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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蝶

2018-07-25 11:24林曉哲
江南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目光

林曉哲

他兀立在窗前,看著黃色的燈帶在樟樹上閃爍。白日里沉郁的綠忽而變成鮮綠,忽而一團昏暗。從二樓透出的目光不需要高樓就被阻斷了。兩棵頎長的銀杏把目光帶向天空。有一抹云像是穿過一條逼仄的河流。期待一兩顆星星的出現(xiàn)簡直是一種奢望。于是他的目光又回到地面。馬路上的車輛擁堵在一起。一輛三輪車局促地??吭凇敖鹕耆A”的門口。門內(nèi)的廊道上有一排明亮的水晶吊燈在迎接從三輪車走出的女人。女人灰色大衣的下方露出一截玉色。玉色跟隨一雙殷紅的高跟靴擺動著。他分辨不清那是絲襪還是小腿的顏色。他好像聽得到高跟靴踏在大理石地磚上發(fā)出的橐橐聲。橐橐聲被帶入電梯后消失了。他的目光留在“金色年華”的廊道上。兩個年輕的保安各自靠著廊道抽著煙。他看著一縷煙向水晶吊燈裊裊升起又倏忽消散。兩側(cè)锃亮的帝皇金大理石墻映照著彼此的紋路。煙頭滿地,地磚覆蓋著一層泥灰色。“金色年華”出奇地安靜。

他的目光離開廊道時不經(jīng)意地落在一個女人身上。當(dāng)發(fā)現(xiàn)女人也在翹首看他時,他稍稍偏移了視線。他疑惑女人如何突然出現(xiàn)在“金色年華”的門口。她讓他怦然心動。他又朝她掠了一眼。他感到她仍在注視他,因此慌忙將目光移向“金色年華”的廊道。他以余光瞥見女人穿一件藏青色大翻領(lǐng)外衣,黑白相間的寬條紋針織衫遮住了小半截米白色鉛筆褲,棕色全燙小螺旋卷發(fā)蓬松地披在雙肩。女人的身影像樟樹一樣忽明忽暗。他將目光再次迎向女人時暗下決心不再游移。兩人對視了一眼,嘴角同時展露一絲淺笑。他感到她的目光和他一樣帶著淡淡的憂愁。憂愁拉近了他與她的距離,也拉開了她與其他出入“金色年華”的女人的距離。

舍去小數(shù)點,他與她之間的直線距離是九十二分米。自從劉雪離去之后,他時常丈量他與出入“金色年華”的女人的距離。有一天,他用一根登山繩測量了樓高和路寬,在進行勾股定理運算時還不忘加入從地面到眼睛的高度。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他感到女人正在召喚他。女人挺了挺身子,使她被黑白相間的寬條紋針織衫遮蔽的胸更加飽滿。松松垮垮的藏青色外衣烘托著她柔軟的身材。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他再也不想女人離開他的視線。那根登山繩就拴在書桌的一角。他一直以為租賃房時刻面臨失火的危險。劉雪對此嗤之以鼻。劉雪不會想到登山繩會派上今天的用場。他將登山繩拋諸窗外,又朝女人笑了一笑。女人瞪大眼睛看著他,也許還是懸著一顆心在等待他。

他拍了拍手,從兩輛轎車的夾縫中走出來。他把拐彎抹角的得意寫在臉上,傳遞給女人。接著他聞到了從女人身體里散發(fā)出的芬芳。芬芳再次拉開了她與其他出入“金色年華”的女人的距離。女人在他走到面前時低下頭。微笑沒有停止。微笑仍在招引著他。

“您好。”他找不到其他的問候方式。

“嗯,您好?!迸诵表艘谎邸?/p>

“剛才您好像一直在看著我?”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輕浮一點。

“是你一直在看著我吧?”女人噗嗤一笑。

兩人都將臉往左撇了一下,撇回來時剛好又對視了一眼。

“可以陪我走走嗎?”他的拇指揉搓著食指的第二指節(jié)。

“你是從對面商城二樓一單元二〇一室爬下來的吧?”女人像是在確證一個懸而未定的判斷。

“你對這一帶很熟?”他警惕地問。

“我可一點都不熟?!迸饲纹さ卣f。

他勾住女人的腰時沒有給她多少選擇的余地。女人稍稍晃了晃身子就順從了。兩人就這樣走進城市的夜色。他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巷。多年以后,他仍然缺少街頭巷尾的朋友。他只有朋友的朋友。劉雪像是系在他與朋友之間的一個結(jié),而這個結(jié)現(xiàn)在散開了。他想或許今晚也可以熟悉甚至占有眼前的女人的身體,只要他或者她不計較價錢。兩人拐入一條悠長的小巷。路燈投射的昏黃的光像一條巨蟒的斑紋。他知道巨蟒的盡頭是海,但他不知道如何與女人交談。他對尋找曖昧的話題無能為力。他漸漸暴露出一個新手的緊張和笨拙。他手心的汗水穿透女人的針織衫、打底衫滲入她的肌膚。他感到這個夜晚如同劉雪的離去一樣莫名其妙。

“嗨,我聽見海浪的聲音了,我們是在朝海的方向走嗎?”

“是的,不過這里只能看見海涂?!?/p>

他在閑逛一小時后的收獲,僅限于將手掌從女人的腰滑向腹部,同時卻要忍受手臂僵硬至發(fā)麻的不適。昏黃的燈光不見了。漆黑的大道上林立著一排排更黑的高樓。幾個建筑工人裝扮的青年吹著口哨迎面而來。他摟緊女人,手指透過針織衫感受到女人肌膚綿軟的彈性。女人掙開他的手,加快了腳步。前面是一片木麻黃林。

“快走啊,我們就要看到海了嗎?”

“穿過這片木麻黃林就到了?!?/p>

“木麻黃?不都說是馬尾松嗎?”

這里的人習(xí)慣稱木麻黃為馬尾松。他不知道木麻黃和馬尾松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他想也許真沒必要區(qū)別清楚。他跟著女人穿過木麻黃林。海塘上空寂無人。女人迎著海風(fēng)一路小跑,接著跳到堤壩坐下來。他看到女人晃蕩著小腿,海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在海涂的前方,混濁的潮水推搡著一堆白色泡沫徐徐前進。在白色泡沫之間,一只白鷺一躍而起,掠過海塘,消失在木麻黃林中。

“你是作家,對吧?”女人轉(zhuǎn)過頭,清脆地問。

“這不關(guān)你的事。”他也跳上堤壩,為難以隱藏的作家氣質(zhì)竊喜,“何況,我也不喜歡尋根究底的女人?!?/p>

他想他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他的目光迅速排除夜色的干擾。他看到女人飽滿的雙唇如同兩片含苞待放的水蓮花瓣。他湊了上去。女人挪了挪肩膀,避開了。

“今晚可以一直陪我嗎?”他加重了“一直”的發(fā)音,仍然擔(dān)心沒有表達清楚。

“嗯?”

“你放心,價錢不是問題?!彼Ц呱らT,補充說。

“什么啊朱安,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女人責(zé)怪地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他驚悸地問。

“啊哦,我是劉雪?!?/p>

“你到底是誰?”

“朱安,怎么說呢,我也不太喜歡尋根究底的男人?!迸诵覟?zāi)樂禍地笑起來。

他試圖追問下去,但女人沒有給他選擇的余地。女人挑釁地揚起臉,閉上眼睛。他握緊拳頭,接著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掌,一把捧住女人的臉頰。當(dāng)他含上那兩片水蓮花瓣時,心跳卻愈加厲害。

現(xiàn)在,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了。他酥軟地躺在床上,幾乎用盡所有的想象力,也無法使懷抱的枕頭抵達替代女人的效果。女人是在天蒙蒙亮?xí)r離開的。手機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她的側(cè)臉。她的側(cè)臉像一尊透明的玻璃雕塑。他半閉著眼睛窺看女人穿上衣服,期待她臨別時瞥上他一眼。他隨時準(zhǔn)備閉合的眼睛直到女人推門而出也未能如愿。他若有所失地睜開眼睛。他感到昨天夜晚始終有一首激昂的樂曲在演奏,而身下的硬板床從未有過如此猛烈的顫抖。但是他在探尋女人的身體時,眼前總會閃現(xiàn)劉雪的身體。他甚至?xí)a(chǎn)生女人的身體是虛構(gòu)而劉雪的身體是現(xiàn)實的錯覺。他閉上眼睛,隱約看到一個渾身冒汗的自己。那是一段渲染著紅色的記憶。隔壁賓館的房間傳來陣陣喧嘩聲。他看到身下的劉雪正為他擦拭額前的汗珠。劉雪的眼睛清澈見底。

“我會了?!边^了好一陣子,他激動地說。

從窗縫透進來的寒風(fēng)阻斷了他帶著余溫的記憶。他抱緊枕頭,再次陷入對女人的玄想中。他從床頭柜抓起化妝鏡擠眉弄眼了一番,確信自己與帥哥相去甚遠。他終于意識到屁股下方有一件冰涼的異物。他從被窩里摸上來時嚇了一跳。他無法想象這沓文稿昨天夜晚遭受了怎樣的蹂躪。他寬慰自己讓一沓文稿親歷一段艷遇也算是命定的安排。他打開被褥,看見鋼筆在床單上滲開了一攤墨漬。墨漬就在他屁股的位置。他隨后扭頭看見屁股也被墨漬染花了。他苦笑了一聲,接著看見劉雪靠在床頭,一只手將文稿擱在床頭柜上,隨意地抽取一根煙,另一只手拾起一面化妝鏡。

“真奇怪你寫的就都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她語氣平和,聽得出嘲謔的意味。

“現(xiàn)在我不僅是寫而且做到了?!彼麑χ珴n說。

他感到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報復(fù)得逞的快感。他詫異于想到“報復(fù)”這個詞。他想也許“追償”更為合適。女人打開了劉雪之外的世界。此刻他決定用一整個周末的時間,來回味女人以及女人的身體。事實上,他還是把更多精力消耗在女人的身份上。

“你說她會是誰呢?”

“難道她真不是‘金色年華的小姐?”

“她讓你白干了一個晚上就沒聲沒息地走了,你說能是小姐嗎?”

“有沒有這種可能,是劉雪在考驗?zāi)???/p>

“兄弟啊,劉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無聊了?”

“那就是劉雪在憐憫你?!?/p>

他斬釘截鐵地說。他裹著被褥走到窗前,試圖看到劉雪在“金色年華”門口為他物色人選的夜晚。女人和劉雪之間可能存在的雇傭關(guān)系讓他振奮不已。他又撥出劉雪的手機。他想告訴她,她為他帶來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

他再次見到女人,伴隨著電視發(fā)出炸裂般的聲響。那臺從舊貨市場收購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他原本已經(jīng)忽視了它的存在。因此當(dāng)它重新發(fā)聲的時候,就像是復(fù)活了一樣。女人拎著好幾只袋子。她把它們擱在茶幾上。他看見有一條袋子露出了半截四季小白菜。

“怎么一個臺都沒有?”女人拍了拍電視背。

“你是怎么進來的?”

女人舉起左手,一串套在食指上的鑰匙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你竟然偷走了我的鑰匙?”

“你最好聽話點,不然我就把你反鎖在這里?!?/p>

女人徑自坐到沙發(fā)上。他看著女人玻璃雕塑般的側(cè)臉在房間里轉(zhuǎn)動,最后變成棕色小螺旋卷發(fā)的后腦勺。他為自己在劉雪離去之后從未清掃房間感到羞愧。他甚至連玻璃碎片都懶得打理。他曾經(jīng)因此劃破過腳趾和腳掌。墻上懸掛著許多張劉雪的照片。有一天,他決定擊碎它們,用女人手中的那串鑰匙。他坐在床上,測算相框的方位,將力氣凝結(jié)于鑰匙上,使之沿著目光指向奮力直線前進。相框玻璃破碎得十分干脆。他在短促的“哐當(dāng)”聲中收獲了難以名狀的快感。他想他早該銷毀與劉雪有關(guān)的一切了。房間里充盈著劉雪的氣息。劉雪的照片、衣物、化妝品、日用品等都留在原來的位置。劉雪離去之前晾在陽臺上的內(nèi)褲和文胸在隨風(fēng)打轉(zhuǎn),它們干癟的形象平添了幾分蕭瑟。他感到他在女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他感到女人已經(jīng)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女人就要挖苦他了。

“抱歉,還沒來得及銷毀吵架的證據(jù)。”他搶先一步說。

他看著女人離開沙發(fā),挪了幾步,把后腦勺埋在書柜前,取出一本書。

“是沒來得及銷毀怨恨的證據(jù)吧?”女人回過頭,說,“不過,你是該捋一捋自己的情緒了。”

他從陽臺拿來抹布和掃帚,收拾地上、桌上和書柜上的玻璃碎片。內(nèi)心的波瀾被麻利的動作掩蓋了。他把劉雪的衣物拴成幾大捆,把化妝品、日用品統(tǒng)統(tǒng)裝入幾只紙袋。他甚至想將劉雪送他的衣物也一并打包,作罷是因為他的衣物大多是劉雪購買的。他將它們拎到樓下時看到物業(yè)管理處。他靈機一動,遞上一百元,和一個老頭談妥了一筆保管協(xié)議。“扔得一干二凈?!被氐阶∷鶗r,他這樣對女人說。他希冀女人看他幾眼,看到他決絕的態(tài)度。但是女人的目光沒有脫離書柜立面六平方米的范圍。他不覺得她會是一個喜歡看書的女人。他走到書柜前,蹲下身子,借著從書柜抽屜取出鉗子的機會斜乜了她一眼。女人正專注地盯著某本書,也許根本無所謂他扔掉或者不扔掉什么。

他站起來,取下一個空相框,用鉗子夾出墻上的無痕釘。

“取下來干嗎?空著就空著唄?!迸祟┝艘谎壅f。

“空著不太合適吧?”他試探地問。

女人抬了抬眼皮。他跟隨女人的目光打量著墻壁上一個個空蕩蕩的相框。女人的目光接著落在硬板床的上方。那是唯一留存內(nèi)容的相框。相框里裝著一只蝴蝶標(biāo)本。女人走過去,把書本扔到床上,扔在那一攤墨漬邊。女人終于看到了那攤墨漬。她噘了噘嘴,接著取下蝴蝶標(biāo)本。她用雙手捧著它,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真漂亮?!彼龂K嘖贊嘆,目光里閃耀著動人的光芒。他在剎那間又看到劉雪目光里的光芒?!罢嫫痢?,劉雪當(dāng)初說出的也是這三個字。他怔了一怔,走到女人面前。

“這是戴安娜閃蝶?!?/p>

“戴安娜閃蝶?不會和戴安娜王妃有關(guān)吧?”

她脫口而出。他遺憾之前沒有查詢關(guān)于戴安娜閃蝶的資料。他不是收藏蝴蝶標(biāo)本的愛好者。他只是礙于劉雪才買下它。他甚至沒覺著絢麗的戴安娜閃蝶和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有什么區(qū)別。如果它不是呆在硬板床的上方,也許已經(jīng)像劉雪的照片一樣被他擊碎。

“你可以把戴安娜閃蝶送給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總得知道送給誰了吧?”

女人的氣息很快替代了劉雪的氣息。他為女人購置了幾套色彩斑斕的衣服,以填補衣柜的空白。他窺視過女人帶來的化妝品。他確信它們的形狀和顏色與劉雪的是不同的。他喜歡看女人四腳朝天霸占著一張床睡覺的樣子,喜歡看她張大嘴巴無所忌憚的笑容,喜歡看她為燒一盤菜來回奔忙于電腦和小廚房。他漸漸養(yǎng)成飯前小酌幾口青梅酒、玫瑰酒、桃花酒的習(xí)慣。它們是名副其實的“花酒”。他端詳著在酒壺和酒杯之間流動的水柱。接著水柱進入口腔,潤濕舌頭、食道和胃脘,余香在周身蔓延。當(dāng)女人恬靜地翻著一沓文稿時,他感到她就是從他的小說中走出來的。

女人的到來改變了他的生活。他雀躍的步伐使單位到公寓的距離至少縮減了五十步。是秋冬季節(jié)冷縮的地表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他在劉雪離去之后第一次產(chǎn)生了傾訴的沖動。他撥出高登的手機。他想起他與高登的初遇幾乎與女人一樣詭異。幾年前的一天夜晚,高登以一個醉鬼的身份闖入他的住所。當(dāng)時,他面對醉鬼失去了起碼的警惕,高登就這樣在他的硬板床上折騰了一個夜晚。他稀里糊涂地坐在地板上。次日中午,高登才醒來。

“這位朋友,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你怎么會有我家的鑰匙?”

“哦,對,我好像是搬走了,你連鑰匙都沒換過?”

“你搬走不止兩三年了吧?”

高登伸了伸懶腰,打量了一下房間,從床頭撿起一沓文稿。

“嘿嘿,你還是文學(xué)青年?我是高登?!?/p>

“你就是高登?”他不無失望地問。

“如果我住在這里,一定會對你的寫作有莫大的幫助?!?/p>

“可是我有女朋友?!?/p>

“沒關(guān)系,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后來他得知高登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婚變。一段時間之后,高登離開了這座城市。他記得那段日子高登時常指著“金色年華”大放厥詞,然后帶上一瓶白酒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懷疑如果沒有高登的指引,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翹首以待的女人。他滔滔不絕地向高登描述他與女人的奇遇。他感到他的嘴巴在恢復(fù)了接吻的功能后又恢復(fù)了說話的功能。他希冀高登判斷出女人的來路。

“這無關(guān)緊要,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為你燒菜做飯,總比劉雪為你燒菜做飯有意思?!备叩窃谑謾C那頭展示了一個過來人處變不驚的淡定。

“可是我覺著很重要,否則我很難信任她?!?/p>

“男女之間上床睡覺就是信任。就算是一場交易,也是基于信任發(fā)生的?!?/p>

“你覺著她為什么會找上我?”

“這一點確實難以理解,不過,如果她是精神病患者或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就另當(dāng)別論了。請問,你是直接進入還是間接進入?”

“你說什么?”

“我建議你們先去趟醫(yī)院。”

高登似乎被自己的幽默折服了,在手機那頭無休止地笑起來。他無法容忍高登再胡扯下去了。他掛斷電話,環(huán)視了一圈自己的住所。他想他需要帶著女人離開這一逼仄的空間。他需要確認(rèn)一下女人是否愿意將兩人的關(guān)系大白于天下。他沒有帶她去醫(yī)院,而是去爬了一趟山。他為她準(zhǔn)備了一套紫羅蘭登山服,以與橙紅區(qū)別開來。他把拴在書桌角的登山繩取出來,從書桌底拉出帳篷包。他選擇了一條熟悉的線路。這條線路每個周末都會有一群群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驢友。

“陪我一起去看日出吧?”

他看著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臉上寫滿新奇。女人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他們就這樣出發(fā)了。女人似乎從未有過野外登山的經(jīng)歷,緊繃的身體在攀爬中連帶出一連串笨拙的動作。他多次將登山繩捆縛于女人的腰間,盡管這條線路并不存在生命的危險。他們與一支龐大的隊伍不期而遇。他以為女人會像劉雪一樣融入那支隊伍。她沒有。她一味地追隨著他的腳步。那些貼附崖壁行走的緊張、化險為夷的喜悅似乎都是為他展露的。他們一起在陽光下行走,在廣闊的天地間行走。他為此感到溫暖。他想他與女人的關(guān)系一定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也許很快,他就會知道她的故事,她的生活,以及她的朋友。

他們登上需要攀登的最后一座山峰。他喜歡站在一座山峰眺望一座座山峰,探望它們被巖石風(fēng)化的孤絕或被云林遮蔽的隱逸。他會想象千百年來無數(shù)雙注視它們的眼睛,想象那些眼睛投射的目光和他的目光重疊在一起。接著,他把目光投向大海,以及將大海和天空連接在一起的海平線。

“你看,那就是海,明天,太陽會從那里升起?!?/p>

女人的目光追隨著他的手指探向遠方。

“海上的日出很壯觀吧?”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

“是的,很壯觀?!彼麙吲d地說。

“晚上會不會很冷?”白白胖胖的男人仍在不識趣地套近乎。

“他們應(yīng)該安排了篝火晚會?!彼D(zhuǎn)過臉,不再理會白白胖胖的男人。

夜幕降臨,他沒有和女人參加篝火晚會。他們依偎在草坪上,沉浸在彼此的談笑和沉默中。手電筒的射光在空氣中形成一道光柱。光柱在兩人的談笑中靜滯,在兩人的沉默中打轉(zhuǎn)。他們遙望著星空和月光,如同遙望著亙古不變的浩渺和靜謐。有一段時間,他們誰都不愿干擾對方的沉默。

他把目光投向圍繞篝火的人群,辨認(rèn)著被篝火渲染的臉龐。他仿佛看到劉雪肆無忌憚的笑容。劉雪從未有過如此放縱的笑容。劉雪捋了捋胸脯,稍稍收斂住笑容,接著張大了嘴巴。他沒有聽到劉雪的歌唱。當(dāng)劉雪閉上嘴巴時,篝火邊的掌聲和吶喊聲莫名其妙地響起來。火焰加速了擺動。篝火燃燒得更加旺盛。橙紅色登山服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也燒著了。他看見劉雪歪歪扭扭地舉著一瓶罐裝啤酒朝他揮手。之后,灌裝啤酒以一道迅捷的拋物線砸在他的大腿上。

“兄弟,別愣著,來瓶酒!”又是那個白白胖胖的男人。白白胖胖的男人朝他扭了扭屁股,淫邪的笑容使他警覺地摟緊女人。他沒有去撿丟在草叢中的灌裝啤酒。

“你想喝嗎?”他對女人說。

“我不喝?!迸苏f。

“那我也不喝?!彼f。

“你剛才是不是在想劉雪?”女人盯著他問。

“怎么會呢?”他虛偽地反問。

“你一定和劉雪來過這里,你想起了那一次和劉雪一起看日出,想起了那個夜晚的很多細節(jié)?!?/p>

他看著女人像月光一樣柔和的目光。沒有人可以對月光隱瞞心情。他只能以身體的溫度回避女人的目光。他抱緊女人,順勢瞥了一眼篝火的方向。一陣風(fēng)吹過來,星火紛飛。

“你說是不是不管我們跟誰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重復(fù)與最初的那個人的故事?”

“當(dāng)然,畢竟只有那么幾個姿勢。”他感到自己恢復(fù)了鎮(zhèn)靜。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知道劉雪的下落?”

他猶豫了一下,決定不作回答。

“不管你信不信,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實上,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劉雪。”

次日一早,兩人如愿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他沒有告訴女人一個秘密,他時不時會撥打劉雪的手機。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聽一聽那句呆板的提示音。他也習(xí)慣了時不時接聽劉雪的朋友的問詢。沒有人相信他的回答。問詢?nèi)栽谥貜?fù),而且漸漸失去了耐心,變得憂心忡忡或者暴跳如雷。最后連他自己也不得不相信,除非他承認(rèn)殺死了劉雪,否則劉雪就一定還在他的生活中。

他蹲坐在單位的廁所里,打量著窗外彌漫的懸浮顆粒物。它們一改常態(tài)的灰暗而成為詭異的玫紅。那一早海上日出的澄凈已了無痕跡。他的雙腿因為蹲得太久而麻痹了。他向劉雪發(fā)出一條短信后艱難地站起來。他決定和劉雪做個了斷。他拜托她如果打算分手,至少和她的朋友們知會一聲?!罢埐灰蔀閯e人生活的霧霾?!彼膽B(tài)度近乎譴責(zé),盡管他從未收到提示劉雪開機的短信。

他在過道上就聽到辦公室里的呵責(zé)聲了。他沒有分辨出聲音的主人。當(dāng)確定聲音是沖他而來時,他撒腿就跑。中年婦女追了出來。高跟鞋“噔噔噔”的回響鏗鏘有力。

他折回廁所,之后才發(fā)現(xiàn)走上了絕路。中年婦女猛烈地敲打著門板。廁所不再是躲避紛擾的好去處,他后悔沒有留一根繩索以備不時之需。他從未和劉雪的母親有過交流。他在認(rèn)識她之前就被她否決了。也許劉雪曾經(jīng)與她爭吵多次,他未料他得到爭吵的機會竟是在劉雪離去之后。他難以容忍自己撒腿就跑。他沒有理由懼怕她。他打開門,旋即看到一個迅速衰老的劉雪回來了。只是一襲烏黑的長發(fā)變成了栗色短發(fā),休閑裝變成了藍紫色職業(yè)套裝。相比于劉雪,迅速衰老的劉雪的眼神更加銳利,乳房更為堅挺。

“劉雪在哪里?”

“阿姨,我不知道。”

“你現(xiàn)在帶我去你住的地方?!?/p>

“恐怕不太合適?!?/p>

“你帶,還是不帶?”

“阿姨,抱歉,劉雪上次回家后,我就聯(lián)系不上她了。她不在家嗎?”

“她最近沒有回家?!?/p>

“什么?”

“如果不是心虛,你剛才逃什么?”

“我只是尿急。”

他發(fā)現(xiàn)迅速衰老的劉雪用鼻息輕哼了一聲。一股莫名的親切感浮上心頭。

“不要跟我?;ㄕ?。我女兒不見了,你會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他不知道除了承受劉雪不見的事實,還能有什么反應(yīng)。他以委屈的表情證明自己是無辜的,這反而增加了迅速衰老的劉雪的氣焰。他在她的逼視中低下頭。一個從身前一閃而過的同事似乎有意為他解圍。同事站到掛墻式小便斗前,回頭張望了一下,說:“女士回避一下好嗎?”

“如果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你等著?!?/p>

劉雪的母親撂下這句話就走了。他站在廁所門口,聆聽著高跟鞋依舊鏗鏘的回響。待聲音完全消失,他啐了自己一口:“猥瑣?!?/p>

他認(rèn)為自己剛才完全可以踹上一腳,或者摑個巴掌。他想高跟鞋鏗鏘的回響會很快落在他的公寓。劉雪的母親會很快探查到他的住址。因此他決定不再鎖門。他想讓她親眼目睹他和女人躺在床上,甚而聽到女人的呻吟。他想他會不緊不慢地坐起來,讓她有充裕的時間辨識身下的女人。之后,他才會告訴她,他真的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劉雪了。

他等到的不是劉雪的母親,而是兩個警察。

兩個警察在他下班時就守在他的門口了。他們用一根手指命令他開門,又用這根手指命令他坐到沙發(fā)上。但是手指的威嚴(yán)沒能掩蓋他們的懈怠??雌饋硭麄兓杌栌;蛟S是女人的余香調(diào)動了他們探查的熱情?他們瞬間張大的鼻孔似乎早于眼睛開始工作。他們之后瞥向硬板床的目光就專注多了。目光接著進入半開著門的洗手間,落在洗漱臺女人的牙杯和牙刷上。從衛(wèi)生間撤離后,目光又轉(zhuǎn)向陽臺上他和女人幾乎貼合在一起的內(nèi)褲和襪子。最后,回落在門口女人的一雙粉色小拖鞋上。

他們在房間里踱了幾步。目光跟隨腳步開始了第二輪更為細致的搜索。顯然他們對女人的物件更感興趣。他沒有告訴他們那些物件不屬于劉雪。他們說看不出劉雪已經(jīng)離開一段時間了。他們用了“離開”,而不是“失蹤”。

“你在等她回來?”

他向他們回憶起與劉雪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他告訴他們將劉雪的離去從一樁情感事件演化成法律事件是錯誤的。那個尋常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意味。劉雪像往常一樣在單位用過晚餐來到他這里,一進來就疾步走入洗手間。在洗手間,劉雪指責(zé)他沒有刷洗粘在抽水馬桶上的糞便?!拔业哪c胃不好,這在所難免?!彼忉屨f。從洗手間出來,劉雪讓他馬上刷洗抽水馬桶。他說,同樣是糞便,抽水馬桶只沖凈了她的而沒有沖凈他的,現(xiàn)在反過來又要他來刷洗,顯然構(gòu)成了對他的二次傷害。他告訴劉雪更為妥當(dāng)?shù)淖龇?,是遵循誰見到誰刷洗的原則,而不是把馬桶的失職轉(zhuǎn)嫁到他身上。他徑自笑起來。他為警方的木訥感到遺憾。他告訴警方這就是他和劉雪的日常。他會不時地招惹劉雪,而劉雪會不時地數(shù)落他。劉雪果然數(shù)落了他。劉雪反問,為什么他母親的失職會轉(zhuǎn)嫁到她身上?他覺得劉雪數(shù)落得很好,這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墒撬麘械米邉?。他想在沙發(fā)上癱一會兒。他拾起一本書。但只是佯裝看書。他在窺視劉雪。他想如果劉雪固執(zhí)己見,他就去刷洗抽水馬桶。劉雪沒有。她看起來有些疲倦?!耙苍S沒有疲倦,疲倦是我后來臆想的。她只是習(xí)慣性地靠在床頭?!彼忉屨f。這之間,劉雪提起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生下了一個女兒。因為是女兒,她的婆婆很不開心。她的婆婆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后就走了。這時,他對劉雪說,從法律上講,她的婆婆確實不需要像馬桶一樣,沖凈了兒子還要去沖孫子。這回劉雪沒有回擊。劉雪用鼻息輕哼了一聲。兩人的對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斑@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彼a充說。劉雪抽了一根煙,接著躺了下去,躺了好一陣子,也許睡著了,也許沒有。起床后,她就走了。臨行前,她說她需要靜一靜。他沒有在意,因為劉雪不止一次說過需要靜一靜。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當(dāng)時以為她只是穿靴子遇到了麻煩,她的腳板很寬。”他解釋說。之后,劉雪不見了,直到現(xiàn)在。

兩個警察沒有插話,連記錄本也沒有翻一下。在確定他結(jié)束回憶后,一個警察說:

“從我們掌握的情況看,劉雪一個月前已經(jīng)辭職。也就是說,她不會是在單位用過晚餐,然后到你這里?!?/p>

“你說什么?”

“你不知道這個情況?”

“我不知道?!?/p>

“她也沒有回家。她最后一次回家,是辭職之前的事情。”

他沒有追問警方掌握情況的來源。他沒有想到他和劉雪的最后一段日子充滿了欺騙。劉雪不在單位不在家里也不在他這里的時候會在哪里?她該如何填補其間的空白?他從未發(fā)現(xiàn)劉雪的變化?;蛘哒f,他一直放任了劉雪的變化。即使他感覺得到劉雪厭倦了生活,他也會認(rèn)為厭倦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內(nèi)容。

“那她去了什么地方?”

“這還需要調(diào)查。如果你有線索,也可以及時聯(lián)絡(luò)我們?!?/p>

他“哦”了一聲,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請問,如果有一個女人闖進了你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是誰,警方可以介入調(diào)查嗎?”

“這是私家偵探的事?!眱蓚€警察微微一笑。

他站在窗口,看著兩個警察離去的身影。他們鉆入“金色年華”門口的警車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他從床頭柜拾起化妝鏡審視著自己的臉。他實在難以想象這張臉會和殺人犯牽扯在一起。他的目光從銳利變?yōu)樯铄?,接著努力擠兌出一個富有神秘主義色彩的笑容。他想這張臉也許可以勝任私家偵探的角色。

他以私家偵探的心態(tài)等待著女人回來。他不知道女人今夜會不會回來。他熄燈,下樓,環(huán)繞商城的人行道行走,目光在行人、小車和商鋪之間切換。商城路邊的車位和出租車始終沒有出現(xiàn)可疑的女人。他發(fā)現(xiàn)對他而言幾乎每一家商鋪都是陌生的。除了商城的軀殼,記憶中的場景和劉雪一樣都消失了。消失是不是構(gòu)成了一座城市的主題?他在冥想中瞥見“金色年華”的霓虹燈光。他慶幸“金色年華”依然存在。

他心有不甘地回到公寓。他想今夜又會是一個孤獨的夜晚。他會沉迷于填補劉雪在最后一段日子里的空白。開燈的時候,他聽到洗手間傳來“嘩嘩嘩”的沖水聲。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手提包就擱在沙發(fā)上。他像幽靈一樣走過去,緩慢地拉開拉鏈,同時盡力保持手提包原有的褶皺不變。他果然看到了一只手機。他翻過來,按了按起始鍵。女人設(shè)置了指紋識別功能。他轉(zhuǎn)而翻找身份證。他只摸到了幾張購物卡。通過手提包尋找線索的嘗試失敗了。

“你去哪了?”女人出來的時候問,渾身散發(fā)著沐浴露的芬芳。

“出去逛了一圈?!彼傻缴嘲l(fā)上,伸了伸腿,打亂了手提包原來的褶皺。

“兩天不在就這么臟啦?”

地板上留下了警察的腳印。他支吾了一聲,如實相告:“警察來過。他們在探查劉雪的下落?!?/p>

女人走過來,又是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斑@下可麻煩了,你把她的東西給扔了,警察還以為是毀尸滅跡呢。”

“他們壓根就不當(dāng)回事,很快就走了?!?/p>

“你不擔(dān)心她真出事了?”

“我還擔(dān)心我成了殺人犯呢?!?/p>

他笑起來。女人也跟著笑起來。他把女人勾在懷里。兩人親昵了一會兒。在親昵中談?wù)撏庑侨私俪质录?、量子物理、克里斯托弗·諾蘭和懸疑電影。他索性下載了一部叫“穆赫蘭道”的懸疑電影。女人很快陷入“穆赫蘭道”漫長的夢境。但是兩個女主角的情愛鏡頭激發(fā)了他的欲望。于是電影的后半段就變成,女人仍在探尋“穆赫蘭道”的夢境,而他在探尋女人的身體。他的嘴唇在女人的腰間游走,停留肚臍片刻,接著緩緩向上攀爬。女人咯咯地笑著,指尖撥弄著他的頭發(fā),目光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他一夜未睡。他聽得到女人輕微的呼呼聲。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映照著女人的臉。他撫摸著女人的頭發(fā),女人臉頰有幾處淡黃褐色的斑點,在側(cè)臥擠壓中更顯突出的鎖骨,以及裸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溫暖的小手。他的手指穿插進女人手指間的縫隙。他清醒地意識到,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女人的身體。他需要攫取更多的東西,女人身體之外的東西,那些人類之所以是社會動物的虛擬的東西。比如,身份證上獨一無二的號碼,從事的職業(yè),朋友圈。

他在女人睜開眼睛時閉上眼睛。他不知道女人是準(zhǔn)備離開還是留下。女人走進洗手間。他聽得到洗手間里發(fā)出的沖水聲,以及瓶瓶罐罐與陶瓷或玻璃之間的磕碰聲。女人走出來,打開衣柜。他窺看著女人穿上一件秋葉粗花呢,走近床頭柜,拾起化妝鏡。這時,他覺得是時候醒來一下了。

“唔,你要出去?”

“想起來今天還有點事?!?/p>

“什么時候回來?”

“不一定?!?/p>

他打了個哈欠。幾乎是在女人關(guān)門的一剎那,他掀開被褥,一躍而起,抱上一疊衣服,跳到書桌前,爬上窗臺,扔下衣服,彎腰拾起登山繩,沿著墻壁迅速滑落,在車輛的夾縫中探步前進。他又看到了女人。她不緊不慢地走到公路口。一輛白色小車停靠在她的身邊。她坐上小車的副駕駛座。

他記下車牌號,抱著一疊衣服,鉆入“金色年華”門口的一輛出租車。

“跟上那輛白色小車?!?/p>

司機一邊調(diào)高空調(diào),一邊打量著他。他只穿一件內(nèi)衣,凍得直哆嗦。

“您這是遇上賊了還是老婆跟人跑了?”

“是女飛賊?!?/p>

他盯著白色小車的后擋風(fēng)玻璃說。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側(cè)臉和司機交談。“也許只是順風(fēng)車。”他這樣安慰自己。他的目光沒有脫離白色小車的后擋風(fēng)玻璃。確切地說,是女人未被副駕駛座遮擋的一綹頭發(fā)。他衡量著他與女人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從繁華路段的十余米,到城郊地帶的二三十米,再到繞城高速的五六十米。當(dāng)出租車跟隨白色小車駛出繞城高速時,二者的最近距離不足兩米。他立即蜷縮著低下頭,直到出租車重新提速,才坐正身子。計價器不停更新的數(shù)字使跟蹤變得更加驚心動魄。

他沒有料到白色小車竟會駛向勾起往事的路途。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回到這里了。白色小車停在一所大學(xué)的門口,接著調(diào)轉(zhuǎn)方向離開。他看到女人信步走出來,走進了他曾經(jīng)的校園。

他沒有追上去。他看著女人穿過一座教學(xué)樓,消失在校園里。他打算就此靜靜守候,以期在足夠長的時間后與女人偶遇。他坐在校園門口的綠化帶上。多年前,他也是常常守在綠化帶邊,等待著劉雪從校園里出來。沒坐多久,他就按捺不住走進了校園。那些熟悉的建筑仿佛蒙上了一層記憶的塵埃。他固執(zhí)地想象著女人,想象著他與她如同兩個移動在六百多畝土地上的小點,揣測著他與她瞬息變化的距離。如果打亂時空的秩序,他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曾經(jīng)有多少次重疊在一起?女人的身影和劉雪的身影又曾經(jīng)有多少次重疊在一起?他走到一塊空曠的草坪。他感到枯黃的草坪同時也是鮮綠的和雪白的。他抬眼望去,看到了他與劉雪在草坪上追逐的身影。劉雪一個踉蹌跌倒在草坪上。他伸出手,牽住她的手。他沒有再放手,直到走進食堂也沒有放手。他用左手握著調(diào)羹吃飯。接著左手又配合劉雪的右手一起洗碗。他們依偎著步入一條逶迤的小徑,心照不宣地尋找一個比黑夜更黑的角落,一片竹林,或者樹叢。

“我想抱著你說會兒話?!?/p>

“不行?!?/p>

“你看,就這樣,很簡單的?!彼炎笫执钤趧⒀┑募绨蛏?。

“你這叫勾肩搭背!”

他逛到了那片樹叢。他判斷得出他曾經(jīng)站立的位置。一對學(xué)生正占據(jù)著那個位置。他和他們擦肩而過,沒有稍作停留。他又回到校園門口的綠化帶坐下來,看著進進出出稚嫩和陌生的臉孔。一整天時間就這樣打發(fā)過去了。他沒有等到女人回到門口。這所校園有北門、南門、西門、東門。他為自己固守在當(dāng)年的門口感到可笑。制造與女人在同一時空邂逅的緣分,絕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

女人一連幾天都沒有回來。他在等待女人回來的夜晚將文稿輸入電腦。他將電腦視為內(nèi)后視鏡挪了挪屁股,側(cè)肩調(diào)整腦袋的位置。然后他想道,既然他可以透過后擋風(fēng)玻璃看到女人的一綹頭發(fā),女人是否也可以通過內(nèi)后視鏡看到他的腦袋?如果女人看到了一個看她的腦袋,是否可以確定那是他的腦袋?他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他撥通高登的手機,希冀高登指點迷津。

“一言以蔽之,你這是守株待兔?!备叩菑那Ю镏鉂妬砝渌?,“你真覺得有必要知道女人是誰?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別干。”

他感到高登誤會了他。他找高登不是聆聽勸告,而是尋找更周全的辦法。他需要窮盡一切可能探查女人。他在隱秘的探查中獲得了難以言說的快感。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是我,只會好好享受當(dāng)下。”高登一口回絕。

“黔驢技窮?!彼裉?。

“我有一個疑問,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你說吧?!?/p>

“你能確定那個女人不是你臆想出來的?”

“你說什么?”

“從邏輯上講,更合理的解釋是,那個女人并不存在?!?/p>

他怔了一怔。

“不過,我想你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

“他們說了,這是私家偵探的事,管不了?!?/p>

“我是說既然警方懷疑你和劉雪的失蹤有關(guān),一定會調(diào)查你,那么,就必然會查到那個女人?!?/p>

“我不以為警方在懷疑我?!?/p>

“這恰恰證明他們在暗中監(jiān)控你。這幾天不要手淫?!?/p>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極富戲劇性的畫面:他在跟蹤女人,而警方在跟蹤他。他倚在窗前,尋找著那雙監(jiān)控的眼睛?!敖鹕耆A”閃爍的霓虹燈光提醒他,還有另一雙眼睛對準(zhǔn)了女人。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隨時回來一趟?!?/p>

“不必了?!边@回是他一口回絕。

次日一早,他就走進公安局刑偵大隊。他從辦公室門口的標(biāo)示牌艱難地認(rèn)出當(dāng)日來訪的警察。他們還沒有來上班。他蹲坐在門口,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警察。他疑惑他們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個犯人。他仿佛看到自己接受審訊的情形。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當(dāng)日來訪的警察。他感到,作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他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公安偵查會議的投影上,而女人也已經(jīng)被剖析得一清二楚。投影儀上跳出女人的照片。女人的目光一如他最初看到的那樣帶著淡淡的憂愁。一個警察指著女人問:

“你還想隱瞞?這個女人,你比我們更清楚吧?”

“我正想請你們告訴我,她是誰。”

他想象著自己的回答,從容,淡定,不失謙遜。事實上,即使蹲坐在門口,他也難掩內(nèi)心一份得意了。這時,他看到一個當(dāng)日來訪的警察匆匆趕來。警察只是在開門的瞬間瞟了他一眼。

“報案去派出所?!?/p>

他跟了進去,以立定的姿勢讓警察看清楚自己。

“是你,有什么事?”

“你們還需要我配合調(diào)查吧?”

“不用了吧?!本煦读艘幌?,將案頭的一疊文稿塞進公文包。

“這樣就好了?你們調(diào)取過我樓下的監(jiān)控了嗎?”

“看那個干什么?”警察提起公文包往外走。

“比如,看看我和什么人有接觸?,F(xiàn)在和我接觸的人也是可疑的。”他提醒道。

“哦,你不知道那個女孩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警察恍然大悟。

“劉雪找到了?”

“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找個活人不難。”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不是她媽胡攪蠻纏,我們根本不會去你的住所?!?/p>

“她去哪了?”他木訥地停在原地。

“很多地方吧。我要出去辦案了?!本熳叩介T口。

“你能不能告訴我現(xiàn)在怎么聯(lián)系她?”

“抱歉,這涉及隱私?!?/p>

他對警察的漠視感到憤怒。他試圖聲明她仍是他的女朋友。他跟著警察走出過道,走下樓梯,走向大院,直至看著對方鉆入一輛警車。他在公安局大院里踅了幾步,之后踱到大樓的邊角掏出手機。他翻找著提示劉雪開機的短信,在未接來電里搜尋劉雪的名字。他盯著手機屏幕,等待它在多日之后自動跳出“劉雪”。一切落空之后,他心煩意亂,把手機砸向圍墻下的紅葉石楠。手機被夾在石楠叢中。他瞄了瞄不遠處的門衛(wèi),偷偷撿回手機,倉皇離去。

他在經(jīng)過單位的門口時沒有停步。他將全身氣力集中于腳板,繼續(xù)朝劉雪的家闊步前進。一個個行人如同一撮撮雜草被拋諸腦后,他感到自己正在攀登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之后,他坐上一輛出租車。

他將手機時鐘設(shè)定在半小時計時模式。時間的流動因此獲得了某種明確的指向:半小時后,他與劉雪的一切將歸于零。他看著計時器上的時間。最后二十二分鐘,他走出出租車;最后二十分鐘,他走進劉雪家小區(qū)大門;最后十八分鐘,他步入劉雪居住的樓層;最后十六分鐘,他走出電梯,站在劉雪家門口。他把手機揣進褲袋,撳了撳門鈴。

門在開至三十厘米左右的寬度時停住了。

“你來干什么?”

“阿姨,我要和劉雪談?wù)?。?/p>

劉雪的母親愣了一下。愣了三秒,甚至超過三秒。他不希望劉雪的母親占用計時時間。他感覺得到褲袋里秒鐘的變化。他的目光越過劉雪的母親。在察覺對方關(guān)門的意圖時迅捷地伸出手去,隨即慘叫了一聲。他的前臂被卡住了,縮回來的時候,留下了一道淤血。門關(guān)上了。他沒有去處理傷口,而是避開貓眼坐了下來。他沒有想到劉雪的母親很快又開了門。這一回,他受傷的右手把門掰住了。他站起來,推開劉雪的母親,邁了進去。

“劉雪?!?/p>

沒有人回應(yīng)。他像當(dāng)日來訪的警察一樣打探著各個房間。他找到了劉雪的閨房。他第一次走進了劉雪的閨房。劉雪的閨房顯得特別安靜。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動了窗簾的薄紗。他看到劉雪閨房的一面墻上貼滿了照片。他看到了各個時期的劉雪,孩提的劉雪,少年的劉雪,大學(xué)的劉雪,以及工作后的劉雪。他也看到了點綴在劉雪中間的自己。他倒退兩步,摸到身后的一把椅子坐下來,真切地感受著各個時期劉雪的變化。這時,他聽到劉雪母親的聲音:

“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一點都不滿意。他聽到褲袋里響起的鈴聲。計時器的鈴聲在一切尚未歸零的時候就響了起來。

“你給我出去,不然我報警了!”

他站在“金色年華”的門口觀察著自己的住所。他決定如果沒有燈光,就不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在街巷里游蕩著?,F(xiàn)在他明白了,一直以來他熟悉的只是街巷的方位,而不是街巷的內(nèi)容。一片銀杏葉子被風(fēng)托舉著緩緩飄落。他追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片落葉。他感到它就像一只飛舞的金色蝴蝶。然后他想道,對于一片落葉而言,它是該抱怨背棄它的枝干,還是該埋汰陰霾的空氣,抑或只是遷怒于凌厲的西風(fēng)?他拾起那片落葉。顯然,它現(xiàn)在的樣子比夏天更加動人。

他坐上一輛出租車,向當(dāng)年的校園駛?cè)ァ?/p>

他沒有從校園的正大門步入。當(dāng)他一只腳跨上圍墻,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他從圍墻一躍而下,幾乎驚擾到小樹林里一對卿卿我我的情侶。他惡作劇似的吹了個口哨,揚長而去。他感到有一雙或兩雙眼睛在前方招引著他。他從眼睛里看到了憂愁,也看到了清澈,這不禁讓他暈眩。他甩了甩腦袋,頸椎椎間盤隨之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響,左腦和右腦在腦殼的縫隙間搖晃。他在一陣更為強烈的暈眩中清醒過來?,F(xiàn)在,他回到了校園正大門的位置。他需要冷靜地分析一下,那日女人從順風(fēng)車出來之后,從他的視線消失之前,經(jīng)過了哪些路段,折進了哪個方向。

他走在當(dāng)日女人走過的路上,連腳步移動的頻率也竭力與想象中的一致。他在路的盡頭自信地左轉(zhuǎn),及時避讓迎面而來的幾個滑板青年,順?biāo)浦鬯频淖哌M一座教學(xué)樓。他在走廊的窗外看著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教室里依舊坐滿了女生,只有零星的幾個男生緊挨著女生坐著。他看到一個女生慍怒地拍了一下同桌的男生的手,男生扭頭竊笑時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繼續(xù)朝前走去,從下一個出口離開教學(xué)樓。腳步不知不覺變得漫無目的。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男生宿舍的樓下時,校園的燈火熄滅了。

他回到與滑板青年相遇的路段,探求女人行進的另一種可能。這一次他選擇直行,然后在行政樓停下來。他打開手機電筒,觀看樓下一排長長的宣傳欄。宣傳欄里的照片整齊地排列著。他看到幾張熟悉的老面孔淹沒在血紅色的背景里。他耐心的尋找漸漸被不安取代了。他實在難以想象女人竟會與如此沉悶的世俗聯(lián)系在一起。和女人有關(guān)的,應(yīng)該是全燙小螺旋卷發(fā),色彩斑斕的衣服,柔軟的身體,以及眼神里淡淡的憂愁的光。

“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別干。”

但是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照片。他仍然試圖從血紅色背景里發(fā)現(xiàn)女人,直至走到宣傳欄的盡頭。他懷著慶幸抑或失落的心情望向從行政樓透出來的燈光。在所有的燈光中,會不會有一縷因為女人亮起的燈光?他在行政樓下踟躕良久。一縷燈光熄滅了。他躲在一棵大樹后,滿懷期待從行政樓里傳來高跟靴的橐橐聲。他等到的只是兩雙皮鞋和一雙布鞋的踏地聲。布鞋的主人兀地轉(zhuǎn)頭看向露出半截身子的他,叫了一聲:

“誰?”

他彎下腰,系了系鞋帶,以示回應(yīng)。

夜深了,他坐上一輛出租車返回公寓。當(dāng)他從出租車晃蕩地走出來時,他沒有想到會看到從自己住所發(fā)出的燈光。他立刻做出奔跑的架勢,接著又改變主意。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是直線,他決定直接從墻壁攀援而上。他站在女人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他似乎還沒有叫喚過女人告知的那個名字。

“戴安娜!”

他穿過馬路,躍上小車,挺立在車背上繼續(xù)呼喊。他看到女人打開窗戶,目光自然地探向“金色年華”的門口。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眼皮底下時嚇了一跳。

“把繩子扔下來給我?!?/p>

“你沒帶鑰匙嗎?”

他抓住女人甩過來的繩子,雙腿蹭著墻壁緩緩上行。他感到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溫暖。他攀上窗臺一把抱住女人。女人一個踉蹌,和他一起傾倒在地板上。兩人咯咯地笑起來。

“你瘋啦?”

“我想你了?!?/p>

“嗯,那又怎樣呢?”

“你想我嗎?”

他不依不饒地問。女人狡黠地一笑,一只手插進他的褲兜,攥住一串鑰匙。

“說吧,這么晚了,去哪了?”

“去大學(xué)轉(zhuǎn)了幾圈。”

“去懷舊了?

“不,去找你。”

女人“切”了一聲,推開覆蓋著她的身體。兩人仰躺在地板上,對著天花板。

“得了吧,你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我呢?你應(yīng)該待在房間里?!?/p>

他想他總有一天會在那里遇到她,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會告訴她他愛她。但是此刻他說不出口。他感到這座房子已經(jīng)成為他表達愛的障礙。他起身,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抔抔水沖洗臉龐。然后,他站到抽水馬桶前。一股醞釀已久的尿液在落向大半根女士煙后迅速避開。有那么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拾起煙頭看個究竟的沖動。他沒有見過女人抽煙。

“你是不是忘記沖水了?!彼麤]有直說他看到了煙頭。

“我沒上過廁所啊?!?/p>

他呆望著被水和尿浸濕的大半根女士煙。他清醒地意識到,劉雪來過這里。劉雪沒有把煙掐滅在書桌的煙灰缸上而是撒落在抽水馬桶里。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目光瞥向門口,仿佛看到劉雪推門而入的情形。劉雪低著頭,一只手抓著門框,一只手推著靴筒,她在脫掉第一只靴子后,發(fā)現(xiàn)地上拖鞋的顏色變了。劉雪沒有換上拖鞋,而是重新穿回靴子。她的步伐十分緩慢。她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打量著房間,在看到空蕩蕩的相框時浮起了一絲欣慰。劉雪也許還會習(xí)慣性地靠在床頭,習(xí)慣性地拾起床頭柜上的化妝鏡。但是,劉雪會是什么時候想到抽煙?是看到陽臺上晾著的衣物,衣柜里色彩斑斕的衣服,衛(wèi)生間里變色的牙刷和毛巾,還是發(fā)現(xiàn)女人也在房間之后?是女人還是劉雪先來到他的住所?

女人躺在床上。女人就這樣在床上安靜地看著他。女人嘴角的微笑證明,她已經(jīng)洞穿了一切。是的,女人見過劉雪。不久之前,她們就在這個房間里漠然對坐,或者交談。劉雪就是在這時點上一根煙的。升騰的煙霧提醒她有失禮儀,或者她本就想回避一下,于是她走進衛(wèi)生間,把大半根煙撒落在抽水馬桶里。她沒有按下沖水按鈕就走了。如果她重新坐下來,也許走掉的就不是她。他可以想象,兩人都會將對方視為更適合留下來的人。

他帶著一連串疑問走向女人。他仍然在尋找劉雪來過的證據(jù)。他按照劉雪習(xí)慣的方式靠在床頭,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化妝鏡。他沒有夠到化妝鏡。劉雪留在房間的唯一的信物也不見了。

“鏡子呢?”他問。

“劉雪拿走了?!彼f。

“劉雪來過?”他問。

“是啊。”她說。

“怎么不告訴我?”他問。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啊。”她說。

“你們聊什么了吧?”他問。

“沒聊什么。”她說。

女人詭譎地笑起來。他對她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感到憤懣。

“生氣啦?”她問。

“沒有?!彼f。

“就不想知道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她問。

“不是說沒聊什么嗎?”他反問。

“是真沒聊什么。”她說,“我本來想澄清一下,但還沒說什么,劉雪就走了?!?/p>

她告訴他當(dāng)時她正躺在床上。是打火機的點火聲讓她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坐在沙發(fā)上。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拾起床頭柜上的化妝鏡,擦一擦昏沉沉的臉,梳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她的舉動驚擾到了沙發(fā)上的女人。陌生女人走過來,奪走了她手中的鏡子?!斑@是我的?!蹦吧撕浅獾?。陌生女人在剎那間完成了進出洗手間的動作,徑直朝房門走去,接著,“砰”的一聲摔上門。

“她的眼睛特別清澈,真勾人。”

女人在講述的時候始終面帶微笑,仿佛那不是來自本人的經(jīng)歷。他“哦”了一聲。他曾經(jīng)想追問女人需要澄清什么?,F(xiàn)在他覺得沒有必要了。他在沉默中醞釀著該如何與女人交纏在一起。他以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方式撲向女人的身體。女人既談不上反抗,也絕沒有迎合,這使他第一次察覺她對他的接納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意味。

在深秋的夜里,“金色年華”的霓虹燈光正在閃爍,一個挑著餛飩擔(dān)的老人正在敲梆,許多片落葉正在隨風(fēng)打轉(zhuǎn),遠方的一排排海浪正在推搡著一堆白色泡沫。他感到即使兩個人如此緊密地貼合在一起,也改變不了互不相干的本質(zhì)。

戴安娜閃蝶重新回到墻上。

他站在床頭,右手隔著相框玻璃觸摸著蝶翅上細微的鱗片,仿佛觸摸著一段遙遠的記憶。他明白,女人走了。女人留在這座房子的印記,只剩下幾根脫落的頭發(fā),一些不易覺察的指紋,以及殘存在空氣中的氣味。他縮緊鼻孔深吸了一口氣。他仿佛仍可以體味從女人身體散落的芬芳。他不知道女人究竟何時將戴安娜閃蝶重新掛到墻上。傍晚孱弱的陽光隔著窗玻璃透進來。他檢查了一下窗戶是否關(guān)得密實,拉上窗簾,以讓女人的氣味在房間停留更久的時間。除此之外,他無能為力。

他躺在床上,回想著與女人的最后一次纏綿和最后一段對話。昨天夜晚,他幾乎是絕望地抵達身體的高潮。兩人無聲地仰躺了一會兒。之后,他去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人正在看一本書。女人的左手抓著書口從下而上彈翻著書頁,與其說是在看書,倒不如說是在等他出來。

“安娜?!彼p喚了一聲,溫柔得未免做作。淋浴后的清醒使情感的訴求轉(zhuǎn)變?yōu)橐环N近乎技術(shù)的操作。女人噗嗤一笑,抓著書口的左手不動了。他捕捉到女人在噗嗤一笑之前,有過極為短暫的愣忡。

“別這樣叫我,怪怪的。”女人抓著書口的左手又從下而上彈翻起書頁。

“怪嗎?安娜,那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毛病。你這不是在叫我么?”

“我一直希望我們之間可以更坦誠一些?!彼媛段⑿Γ瑵u漸靠近的目光帶著夜貓似的銳利。

女人抓著書口的左手又不動了。她抬起頭,直視著他。

“朱安,在我們兩個人的世界里,我們都已經(jīng)足夠坦誠了。你不覺得嗎?”

“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來到我這里,你是誰,你除我之外的世界是什么?”

他握緊她的手,以讓對方的存在顯得更加真實。技術(shù)仍然在發(fā)揮著作用,他的目光從溫柔轉(zhuǎn)換成銳利又轉(zhuǎn)換成乞憐。他固執(zhí)地想要改變一個事實,他不再置身于女人的生活之外,女人也不再置身于他的生活之外。但是女人掙開他的手,合上書,抿嘴一笑。

“怎么說呢,朱安,我們不應(yīng)該損害我們之間的默契。你就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樣灑脫一點嗎?”

女人躺了下去。他跟著也躺了下去。他在伸手熄燈時順勢背對著女人側(cè)睡。女人側(cè)身貼上他的背,一只手從他的腰間滑向肚腩。他一動不動,也許在等待著女人手指的撩撥。他只等到女人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在褥子上。他猶豫地抓住女人的手,攤開手掌,一根手指在掌心一筆一畫地寫字。他寫下了幾個字,然后幫她合上手掌。他感到自己作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翻過身子。但是女人沒有任何回應(yīng)。女人也許睡著了,鼻息發(fā)出均勻的呼呼聲。在漆黑的夜里,女人睡得如此安詳,仿佛本身就是一個夢境。

他難以接受他與女人竟會以一個夢境結(jié)束。在接下去的幾天里,他幾乎是以數(shù)理運算的方式推演他與女人的諸種可能。他統(tǒng)計出了女人到來的次數(shù),兩人相處的時間,走過的路程,及至各次交談的內(nèi)容,各個高潮時刻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他總結(jié)出了女人來去的規(guī)律,情感波動的曲線。種種樂觀指向使他幾乎摒棄了女人離去的事實。直到高登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拉開窗簾,讓久違的陽光進入他的房間。

高登真的回來了?,F(xiàn)在,高登就坐在陽光的背面??吹贸鰜恚麑Υ采现挥幸粋€隆起的被窩有些失望。

“那個女人呢?”

“走了?!?/p>

“先給我看看照片吧?!?/p>

“我沒有?!?/p>

“偷拍的也沒有?”

“沒有?!?/p>

他從床頭柜上拾起一疊稿紙,將所有推演的記錄遞到高登手中。高登潦草地翻閱著,稿紙發(fā)出連續(xù)的刷刷聲。他在刷刷聲中又重溫了一遍與女人相處的許多個美妙瞬間。

“我說兄弟,你真的確定,那個女人不是你臆想出來的?”高登掂量著稿紙說。

他掀開被褥,讓高登看到那一攤滲開的墨漬,像是在展示一件十分重要的證據(jù)。

“這只能說明,你還在用鋼筆寫作,這本身就不太正常。”

“我們爬過山,很多人都看到了。”

“沒有與任何人有過交集吧?”

“我親眼看見她走進了大學(xué)校園。”

“為什么你不是去追憶和劉雪在一起的時光呢?”

“劉雪也見過她。她就是因為劉雪才離開的?!?/p>

“劉雪見過她?你向劉雪證實過?你見過劉雪了?”

他被高登一連串的疑問鎮(zhèn)住了。他發(fā)現(xiàn),即使刪除與女人有關(guān)的一切,他的生活仍然是成立的。

“她也從來沒有引薦過朋友跟你認(rèn)識吧?”

“我也沒有引薦什么朋友和她認(rèn)識。”

“那是你沒有朋友?,F(xiàn)在的情況是,你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手機、微信,不知道她的住址、單位,也不知道她的朋友,對不對?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在臆想的世界里,這些都不重要?!?/p>

他低下頭,無話可說。這時,他瞥見枕邊的一根棕色卷發(fā)。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將它舉到半空,任由它飄落到他的手心。卷發(fā)的存在帶給他一絲欣慰。他抬眼看到高登正在探查他的房間。面對缺失了女性用品的房間,高登也許會加深對他的誤解。

“你把劉雪的東西都給扔了?”

“不,放在樓下保安室?!?/p>

“你該把它們?nèi)』貋怼!备叩钦f,“兄弟,劉雪才是值得你珍惜的女人?!?/p>

高登依偎在窗前,從褲袋里取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他點上煙,將嘴里的煙霧以圓圈的方式吐向?qū)γ娴摹敖鹕耆A”,那個幾年前他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

“說實話,我現(xiàn)在還會時常想起文娟。記得那年文娟第一次約我,就是站在‘金色年華的對面。她站了好久,就看著我房間里的燈光——你還記得我前妻嗎?”

“我沒見過她?!?/p>

“我們最好的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每次來到這里,我好像都會看見文娟,都會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把她帶回到這里來,哪怕只是聊一會兒天。我勸你還是珍惜劉雪,只要她沒有拿走她的東西,就還有留住她的希望?!?/p>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都陷入對過去的追憶中。一股風(fēng)掀動了一下窗簾?!敖鹕耆A”門口傳來一陣嘈雜的喇叭聲。他在嘈雜的喇叭聲中聽到了輕緩的敲門聲。接著,他感到有一把鑰匙插進鎖芯,在鎖芯里轉(zhuǎn)動。鑰匙在鎖芯里轉(zhuǎn)了一下就停住了。鑰匙似乎從鎖芯抽了出來。在抽出來之后,鑰匙突然又猛烈地戳進了鎖芯,在鎖芯里迅速地轉(zhuǎn)動。門鎖開了。但開門的人沒有推開門板。

“是劉雪回來了?”高登問道。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在希冀另一個女人回來。

他沒有回答。他想象著自己沖向房門,甩開門把,一把抱住站在門后的那個人,不管是誰??墒撬麤]有。他和高登一樣,只是瞥向房門。他揣測著,接下去從門外探進來的,會是一個怎樣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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