色的稻田。她沒了神一樣的身體,和人世間的母親一樣,面色潮紅,身材腫脹,體態(tài)笨拙。她經(jīng)常一坐就是半天,手里拿著樹上剛熟的野果,端詳著,或者咬一口。她摸著肚子,仰起臉,讓帶稻米味道的秋風(fēng)撫摸自己。
到冬天的時候,一個女嬰降生了。霓云經(jīng)常抱著她,坦露乳房在無頭佛像前哺乳。
又是一個四季輪回,山下的稻田黃了。王大心討飯回來,給霓云帶回一兜剛收的栗子。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霓云把那張惡鬼一樣的假臉戴上了,女嬰給嚇得正哭。她將嬰兒交給王大心,淡淡地說,你們該走了。
霓云遙望著霧蒙蒙的銀色大江,又道,秋天了,人世間豐收。我呢,也留下一枚小小的果實。大心,你把她好好養(yǎng)大。讓她快樂,讓她善良,不要讓她記得仇恨。
王大心低頭想了想,點點頭。他紅著眼睛說,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是否愛過我?霓云摘下那枚翡翠墜子,戴在嬰兒脖子上,打量著他,說,我愛你。有那么一天,你會明白我的愛,那時,來找我。
王大心問,來這里?霓云道,不是來這里。不過,你來找我好了。
二十七
轉(zhuǎn)眼間,王大心的女兒霓云七歲了。王大心帶著她逃到湖南,在一個叫芷江的地方活下來。他在那里討了老婆,又生了一群娃,可最愛的還是霓云。
有一天,王大心牽著霓云的小手,在鎮(zhèn)子上的青石路邊閑走。幾個穿黃軍裝的士兵坐在木桌子后面,用電喇叭大喊,芷江戰(zhàn)役就要打響了,這是對小鬼子的最后一仗,年輕人要報效國家啊!投軍一個,家里給二十塊大洋。
王大心微微一笑,拉著霓云繼續(xù)向前走。拐彎處有個小巷子,是煙花之地。剛下過雨,石板路上濕滑。有個大兵衣冠不整地從里面出來,醉著,搖搖晃晃。一個青樓女子摟著他的脖頸,放蕩地親了他一口。那女子說,你醉了吧,怎么把錢都給了我?你不留著?那士兵大笑,仗打起來,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呀?小賤貨,你是最后一個愛我的人,都給了你吧。那女子抹了把眼淚,從頭上拔下一朵白色小花,別在大兵胸前。
王大心驚呆了,那小花與僧人墳上長的花一模一樣,好似他又活了過來,正看著自己。他轉(zhuǎn)身蹲下來,流著淚對霓云說,你先自己回家,我要去找你的親媽媽。
看著霓云走遠(yuǎn)了,王大心來到招兵的木桌子前,大聲叫道,算我一個。這二十塊大洋代我給西門外的黃大丫頭送去,告訴她,好好把孩子們養(yǎng)大。若是虧待了大女兒霓云,小心老子打完仗回來揍她!
王大心仰起頭,天空浩瀚無邊,仿佛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
二十八
故事就這么說完了。言語粗劣。稀湯寡水。也不知列位看官是否還記得一二個人物一二樁事情。有人會問了。你為什么要講這故事。想了想。答曰:都是些一個甲子以前的舊人舊事,聊表些敬意,追憶,思念罷了?;蚋猩跽撸钩I钪械貌坏降木鸵庖焦适吕镆彩怯械?。講故事的有趣之處大概便在這里了。
無論如何,能給人留下些許念想。便是遂了鄙人的心愿。有打油詩為證:
蓮花雖白世間稀。
茅廁雖臟不可離。
要使世人得蓮花。
誰入茅廁當(dāng)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