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來楚生篆書千字文冊
來楚生先生晚歲的書藝已入化境,行草宗黃道周醇厚過之,隸書參漢簡醇郁過之,篆書法趙之謙醇整過之。依拙之見,他的字、畫、肖形印,妙在得一“醇”字,學(xué)而棄跡師心,這等的高人,一個時段也生不了許多。
這本書寫于一九七零年的篆冊,及一些出版過的行草隸的法書都是來公送他一位弟子積累的妙品,量大質(zhì)佳。一次性轉(zhuǎn)我,于他是救急,于我是解渴,時在一九九六年。
此冊不久曾借給上海畫報出版社出版。過些時,中介的朋友將聽到有質(zhì)疑之聲詢我,我笑問:這批東西都是你從他家里一起搬來的,是否你將這本冊頁“調(diào)包”了?
藝術(shù)品的鑒定是犯難卻又有標(biāo)準(zhǔn)的事。如今,人人都可自由發(fā)言:真、假,才一個字,其簡單到不需一點成本,也無需擔(dān)一點責(zé)任??傊?,不讓人家自由不可以,但自己失去了定力也是決決不可以的。
三彩陶,是盛唐的發(fā)明,大致是黃、綠、藍(lán)為主調(diào)三種色彩,先燒坯,再施釉,經(jīng)900度的火溫釉色自然地融會窯變,從而產(chǎn)生出五光十彩熾烈的美艷。但必竟是低溫的燒制,欠堅實,易碎裂,也是實情。宋遼后衰落,這些年,新產(chǎn)的偽品甚多,做舊技藝頗可亂真,當(dāng)留意。
三彩陶多為觀賞陳設(shè)器、冥器。此三彩爐硯,構(gòu)思特別,長方爐底座三階,多柱高架間開窗有格,飾鏤空壁花,中空為爐膛,置炭火,利通風(fēng),座架上方擱陶硯,寒冬使用,足可免墨汁之凍結(jié),此爐硯小器大做,有大蓋帽似的建筑美。此外,黃釉硯,綠釉座,又添了一重濃艷而穩(wěn)重的色感美。睿智的工匠厲害,傳統(tǒng)而又現(xiàn)代,能把泥巴的魂靈釣出來!
約八百年前遼代法物,論狀態(tài),是一無疵瑕的健康相,令人擊拍贊賞。此乃去年冬,東京一古董店主,收得為吾所儲存物。價也低廉到外人不信。二三十年的交道,少寒喧,講誠信,重情誼,夠朋友的。
遼 三彩爐硯
清 赤壁夜游竹雕筆筒
竹雕在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上,嘉定是最著名的。說到竹刻,似乎加上嘉定兩字,就添了分量。在康熙時期,嘉定竹刻出了位杰出人物吳之璠。他區(qū)別于先前的三朱規(guī)范,所作淺雕,強調(diào)留地,多去繁枝雜節(jié),突出重心,理念與雕技都屬濯古出新者。換言之他的作品,一如八大的花鳥畫,像剝筍似的在構(gòu)思上先剔除幾層外殼再下刀,做減法,做除法,讓喜歡簡潔者,跳躍煩瑣惱人的公式,一眼就專注于所期待的結(jié)局。
吳氏的絕作,世不多見,此乃乾隆時去其不遠(yuǎn)的高手所作,純屬宗法之璠手。作蘇髯夜游赤壁,小舟載五人,臉小于豆,而各顯神韻,巖上掛奇松一枝,遠(yuǎn)處赤壁一座,此外,皆平刀鏟地,空蕩蕩一片,似江水茫茫,不存一物,淘盡煩瑣,反到突出了“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遺世獨立的寂籟詩境。這技外的文心,皆可明鑒。我在想,若這一主題,由吳氏施技,那滋味何止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
清 鄧石如隸書詩冊
鄧石如,我將他和伊秉綬及稍晩的何紹基稱為清中期復(fù)興隸書的三座大山,而彼時的書隸名家頗多,在這三座大山的周邊,至多也只是丘陵而已。然而這三大家,對后世的影響,即使不論他篆刻開宗的皖派,在隸書方面也是最深廣的,名家吳讓之、趙之謙皆是法乳于鄧氏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此冊作于嘉慶四年,他五十六歲時的佳作,已呈鄧氏風(fēng)貌,然清穆嚴(yán)謹(jǐn),與后期的恣肆嚴(yán)重則有鮮明的差別。歷史上,超凡出群的大師,多有蟬蛻龍變的本事。
一九九九年,有人攜冊來售。我指出冊中鄧氏兩印與《印鑒》一書有出入(其實“印鑒”中所刊之兩印蛻是偽品),故以低價購入。此也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之又一例。
附言:翁闿運先生曾告我,他曾為稚柳師覓得名賢冊頁一部。后有鄧氏長題。師說:“儂喜歡,就撥(給)儂”。立馬揭下就給了他。這等的慷慨大氣,如今似成傳奇了。
壽山四色新芙蓉晶
清初艾葉綠石
壽山出佳石。色艷也妙在受刀,無過于芙蓉。芙蓉問世約五百年,以往起凍似晶者極罕,而晶瑩剔透而間有四色者,則古所未有。這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后期那短暫時段里,它對印壇的貢獻(xiàn)。緣于稀少,價格曾到過一克一萬元。這石頭跟書畫一樣,不講新舊,只論好孬,一個理。
壽山石,在明末即重鈕雕,增美添勝。反之艾葉綠,乃至青田佳石燈光凍、蘭花凍,則不施一刀,所謂“清水貨”,欣賞的是一眼望穿內(nèi)質(zhì)的純美。故而,懂美之人,為補拙剔丑而施刀,也因物美無瑕而擱刀,不輕舉妄為、不畫蛇添足。古來即有“不著一筆,盡得風(fēng)流”之說。咱們只屑看看六面方的燈光凍、艾葉綠,乃至類似磚塊的大西洞平板硯、歙硯里的金暈雁湖,就明白這道理了。
明 紫檀圓雕人物
這是1983年得于天津文物商店的一件明代木雕,玫瑰紫檀料,鐫刻圓醇,體量厚重,氣象平和。喜歡,時價才七百元。此圓雕人物,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明代第八代皇帝朱見深所繪的那張影響頗深的《一團(tuán)和氣》圖。那三人一體的構(gòu)思,中庸平和的情緒,與他統(tǒng)治者冀求天下太平,普天同樂,風(fēng)波不興的治國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這《一團(tuán)和氣》自然也產(chǎn)生過他的廣泛效應(yīng),漁樵耕讀,各就各位,各事其職,社稷太平,似無驚天動地的大事。
而漸入晚明,朝廷君王的昏庸,上下官宦的腐敗,內(nèi)部爭斗的激化、社會矛盾的加劇、民心的向背。此時還宣揚《一團(tuán)和氣》,反成了自閉耳目、遮蓋矛盾、放縱邪惡的麻醉毒劑。事物論說總有雙重性、兩面性,《一團(tuán)和氣》,離開了客觀的存在,用錯了時間、地點、人事,則有百害無一利。
看著這件明代和藹祥瑞的圓雕,再比照一下晚明江河日下,社稷蒙難的凄狀,不由感慨系之。玩物不喪志,賞物而感時,生活在今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