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妍
1
曼芳不曾想到,她要去參加這個葬禮。
別班都有同學(xué)代表參加,我們好歹也得表示一下吧——我再不濟(jì),當(dāng)年也算個班長……楊莉在手機(jī)里打著官腔,曼芳的耳朵里像灌進(jìn)了熱水。
明日一早,我來接你……楊莉咄咄下達(dá)命令。曼芳坐在椅子里,呆望著虛空,幾只蝌蚪狀的小黑點在眼前飛舞,定睛細(xì)看,什么都沒有。她張開五指插入頭發(fā),順著發(fā)絲往下捋,手指摩擦頭皮,有一絲鈍麻。
快到下班時間了。這幾個月,曼芳回娘家吃飯,總是掐準(zhǔn)飯點趕到。倘若太早過去,父母欲言又止的樣子,很讓她手足無措。她整理著辦公桌,一件件拆著自由來稿。那些作者在來稿中加附的信件,猶如淘寶購物中贈送的小物件,她挑了幾件靠譜的,塞在抽屜里。
暮色來臨,回到娘家,天已暗藍(lán)。推門進(jìn)屋,一切如同往日。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父親仰在沙發(fā)上翻報紙。飯桌上,擺著幾個曼芳愛吃的菜。曼芳分發(fā)著碗筷,有一搭沒一搭與父親聊著。父親用老花鏡的斷腳戳了戳報角道,這個陳明鴻以前是不是你師范里的老師呀,年紀(jì)也不大嘛……他放下報紙,起身去洗手。曼芳用筷子撥了一下報角,看見上面刊登著“河馬”的訃告。她咬著筷頭,讀了一遍,默默地把報紙擱到報架上,坐下吃飯。糖醋小魚干有點硬,輕輕一劃,舌尖就冒出一股血腥。
母親問,小龍什么時候回來。曼芳頓了頓說應(yīng)該這周末吧。母親哦了一聲說,小龍的羊絨線衫她已經(jīng)織好了,周末回來讓他試一試。曼芳應(yīng)聲好。這頓飯吃得比往日更安靜。曼芳吃了大半碗,就開始劃手機(jī)。其實,微信圈里沒什么好看的,她的拇指就是停不下來。
等父親吃完碗里最后一粒飯,曼芳就起身了,說晚上趕稿子,得早點回去。母親沒說什么,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水果拎給她。晚上不要熬夜。母親一如既往地叮嚀著。曼芳把水果掛在自行車的把手上,推車出門。
入秋后的夜空像一塊古舊的墨玉,空氣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薄荷香。月光下,發(fā)白的水泥路河水樣漂著,浮在上面的舊式樓房,酷似二十多年前橋城師范的教師宿舍樓。二樓最東邊的那間小屋里,白熾燈泡散發(fā)的光映著青灰麻紗窗簾,一個清瘦的身子微弓著趴在書桌前,他發(fā)紫的厚嘴唇微微嚅動著,念的該不是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吧……
他死了!曼芳望著頭頂?shù)拿荚拢瑢ψ约赫f。眉月的下端,兩顆星星像垂掛的眼淚,很危險地懸著,卻遲遲不落下來。而此刻,她卻感到自己異常平靜。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那么平緩那么輕柔。
涼風(fēng)襲來,棉麻襯衫的肥大袖子鼓起來。曼芳縮了縮脖頸,發(fā)現(xiàn)自行車駛錯了道。
2
“譙樓打罷三更鼓,官人他獨坐一旁不理我”——門衛(wèi)大爺又躺在藤椅上聽越劇。曼芳喜歡昆曲,不怎么懂越劇。但她記得男人搬走那日,門衛(wèi)大爺?shù)拇笃聊皇謾C(jī)里唱的也是這段。那是個面貌姣好的花旦,唱腔里帶著很重的鼻音。她甩著水袖,蓮步躊躇,一句一句訴說著初為人婦的凄楚和孤獨。那日晚上,曼芳一個人撒開四肢仰躺在當(dāng)年的婚床上,腦子里一直盤旋這段聲音。后來,她在網(wǎng)上搜到這段唱腔,得知這個戲叫《碧玉簪》。
大記者……門衛(wèi)大爺起身從報箱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遞過來。曼芳很吃驚。從來沒有人把東西寄到這里,她所有的通訊地址都是留單位的。
曼芳沒有多想,到家后拆了信。牛皮紙袋里掉出一張蛋白紙和幾張宣紙。宣紙上畫著國畫,是那種老干部體的梅蘭竹菊,用筆僵硬,著色缺少層次。信寫在蛋白紙上,過于端正的楷字,簡直跟印刷體一樣。來信者自我介紹已年過七旬,問曼芳是否在一周前收到他寄來的詩詞集。曼芳努力回憶著,一點想不起來,估計是收到后一翻無聊,隨手丟在垃圾桶里了。來信者又說,他好不容易從朋友那里打聽到她家的地址,原來他家距她家不遠(yuǎn),坐地鐵也就十來站的路。你知道城北的木禾小區(qū)嗎,這個小區(qū)名還是有點來歷的……他很饒舌地說道,他在報紙上看過曼芳的照片,像個資深作家,眉宇間早已褪去中學(xué)女教師的刻板。他狡黠地說,他會看相,下次有機(jī)會見面,幫她看看這兩年寫運如何……
老頑童,曼芳笑了一下。看完信,她才知道老人要她兩年前出的那本隨筆集。她翻了一下書柜,一本也沒有。她的作品集大多放在閣樓上。這么晚了,找梯子爬樓,很不方便。
曼芳把老人的畫紙和信件塞回牛皮信封里。今晚她想修改一個短篇小說。光標(biāo)在字里行間閃爍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她摸著鼠標(biāo),隨手點開百度,一個名字跳出來——陳明鴻。如電流通過,頁面上奔出一溜“陳明鴻”,一個個有著不同的指向。曼芳一頁頁耐心點著,點了十來個頁面,才出現(xiàn)門球協(xié)會、老年大學(xué)、橋城等條目。這個“陳明鴻”大概就是“河馬”了。曼芳一條條點進(jìn)去看,里面除了文字新聞,很少看到照片。有一張照片倒頗為清晰,一群老頭老太穿著一式的球服,做著揮球的姿勢,卻沒找到河馬的面影。
曼芳拍了一下鍵盤,趴倒在桌面上。偌大的書房,像一架停止了運作的機(jī)器,幾乎沒有聲息。她只聽到自己的轉(zhuǎn)椅在吱嘎作響。雖說閉著眼,透過青灰色麻紗襯衣的袖子,還是能感受到一絲白光。這世界,想要躲開片刻都不可能。
不知趴了多久,曼芳摸到手機(jī)。微信朋友圈里,曼芳還是沒看到小龍的照片。那個男人搬走后,沒有屏蔽她,卻再也不發(fā)兒子的信息,唯恐被她撿了便宜。
窗外,似有火車駛過,隱約的聲音中帶著微弱的憂傷。曼芳索性和衣倒在床上。窗簾沒有拉緊,月光漏進(jìn)來,在床頭的墻壁涂上一層銀藍(lán)的釉。曼芳覺得自己像一頭衰敗的牛,在夢里暗自反芻。
3
一夜無眠。
總算捱到天亮。曼芳費了很大的勁,把自己弄到單位門口,楊莉已等不及了。坐進(jìn)車,曼芳連打哈欠。這些年來,只要一失眠,第二天必定頭腦脹痛,四肢無力。
穿過高峰路段,楊莉終于開口了。她說在師范同學(xué)中,她最佩服曼芳了。只有你在活自己。曼芳吃了一驚。這會子,她正對著小鏡子擦隔離霜,手指用力一擠,霜泥落在黑西服的領(lǐng)子上。楊莉?qū)χ笠曠R捋頭發(fā),不理會她的驚愕。車載音響里,帶著金屬光澤的歌聲噴涌而出?!盎氐嚼_,回到布達(dá)拉;回到拉薩,回到布達(dá)拉宮……”楊莉擰小音量,回過頭來對曼芳抬抬下巴道,記得那時,河馬也就在縣報上發(fā)表幾塊豆腐干,我們就崇拜得不得了,現(xiàn)在你可是真正的作家了……她上揚的尾音壓過鄭鈞的歌聲。曼芳放下鏡子,并了并膝蓋,輕笑一聲。跟楊莉在一起,曼芳總感覺自己又回到二十多年前——滿滿的壓迫感呀。楊莉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曼芳也不做聲,她們像一對陌生人在歌聲里一路沉默。
駛過老年公寓,穿過爛尾樓盤,火葬場隱現(xiàn)在一片密林深處。駛進(jìn)大門便聽到排炮的巨響,一群人披麻戴孝從火葬廳出來,手里捏著香,幾個小孩子高舉著白旗幡。他們的面前,一支銅管樂隊一邊行進(jìn),一邊演奏《好人一生平安》。這哭喪的架勢不亞于運動會開幕式,讓人毛骨悚然地感到死亡也是一件熱鬧的事。
千秋堂在正對門,楊莉挽住曼芳的手臂走過去。一位穿黑西裝的中年男子與楊莉打招呼。楊莉?qū)β冀榻B說是同級校友,又指著曼芳說,我們的大才女,知名作家。中年男子抖了抖臉部贅肉連道久仰,分別遞給她們一朵小白花。
她們跟著他走進(jìn)去。曼芳一眼望見高懸堂前的照片。圓潤的菩薩臉,頭發(fā)稀疏,前額光潔,眼睛微微瞇縫,標(biāo)志性的寬嘴巴上翹著……曼芳閉了閉眼,湊近楊莉,艱難地問,這是河馬嗎?是呀。楊莉別過頭,恢復(fù)了她的校長臉。她指著右手邊的花圈道,我?guī)湍阗I的花圈擺在那里。曼芳吁了一口氣,做賊似的尋找自己的名字,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送的花圈混在人大、婦聯(lián)、政協(xié)群里。你好歹也是有頭面的人了。楊莉如是說。
曼芳又忍不住抬頭,看河馬的遺像。她盯著嵌在菩薩臉上的小眼睛,試圖在遺像中尋找當(dāng)年攝人心魄的魔力。這樣死死盯著,眼里竟沒有淚水,只感覺眼睛像直視了太陽,又痛又澀,幾乎快要睜不開了。迷糊中,她似乎看到有人捏著話筒走到臺前。哀樂也隨之奏響,如一股陰冷的風(fēng)將多年前的記憶席卷而來。
年輕時的河馬長著國字臉,五官棱角分明,劍眉濃密,微陷的眼窩里暗藏著一絲落寞。他的嗓音略帶沙啞,卻別有韻味?!斑^去為沒有得到而傷悲,過去也曾為失去而后悔……”那是師范一年級,河馬教唱的歌。那帶著磁音的樂符總是隨舊風(fēng)琴氤氳散開……
有人在輕聲啜泣。曼芳瞥見站在前排的一位黑衣女人在擦眼淚,站在她旁邊的楊莉也在吸鼻子。曼芳卻感到雙眼像枯井,沒有一滴淚。只有一個聲音施了魔咒似的,在耳邊翻來覆去唱著:“過去為沒有得到而傷悲,過去也曾為失去而后悔……”
哀樂聲消失了。一個禿頂男人走上去,捏著話筒念悼詞。這個禿頂男人有著洪亮的聲音,盡管他努力壓制著,聲音仍從話筒里爆出來。他從河馬的出生說起,羅列他一生的經(jīng)歷和成就,尤其是退休后,作為門球協(xié)會副主席,勞苦功高,為門球事業(yè)鞠躬盡瘁。下面有人竊竊私語。曼芳才明白念悼詞的是原政協(xié)副主席,退休后做了門球協(xié)會主席。她恍然大悟——河馬為什么看起來如此陌生,原來他早已歸屬于門球。
掌聲,不知是獻(xiàn)給河馬還是獻(xiàn)給門球,讓曼芳疑心這不是追悼會。一位中年男子上去接過話筒,曼芳辨認(rèn)不出是不是剛才在門口分發(fā)白花的那位。他大概是作為學(xué)生代表來悼念的,發(fā)言十分煽情,夾雜著痛惜和感恩。他冒著紅光的荸薺臉震顫著,薄嘴唇報出一連串成功學(xué)子的名字。曼芳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讓她震驚的是,她的名字被他濃墨重彩了一番,并像指認(rèn)嫌疑人一樣說她就在現(xiàn)場。嘩,似乎有很多人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唰唰聚在她身上。她縮了縮脖頸,恨不得變成一只鴕鳥埋進(jìn)沙子里。
坤包振動,曼芳趁機(jī)跑出去。一個陌生號碼。瀟瀟老師嗎?一個渾濁的聲音傳來。我給您寄的信有沒有收到?對方像一個遲暮老人,中氣不足,嗓子里卡著痰。曼芳想問,您是哪位,一開口卻徑直說,收到了。對于這樣的老者,最好順著他的意思來。能不能幫我提點意見……好的好的,我有空拜讀一下……她沒等對方說完就掛下了。
已經(jīng)是遺體告別儀式了。每人拿一株白菊花,排隊繞遺體一圈。河馬裝在不銹鋼棺木里,身上蓋著黃色綢緞被子。曼芳突然想起他當(dāng)年握著毛筆,在四尺宣紙上寫“大江東去”的架勢:青灰色西裝貼著筆挺的背脊,大筆揮灑,腕臂間似有萬丈豪情。
有人握住她的手,冰冷枯瘦的手。一個羸弱的老女人,顴骨高突,焗油過的黑發(fā)根下冒出尖短的白發(fā)。這應(yīng)該是河馬的女人吧。二十多年前,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他的女人,面容姣美,舉止優(yōu)雅,渾身散發(fā)著書卷氣??裳矍斑@雙手,分明不曾捏筆翻書,而是日日洗灶臺刷馬桶的。謝謝,謝謝!老女人點頭致謝。站在她旁邊的兩個中年女人,都長著酷似河馬的臉。曼芳驚了一下,他竟然有這么大的女兒。她們也握住她的手。她瞥見其中一位額頭上的皺紋,頓然羞愧地別過臉。
手機(jī)再次響起。又是那個嗓音混沌的老者。剛才手機(jī)信號不好,他說道。曼芳沒有說是她按掉了通話鍵。那幾張國畫是專門送給您的……對方的聲音像只噎食的老公鴨。謝謝,我已經(jīng)看到了。她胡亂答道。那我就放心了,下次我們約時間見面聊聊好嗎。好的。她再次按掉手機(jī)。
有人走出來,很多人陸續(xù)走出來。楊莉捏著發(fā)紅的鼻頭說,這算是散場了,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曼芳點點頭,她回過頭想再看一眼河馬的遺像,已被人流擋住了。
回到單位,已過了飯點。曼芳隨便搞了一盤泡面,吸了幾口就不想吃了。拉開躺椅歪躺著,腦子里似有蟲子在叫。小龍什么時候過來?她給那個男人發(fā)了一條微信。對方很快答復(fù)了:明日上午九點吧。好。她很節(jié)省地回答道。她用一張紙巾蓋住自己的臉。上午的追悼會,她其實很想看一眼河馬的遺容,但此情此景,終究不許。
手機(jī)振動,那個男人又發(fā)來一條:聽說你老師仙逝了,節(jié)哀喲,呵呵。她盯著“節(jié)哀”兩字,打了個戰(zhàn)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跟他提起過對河馬的情愫,他竟記得這么清楚!
她頓然睡意全無,坐起身,漫無目的地挑揀著桌面上的各類信件。她不能斷定上午的兩個電話與昨夜的信是否同一個人所為。但她還是翻出昨夜手機(jī)拍下的地址,給老人寄上這本書。
那份“節(jié)哀”,算是對我的關(guān)心吧。她旋轉(zhuǎn)著固體膠想。當(dāng)你注定要跟某個人徹底分離,又何必用放大鏡細(xì)究他的每個毛孔呢。除了小龍,他已跟我毫不相干。
4
秋分過后,秋意越發(fā)濃郁了。空氣里飄著桂花香,甜得讓人發(fā)暈。手續(xù)終于辦妥了,結(jié)束大半年的煎熬,曼芳并沒有感到一絲輕松。走出民政局大門,她在臺階上踩了個空腳。小心!那個男人扶住她。一路走來,他始終扮演著謙謙君子的角色。有那么一瞬間,曼芳確信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事實上,他只是個空心人。外表儒雅,內(nèi)心冰冷,只是在小事情上表現(xiàn)得特別聰明。即使吃個煮雞蛋,他都要諷刺她挑了個比他更白的。跟他的十幾年里,曼芳一直想明白他里面藏著什么珍貴的東西,就像牡蠣殼里是否藏著珍珠。可當(dāng)她費勁地撬開他的外殼,發(fā)現(xiàn)那只是個空殼。
那日晚飯后回家,曼芳又收到了老人寄來的信。這回,曼芳記住了他的名字:林清寒。老人寄來一張照片。呵呵,有點民國范,清瘦的臉,筆挺的中山裝,風(fēng)紀(jì)扣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細(xì)看他的眼,竟有河馬當(dāng)年的英氣。老人在信里說,非常感謝曼芳這么快給他寄書,他很高興。在秋日午后讀曼芳的書,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一個讀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讀喜歡的作家的書……他一改上次的俏皮幽默,試圖與曼芳談?wù)撡N近靈魂的話題,又欲言又止。信末,他約曼芳喝茶,說他們小區(qū)附近有個老茶館,里面的普洱茶她一定會喜歡——讀她的隨筆集,他能聞到一股普洱茶的香味……
曼芳深吸了一口氣。拉開窗簾,秋日清朗的夜空中,隱約見到山峰樣的云團(tuán)慢慢挪移,周圍幾顆星星微微閃爍著。這縹緲寥廓的世界,總有一些物質(zhì)在互相呼應(yīng),慰藉一些孤獨的靈魂。
她找了一張泛黃的老式稿紙,跟老先生寫了回信。腦子里盤旋了很多東西,落到紙上,卻變成了一堆套路文字,無非是感謝賞識,然近日工作繁忙,又要出差,等忙后再赴茶約,云云。
曼芳用十分鐘搞定了這封信,開始整理河馬的古體詩集。這項業(yè)務(wù)是楊莉接來的。楊莉說,門球協(xié)會的老人得知有曼芳這么個人物,堅定了他們給河馬出遺著的決心。詩稿都是楊莉發(fā)過來的。她說原本大多是手稿,她已經(jīng)讓學(xué)校里的文印室打成電子稿了。我們好歹要為當(dāng)年的偶像做一點事吧。她在電話里叱咤風(fēng)云,曼芳唯唯諾諾應(yīng)著。有些角色最初的那一刻起就定位了,后來很難改變。但曼芳心中的反感卻越發(fā)洶涌,沖擊著她整理詩稿的熱情,哪怕這是河馬的遺作。
“課堂揮筆散芬芳,學(xué)校園丁育棟梁。妙趣橫生成巧對,才思敏捷著華章。讀書怨恨冬天短,教案情融夏日長。歡度青春收碩果,千秋大業(yè)永飄香?!币皇住顿潕煛罚瑥钠聊焕锾鰜?,曼芳默念了一遍,頭皮一陣發(fā)緊。這是河馬寫的嗎?她分明記得他當(dāng)年的詞,刊印在一本雜志里。記不清那是一本什么雜志,只記得封面上有一幅寫意畫,好像畫的是某個古代詩人的頭像。“長天萬里秋霜緊,又見楓紅。羞送征鴻,壯志如今已不同。”記憶中的圖書館很安靜。曼芳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身體里發(fā)出樂音,像一架古琴若有若無地彈撥著。而此時,她也一首首翻閱著,試圖讓身體里的古琴再次彈撥起來??上?,那些句子真叫人恐怖,不是“今朝逢盛世,載載透紅光”,就是“風(fēng)流人物看今日,璀璨瑤珠熠見輝”。讓人哭笑不得!
終于,到了三十多頁,曼芳讀到了幾句像樣的?!盁o限意,與心同洗,不為紅塵系”。這該是他年輕時的習(xí)作吧?!安粸榧t塵系”,那么鮮亮灑脫的情懷,在時光的沖洗下,徹底消解,泛出惡俗的色澤。她真心不明白河馬當(dāng)年為什么要跳脫教師崗位。走仕途,難道是他本性?生活到底怎么了,越往前走,越看到它的真面目。
一粒小甲蟲落到書桌上,像個孤獨少年,羞怯又莽撞地亂爬亂闖。曼芳突然憶起讀師范時,每逢晚自習(xí),教室里亂成一鍋粥,而她總是一個人在走廊上,看自己被月光拉長的影子。舊風(fēng)琴的聲音從辦公室里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著觸動淚點的歌,“過去為沒有得到而傷悲,過去也曾為失去而后悔……”
小甲蟲艱難地爬行挪移著,終于奮力爬上牛皮信封,在“林清寒”的字樣邊,停了下來。
5
生活又回到了庸常。早九晚五上下班,晚上去娘家吃飯,回家讀書寫小說看電影。周五晚上去學(xué)校接小龍回家,周六忙著搞衛(wèi)生,接送小龍去培訓(xùn)班。等到周日下午,那個男人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把小龍接走。日子就像樓道里橫七豎八的電線,無論包著膠布還是裸露著銅絲,好歹都得通電。曼芳默默做著這一切。很多時候,她騎自行車穿過小城,看到路邊的香樟樹悄悄生長偷偷換葉,會有淚涌的沖動。她越發(fā)迷戀黑夜了。在虛幻的時空里,肆意想象白日所缺失的種種。而沉醉于自己創(chuàng)設(shè)的小說世界,則是最便捷的通道。寂寞的人,就是喜歡這樣自欺欺人。
河馬的詩集出版了。出版社用了最快的速度。等曼芳拿到集子,楊莉說市新華書店里也擺上了。曼芳嚇了一跳,急急翻閱著。序言是上次念悼詞的那位前政協(xié)副主席寫的,曼芳寫了編后記。在編后記里,她以一個學(xué)生的身份,感念陳明鴻老師當(dāng)年的教誨,并贊譽(yù)他的詩作真誠懇切,心血凝成。曼芳寫完后記曾發(fā)給楊莉,楊莉在電話里詭異一笑,說作家就是不一樣,也不枉你當(dāng)年暗戀他一場!不許亂說呢。曼芳急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太孤僻,獨來獨往的,大概作家都這樣……她呵呵笑了幾聲掛下電話。這世界就是這樣,你以為別人很在意的事,別人偏偏不在意;你以為自己守藏的秘密,卻人人皆知。現(xiàn)在,河馬的詩集擱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又有幾個人會去翻閱,能讀懂“羞送征鴻,壯志如今已不同”的中年情懷;又有誰的耳際會響起他曾經(jīng)帶著磁音的歌聲:“過去為沒有得到而傷悲,過去也曾為失去而后悔……”
深秋的陽光到了午后,變得輕描淡寫。曼芳對著詩集上青灰色的日光,發(fā)了一會兒呆。一個陌生女人打來電話,溫潤的聲音里帶著羞怯。是瀟瀟老師嗎。曼芳說是的。對方說,非常冒昧打這個電話,想請曼芳幫個忙。曼芳問什么事。對方頓了頓說,她的父親很喜歡讀曼芳的書,一直有個愿望,想見曼芳一面,不知曼芳有沒有時間。嗯嗯,曼芳應(yīng)聲著,沒有反對也沒有答應(yīng)。我爸爸叫林清寒,跟您寫過好幾封信,前不久您也回過他一封信,不知您有沒有印象,我爸爸是您的鐵粉,非常崇拜您……她的羞怯漸漸褪去,話也多了起來。曼芳仍然嗯嗯應(yīng)著。我爸爸在人民醫(yī)院住院,行動很不方便,您近日有時間嗎,我來接您。曼芳瞥了一眼寫字臺面,那幾張題著老干部體詩歌的國畫壓在一本雜志下面,前些日子當(dāng)茶托,宣紙染上了很大的水漬。也許吧……要是有空,我一定過來,可現(xiàn)在我出差在外,真是不好意思喲,替我謝謝你爸爸……她斟酌著字句,說得很慢。她在話筒里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溫柔很優(yōu)雅,一點都不像撒謊的樣子。對方有點失望地啊了一聲,又趕緊說道,沒關(guān)系,我們不知道您在出差,真抱歉,打擾您了。
按掉手機(jī),曼芳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火燙火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拒絕去看那個老人。她輕拍了一下河馬詩集,大概自己不喜歡聊老干部體吧。
6
三天后,曼芳處理完手頭的工作,請假出了趟遠(yuǎn)門。
她坐火車去了蘇州。二十多年前,河馬問他們在中國最想去哪個地方,很多同學(xué)說想去西藏,他卻說想去蘇州。他說蘇州是林黛玉的故鄉(xiāng),是一塊安靜,溫和,醞釀才情的土地。而在曼芳的概念里,蘇州則是陸文夫、蘇童、葉兆言生活的地方。這一趟,她去了寒山寺,又去滄浪亭、留園和拙政園。在拙政園里,曼芳看到昆曲團(tuán)的年輕人在排《牡丹亭》?!傲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院……”她扶著一棵紅楓樹,呆望著。她手里捏著幾朵白色的波斯菊,時不時湊在唇邊。她想著自己應(yīng)該忘記不幸的婚姻,還有河馬帶來的糟糕情緒。
秋陽隱去,冷風(fēng)透過粗毛線衫滲入,她抱了抱身體。一個念頭像鳥雀忽地飛過頭頂。那位叫林清寒的老人,幾次三番地套近乎,是不是有故事,想借作家的筆寫下來。她打了一個激靈,急急翻著手機(jī),快速找出一周前他女兒撥來的電話號碼,回?fù)苓^去。對方聽出她的聲音后,抽泣了幾聲,哽咽道,他父親前天已經(jīng)過世了。謝謝您,瀟瀟老師,我知道您是我爸爸的知己。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昆腔的聲音嚶嚶呀呀,似緋紅的落花隨風(fēng)飄灑。曼芳倒在石凳上,哆嗦著。手機(jī)里,老人的女兒說,追悼會是今天上午開的,等曼芳回來,她想跟她見一面,有東西要交給她。曼芳哦哦應(yīng)著,剩下的聲音全卡在喉嚨里,喑啞了。
后面的行程已成了累贅。勉強(qiáng)走了木瀆古鎮(zhèn),曼芳已累得沒一點力氣。她原計劃去無錫靈山大佛一趟,此時已了無興趣。
與那個女人見面已是一周后。那女人約曼芳到木禾小區(qū)的老茶館喝茶。女人四十開外,長著跟他父親一樣的瘦臉,學(xué)生發(fā),長袖旗袍外披著一條圍肩,很清雅。她說,他父親最喜歡到這家茶館來看書聽?wèi)?。聽什么戲?曼芳端起茶碗問。昆曲。曼芳驚了一下。瀟瀟老師很懂昆曲吧。她問。喜歡聽一點,談不上懂。曼芳抿了一口茶。果然是好茶,雖說不上好在哪里,但舌頭鼻子都很舒服。女人從手提袋里掏出一本書,是曼芳上次寄給老人的那本隨筆集。這是爸爸做的插圖,您看有沒有領(lǐng)會文章的意思。女人把一縷頭發(fā)挽到耳后,她的舉手投足很顯氣質(zhì)。上次我跟您打電話,我爸爸想親手交給您的,結(jié)果還是不巧,真的很遺憾。曼芳垂下頭,把自己的臉縮在長發(fā)后面。老伯怎么好端端的就過世了?她艱難地問。他長期一個人住,前不久去郵局寄信,摔了一跤,骨頭壞死……女人哽住了,用紙巾捂著鼻子??赡芩拍耍瑫r常做一些我們想象不到的事……哦哦,我知道。曼芳囁嚅著。
服務(wù)生來續(xù)茶水,煙霧裊裊騰起。曼芳趁機(jī)拿紙巾抹了一把臉。她不想讓老人的女兒看到她蓄滿淚水的眼……
《穿白裙的女士》阿爾伯特·杜波依斯-皮耶布面油畫87.5×68cm約18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