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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處的父親

2018-08-01 06:44馬金蓮
長江文藝 2018年13期
關(guān)鍵詞:梅子

□ 馬金蓮

1

哈子,你超子大跑了,我出去拔雞,忘了鎖門,他就偷著跑了。我知道他像老家時節(jié)一樣,跑出去要飯去了。我想著既然出去了,那就由著他去,游逛夠了也就回來了。誰曉得這都眼看三個月了,還是沒見人影子。他愛死哪噠就死哪噠去,沒人稀罕他,可你說,他一個超子,拉著個跛腳,顛三晃四的,能跑哪噠去哩?

是田桂花的電話,我一接通,她就迎頭砸過來一長串抱怨。只要不打斷,她肯定能絮叨到明天。我及時打斷,我說媽既然跑出去了就叫去吧,說明心慌了嘛,一個大活人你不可能一直盯著啊,再等等,說不定明兒就回來了。我這兒正忙,玉米地里放水哩!

水從左邊渠里分流過來,像一群冒失的娃娃,沒頭沒腦撒著歡兒地往前沖。我家田邊這幾條小渠,平時缺少疏通,被泥土墉得嚴重。我昨兒從打工的銀川城趕回家后才匆匆清理的,時間倉促,活兒難免太粗,這會兒水過來,我得盯著讓淌,哪兒滲水、跑水我要隨時堵截,只有等親眼看著水順順暢暢進了田地,我才能放心。

水口子一旦打開,水就失控一樣亂竄,我哪有空聽田桂花閑叨叨。我不管她還在一個勁兒說什么,就掛了電話,揣好手機,提起鐵锨跟上水跑。剛跳過兩道田坎,電話又響了。我不接,我媽田桂花就這脾氣,打電話纏得很。

水是黃河水,從大渠里引過來,現(xiàn)在正滋潤著我家剛剛展開葉片的玉米秧子。

一口氣堵上四五個豁口,水流馴服多了,我擦一把額頭的汗,長舒一口氣,蹲下,掏出一根煙點上,還沒抽,電話又響了。我不看,緩緩抽煙。響一會兒,累了,停了。緩過氣后又響。這個田桂花,催命哩這是!

我吐掉煙屁股,在褲子上蹭蹭手上的泥,掏手機看,意外的是,來電顯示不是田桂花,是兄弟嘎子。

他來電,我得接。我們兄弟平時很少打電話,有什么事在微信上留言,有時他發(fā)了帖子,我給點贊。我發(fā)了,他也會點。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粗嘎嘎的大嗓門在“老家微信群”里跟人扯閑諞。自從搬出老家,用上微信,我們之間就逐漸很少用電話方式聯(lián)系了。今兒月亮從灶火眼里出來了,他記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嘎子,咋了啊?

我沖著電話喊。

喊聲太大,驚起田埂上幾只麻雀,呼啦啦亂成一團,像一堆被風(fēng)裹著飛舞的干樹葉子,在我頭頂上匆匆繞了半圈,向遠處落去。耳朵一熱,我伸手摸,一團濕乎乎的鳥屎。我不生氣,扯一片玉米葉子擦,望著鳥影禁不住笑,畜生,拿熱屎砸我啊,被我的粗嗓門嚇著了吧,你們真是少見多怪,不就嗓門大了點嗎,比這大得多的你還沒見過呢。

我們弟兄之間歷來都用大嗓門交流,我們從小在吵吵嚷嚷中長大,說話從來沒有平聲靜氣溫柔和緩的時候,我們都是嚷、吼,長大后這習(xí)慣難以改變。我媳婦娶來那時節(jié)很看不慣,告訴我,正常人家,一家子人一搭說話,哪有這種腔調(diào)?簡直不是說,而是在吼。嘎子媳婦娶進門,也看不慣。大妹梅子嫁出去,妹夫看到我們一家人對話的場景,同樣吃驚不小。我們從小在一個特殊的家庭里長大,以為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像我們家一樣,在日夜不休的吵吵罵罵中過日子。新的家庭成員的加入,讓我們意識到了問題,原來這么多年以來,我們是在一個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里成長的。我們開始試著改變,在新的家庭里,努力地像一個正常環(huán)境出來的人一樣生活。我們收斂自己,克服毛病。但當我們父母兄妹原來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被刻意掩飾和壓制的陋習(xí),忽然就會冒出堅韌的觸手,像刀刃一樣扎著,親密又生硬地對峙。

哈子,你死哪去了,咋不接電話?

嘎子吼我。

就算我們都是已經(jīng)有了幾個娃的父親,我和兄弟之間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直呼小名,毫不客氣。

我叫他的名字,常見。他這么張嘴就喊我的名字,在已經(jīng)成年的弟兄之間,并不常見。這也算是我們這個家庭才有的特色吧。就像我們把父親當面喊大,背過他,從來沒人稱他該有的稱呼,我們叫他超子。

超子,是老家的方言,傻子,瘋子,殘疾人,不正常,等等意思。范圍比較籠統(tǒng),那些大腦有問題的人幾乎都可以囊括進這個詞語的外延。

我的兄弟在吼我。

死嘎子。我默喊,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一聲直巴巴的干吼里,一股火辣辣熱烘烘的東西,像眼前這渠里的大水,在五臟六腑間奔突、游走,這感覺里,蘊含著一種底色,叫親情。親兄弟間心脈相通血濃于水的親情。自從搬離老家,移民到這北邊地面,我們弟兄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沒見面了。

我敢確定,這一刻我兄弟和我一樣,也有一種突然涌上心頭的感觸沖撞著心臟。所以,互相吼過之后,我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水流出現(xiàn)了湍急。有段水面上冒起一片白色泡沫。不好,有地方漏水。我從地埂上狠狠踏一腳,鏟下一锨土,向著漩渦打轉(zhuǎn)的地方壓下去。同時,一條腿重重踩下,憑感覺,我知道笨重的大膠皮鞋底踩到了一處下陷。就狠狠踩幾腳,水里泛起泥漿。我看著攪起泥漿的漩渦由大到小,從激烈到平緩,一點點舒緩下去,心頭那一抹突然襲上來的溫情,也似乎沉淀下去了。

我喊:嘎子,啥事?快說,我忙著哩!

嘎子像埋伏好等我引火的炸彈,馬上喊:我也忙,現(xiàn)在誰不忙?超子不見了,曉不得死哪去了?媽哭哭啼啼的,你這當老大的,咋不管?

他的嗓門,比我大了三倍。

嘁——我放聲笑。這就是我們兄弟間慣有的交流方式,直接,簡潔,單刀直入,從不迂回,也不客套。

我心里很輕松,像腳下平穩(wěn)而勻速流淌的渠水。

我說:你火燒溝子了嗎,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催著打,就為這爛事?。砍記]了,沒了就沒了嘛,大驚小怪個啥!他亂跑又不是新鮮事,老家時不是常跑嗎,叫他跑吧,在外頭瘋夠了,就回來了。

嘎子好像被我的輕松口氣給感染了,沉默了一下,跟著笑了,喊:對著哩,你說得有道理,那就叫他游逛去吧,逛夠了就回來了,你忙去,我也忙著哩!

通話結(jié)束后,我順著渠沿走,眼前的土地很平整,水流好像也感到了這種毫無磕絆的順暢,流得舒暢極了。水深處發(fā)出淙淙的嗚咽。我蹲下看,水面上浮動著波紋,像鋪開了一匹素色的緞面,微風(fēng)從下面吹,緞面上一層一層堆起細碎連綿的紋路。我覺得心情更好了,仰頭望一眼頭頂?shù)奶炜?,大日頭暖洋洋照著,地里的玉米沒有一點干渴受罪的跡象,大水沿著玉米漫過,泥土貪婪地暢飲著,泥土中的玉米也在歡快地吮吸著。

眼前的渠水算不上清澈,帶著輕度渾濁,是專門用來澆地的,不像水塔里供應(yīng)的飲用水。泥土和莊稼肯定是喜歡這種含著泥土的渠水的,我能感覺到水流漫過地面的變化,是正在干旱等水的泥土和嫩苗,同時飽飲水分之后煥發(fā)的活力,這活力透著濃濃的生命氣息。這種氣息只有水流才能激發(fā)和喚醒,也只有水流才能滋養(yǎng)。

我們從山區(qū)搬到這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缺水。我們需要這股水的養(yǎng)育,包括人畜和莊稼。要還是在老家,這農(nóng)歷四月,正是急需雨水的時節(jié),偏偏這個季節(jié)最干旱,地里的莊稼苗兒眼巴巴地等雨,偏偏總是不下雨。到了這川區(qū),雨水下不下都關(guān)系不大,有黃河水呢,隔段時間統(tǒng)一放一次水,莊稼基本上不用擔心會因為缺水而旱死。

水面上印出我的臉。水渾,臉臟乎乎的,好像我很久都沒有洗臉。水面一閃一閃,面影隨水蕩漾。臉一扭一扭的,曲折,變形,裂變,彌合。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張臉不是我自己。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我是熟悉的,熟悉到骨子里。他就是母親田桂花和兄弟嘎子電話里提到的超子。我的父親。父親其實有自己的名字,小名有世子,大名馬有世。我弟兄倆跟父親長得像,嘎子五分像,我能有八分。

這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現(xiàn)在不見了。

我心里似乎有一點那啥,什么呢,是愧疚。是的,確實是愧疚。就算他以前經(jīng)常往外跑,跑出去就是好幾天甚至一兩月地不回來,從來不用我們費心去管他,但是我剛才的第一反應(yīng)和態(tài)度,是不是有一點不合適?

確實不合適。我的反應(yīng),不是父子之間該有的反應(yīng)。我們是親生父子,我身體里淌著他的血液,就算他是個超子,但我能否認自己骨子里流淌一個超子的鮮血的事實嗎?

我的身體里淌著一個超子的血。還有嘎子、梅子,我們?nèi)齻€的身體,都來自于這個男人。這是我們的悲哀。從剛懂事起,我們就先后認識到了這件事的殘酷和悲哀,要命的是,隨著一天天長大,一點點明白人事,這種認識比小時候更深刻,更鉆心,更覺得是一種……恥辱。我知道我不能這么想,不應(yīng)該這么想。可我還是一遍遍地這么想。確實,是恥辱。

小時候,田桂花做熟飯常派我去喊超子回家吃飯。

我有點郁悶,但不去不行。

超子在大麥場里看人下四碼。大麥場是全莊閑人沒事消磨時間的場所。我看到別人都是湊成圈兒耍,他一個人插不進去,像一股閑風(fēng),這兒瞅瞅,那里望望,顯得很多余。有人罵他擋住了視線,他嘻嘻地笑。到另一個攤子上,又有人不等他站穩(wěn),一把土揚過來,罵他一個超子能看懂個啥,在這里亂擾啥?他不生氣,沖人家齜牙,嘻笑。再看看他拖長了耷拉在地上變形的右腳,披在身上的黑色棉衣,和梳得光溜溜的頭發(fā),這一份與眾不同的打扮,不但沒有顯示出他的別樣,倒更加襯托出了一個超子的滑稽。他永遠都打扮得跟莊里的男人們不一樣,他不像一個農(nóng)莊人,像個吃公家飯的教師,他一直在按教師的標準打扮自己。但他哪里知道,這樣的打扮更讓他成了大家的笑料。

我看著他傻兮兮獨自樂呵的樣子,心里真是堵了塊石頭。他連哪個攤兒都湊不進去,永遠都是被人嫌惡的多余角色,他自己并不認為是這樣,他還是那么高興。這滿場子的人,有誰像他這么傻呢。這莊子里的娃娃,有誰能比我倒霉呢。我是誰的兒子都好,為啥偏偏是這個人的兒子。

哎——我遠遠地喊——吃飯走,飯熟了!

他抬頭看一眼,又低頭往人堆里湊,裝作啥都沒聽見。

我知道他聽到了,他人傻,但聽力正常。

哎——叫你哩,耳朵毛塞住了嗎?

他干脆連頭都不抬,忙著觀戰(zhàn),看得津津有味。

你到底吃不吃?

我忍著委屈,提高了嗓門。

終于他認真看我一眼,反問:你個碎狗日的,叫誰吃飯哩?這一場的人,我曉得你叫的是誰?

我哭笑不得,我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只能喊他回家吃飯,難道我會喊別的男人去我家吃飯。

果然馬上就有人鉆空子,說,那碎狗日的不會是叫我去吃飯吧?乖兒子,你是不是叫我哩?你把我叫一聲大,我就跟你去吃你媽做的飯。

我七竅生煙,殺人的心都有了。這人一句話,把我們?nèi)业谋阋硕颊既チ恕?/p>

我的父親馬有世不脹氣,笑嘻嘻沖我擺一下手,說,你們先吃,叫你媽把飯給我扣在鍋底里,我這兒忙得很——

那些閑耍的人不耍了,推翻了劃在地面上的簡易棋盤,一個個抬起頭準備看熱鬧。

有人喊:有世子啊,田桂花的話你也不聽?她喊你吃飯,你就乖乖回去吃么,在這兒磨蹭,不怕黑了她又不讓你鉆熱被窩了?

這人的聲調(diào)拖得很長,嗓門很亮,他是故意讓全場的人都聽到。

自然,大家都聽到了,有人嘩啦啦笑。

我真恨不能地上立馬裂出個大口子,我好一頭扎進去。都怪這個超子,別人一撩撥,他就上勁,比吃奶娃娃還傻。所以,莊里的男人最愛拿他耍笑了。

果然,有人已經(jīng)問了,田桂花好不好?他瞪大眼睛,拍拍屁股,說,好,好得很,全莊的女人里頭,她是最好的。

逗他的人進一步下套,問,田桂花哪兒好?你吹牛哩,她的好誰見了?

超子果然急了,一頭就撲向這個套,擰著脖子看著大家,說,田桂花的好,只有等黑了,進了被窩,才能曉得。

閑人們?nèi)@兩繞,就將他繞得昏頭轉(zhuǎn)向了。

大家接著追問,田桂花的被窩好是好,但恐怕是不好鉆的,她不高興了,肯定不叫你鉆,會一腳把你蹬下炕的——

我知道接下來他會在誘導(dǎo)中說出更加不堪入耳的丑話來,急了,大喊:超子,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死這兒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大風(fēng)刮過的嫩樹葉子一樣,在激烈地顫抖。

我的父親馬有世,他還在津津有味地往一個套里鉆,他拍了拍右邊屁股,左腳點了一下地,站直了,像一只瘸腿的公鴨子,就算再努力,站勢還是不夠端直,他右高左低,像一棵長歪了的柳樹。

有人乘機又下新套,說馬有世,這娃還是你親兒子嗎,咋敢這么教訓(xùn)你哩?

果然,他上套了,狠狠剜我一眼,沖我吼:碎狗日的,拿啥口氣跟你先人說話哩?小心我叫田桂花熟你皮子——

我扭頭就跑,狂奔,耳邊風(fēng)起,嘩啦啦響,我不想聽到他還在嘟嘟囔囔罵些什么,反正是一大串一大串。

我不甘心,回頭瞪一眼,喊:你個超子,不吃拉倒,偏不叫我媽給你留,等你回來吃屎都沒熱的了——

他跳著腳在身后追著打,我撒開腳丫子逃。

他那跛腳,哪里追得上我,他一跳一跳,就像一只跛了腿被人追打的狗,樣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可他一點都不覺得恥辱,相反,他追得更來勁了。

身后,閑人們的笑聲呼啦啦響成一大片。

現(xiàn)在回頭去想,這樣的事情,從我能記事起,就經(jīng)常發(fā)生,像吃飯睡覺拉屎撒尿一樣多,一樣常見。

水在渠里歡暢地跌宕,沖撞,翻跟頭,水浪揚起來,落下去,化作細碎的泡沫,我看著水面上的人,他也在看我。這是一個和父親長相酷似的人,一張臟乎乎的顯出滄桑的臉,臉上是被生活反復(fù)打磨的五官。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是這樣陌生。我拿起鐵锨,滿滿一锨土砸下去,水面上的臉碎了,在水花的搖曳中消失了。我掏出手機給田桂花打電話,我覺得自己該給田桂花打個電話,我忽然想和她說說馬有世出門這件事。

2

田桂花接了電話,一聽是我,破口就罵。

你個狗日的,你先人跑得不見了,打電話你不好好接,嘎子也不好好接,梅子還關(guān)機,你說你們?nèi)齻€,現(xiàn)在長大了,膀子硬了,都飛了,不管我,我沒啥話說,你老子的死活你們真不管了嗎?

田桂花獨有的大嗓門,加上急調(diào)子,罵人根本不停頓不換氣,噼噼啪啪一大串全扔了過來。

我靜靜聽著,大概過了十分鐘,田桂花總算發(fā)泄完了,聲音平靜下來,說,我把遠近的親戚都挨個打電話問了,你大伯家、巴巴家、姑姑家、舅舅家、姨娘家……都說沒見人。我實在是想不起他還能去哪里?

我打斷她。我說媽我們就根本沒有必要問親戚,哪個親戚會理他,把他當人招待?這些年他連我親姑姑家都不去,更不要說旁人家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人都長著一雙勢利眼,馬有世一個超子,沒有哪家親戚會把他當人看待,田桂花也就管束著,從來不叫他去親戚家走動,他雖然腦子不夠用,但這一點上也爭氣,就連日子最困難的那些年,也寧愿去陌生的地方要飯,很少去哪個親戚門上看臉色。

人不見了,先找親戚朋友問問,這是人之常情,田桂花做得沒錯。

我思來想去,有點不踏實,要是在老家,他到處亂跑,愛跑幾天跑幾天,哪怕三兩個月不回家也沒啥,反正他轉(zhuǎn)悠夠了,最后總能找到回家的路?,F(xiàn)在不一樣了,你不是曉不得,我們到這兒來還沒有一年時間,除了小區(qū)門口,哪兒我都沒敢叫他去,你說他跑出去,誰曉得到哪兒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萬一……田桂花說。聽語氣她是真的著急。

本來我想和平時一樣,心不在焉吊兒郎當?shù)貞?yīng)付幾句,說他不會丟,一個超子,能跑哪去,瘋夠了肯定就回來了。

但我看到了一張臉。水面上這張既像父親又像我自己的面影。

我不能再讓自己隨口應(yīng)付而不走心,我真得認真對待這件事了。我說媽,你不要急,我想好了,我這就出門尋他去,我把打工的事兒先放下,水一放完就專門去尋,肯定能尋著,保證給你把人囫圇領(lǐng)回來。

田桂花說那你操上點心。

她聲音懶洋洋的,把電話掛了。

我看著手機,想打過去,又懶得打。我害怕聽田桂花的嘮叨。她應(yīng)該還有一大堆的牢騷沒有發(fā),沒來得及發(fā)。我打過去,就得給她支起話架子,聽她湯湯水水地抱怨上幾十分鐘。

等了一會兒,她居然沒再打過來。

我媽這是咋了,改性子啦。

放完水,我離家重新回到銀川干活兒了。

有個晚上我趴在工棚里玩手機,老家群里在發(fā)紅包,嘎子搶了兩個,眾人喊他發(fā),他潛水不吭聲了。

嘎子嘎子,你個狗日的,搶了不發(fā),你不怕水深嗆死你?

有人罵。

連著罵了幾遍,嘎子還是不露面。

我看不慣,罵嘎子狗日的,不就是也罵我嗎,我發(fā)了一個紅包,然后忍不住捎帶了一句話:耍歸耍,不要罵人,皮嘴咋那么臟呢。

嘎子忽然冒了出來,說就是就是,黃河水也洗不凈那張臟嘴。

先罵人后挨罵的那位老鄉(xiāng)不高興了,說你們弟兄才臟嘴呢,嘴臟,人也臟,一身騷氣的臟女人養(yǎng)出的后人,還有臉罵旁人臟——

這話就狠毒了。

我說你把話說清楚,為啥憑空放這樣的閑屁。

嘎子比我還氣,說你狗日的不把話說清楚,敢給人臉上抹狗屎,明兒我拿著刀子到你家里尋你去。

本來熱鬧的群里頓時一片沉默。

這是個有上百人的大群,我知道這會大家都在潛水和觀望。

罵人的老鄉(xiāng)在我們弟兄的輪番夾擊下沉水不見了。

我私信嘎子,算了,該干啥干啥去,這個群以后少去,盡是扯閑話搗是非的,光叫人脹氣。

嘎子并不理我,我知道他肯定是攆著那個老鄉(xiāng)私信對罵去了。

我懶得回想老鄉(xiāng)那句惹急我們弟兄的話,我們村里出來的人都這樣,罵人臟話連篇,啥狠毒拿啥罵,罵人沒好口。

第二天我和工友坐在磚頭上吃干糧。嘴里嚼著干巴巴的饅頭,灌著水管子上接來的涼水,眼前忽然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人。他明顯腰腿不好,走路很慢,顯得有點艱難,卻向著我們而來。

他咋來了,要飯要到我們面前了?門口咋進來的?

忽然有人問。

我們細看,果然,這個人不像在工地上干活兒的民工,倒像是個要飯的。

他真是走錯地方了,居然向我們伸手要飯,我們一天黑水臭汗地淌著,掙幾個工錢養(yǎng)活一家老小呢,哪有憐憫別人的份兒!工友們苦中作樂,邊自嘲,邊嘩啦啦齊笑。

我沒笑,感覺笑不出來。我掏出一個饅頭給他,他接過去,不看,嘴一張就啃掉了大半個。

我再給一個,他抓著饅頭,沖我嘻嘻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引得工友們哈哈大笑。

看樣子這是個超子。

我想到了超子。我的父親馬有世。

好像,距離他出去已經(jīng)三個月了,三個月,就是九十天。他能在外頭晃悠九十天不回家,時間確實不短了。他能去哪兒呢,又在干啥呢。從前離開,最多也就三個月吧。近來我偶爾也會想到他,想著我答應(yīng)過母親要去尋他的,可我說說也就忘了,我還得掙錢養(yǎng)家,哪能真的丟下活兒就去尋一個超子。我一家子人從山里搬到這川區(qū),生計來源只有二畝地,就算水田產(chǎn)量高,但產(chǎn)金子也打不了多少啊,一家五口等著我養(yǎng)活呢。我一天不干活,就沒有一分錢的收入。

這個超子啊——我目送那個駝背走遠,在心里給自己苦笑,我覺得煩,這個超子,你說你亂跑個啥,你不曉得你已經(jīng)給當兒子的添麻煩了啊,旁人的先人,留給后人的不是豐厚的家產(chǎn),就是完整的家庭,至少孩子能在一個父母健康環(huán)境正常的家庭中長大。而我們呢,他帶給我們的,除了那個永遠吵吵鬧鬧的家,還有什么。

我繼續(xù)干活,大日頭照著,工地上的活不好干,尤其這北邊川區(qū)的日頭,說不出的烈,透著火辣辣的毒勁。我用涼水把嗓子里的饅頭沖下去,摸著飽飽的胃囊,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想念他,超子,他現(xiàn)在在哪兒,餓了吃啥,渴了有水喝嗎,天黑以后,在哪兒睡覺?

接著我就笑了,他餓不著的,因為他跑出去以后的職業(yè)就是圍繞著吃喝進行的,向人要飯,不管到哪兒,在這盛世,他是不會餓死的。

從我記事起,他跑出去要飯是常事。隔段日子就去。只要和田桂花罵了仗,就會賭著氣出門。罵仗他永遠不是田桂花對手,等灰溜溜敗下陣后,他就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一個麻布口袋,和一條打狗棍。

他走了,我們不找。誰都知道他逛幾天就會回來。我們知道,他出去一來是討要一些物資,證實自己不像田桂花辱罵的那樣,只是個吃閑飯的飯桶,二來,大家都說他是去散心了,也有毒舌的婦人們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悄悄議論說他是給田桂花騰路了。

每次出門,他都背個麻口袋,拄個打狗棍,一顛一顛地走出莊口。

出了莊子,往前走,四面八方都是村莊。山里人實在,心善,只要是上門要乜貼的,一般不會讓空手走,干糧,面粉,錢,或多或少,都會給一點的。所以他每次出門回來,都不會空手,運氣好的話還有滿載而歸的情況。這樣的歸來,讓童年的我們很期待。大門推開,他拉著一條腿邁進門來,我們歡呼著撲上去。他身后背著口袋,脖子上掛著干糧袋子,腰里穿的大纏腰口袋,都是裝載食品的地方。

那時候嘎子梅子都小,沒我心眼多,他們只知道撲掛在胳膊上的大小袋子,卻不知道真正稀罕的好吃頭,總是藏在布纏腰的口袋里。纏腰裹在腰里,外面衣衫一苫,別人看不出來。但我知道,抱住他的腰,手直接往腰里摸。我至今能清晰地記起那些從纏腰兜里摸出來的食物的氣味。半個油香,一截麻花,一個發(fā)蔫的果子,一把花生……除了不同食物本身的味道,它們還散發(fā)出一絲共有的氣味,那就是超子的味道。超子從一戶一戶的門口經(jīng)過,挨家討要。普通的干糧他裝在大口袋里,如果有人散上點兒精細的好東西,他舍不得吃,掀起衣襟藏進繡滿花兒的纏腰兜里。他奔波要飯,在外頭滯留幾天,這口金貴吃食就在他兜里揣幾天,直到回家。這些食物在那個大兜里經(jīng)歷了一路翻山越嶺的步行,他身上的汗腥、體臭、土味、陽光味、草木味,還有食物制作時附帶的鍋灶味兒,很多味道,經(jīng)過在那個布兜里的共同相處,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讓人迷戀的氣味。我們?nèi)齻€娃娃,爭搶著分吃這些氣味,我們是多么幸福啊,也只有這時候,我才朦朦朧朧地有一絲自豪,感到有這么一個父親真好。

這一時刻,也是田桂花最開心的時節(jié),她樂呵呵清點整理他帶回來的東西。干糧,饅頭,餅子,硬的,軟的,都讓人高興。放蒸籠上溜軟了吃,吃不完的掰碎了曬,曬干裝進大箱子里,留著慢慢吃。面粉是百家面,因為一戶人家和另一戶人家舍散的面不一定就是一樣的,白面,秋糧面,全混合了,成了雜伙面。田桂花把雜伙面裝進面匣子,然后一天一天做成飯食,正是那些飯食飼喂了我們急需食物的腸胃,讓我們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日子。

那拉扯我們成長的一二十年里,他的腳步踏遍了老家遠遠近近的山村。

可是,這里和老家不一樣。老家那一帶山多,山路上很少有來往疾馳的車輛,一個超子,拖個打狗棍,跑完這個莊子,又奔向下一個,走哪兒都不會餓著肚子,夜里蜷在那些隨處可見的麥草摞里,柴草窯里,都是安全的。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鄉(xiāng)音,他走哪兒都不會迷路,走多遠最后都能平安無事地摸回到家。

但眼前這一次,他投入其中的,不是老家那連綿起伏的群山和藏在山前山后的那些黃土村落?,F(xiàn)在一切變了,他從移民小區(qū)五十四平米的小樓上脫身,出了小區(qū)門,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川,是長相沒什么區(qū)別的的川區(qū)村落,一樣的院子,一樣的田地,地里種的都是玉米,村落圍拱環(huán)繞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也一個個看著沒什么差別。他一旦離開移民小區(qū),一頭扎進茫茫平川,他沒有手機,他的口音和北邊的川區(qū)口音完全不一樣,那么,他把自己丟失,并不是沒有可能,而是極有可能。這么說來,他真迷路了?把自己弄丟了?或者,是討要不順,舍散的人不多,收獲不大,他不甘心空手回來,有意要在外頭多跑幾天?

他能跑哪兒去呢?難道不怕家里人心急掛念?

我仰頭望天,這里的天空和老家的不一樣,老家的天空下遍地是黃土,黃土山包,黃土溝壑,黃土懷抱里的村莊和黃土地上的草木莊稼,坐在一個村莊和另一個村莊的懷抱里,抬頭望,山頂上的天是不一樣的,在山和草木的環(huán)襯下,給藍天畫了一圈邊框。每個村莊不一樣,鑲嵌天空的邊框也就形狀不一,裝扮出的風(fēng)景自然不一樣。這也是他走多遠都能找回家的重要地理標志。

北邊川區(qū)的天空下,也是大地和草木,還有莊稼,但真的和老家不一樣,從地形地勢到建筑外形,都有很大的不同。頭頂?shù)奶炜找壤霞遗K一些,沒有那一派純凈的藍,而是淡白中透著灰。大地太遼闊,天地也跟著遼闊。這樣的大地,分割出的天空,太大,大得讓人迷茫,讓人找不到邊。在這樣的天空下,超子他能分辨出哪一片是屬于籠罩移民小區(qū)的天空?

我仰頭出神,有一點云,像臟水泡開的饅頭渣,黏糊糊貼在淡灰色天壁上。我把目光往遠處伸,往南邊移動,我想看到老家的天空??刹弊铀崃?,直了,還是看不到。我知道相隔太遠,根本就看不到。我扔下手里的活兒,我覺得得去見見母親田桂花了,當面問一問超子出走這件事。

我現(xiàn)在的家離移民小區(qū)不近,開農(nóng)用車走一個鐘頭才到。

我來到田桂花所住的移民小區(qū)單元樓前。

我剛一敲門,門就開了,田桂花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

是你?

她顯得有一點吃驚。

是我。我繞開母親的身子,擠進門,端起桌子上的玻璃瓶子,咣咣咣喝水。

水是涼的。一股冰涼順著嗓子一直通到了腸子里。我抬頭看,覺得有點奇怪,好像,田桂花對于我的到來有那么一點點……不歡迎。

是啊,確實是不歡迎,打開門的那一刻,她本來臉上蕩漾著一點歡笑,可開門看見是我,她的臉色就驟然變得難看了。

我的母親,她難道真的不歡迎自己的兒子?或者說,她含笑迎接的是另外一個人?她迎接的人又是誰呢?

我不甘心,盯住她的臉,不動聲色地查看。

難道她以為是超子回來了?還是……我的大伯?

大伯。這個稱謂和它背后指代的人,讓我……我慢慢捂住心口,就像端起一缸子剛倒的開水,美美灌了一大口,滾燙的水順著嗓門一路滑下去,一路灼痛。我看著這疼痛一路滾落,在內(nèi)臟之間撕扯。但是我不能喊痛,不能哭泣,不能訴說抱怨。我只能隱忍。像馬有世一樣,忍。這些年,他一直在忍。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從我隱隱懂得人事起,我就從莊里那些口無遮攔的男人們嘴里聽到了閑言碎語,也聽出了這件事的骯臟,和讓人羞恥的程度。所以我有記憶起就開始恨上大伯了。同時我也恨田桂花,恨馬有世。恨的程度不一樣,恨的方式也不一樣。但都是恨,都折磨過我少年時代的心靈。就算到了今天,大伯這個人還是像陰影一樣橫在我們生活里,從來都沒有散去。

田桂花似乎已經(jīng)從最初的情緒里醒過來了,她端來一杯子熱水放在桌子上,猶豫著慢慢坐回到板凳上,坐下去,她像被蜜蜂蜇了,又跳起來,嚷,這個超子啊,害了我一輩子,都五六十歲的人了,黃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還不聽話,還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時節(jié)我真盼著他死到外頭算了!

你咋不死哩,我盼著你死哩,你死了,我就把孽脫了——這是田桂花經(jīng)常咒罵他的習(xí)慣用語。從我們的耳朵能聽懂大人的話語時起,隔三差五就聽到田桂花這樣罵人。指著他的鼻子罵,扯住他的胳膊罵,或者干脆把他摁在地上一邊打一邊罵。她常常把自己罵得淚流滿面,傷心得不成樣子。好像被這惡毒的話語咒罵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所以她受不了。

我默默回味著這赤裸裸的咒罵。很熟悉。熟悉到已經(jīng)感覺不出任何不適,所以多少年來,我都沒有懷疑過這是不正常的,是家庭暴力。和肢體暴力不同,是語言暴力,但是效果絕不會輸給拳打腳踢,因為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超子在田桂花撈著推耙子趕著打他的時候,他笑嘻嘻的,手舞足蹈試圖阻擋,可她換了口頭進攻,他就蔫了,他罵不過,他只有灰溜溜垂下頭聆聽的份兒。

但是,此刻,強烈的不適感撕扯著我的心,我知道這是暴力行為,這是不正常的。而這樣的行為,田桂花在馬有世身上施展了幾十年,頻繁常見到讓我們從小就覺得這是正常的,是家庭生活當中必不可少的。

我冷冷聽著。

現(xiàn)在馬有世不在,田桂花還是罵得這樣起勁,她哪里是在罵那個讓她一輩子活得不舒心的男人呢,她現(xiàn)在是在罵我,罵我們,我和嘎子、梅子。嘎子梅子都不在,聽不到田桂花的發(fā)泄,那么,她是在罵我,通過罵我,在發(fā)泄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怨恨。

可是,田桂花你真的會有怨恨?換個說法,你還好意思有怨恨?人不是你罵跑的嗎?

一定是她罵跑的。

這念頭像一條蛇,冷冰冰的,貼著我的心壁爬,一直要從嘴里爬出來,探出濕噠噠的芯子,對著田桂花那喋喋不休的嘴狠狠地還擊一下。

有一種想為馬有世報仇的沖動。

我忍著。我很清醒。我狠狠地按著這條蛇頭。她是田桂花,我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這世上把我?guī)У饺碎g的女人。她活得不容易。就算是她罵跑了馬有世,就算她和大伯真有什么,就算別人背后怎么談?wù)?,她都是我的母親。作為兒子,我沒有資格揭她的短,沒有資格拿最戳心的話去還擊她。

她還在嘮叨。我知道她真是憋得太久了,馬有世離家出走三個月,那就是說,她已經(jīng)有快一百天的時間,日日夜夜,她失去了可以隨時隨地發(fā)火、數(shù)落、咒罵甚至動手去打的對象。馬有世受了三十幾年,這種把生活的不如意,命運的不公道,甚至各種瑣碎零散的小打擊小波折,都變換成對他的抱怨,隨時隨地發(fā)泄在他的身上的折磨,他一直承受著,從年輕扛到了年過半百。

事實上,除了馬有世這個超子,又有哪一個人是她可以隨時隨地想罵就罵,張口就罵,罵不還口的呢。

我喝干水,裝作尿急,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很狹窄,除了馬桶就是一個緊貼在墻角的梳洗臺,另一個角落里立著一個大鐵盆,那是從老家?guī)淼?,我們從前洗大凈用的,到了這里用不上,有水龍頭,水流下來直接進下水道就可以。按道理是根本用不上水盆的。但馬有世還是把盆子搬進來,每回換水,下面都盛上盆,把洗過的臟水接下來,舍不得倒,用來沖廁所。

都是你超子大的主意,你說這里頭那么小,人進去打個轉(zhuǎn)身都吃力,他偏偏要多放個大盆。

剛搬進來的時候,田桂花跟我這么抱怨過。

當時我沒在意,咧嘴一笑就算過去了。

馬有世這超子,處處惹田桂花不高興,我們早都習(xí)慣了,田桂花的抱怨我們也當家常便飯從小吃到大。

我不脫褲子坐在馬桶上。

旁邊是垃圾桶,桶上套著塑料袋,我慢慢揭開蓋子,里面只有幾片用過的衛(wèi)生紙。我站起來細看馬桶,刷洗得干干凈凈的,外頭沒有污漬,里面看不到尿堿,通體閃出瓷白的光。

再看梳洗臺,香皂在香皂盒子里,牙刷牙膏在塑料牙缸里,一盒潤臉油上架著一把豁了齒的木梳子。毛巾掛在金屬架子上。一切都很整潔。我拿起牙缸查看,牙刷干透了,毛亂蓬蓬的。這是馬有世留下的用具。這家里只有他刷牙,早在老家時候就堅持刷牙,可以說他是莊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堅持刷牙的人,為此成為他的又一個惹人笑話的把柄,也沒少挨田桂花的罵。田桂花是心疼牙膏錢,說一個老農(nóng)民,好好地刷啥牙,嘴里又沒吃屎。她抱怨歸抱怨,馬有世還是把這習(xí)慣堅持了下來。買牙膏牙刷花錢,他就省著用,一根牙刷用一年兩年,牙膏每次擠豆子大一點。

他刷牙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哪里像個講究衛(wèi)生的人,倒像是一個可憐蟲在偷吃什么,背過身子,牙刷在嘴里上上下下扯動,跛了的右腳虛虛地撐著,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抖,好像在給嘴里的牙刷做伴奏。在老家時是這樣,到這里后還會是這姿勢嗎?地滑,他的跛腳站得穩(wěn)嗎?

我望著鏡子看,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臉,年輕時候的馬有世。

樓上人家用馬桶,水在下水管里嘩嘩響。

我仰頭聽,水聲消失了,耳邊一片寂靜。

嘎子兩口子在廠子里打工,娃娃去上學(xué)了,馬有世現(xiàn)在一失蹤,這家里就只剩下田桂花,那么這一時刻的田桂花,她等待的人,除了大伯,還有誰能讓她那么歡喜。

我嘆了口氣。

我曾經(jīng)撞到他們在一起。那時我還很小,根本不明白這世上還有男女關(guān)系愛恨情仇這類復(fù)雜的事情。超子去哪兒了我不知道,我半夜里迷迷糊糊醒來,聽到炕上有人蠕動。女人是田桂花,憑聲音我知道男人不是超子,夜黑,我爬起來去摸燈。被田桂花一巴掌打倒,在我的哭聲里男人跳下炕開門跑了。但是我已經(jīng)聽出他是誰了。他臨出門丟下了幾聲咳嗽,那咳嗽的聲音很獨特,我也很熟悉。他是我大伯。大伯平時疼我,動不動把我舉起來扛在肩頭。蹲在他肩頭我聽到他就常常這樣咳嗽。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讓大伯舉我了,看見他我老遠就躲,躲不開就頭一勾過去。我再也不愿喊他大伯。

那個夜里的記憶成為一塊陰沉沉的石頭,一直壓在我心里,后來聽到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就知道大家沒有冤枉田桂花。

這也是我搬遷時候堅持選擇院落不住樓房的另一個原因,父母那輩人的有些事,我們做后人的,只能看在眼里,但實在是沒法說,也不能管,不管是笑話,插手去管,將會鬧出更大的笑話。我只好躲,躲遠點,眼不見心不煩,我求個自己清靜。其實我很清楚,所謂的躲遠圖清靜,就是我在自欺欺人,我能躲哪兒去呢,離得遠就能當這件事不存在?不,我知道怎么做都是白費工夫,除非我拿刀子把田桂花和大伯都殺了。或者,我自己抹脖子,從這個世上消失,就當我從來沒有存在過,也就不用在這復(fù)雜畸形的親情關(guān)系里苦苦熬煎了。

我再次坐回馬桶上。忽然不想出去,不想面對田桂花,更不想碰上忽然敲門進來的大伯。

我解開褲帶,脫下褲子。屁股落在瓷質(zhì)桶沿上,肌膚觸到的是冰涼。冰涼入骨,好像數(shù)九寒天坐在了一大片涼水上。川區(qū)的伏天很熱,要比老家山區(qū)熱得多,蚊子也多,一到夜里就亂紛紛撞,如果放水的時間正好倒到夜里,我一趟水放回來,頭上臉上手上全是紅疙瘩。馬有世他現(xiàn)在要是還留在川區(qū),不管是城里還是鄉(xiāng)下,肯定都在夜夜喂蚊子。一絲細細的聲音,繞著耳朵飛,越來越近,果然是一只蚊子。大白天的,它就這么迫不及待了嗎?

我靜靜坐著不動,它落在我臉上了,一絲輕微如風(fēng)的觸動,撥過汗毛,刺穿肌膚,細微到?jīng)]有痛感。我閉上眼,凝神感受。它刺破肌膚,刺吸式口器插入,吸血。我的血,順著它的吸管細細地流。這是我的血,也是一個叫馬有世的超子的血。我們是父子,這世上沒有比父子更近的血緣。他把血脈遺傳在我們的血液里。我們兄妹三人都身體健康,腦子健全,不瘋不傻,沒病沒災(zāi),這是他這輩子能給與我們的唯一的財富。其實,身強體壯,沒病沒災(zāi),這不正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財富嗎?這也是一個超子,他能帶給我們的最大的財富。這就是財富啊?;盍诉@三十多年,我怎么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額上開始發(fā)癢。它已經(jīng)吃飽了,離開了,歡叫著飛走了。

有人打門。啪啪啪,啪啪。聲音穿透兩道門傳進來,在寂靜中回旋。樓是邊樓,衛(wèi)生間有個小窗口,我看見陽光從狹窄的窗口透進來,像一匹紗布繃在那里。紗布里飛織著數(shù)不清的塵埃,塵埃是活的,在顫顫地蠕動。

我的心在抽搐。我聽到門開了,但是沒有說話聲。我閉上眼,設(shè)想此刻門口的情景。門外來的是大伯。他來找田桂花。說不定他手里還拿著點好吃的。一個老光棍,興沖沖來見老相好。可門開了,田桂花的臉卻是黑的,把他直接堵在門外,沖他沒命地擺手,不叫他說話。門輕輕合上,他們在門外嘀咕。田桂花告訴他,今兒不巧,哈子來了。一聽這話,大伯肥肥的臉頓時抽成一張皺巴巴的玉米面餅,現(xiàn)在就算田桂花讓他進屋,他也不進了,他要趕緊走。他怕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見了他躲,躲不開就沖他瞪眼,反正像仇人一樣地恨他,鄙視他,唾棄他。剛開始他不理解,還攆著要抱我,要給我小零食。我知道他是在收買我。想到他和田桂花的齷齪事,我恨他恨到骨頭縫里去了。后來我長大了,長成了大男人,個頭比他還高,他就開始怕我。我知道,他終究是心虛。

時間在窗口的亮光里飛旋、消逝。屁股發(fā)麻,臉上的腫塊不癢了。我聽到門合上,田桂花的腳步在客廳里走動。

走錯門了——

她念叨。

——這地方人多,姓雜,哪兒的都有,西吉的,彭陽的,固原的,唉唉,光是這走錯門的就天天都有啊。

她的聲音多假啊。我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她平時說話,哪句是真,哪句扯謊,我就是睡夢里也能分辨得出來?,F(xiàn)在,我的母親,正在跟自己的兒子扯謊??墒?,這個謊又是多么拙劣啊,拙劣到讓我惡心,想吐。

胸口悶得難受,我張大嘴,想松快地呼吸幾口。

一只蒼蠅從高處斜斜地沖下,它似乎有十萬火急的事,像奔命一樣沖,一頭扎進我張開的嘴里來了。

我合上嘴。軟腭下垂,舌根上抬,試圖從軟肉深處分泌出唾沫來。但是整個嘴巴到喉嚨,到嗓子深處,都是干的,干透了。沒有唾沫,我狠狠地下咽,把蒼蠅咽進了肚子。

馬桶被我的屁股暖出了溫度,我起身,用手心摸。剛搬進來那會兒,田桂花在電話里跟我抱怨,見了面更是嘮嘮叨叨地數(shù)落,罵超子臟,不會用馬桶,不習(xí)慣坐著尿,像老家一樣站著尿,尿點子濺出來,臟了馬桶,他又不好好沖,弄得家里一股子尿騷味,他方便一回害得她要跟在溝子后頭伺候一回。

田桂花抱怨得厲害,我來看他們的時候,就這個事情專門問過馬有世。馬有世笑嘻嘻的不好好說。我急了,逼著他,他才嘟嘟囔囔擰著脖子說他一個大男人,站著尿了幾十年,現(xiàn)在叫他坐著尿,這不是逼著男人當女人嗎,難道到了樓上就叫人連人也做不成了嗎?萬一他真變成了女人,可咋辦?

我哭笑不得。這就是我父親給我的答案。他真不愧是個超子啊。

誰都知道,城里人都用馬桶,用馬桶的男人都坐著撒尿,這世上多少的聰明人,都沒有聽到他們說坐著尿尿就不是男人了,偏偏到了我父親這里,就不是男人了。

真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傻子啊。

那你尿完了好好沖沖啊,尿點子到處都是,也不怪我媽嫌棄——

那、那、那……多費水啊——馬有世支吾著,說,多清的水啊,尿一泡就沖一回,再尿一泡,再沖一回,你說這一天下來得沖多少回啊,得費多少水啊,你說我們早先在莊子里,都是擔水吃,天天跑那么遠的路,擔一擔水多吃力,使喚的時節(jié)誰不節(jié)省著用,洗了臉的灑地,洗過鍋的喂狗、飲牛羊,你說現(xiàn)在把清嘩嘩的水這么糟蹋,這不是造孽嗎?那得多費錢呀!不是我懶,我尿三遍四遍,攢多了,再一總子沖下去,難道不成?

我的超子父親,他怕自己變成女人,他舍不得糟蹋水,他舍不得花錢,他……

我抹一把臉,手心里有血,也有淚。但是我拉開門,大聲咳嗽,笑,我說媽,我得走了,你忙。

我快步下樓,有風(fēng)從腦后跟著我,田桂花在身后喊著什么,我沒回頭,我快快地跑,好幾次都差點栽倒,但是沒栽倒,我跑著離開了移民小區(qū)。

3

我和媳婦,嘎子和弟媳婦,梅子和女婿,還有各自的娃娃,我們聚到了田桂花跟前。

距離超子出走,時間過了半年,他走時玉米還沒下種,現(xiàn)在玉米棒子都要成熟了。這幾個月里,我?guī)状位丶医o玉米放水,放完水又返回到城里繼續(xù)打工。

人是我一一打電話叫過來的。梅子一聽我說時間長了媽想你和娃娃了,你們來這兒咱們大家見見面吧,她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當我追加一句,讓她女婿也一搭來。她猶豫了,說我們兩口子都離開,就得關(guān)店門呀,這店門關(guān)一天,得少賣好幾百份兒涼皮呢,哈子你是曉不得,現(xiàn)在天氣熱,正是賣涼皮的旺季,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打斷她,說,你心里要是有我這個大哥,你就叫上他,錢可以慢慢掙,有些東西,一旦沒了,掙多少錢買不回來的。

我第一次給她自稱大哥,我覺得我的口氣唬住了她。

嘎子兩口子利索,因為他們的兩個娃留在田桂花這里,我說有事回來商量,他們沒猶豫就回來了,回來正好看看娃。

大小加起來一共十四口人,全部鉆到了五十四平米的樓房里,頓時又擠又熱鬧,我們?nèi)置玫耐蓿綍r各在各家,這下子湊一搭,比蜜蜂分窩還熱鬧。田桂花嫌吵,把他們趕進一間小臥室關(guān)上門,由他們鬧去。我們七個大人留在外面客廳里。

我們搬進來時沒錢買沙發(fā)茶幾一類客廳必備的擺設(shè),就在客廳當?shù)胤帕死霞規(guī)淼囊粡埓竽咀雷樱雷犹?,搬進來后我把四條腿給鋸短了。上面苫一條紅絲絨單子,它居然給人感覺就是一條笨重古樸的大型茶幾了。田桂花買了十個塑料凳子。我們每人屁股下壓一個小凳子,團團圍住了大桌子。梅子找出幾個玻璃杯子給大家倒茶。一個早年裝過麥乳精的鐵皮盒子里裝著茶葉。她一把一把抓出來,扔進水里,水一泡,一股霉味兒撲鼻。

這茶葉,還是梅子嫁人那會兒,她婆家送的開口茶。當時田桂花說我們一家子下苦人,喝個啥茶葉,還不是白糟蹋了,不如十幾塊錢賣給喝茶的馬會計算了,超子不同意,說放下他喝。超子愛喝茶,這愛好我們?nèi)叶贾?,就像他另外那個愛吹牛的毛病一樣。我們知道,但從來沒當回事。他愛跟人吹牛,吹的全是女人田桂花對他的好,說順口的時節(jié),甚至?xí)祰u田桂花作為女人本身的好。這是讓我們恥辱的毛病。為此田桂花沒少吼他,也拿鐵锨拍過屁股。他不改。他在飲食上的愛好,就是喝茶。

田桂花說一個超子,喝個啥茶,你不要叫人聽著笑話!

罵是這么罵,這盒茶葉算是留下來了。超子舍不得一下子喝完,存著來人招待,或者農(nóng)閑時節(jié),在一個大罐頭瓶子里泡一杯,然后端到麥場里,一邊看大家閑聊,一邊吱吱地抿著喝茶。這一盒茶葉,應(yīng)該為他增添了不少人面上的光彩吧。

我吹開泛白毛的茶葉,喝了一大口。

嘎子忽然尖叫一聲,呸呸呸地吐。咣一聲把杯子墩在桌子上,沖梅子瞪眼,眼瞎了啊你個死梅子,咋把這杯子給我了?臟死了臟死了——

我抬頭瞅,我的目光冷冷的。他剛喝了一口又吐出來的杯子,正是超子常用的那個大玻璃瓶子。不知道何年何月裝過何種罐頭,瓶體被他的手心摩擦得明亮泛光,原配的鐵皮蓋子早丟了,他配了個塑料蓋子用著。

梅子趕緊賠笑,喊,不要罵,不要罵,人多,杯子不夠,拿這個給你湊合下。

嘎子更生氣,為啥不給你湊合?不給你男人湊合?拿個破爛給我湊合?你啥意思嘛你?

梅子不慌了,冷笑,你說它臟?嫌它是破爛?哼,媽罵得對,你真是膀子硬了不認人了,這可是超子的茶缸,超子可是你大,親大!哪有兒子嫌棄親老子的?狗還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

少說你那些屁話!

嘎子大吼。

哎呀呀,吵個啥?叫你們來,不是叫你們見了面就吼,有啥罵的呢?超子走了半年了,眼看就要兩百天了呀,你們當兒女的,心里就不急?一點都不急?他可是你們的親大啊——

田桂花一口氣嚷出一串,打斷了爭執(zhí)。

嘎子頓時蔫巴了。

梅子氣哼哼擺著肥碩的大胯,在她男人身邊坐下。

我伸手端過嘎子面前的大瓶子,把手里的玻璃杯推到他面前,我兩手捧起玻璃瓶,喝一口。再喝一口。水燙,濃烈的霉味逼人。梅子已經(jīng)是兩個娃的媽了,她的開口茶還保存著,這個……人啊。

我放下瓶子,看他們。

我的目光挨個看他們,看得大家都不吭聲了。

我說媽說得對,大,他出去這么長時間還不回來,八成是哪兒打麻煩了,不能再等了,我們得尋,把人尋回來。

說完我覺得嗓子癢,趕緊又喝一口。就在雙唇和瓶口碰觸的那一刻,我聞到了他的味道。對,超子的氣味。我強壓著內(nèi)心的不適,裝出一點都不在乎,其實我跟嘎子一樣,我們都很嫌惡超子用過的一切東西。包括碗筷。他吃剩的飯菜和面湯,打死我們也不會沾一口。這種嫌惡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我說不清楚,只記得小時候特別迷戀他這個瓶子,就像迷戀他肚子上那個能變戲法一樣掏出各種好吃食的纏腰兜兒一樣,他不知從哪兒弄的糖,杯子里的水總是甜絲絲的,我就纏著要喝一口那水,他樂呵呵打開蓋子給我抿一口。只要他稍不注意,我就狠狠地猛灌一氣。他發(fā)現(xiàn)了一邊奪瓶子,一邊笑著罵。那時候我怎么就感覺不到臟呢?又是在多大的時節(jié)開始嫌棄起他來的?都記不清了。反正我們兄妹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們都厭惡他,說他的嘴巴子臟。母親更是這樣,他剩下的殘湯殘飯,總是被倒進狗食盆子里。

回想起來一切就像昨天的事,可他不在眼前,他失蹤了。

我穩(wěn)穩(wěn)地喝著,連喝幾口,舌頭燙得發(fā)麻。人都看著我。田桂花,嘎子,梅子,這三個人的臉上堆滿了驚訝。

我知道他們?yōu)樯冻泽@,因為我沒有把馬有世像過去一樣,口無遮攔理直氣壯地稱超子,而是喊了一聲大。他不在我們眼前,我背過他喊了一聲大。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不在的場合,他的后人這么稱呼他。這個本該他擁有的稱呼,現(xiàn)在從我嘴里跑出來,竟然十分顯眼,甚至刺耳。

我咽下一口滾水,嗆了,竟然濺出了兩串眼淚。

我用淚眼看我的親人們,大聲說,媽,嘎子,梅子,你們不要這么看我,我沒說耍話,我在說正經(jīng)事。今兒把你們都叫來,就為了這個事。他跑沒了,半年時間沒個音訊,肯定是出事了,不是摸不到回家的路迷路了,就是遇上了啥麻麻,這是大事,我們不能再大意,不敢再耽擱,得尋,馬上尋人。

我有意頓了頓,目光越過嘎子梅子,看著弟媳和妹夫,我說從今兒起,你們手頭的活兒都停下,梅子那你涼皮店先關(guān)門,嘎子你兩口子給廠子里請假,我們兩口子也?;顑?,我們——

哈子你要做啥啊?真準備折騰?一個超子,還真打算尋啊——

嘎子插嘴,笑嘻嘻的,嚷了一嗓子,夸張地沖大家齜了齜牙。

嘩——一團白氣裹著泡發(fā)的舊茶,從我手里潑了出去。

嘎子嚎叫一聲,捂住了臉。

我把手里的空瓶子慢慢放回桌上。

我說嘎子兄弟你給我聽著,你這話,全世界的人都能說,就你跟我,還有梅子,我們?nèi)齻€不能說。我們是他的后人,我們身上淌著他的血,就算他是個超子,一輩子活得不如人,也沒給我們置下像樣的家業(yè),但他還是你我的親大。這是真主的前定,也是命運的安排,你我就是有多不愿意,但是做人的根本不能壞,這可是做人的根本呀,我們得講良心。良心。

屋內(nèi)靜悄悄的,隔壁娃娃們的吵鬧也消失了,只有我在說。

不是嚷,不是吵,也不是吼,沒有聲嘶力竭,沒有吹鼻子瞪眼睛,也沒有指手畫腳,是在說。像一個正常家庭里的長兄,在父親缺席的境況下,在履行一個兄長的職責。

我說啊說,語速順暢,語調(diào)平緩,沒有夾帶半句臟話,好像這些話是原本長在我心底的,長了三十多年,今天我把它們捧出來了,不用遣詞造句,它們自然順暢地排著隊跑出來了。

我把自己說感動了,也說傷心了,眼淚滑進嘴里,我舔了一舌頭,苦巴巴的,苦到舌頭發(fā)硬,嗓子干澀,眼淚卻蘇醒了一樣往下?lián)?。我忍不住,我狠狠地甩頭,想把這些沒用的丟人現(xiàn)眼的臟水甩回去。

我不說了,坐回板凳,拿起桌子上我媽擦桌子的臟抹布揩臉。

嘎子抬起頭來,他媳婦已經(jīng)拿毛巾替他擦凈了茶葉,我看到他的臉紅了半邊,連眼仁也紅了,他用紅眼睛正視我,說,哥——

聲音沙澀。

我知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喊我哥。

我們兄妹三個,從小到大,都直接喊彼此的名字,大小尊卑,沒人教導(dǎo)我們。田桂花有時心血來潮,大巴掌和燒火棍劈頭蓋臉打下來,罵我們是鐵嘴子,沒教養(yǎng),打過也就打過了,過后她帶頭把馬有世喊超子,我們也喊,我們照舊沒大沒小。田桂花實在沒時間也沒精力在這些瑣事上糾正我們。我們在一種混亂顛倒的氣氛中長大。一天天把不正常當作了理所當然的正常?,F(xiàn)在我們明白了,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看著我們一天天長大的是一個不正常的父親,一個超子,在我們的成長歲月里父親占據(jù)的那一角色是缺失的,是畸形的。

梅子遲疑著,說哈子——我們——我——

我盯住她的眼睛,看。

她長了一張大餅?zāi)?,又圓又大,完全是田桂花的年輕版。

我忽然感覺這張臉太大了,大得讓人心頭有些不舒服,被什么堵得憋悶。

梅子在我的目光里臉色一點點蒼白了,不敢看我,垂頭看著自己的膝蓋,說,我我——哈——哦不,哥——大哥——我是說我們家的涼皮店,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錢先不掙了,我們尋超——不,尋他,尋大,對,把大尋回來再說。

說完她抬胳膊搗了女婿一肘子。

妹夫沒吭聲。

我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一心惦記著涼皮店生意。

我把目光投向田桂花,田桂花臉色不太好,有些蠟黃,人也明顯消瘦了。她有些憂郁地望著我們。見我看她,她慢慢把目光挪開了。自從搬到這移民小區(qū),我還沒這么仔細地看過她。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大餅?zāi)樕喜皇菢泛呛堑?,就是在生氣。嬉笑怒罵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少像這樣沉默不語。

我說媽,我大常往外跑,這個我們早都曉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也亂跑,不聽你的勸,現(xiàn)在跑沒了,這不怪你,你一個人操心一大家子的日子,還要單另給他操一份心,你也不容易啊——

田桂花抬起了頭。一串話沖口而出:誰說不是啊,我一天拉扯兩個娃娃,吃吃喝喝里里外外的,忙得一天不住點兒,還要去樓下拔雞呢,他一個大活人,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褲帶上——

嘎子兩口子低下了頭。我知道這話點到了他們的心病,他們的兩個娃全丟給田桂花照顧,田桂花那么忙,超子跑丟,不能說他們沒一點責任。田桂花不能啥都不干地操心娃娃,她和超子也得吃喝拉撒地過日子。雖然嘎子時間長了也會給幾個,但精明過人的弟媳婦監(jiān)督得緊,嘎子能給的實在有限,馬有世和田桂花的日子還是艱難的,所以田桂花把孫子送進學(xué)校就跟上一群女人去附近一個養(yǎng)雞場拔雞毛。拔一只雞掙兩塊錢,她手腳利索一天能掙到六七十塊。這也是好事,是我們都默許了的事。

田桂花擦一把臉,我看到她手背上多了一片濕痕。她的手粗糙得扎眼。從前雙手手心手指上有老繭子和皴口,現(xiàn)在連手背上也滿是坑坑洼洼的裂痕和干痂。拔雞毛時不能戴手套,赤手才能更利索,一個人在不用開水燙而是干拔的情況下,一天干下來,兩個手十根指頭沒有不疼的,指甲蓋疼得要撬起來,我?guī)拖眿D拔過,知道這活兒不好干。而母親田桂花,她一干就是一天?;顑焊傻貌缓茫€要被主家挑三揀四地數(shù)說,她也活得不容易啊。

我本來憋著一肚子暗氣,看到這雙手,我心腸軟了。這個女人,自從嫁給了父親這個超子開始,這些年里活得是苦是甜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我不想提那樁事了,本來準備責問她的話,也不提了。問了又怎么樣呢,我們這種家庭的關(guān)系,幾十年都這么下來了,我又能改變什么呢,再說,不管咋說,她都是我們的母親,生了我們的女人。這件事,由做兒子的來質(zhì)問自己的母親,就算我們在一個不正常的家庭里長大,我也知道,我不能問,不該問,問了不合適。除了我們?nèi)齻€是她生的,還有兩個兒媳婦一個女婿,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子揭母親的短,他們會怎么看,叫田桂花以后在兒媳女婿面前還咋做人?

我想了想,看著田桂花的眼睛,咳嗽一聲,說,一般人家里都是男人照顧女人,我們家反了,這幾十年都是媽你在照顧一大家子人,還要照顧他一個大男人,媽你活得有多難,我們當兒女的都曉得,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呢。你就不要難過了,我們?nèi)?,一定把人給你尋回來。

我們六個人開始尋找。我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拉著我召集起來的隊伍,把娃都留給田桂花照顧。我說我們先把移民小區(qū)附近跑一遍,還找不到的話,再擴大尋找范圍。以移民小區(qū)為中心,向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四面散射。

我發(fā)現(xiàn)嘎子蔫頭耷腦的,我知道他心里還是不情愿,怪我小題大做。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操點心,當回事,不尋的話,他摸不到回家的路,這么熱的天氣,肯定很受罪,我們當兒女的,尋他是應(yīng)該的。

嘎子沒吭聲,梅子忽然嚷,哥你說尋人哩,可這咋尋哩你想過嗎,一個超子——

她猛地剎住,改口:大,我是說大,那樣一個人,超成那個樣子,腦子顛三倒四的,話都說不利索,我們見了人咋問?難道能問你們見著一個超子沒有?

我說手機,看你們誰的手機里存著他的照片。

我們六個人同時摸手機。

梅子女婿先開口,說我這半年忙著賣涼皮,不常來看姨娘姨夫,我沒拍下姨夫。

我媳婦跟著說她也沒有。

我不看三個和我父親馬有世沒有直接血緣關(guān)系的人,我只盯著嘎子和梅子。如果我們?nèi)齻€親生的兒女都沒存下父親的照片,還有什么理由要求兒媳和女婿呢。

嘎子熟練地滑動手機屏幕,梅子也在翻找。我沒動,我知道自己的手機里一張都沒有。自從用上智能手機,我拿著手機見啥拍啥,每日的飯菜、娃娃、干活兒的工地,只要有興致隨時都可以曬自己的日常生活,可我就是沒拍過他。一個超子,又是跛子,有啥好拍的,難道我要炫耀自己有這么一位被人人當做笑料捉弄的殘廢父親?

所以,我更加有意識地避免拍他。

梅子喊,有了有了,找著了——

手機伸過來,我們圍住看。

照片里果然有他??晌乙豢淳椭肋@照片不能用,因為沒臉,鏡頭里是梅子的兩個娃正湊在一起吃東西,旁邊站著一個人,他穿著藍上衣黑褲子,正弓著腰往遠處走。這背影正是父親馬有世。

我難忍憤怒,瞪梅子:你這也算照片?沒臉咋用?你再找個能看清臉面的吧。

梅子有點委屈,飛快地滑動手機,她沒事最愛拍照片臭美,也愛曬娃,幾乎每天都發(fā)好幾次帖,似乎不曬曬他們一家四口的小日子,活著就沒意思了。還隔三差五發(fā)幾張自拍,美顏處理過的照片,失真到除了眉眼依稀是她,讓人真的很難將照片里白臉紅嘴的女子和現(xiàn)實里一張麻臉的梅子聯(lián)系到一起。

要在如海的美照里翻出一個傻子的照片,真是為難她了。

田桂花拿著身份證過來了,說你幾個就不要裝模作樣地翻手機了,一個超子,你們哪會把他存在手機里,你們拍貓拍狗拍花花草草,也不會拍他的,我還曉不得你們幾個——

我摸索著身份證,我的手在抖,田桂花的話像刀子,看似不經(jīng)意,但扎進心里疼。她罵得一點都沒錯,我們確實啥都拍,流浪狗,寵物貓,吃草的羊,下蛋的雞,我們似乎從來都沒有想起來也沒有興趣,把照片上這個人攝進自己的視界,就算不發(fā)到朋友圈曬曬,連存下來也沒有過。

身份證上的馬有世,雙目正視著我。馬有世,男,回族,出生年月日1960年10月18日。照片是在鄉(xiāng)派出所戶籍室里拍的,看得出他當時很緊張,他知道自己長期被病折磨得身子站不直,頭擺不正,五官也是端不正的。這一點田桂花早就嫌棄、諷刺了無數(shù)遍。為了拍出一張端莊方正的照片,他顯得很用力,緊張地使著暗勁,表情嚴肅得有點夸張。但正是這過于嚴肅的表情,讓他的樣子分外好笑,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正常。

嘎子瞅著我,從鼻子里嗤了一聲,說身份證能看出個啥,這么大一點,還拍得那么假。梅子皺著眉頭說超……大,他中等個子,單瘦,白臉,右腳跛著,咱就這么說,還不好找嗎?

那我們直接說是個超子不就省事多了?超子就是超子,走路一跛一跛,臉上一看就不正常,還不好尋?

那我們總不能說在尋一個超子吧?

嘎子和梅子吵起來了。

我心頭火冒,大喊,吵啥,照片都不用找了,直接跟人說,找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人。

果然,這是最有效的,我就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他。

我們的尋找開始了。

我們早晚飯在家吃,中午找到哪兒在哪兒就地解決,晚上趕回來睡覺。

第一頓午飯我們在附近一個小集市上吃,炒面片,梅子女婿搶先付了賬。第二天嘎子付錢。第三天中午我掏錢。我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nèi)齻€家庭輪流付飯錢,每天農(nóng)用三輪的油我來加,別看這加油,說實話不便宜,幾天下來,花了好幾百了,我媳婦的臉已經(jīng)有點不好看了。

這天中午我們趕到鄰近一個鎮(zhèn)子。我們把這條十字形的街市從頭走了一遍,邊走邊逢人打聽,照舊沒什么收獲。頭頂上的大日頭火盆一樣烤著,熱得人嘴里舌頭干了,說話都覺得困難。肚子早餓了,我想吃碗面吧,跑了一上午,再不吃人就垮了。今天該輪到妹夫掏錢了。

不等我提議找飯館,梅子忽然推了女婿一把,女婿沒栽倒,反手啪就是一巴掌,打在了梅子臉上。梅子吼一聲,撕住了女婿。兩個人打成一團。

兩個當嫂子的趕緊上前拉架,我也有點慌,妹夫是個悶罐子,話不多,吵嘴不是梅子對手,但打起來梅子肯定吃虧。這二百五下手沒輕重。我怕梅子吃虧。

狗咬狗,讓咬,拉啥?

嘎子喊。

一聲喊驚醒了我。

我不拉了,站著看。

梅子邊哭邊罵,不依不饒,女婿黑著臉撲打,兩個嫂子前前后后拉勸,場面一團熱鬧。

我明白了,他們兩口子在演雙簧。

出來七天了,耽擱七天生意,他們心里肯定成天盤算著一天不賣涼皮少掙幾百這筆賬。一天陪我們跑下來,還要倒貼一頓飯錢,他們不愿意。超子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當兒子的尋他是分內(nèi)的事,作為女婿,他有義務(wù)嗎?梅子兩口子本來就不好,女婿動不動嫌棄她是超子家里出來的,不懂事,要是因為我們這件事再影響到他們夫妻關(guān)系……我冒汗了,但是不能吼,如果一嗓子吼出他們內(nèi)心的小算盤,妹夫惱羞成怒,撕開臉鬧,那就更糟糕了。

我在水泥臺子上坐下,我說跑了一上午還沒乏?還有力氣狗一樣撕著咬?先吃飯,吃飽了再回去打,到了你們家看你們想咋打就咋打,最好一邊賣涼皮子一邊干仗!先吃飯,今兒說好了,我結(jié)賬,我是大哥嘛——

妹夫不打了,扭頭看我。

梅子呸他一口,說豬,我哥掏飯錢哩,你還脹氣啥?

大家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我看著眼前的五張面孔。剛開始,我把他們集合到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有一股力量在心里流竄,這些力量是從他們身上借助過來的,是我們緊緊抱團產(chǎn)生的。現(xiàn)在我覺得說不出的沮喪,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我們之間的力量,除了疲倦,就是憤慨,要不是這件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們家這些人會渙散到這種地步。

我還能指望他們什么呢。

我說梅子啊,飯吃了你兩口子回去,叫你們跟上我們白跑路哩,大他一個大活人,個家不想回來,我們尋也白尋,不尋了,吃了這頓飯散伙。

這頓飯大家吃得分外香,噼里啪啦,風(fēng)卷殘云。吃完梅子和女婿逃一樣走了。嘎子坐在飯館門口點一根煙,望著梅子兩口子遠去的背影,說早點拉倒是對的,一個大活人,長著腳呢,想回來就回來了,這么滿世界尋,不是辦法。我們兩口子已經(jīng)請了八天假了,超過十天的話廠子就不要我們了,會開除。

我說屁,放你的閑屁,你老子下落不明,死活難說,你當后人的心里頭只記掛著錢?你個狗日的是錢X出來的嗎?

嘎子噴了口剛吸進去的白煙,跳起來撲向我。

我早恭候著了。

我們哥倆在大街上打了起來。

你驢日的——

你才是驢日的——

你狗雜種——

你才是狗雜種——

我們對罵。

口氣和用詞一模一樣,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這樣的罵人方式,我們從小就熟稔,可以信手拈來。

我一拳打亂了他新理的飛機頭。他崩掉了我襯衣的全部紐扣。

有人圍觀,有人拉架,有人舉著手機拍攝,我知道,不出十秒,兩個操著南邊山區(qū)口音的男子在街頭打架的視頻肯定傳遍這座北邊川區(qū)集市的朋友圈。

嘎子吐一口嘴里的血,說哥,咱報公安吧,上網(wǎng)發(fā)帖子,靠你我的力量,尋到哪天是個頭兒?

我們不打了,自動和解了,在滿街圍觀者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我們像親人一樣并肩奔跑,我們?nèi)ヅ沙鏊?/p>

幸好我們出門前帶著戶口本和小區(qū)管委會開的證明,派出所的手續(xù)辦得很順利,從派出所出來后,我們覺得還不夠,又找了當?shù)匾粋€自媒體平臺,花了一千元,馬有世的照片和體貌特征等信息出現(xiàn)在了這家平臺最后的廣告欄里。同時我和嘎子在自己的朋友圈發(fā)了尋人帖子。

天黑以后我們再一次聚到了田桂花身邊。

不會真出啥事吧?田桂花抹著淚,說,我心驚肉跳啊,睡夢里聽到他在喊我,喊我的名字。

我深深瞅她一眼。

她一迎上我的目光就躲開了。她不敢看我。

我說我們尋也尋了,公家也找了,網(wǎng)上錢也花了,能做的都做到了,我們也算是盡心了。人得尋,但我們的日子也得過,從明兒起,嘎子你兩口子回去上班吧,我們也回,把玉米地里這一茬水放了,我一個人出去尋,周圍的小鄉(xiāng)鎮(zhèn)現(xiàn)在都找過了,我去大城市尋,石嘴山,銀川,吳忠,我一個一個挨著尋,直到把人領(lǐng)回來。

我的決定沒人反對。

我說要不這樣,嘎子你回一趟老家,給亡人們上個墳,順便尋尋,說不定他跑回老家去了。

嗨,你想哪里去了?太遠了!他一個超子,又是跛子,身上沒一分錢,他出了這小區(qū)的門,至多在川區(qū)這附近瞎轉(zhuǎn)悠,哪能跑回老家去哩?再說老家現(xiàn)在早荒了,房拆了,溝塌了,路斷了,沒人煙了,他回去干啥?

嘎子一臉不當回事,抬嘴就給我反駁回來。

我也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不切實際,北邊離南邊五六百公里路,還不算那些曲曲彎彎的山路,他能摸得回去嗎?

我還是不放心。

你還是回一趟吧,萬一呢,他腦子不好了,但以前認得的那些字還是記著一些的,再說他長著嘴,就不能向人問啊。

嘎子有些不耐煩了,說好好好,我去,我去么,保證完成任務(wù)。

又看一眼他媳婦,說正好領(lǐng)上你去一趟娘家,你不早喊著想回娘家嗎?

嘎子媳婦一直黑著的臉這會兒露出了笑。

我媳婦插嘴說,我覺得還是不要再折騰了,反正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也不怕旁人笑話了。一個大活人,能有啥事,可能是轉(zhuǎn)悠到城里去了,那花花世界,他一看就不想回來了,你們曉不得,城里要飯的要比鄉(xiāng)里好多了,往商城門口醫(yī)院門口一坐,散也貼的多著哩,散的還凈是干錢,現(xiàn)在的人,不在乎小錢,出手就是兩塊三塊,他肯定在哪里要上了——

就是——

弟媳婦附和。

說不定他看外頭比家里暢快得多,也不受氣,就不想回來了——

說完她忽然意識到有點漏嘴,趕緊彌補,我是說他肯定轉(zhuǎn)到城里去了,看城里啥都好,就不想回來了。

她的解釋顯得既愚蠢,又多余。

我默默看著這兩個女人,我忽然覺得她們的顏面比田桂花還要衰老。

4

石嘴山是賀蘭山腳跟下的一座城。一抬頭就能看到不遠處的連綿群山,我在街頭走,走累了就抬頭望望那些山,這是和我老家六盤山完全不同的景象,馬有世怎么會留戀上這里?滿街的人,口音和我們完全不同。北邊人把我們叫山狼,我們喊他們鴨子。這里全是鴨子口音。這種口音我們初來時幾乎聽不懂,熟悉了一段日子,總算能湊合著溝通了。我和嘎子梅子經(jīng)常外出,接觸鴨子的機會多,連我們都還沒能完全學(xué)懂鴨子的口音。馬有世他只是在移民小區(qū)里生活了一段時間,早晚接觸的,大多數(shù)是老家一帶搬來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一旦跑到外頭,脫離了老家的口音環(huán)境,真不知道他如何面對全新的異鄉(xiāng)口音。

我慢慢在街頭走,走完大街走小巷,串完了小巷子,連一些偏遠僻靜的死拐角、陰暗的小旮旯,也鉆進去看。哪里人多,我把重點放到哪里。如果看到有人坐在地上像乞討的樣子,我就趕過去看臉。商城門口和醫(yī)院門口去的趟數(shù)最多。我尋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沒看到那個長得像我并且右腳有殘疾的人。我逢人就問,見過一個長得像我右腳有殘疾的男人嗎,五十歲左右,愛笑,說話是南邊口音。

得到的回應(yīng)都是搖頭。

我不甘心。

把尋找范圍擴大到周邊的縣。

沒有找到馬有世。

就在我猶豫接下來怎么辦的時候,媳婦打來電話,她明顯不高興,不問我尋找的結(jié)果,開門見山就問我最近活兒咋樣,咋打回來那點錢,不夠花啊,再有半個月她娘家大哥安家,她姊妹都在微信群里商量呢,說每個人準備拿兩千,她手里可是沒一分,就等著我給打錢呢。

我說媳婦兒,錢我可以慢慢掙,這人——

我想告訴她,錢可以慢慢掙,人要萬一真出事了,那可就再也沒有了,人這輩子,啥都拿錢可以買回來,骨肉親情,是買不回來的。所以我現(xiàn)在不能一門心思掙錢,不管啥活兒,只能隨便找一個,一邊干著一邊找人,只要他還在這世上轉(zhuǎn)悠,就算人海茫茫,我相信只要我不停止尋找,總有一天會碰上的。

但是她打斷了我,她說我曉得你還在尋,我說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一個超子,尋他做啥,他由著性子滿世界轉(zhuǎn)悠,浪世面,躲清閑呢,害得我們連正常日子都沒法過了。再說他的兒女又不只你一個人,人嘎子梅子咋都不尋?人家上工的上工,賣涼皮子的賣涼皮子,我真是瞎了眼,明明曉得你家里那個情況,我大睜著眼偏要跟你,你再執(zhí)迷不悟我們就離婚,這日子我不過了——

我抬頭望遠處。賀蘭山的面孔還是我剛來時的模樣,山上全是石頭,草木很難生長,季節(jié)轉(zhuǎn)換,山上總是灰蒼蒼的,一年四季幾乎是一個顏色。但是山下城郊的草木早就褪盡了春色,顯出蒼涼秋意來。我已經(jīng)在這里耗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知道媳婦說的不是假話,要是我沒錢養(yǎng)家,她真有可能會鬧離婚,現(xiàn)在的女人,已經(jīng)不是我父母那個年代的觀念了,她們是把離婚兩個字掛在嘴上的。我知道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了,至少在寧夏北部這里該畫句號了。媳婦說得沒錯,我本來就沒有啥文化,掙錢的本事也就是淌臭汗賣苦力,全身心投入干一個月才能拿到三千。而我這幾個月,除了心神不寧,找的活兒也都不是高工資的,只要能讓我一邊干著,一邊在當?shù)貙と耍べY多少,我從來顧不上計較。

可這一圈兒尋下來,我兩手空空,沒找到人影子,錢也沒掙到,再這么下去,只怕連家都要散了,不行,我得打工,得掙錢,得養(yǎng)媳婦娃娃,得先把家顧救住再說。

我遙望賀蘭山,在心里說,我盡力了,現(xiàn)在得離開這個地方了,可是,我跟你說,我是問心無愧的,我真的盡力了。

當夜坐車趕往銀川城。

班車在公路上跑,我把頭搭在玻璃上盯住窗外看,心里有一個模糊的希望,希望忽然之間,就在車外,有個身影出現(xiàn),歪歪地站在那里,拉著一條腿走路,一邊走一邊回頭,沖我嘻嘻地笑,笑容賤兮兮,又可憐巴巴。我曾經(jīng)是多么厭惡這表情啊,整個少年時代,即便是后來長大成人,我簡直是做夢都渴盼能擺脫他,和他帶給我的恥辱感??墒?,為什么,現(xiàn)在我的心里,好像有些懷念,懷念那笑容,那恥辱的感覺。我啊我。這一刻,我感覺我看不透自己了。

銀川人最多的地方是南門廣場。我以前出門打工,來這里找過活兒。這里人口流動量大,三教九流都有。尤其賊娃子和乞丐,更比別處多。我想先從這里入手尋找吧。

不能像在石嘴山那樣滿大街尋找了,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那么做,家里等著我掙錢養(yǎng)家呢。再說銀川城可比石嘴山大多了,我還那么轉(zhuǎn)悠不等于在大海里撈針嗎?

那究竟該怎么尋?怎么樣才能找到他?

夜氣下來了,寒意一層比一層重,我裹緊身上的外套,還是覺得冷,我在走,走得漫不經(jīng)心,沒有目的地,好像魂丟了,卻又不知道是在哪里給丟掉的,我只能這么漫無目的地走,這么沒有方向地尋。

到處都是人。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人海茫茫,我要找的人你在哪里?夜燈照亮了一些人的臉,又把一些原該清晰明亮的臉龐暈染得模糊不清。我一張一張地看,看完一張再去看下一張。我在心里不停地喊,是你,但愿是你,就是你,你忽然從陌生的人叢里抬起了頭,把一抹熟悉的曾經(jīng)讓我恥辱的傻笑,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送給我。

我走累了,坐在地上,仰頭望高處,高處是來來往往的腿和屁股,我滿懷希望又絕望地篩選著,不看女人,只看男人,看男人的屁股和腿。只要走路不穩(wěn)有打閃的,我用目光緊隨,往上細看,直到看清他的臉面??梢淮我淮慰吹降?,只有失望。

人群里沒有我找的人。

腸子里一陣響,胃也熱辣辣的,我一天沒吃飯了。

白天不知躲在哪里的人群,夜晚蘇醒的螞蟻一樣,全出來了,在鋼筋和水泥的間隙游動。我坐在廣場上看人,人走過來,人走過去,有人在給老家打電話,報平安,有人在向人借錢,有人在挑地攤貨,有人在打電光閃閃的陀螺,有人在耍猴,有人在看猴,有男女公然抱在一起啃嘴巴。一些人是出來散心溜腿的,一些人是抓住這個時間尋一點生計的。叫花子正是這種人。我的目光直往人多的人群里鉆,我知道,他什么也干不了,跑出來,他唯一能養(yǎng)活自己的手段,只有要飯。

一股濃郁的胡椒味兒直撲鼻子。我被饑渴牽引,不知不覺站到了一家燒烤架子前。一個小伙子正翻著手里的釬子,一邊翻動,一邊抓起架子上的大小餅子輪流撒著各色調(diào)料。調(diào)料濺在炭火上,噼噼地炸響,簽子上的肉由紅變黃變灰變熟,調(diào)味香裹著肉香在一陣一陣白煙中飄散。

一串烤肉兩塊錢,上面只有小小的三疙瘩肉,要讓我吃,三十串才能吃飽。三十串,就是六十塊錢,我身上只剩下四十塊錢,舍不得啊。我咽下一口涎水,轉(zhuǎn)身離開了。

去去去,又來了,每晚都來,來了就伸手要,我們又不是慈善部門,快走,臟死了,別影響我們做生意——我收住腳步,回頭看,是燒烤小伙子在罵人。一個要飯的,在他的呵斥下愣愣地站著,但他不走,卻不敢再上前,一張臉從臟頭發(fā)下露出來,一個勁兒賠笑臉,滿臉的卑賤。

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我轉(zhuǎn)身離開。他不是馬有世,可馬有世肯定和他一樣,這會兒不知道在哪里,在哪一條街的哪一道小巷子的哪一個攤位前,向人伸手討要,受人白眼。萬一,他要不上飯,吃喝都是問題,還有,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他會不會餓著,凍著,萬一病了呢,這滿眼都是生人的地方,他還好嗎?

小伙子始終沒有施舍,討要的站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沒意思,終于轉(zhuǎn)身離開。我伸手在兜里摸,追上去,把一塊錢塞進他手里。

然后我沿著街邊的步行道走。城里的馬路兩邊,步行道上,總是鋪出一條黃色的小路,滿城都是,這是盲道。給瞎子走路用的。我曾經(jīng)在一個鋪路隊打工,干過這活兒。當時我們開玩笑,說城里哪有那么多瞎子,就是有,家里人難道放心放他一個人出來亂跑?

現(xiàn)在我就把自己的父親,丟到了茫茫人海里。他不是盲人,可他的智力連盲人都比不上,現(xiàn)在他一個人,在哪里掙扎,靠什么生活,城里四通八達的路面上,都有盲道,可他能找到一條回家的路嗎?

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往哪走才是正確的。我順著盲道走。走到滿城燈火一家家疏落,黯淡。燈下的人群也慢慢稀少。我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它一腳一腳落下,踩在光滑整齊的水泥石板上,顯得無比空洞。抬頭看前面,黃色盲道橫在眼前,盲道很窄,鋪的時候我們還笑話說要鋪就鋪寬闊點,為啥這么窄呢,難道是為了節(jié)省磚頭?可是眼前的盲道,它怎么這么遼闊寬大呢,它的顏色也黃得扎眼、刺目,像一大片金子鋪在眼前。我慢慢地走,反正不急的,我在這里沒家沒舍,沒有可去的地方,我急也好,慢也好,都是一樣的。

他會不會像我一樣,也在馬路上沒著沒落地徘徊?

月亮出來了,半輪,瘦得可憐,在令人眼花的人間燈火下,它顯得那么孤獨,那么單薄。月光映照下,眼前的盲道筆直地伸向前方。望前方,路好像在起伏,慢慢地扭動,變成了一匹黃色綢緞。我踩著綢緞走。腳下輕飄飄的。我抬頭看腳下,再望向前方,我忽然覺得這陌生的城市變成了熟悉的,一股親切的感覺回到了心頭。

小時候,每年到了收麥季節(jié),我們莊里漫山洼都是金燦燦的,正是這樣的金黃啊。麥田里金色麥浪在風(fēng)里翻動,夏風(fēng)燥熱,一陣一陣催熟了麥子,滿莊子都是濃郁的五谷香味。要開鐮割麥子了,家家戶戶做準備,別人家都是掌柜的撐頭,修鐮刀,磨鐮刃,安排收割。我們家是田桂花親自主持這一切。她蹲在地上磨鐮,嘴里噙一口涼水,一邊磨,一邊往磨石上吐水,水沖下一道一道的石泥,她兩手沾滿了黑色泥漿。她一邊磨,一邊吼,罵我們幾個磨蹭,半天時間還沒準備好出發(fā)。接著喊,吩咐我割麥子,嘎子放牛去,梅子灌一壺水帶上。

我們的父親馬有世,他像個孩子,在田桂花的吆喝下,陀螺一樣轉(zhuǎn)悠,他想幫我們干活兒,又干不好,他總是越幫越亂。手忙腳亂中,碰翻了水壺,燙得梅子大驚大喊。

你個瘟神,你咋不去死哩?

田桂花終于爆發(fā)了。她一腳踢飛了磨石,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將馬有世和我們兄妹三個,裹在一起罵。她哭訴自己命苦,咋就跟了這么個男人,是個超子,她就早該離婚,她沒離,還養(yǎng)了三個娃娃,她真是瞎了眼睛,眼睜睜跳了火坑啊……

這樣的場景,我們早就看得不想多看了,我們兄妹三人該干啥干啥,反正這樣的鬧劇時不時上演,我們從小到大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的父親馬有世,這樣一個啥事都指望不上的超子,作為這個男人的女人,我們的母親田桂花,她肩上擔的不僅僅是女人的擔子,本該屬于男人那一份她也給擔了。田桂花確實活得苦啊。

烈日下,麥場上,大家熱火朝天地忙,別人家都是男人在前頭揮舞著鐮刀,后面跟著女人和娃娃。我們家反了,父親的跛腳讓他根本無法蹲在地上割麥子,他更不會使喚鐮刀。據(jù)說他曾經(jīng)試著跪在地上割麥子,結(jié)果一鐮刀把膝蓋割了個大口子。田桂花從此下了死命令,不許他再碰鐮刀。田桂花只能像男人一樣一個人割,一趟出頭,回過頭磨鐮,接著趕下一趟。父親馬有世,跟我們幾個娃娃混在一起。他用手拔麥子,還帶著我們嘻嘻哈哈地耍鬧,他就是個大娃娃頭兒。

田桂花割累了,回頭看我們,看一眼,嘆一口氣,說這個超子啊,又嘆一口氣,說我咋這么命苦哇——

作為一個女人,田桂花這輩子,說她命苦其實一點都不夸大。一輩子和一個超子捆在一起,柴米油鹽地過日子,她擔負著雙重擔子,她吃了別的女人不會吃的苦,操了別的女人不用操的心。她的辛苦,還有艱難,別人不知道,作為她的兒女,我們一點一滴,全看在眼里。就算我們不懂事,不能全部體諒,但是她做了女人又做男人,操完家里又操外頭,才把我們家撐了起來,才把我們兄妹幾個拉扯長大,這是誰都知道的大事實。僅僅從她那苦彎的腰,那張粗糙得砂布一樣的臉,額前冒出的白發(fā),和眉角密密麻麻的皺紋,都能看得出這女人這輩子的艱辛。

見到現(xiàn)在的田桂花,一般人肯定想不到她年輕的時候其實挺漂亮的,是莊子里掛得上名的攢勁女子。她模樣長得端正,性格還潑辣,看上了當民辦教師的馬有世,借著擔水的機會,主動跟馬有世搭話,兩個人好上了。那時候的馬有世配田桂花完全配得上。他念過書,當著民辦教師,在莊子里的人看來,就是端著國家的鐵飯碗了。而且他模樣長得也不差,中等個子,清瘦,干凈,尤其在滿莊子都是一身泥一身土的農(nóng)民當中,他顯得特別地與眾不同,穿的外衫上有四個兜,上衣兜里還插著一根鋼筆,那鋼筆的卡子明燦燦的,令多少大姑娘兩眼放光,從心里眼饞啊。

那應(yīng)該是他們最幸福的時節(jié)。當然,我們莊里的人都知道,好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就在田桂花懷上身孕,天天早晨蹲在院子里哇哇吐酸水的時候,馬有世教書的小學(xué)校里,幾個娃娃乘著午休時間去河里耍水,被暴雨卷走了。聽到消息,校長和馬有世直奔水溝。

那一場搜救的過程我們自然無法親眼看到,我們長大后聽到的事情是,為了救娃娃,馬有世一到溝里就跳進了河里,被洪水卷出好幾里。校長以為他像那些學(xué)生一樣已經(jīng)沒命了,他卻自己爬了回來。

有世子,來來來,給大家說說你當年跳水救學(xué)生娃的事——

我記事以后,見到一些閑人無聊的時候這樣引逗馬有世。

大水里救娃娃,嘻嘻嘻,那水好大啊,轟隆隆轟隆隆撲下來,把干河灘都淹了——

馬有世伸手比劃,試圖給大家再現(xiàn)那條隨洪水突然暴漲的大河。

嘻嘻嘻,你們是沒見,那水大啊,真格大——

他傻乎乎伸手比劃,顯得很興奮,好像這是無比榮光的事。

都說你當時抓著一個娃娃的手就是不放,那娃卡在浪渣里,沒叫水吹走,其實人已經(jīng)死了,身子都硬了,你還是抓著不撇,你就為這個才差點沒命了,對不對?有世子,你說你逞個啥能哩,校長都不會耍水,在干灘上站著看哩,就你會,你才差點叫水淹死,還落下了邪病,你說你呀——

有人開始揭底,毫不客氣。

馬有世眼里的興奮頓時暗下去了,把跛腳忽然站直,兩眼委屈:我沒有逞能,我是想救娃娃,四個娃娃啊,都沒了——

我的父親馬有世他會游水。算不上懂得游泳,只是在水里打個澆嘻,劃拉幾個來回,還能爬上岸來。這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因為我們山區(qū)缺水,大家都是旱鴨子,莊里要是有誰會耍水,就是人人都知道的本事。馬有世從小在水溝里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耍水。

山里的男娃娃都愛耍水,夏天天熱的時候,最愛背著大人,不管在哪個水坑里,光身子下去撲通幾個猛子。我和嘎子五六歲的時候也愛這個。馬有世見一回打一回,他堅決反對我們下水。好像他和水有仇,誰去水里耍,誰就是他的仇人。這個很多方面卻缺失了職責的父親,在這件事上顯出了頑固的狠勁。

會死人的,會死人的——我記得他跳著腳跟我們著急的樣子。

那時候我們不明白他心里的恐懼。

今夜我忽然明白了,他阻攔我們的時候,腦子里出現(xiàn)的,肯定是那四個淹死的學(xué)生娃。那肯定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慘痛記憶。

暴雨事件之后他一病不起,睡了好一段日子,等再爬起來,右邊半個身子沒有了知覺。那時爺爺還活著,爺爺用架子車拉著兒子,東一趟西一趟地為兒子求醫(yī)。鄉(xiāng)上的醫(yī)院去了,縣上的醫(yī)院也去了,辦法想盡了,馬有世慢慢能站起來,能下地走路了,但是人一天天顯得遲鈍、癡呆,最后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腦子壞了,腿腳也跛了。

馬有世超了,他的工作也就拉倒了。田桂花說校長拿著三塊錢來看馬有世,遺憾得直搖頭,說病得不是時候啊,稍微再遲上半年的話,就能轉(zhuǎn)正了。轉(zhuǎn)正的人,就算病了,不能教書了,公家還是會管的,會按月發(fā)病退的工資,可他還沒有轉(zhuǎn)正,這就等于啥也沒有了。

在我的記憶里,馬有世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了,和教師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要說還有什么關(guān)系,那就是他保持著當教師養(yǎng)成的愛干凈的毛病,這毛病成為大伙兒玩笑解悶的話題,多年來一直流傳不休。

此刻月光下的城市,街面上那些喧鬧都消失了。燈火也熄滅了大半。燈光消失的地方,月光亮起來了。我仿佛看見了記憶里的麥田。那金燦燦的畫面真的像一幅畫。而畫里的人,還是那時的模樣。吵吵嚷嚷罵個不停的母親,嘻嘻哈哈孩子一樣的父親,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我們兄妹三人。

小時候我們兄妹犯了錯誤,田桂花懶得費口舌數(shù)說,她干脆用燒火棍伺候。打急了,我們就往馬有世跟前跑,往他背后一躲。馬有世笑嘻嘻的,伸開兩個手,跛著腿跳著圈兒地護我們。那副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多么像一只笨拙的老鳥在護著自己的孩子呀。為此,田桂花的棍子一次次落在了他身上。那些棍子本該落在我們身上啊。田桂花打夠了,氣也出了,轉(zhuǎn)身忙去了。我一下子撲到他身上,從背后抱住他脖子,他哎喲哎喲夸張地叫,好像我在欺負他。其實他慢慢蹲下身子,把我背上了后背。我攬住他脖子,他的手托著我的屁股。父和子的兩具身體熱騰騰疊加在一起,我們嘻嘻哈哈地笑,鬧。我們不像父子,更像沒大沒小的玩伴。

那時的笑聲,那么真實,那么純粹,那么輕靈,像今晚的月光,像月光下的寂靜和思念。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們其實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們作為他的兒女,是幸福的。他不能像一個正常的父親給孩子父愛,他其實已經(jīng)以另一種方式給予我們了。原來,我們也有過快樂的時光。那是實實在在的快樂啊。

父親,這一切,我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呢?,F(xiàn)在才體諒到呢。如果能早一天明白,哪怕是一點點,這些年里,我和兄弟嘎子妹子梅子,我們就不會活得這么委屈,我們對待父親,可能就不會……

我看見遠處的樹下,鐵椅子上,石凳上,躺著幾個沒有回家的人。他們當中有乞丐,有酒醉迷路的人,但沒有他,我知道沒有他。

父親,你在哪兒?世界這么大,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在這月光下仰頭望著月光思念著從前的日子?

我給嘎子打電話,問他去老家了嗎?

嘎子似乎是被我從夢里驚醒的,他打著哈欠,說去了去了,連人影子都沒有,你曉得的,莊子早拆平了,現(xiàn)在不要說大活人,連個鬼也沒有。

他說我明兒早起上工哩——就結(jié)束了通話。

沒在老家,這在我預(yù)料當中。

那么,你究竟會在哪里?

起霜了,淡淡的凌霜落下來,臉上涼涼的,全身涼涼的。我找一個鐵椅子躺下去,仰望高處,夜空高遠,月亮走了一夜,還沒有走出頭頂?shù)倪@片天。一股濕噠噠的寒氣,一層層浸透了衣裳,我蜷緊身子,朦朦朧朧地想,人這輩子,有些宿命的東西,其實是走不出去,掙不脫的。即便再努力,也難以徹底掙脫。

5

我在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對面的老馬飯館里找到了活兒,端盤子。掌柜的看著我,知道一個大男人干這個,瑣碎不說,工資太低,我肯定干不長久,所以不想收我。我告訴他自己是為了找人,尋找丟失的父親,暫時在這里落腳。老馬聽完這話,說行,你能干多久干多久,想走隨時都成。說完他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像你這么有孝心的兒子,不多了。這話讓我慚愧,又不能多解釋,我沖他傻笑。

有人吃飯,我趕緊招呼,倒茶、擦桌子、端飯、收碗。忙完了,趁著扔垃圾、掃門口,跑到門外觀望。我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模樣像要飯的,我特別注意。我試圖從人群里抓住一個久違的身影,把他從茫茫人海里揪住。

寒冬的風(fēng)一陣一陣貼著地面掃,這座位于沙漠和平原交匯處的城市,一天比一天寒冷,下了幾場雪,落下來就被清潔工清掃了。日子像落雪,掃去一場又是一場,嘩啦啦流逝。老馬給我漲了工資,我媳婦知道了有點高興,告訴我這活兒不錯,冬天工地上沒活兒,還不如一直在飯館里待著,等掌握了手藝,說不定我們將來也能開一個飯館呢。

我聽著手機里的聲音,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陌生感,雪片一樣在我耳畔懸浮,我伸手摸,沒有雪,只有一縷淡淡的冰涼。

一天凌晨,我拉開門,眼前一片茫茫的白,下雪了,下了一夜,還在落,行人全都裹在羽絨服里匆匆來去。

我抱著掃帚掃水泥臺子,低頭愣住了,昨夜立在門口的兩袋子垃圾邊,蜷縮著一個身影。他緊緊蜷縮在一件黑色外套里,頭發(fā)很長,毛成一團,好像這樣蜷縮,他就能把自己的頭發(fā)當做一把傘頂著替自己遮擋風(fēng)雪。那一瞬間我呆住了,傻傻看著這人。我不能確定他是睡著了,還是已經(jīng)死去多時。我站在風(fēng)雪里看,一些平時模糊的念頭這時分外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我決定聽從媳婦的勸告,打定主意踏踏實實在老馬飯館里干下去,只要用心,肯定能掌握一個小飯館的全部技術(shù),然后把奮斗目標定位為有朝一日開一家屬于自己的飯館。

至于馬有世,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找了,尋找到此為止,我已經(jīng)盡了孝心。

雪片落下來,在毛亂的劉海上稍一停留,就融化了,好像這氈片一樣的毛發(fā),具備著強烈的吸附力。又好像雪花落進了一片沉默的土地。

這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是個愛干凈的人。他怎么會允許自己臟成這副樣子。我用掃帚碰觸,他醒了。抬起頭沖我笑,齜開的嘴里露出一副紅牙床子。

竟然是個女人。

嚇我一跳。

她坐起來,笑嘻嘻的,看了看我,扭頭走了,迎著風(fēng)雪,走得搖搖晃晃。

我目送她,一直到消失不見,回到店里我告訴老馬,我要走了。

咋地,有信兒啦?老馬關(guān)切地詢問。

我搖頭。

那你不等啦?好歹在這里等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碰巧遇上了。

我點頭。

我沒法跟老馬描述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我覺得沒必要等了,他愿意出現(xiàn),我會等到,若不愿意,我就是等三年五年等上一輩子,還是不會有結(jié)果。我忽然覺得,父子一場,緣分就像半空里的雪花,美好而脆弱,該珍惜的時候沒珍惜,陽光一照,就會融化,誰都無法挽留。

我已經(jīng)能接受任何結(jié)局,包括他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

我去看田桂花。

恰好嘎子也在,我們兄弟倆坐在木桌子改成的巨型茶幾前喝茶。泛著霉味的茶,我喝了一玻璃瓶子,嘎子提起水壺又給我續(xù)一瓶子。一年時間過去,這玻璃瓶子已經(jīng)聞不到他的氣味了。我用舌尖舔著瓶口,我渴望尋覓到一絲他的氣息。他真的好像消失了,從前,我們家里滿屋子都是他的氣味,他的感覺,他的笑聲,他的絮絮叨叨……他見誰都是一臉討好巴結(jié)的賤笑,他走路,扭著跛腳艱難地走;他罵人,嘟嘟囔囔小聲還擊田桂花的大罵;他唱花兒,哼的是一些酸得冒水的花兒;他說話,紅著臉膛在一群閑人的慫恿下滿口唾沫地描述著田桂花的身體和田桂花的美妙……他的感覺和氣味,像一片骯臟的舊布,黏在我們的日子里,揭不去,拔不掉,我們厭惡極了,總覺得是一種恥辱。他這個人,就是一個惡毒的瘡,釘在我們的日子里,好不了,除不盡,天長日久地發(fā)炎、熟膿,流淌著惡臭的臟水。

作為他的兒子,我內(nèi)心一直在強烈地渴望,他要不是我的父親多好,我就能和莊里那些頑皮的娃娃一樣,一起捉弄他,像那些年輕人一樣嘲諷玩耍他,像女人們一樣拿他肆無忌憚地開一些露骨的玩笑。就算我不參與,至少在別人戲弄他的時候,把他當作猴兒耍的時候,我的心里不用刀子絞著一樣難過、氣憤和羞恥了。我怎么能有這樣的父親?我的身體來自于這個男人,我們一家人活得這么艱辛也和他有著不可分割的因果關(guān)系。我真的幻想過,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馬支書、李會計、王鄉(xiāng)老,那樣有本事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現(xiàn)在,他消失了,總算讓我們?nèi)缭噶耍У牟粌H僅是他本人,還有他留下的氣味。我們曾經(jīng)那么嫌棄,那么渴望擺脫的氣味。那樣的氣味籠罩我們的生活幾十年,成為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我曾經(jīng)做夢都希望擺脫這種記憶啊。

記得當初要從老家搬遷到這里時,我們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地謀劃著未來的好日子。

忽然嘎子媳婦冒出一句,說樓房只有五十四平米,那么小,啥都是新的,肯定很干凈,可我們家……她不說了,扭頭看一眼馬有世。

我們像被當頭淋了一盆涼水,頓時都啞聲了。

弟媳婦終究是壓不住心里的話,又冒出半句:家里有這么一個……

她畢竟是娶來的外人,當著我們大家的面還是有顧慮的。

嘎子卻沒什么忌諱,他補充:一個超子,跟過去就是個拖累對嗎?

當時馬有世在場。

我們的父親馬有世,他一點都沒有傷心,生氣,或者憤怒。相反,他沖著我們笑,笑得齜牙咧嘴,恨不能把笑容送給每一個人。

我媳婦本來猶豫,選擇樓房還是院子,拿不定主意。這時她拉了我一把,沖我擠眼睛,又給大家說:我們想好了,我們搬院子。樓房和進工廠的名額,都讓給你們。

嘎子兩口子歡天喜地答應(yīng)了。本來按人口,父母和嘎子得去院子,我們兩口子住樓房同時有兩個進廠打工的名額。嘎子媳婦早就眼熱我們的名額了。

我媳婦的小心思我何嘗不明白。我們住樓房,到時候我和她去廠子里上班,娃娃就沒人管了,接送上學(xué)和吃飯,都得人幫忙,到時候還得把田桂花接過來,接田桂花,自然不能把馬有世丟下??墒前烟锕鸹R有世都要過來,大家擠在小樓房里過日子,我這生來愛干凈窮講究的媳婦可怎么受得了。這些年為了離這個老公公遠一點,她一嫁進門就挑唆我們早早鬧分家,家分了她還不舒服,不停地勸我?guī)鲩T打工,最好把家安在外頭一輩子不回老家。

現(xiàn)在她終于看清楚了,也拿定主意了,如果選樓房,要擺脫馬有世就困難了,這以后的日子要想清清靜靜地過,那就只能選院子了。住了小院兒,她看家?guī)?,我一個人在外頭打工,我們踏踏實實過我們的小日子,時間長了,帶著娃娃去一趟移民小區(qū),看看公婆,盡盡孝心,也就說得過去了。

不過,人和人的心思不一樣,嘎子媳婦恰恰和她嫂子想的不一樣,她一直盼著我們能把樓房換給他們,到時候她和嘎子住廠子里,娃娃丟給田桂花,她正好躲個清閑。

果然,弟媳婦一臉開心,說,樓房就樓房吧,雖然小點,擠點,但是我們兩口子不是一去就進廠子了嗎,一年四季在廠里住,家和娃娃就留給媽。

馬有世隨嘎子一家搬到了樓上。

老家時候院子大,莊子大,世界也大,他成天在外頭轉(zhuǎn)悠,他自由自在,我們也舒暢一些。等搬到了樓房,五十四平米的空間,對于在土院子里自由自在慣了的我們來說,這點地方,真是太小了。

矛盾很快就來了。

馬有世他住不習(xí)慣。

為這個事田桂花專門給我打過電話,數(shù)說的是自己的苦惱,一說就是一堆,她說超子是狗肉上不了臺板,住不慣樓房,嫌太小,悶得慌;嫌太高,要他上上下下地爬樓梯,他腿疼;嫌兩面都是窗子,啥都亮晃晃的,前樓后樓的人在家里干啥都能看到,這還是過日子的樣子嗎;嫌樓上總是嘁嘁咣咣地響,吵得他睡不著覺;嫌這么一天到黑閑坐著,吃了睡睡了吃,不種地不做活兒,日子不是這樣的過法……總之是嫌這嫌那,渾身不自在。睡到半夜里爬起來在地上走,嚷嚷著要回老家去。他折騰自己不要緊,害得田桂花沒法過日子,夜夜有個人神經(jīng)兮兮地在身邊嘟囔,她實在是睡不著。

要在老家的話就好了,我把這超子趕出我的房,由他一個人睡去,偏房、柴房、牛圈,哪兒清靜叫他去哪兒,省得折騰我。

田桂花哭兮兮說。

這可已經(jīng)不是老家的土窩窩子了呀,這是樓上,攏共就巴掌大的一點地方,叫我把他搡哪兒去哩?墻,墻不隔聲,門,門不擋音,我把他塞哪個房間他都吵,都叫我不得清靜——

我知道田桂花這是被超子逼得實在沒辦法了,才找兒女訴苦。要不是實在受不了,依她的性子,這些年多少苦都獨自吞咽了,她也很少找人訴說。她其實是個性子要強的女人,這輩子,跟一個超子過活,她大吵有過,大罵也是常事,但都是在家里對著我們的,哭了,罵了,兩眼的淚一抹,她走出大門又跟別人家女人一樣,該干啥干啥,從不會在外頭哭哭啼啼。

我還能咋做,難道能跑到移民小區(qū)去把超子訓(xùn)一頓?自從我長大成人,尤其領(lǐng)上媳婦以后,我沒少教訓(xùn)他。我居高臨下,口氣嚴厲,條件苛刻,完全是當老子的在教訓(xùn)不爭氣的兒子,我渴望糾正一些我很早以來就認為很不合適的東西。我喝罵,嚇唬,下狠手打,關(guān)起來不給飯吃,但試過幾回以后,我自己放棄了。一個瘋瘋癲癲幾十年的人,一切早沒法挽救了,罵過、打過、羞辱過、肉疼過,他還是老樣子,轉(zhuǎn)眼就忘,拍拍屁股就又是那個嬉皮笑臉沒有正形的傻子。

我知道,這輩子他是改不了了,除非年輕時那場禍事沒有發(fā)生,除非給他換一個腦子。

我只能和稀泥,跟田桂花打哈哈,我說媽,超子你還不清楚嗎,他就那爛脾氣,幾十年的老毛病了,你就多代量代量么,該打打,該罵罵,該餓肚子就叫他餓著,我沒看法,我敢說嘎子和梅子,也都不會有啥說法。

沒過幾天,田桂花的電話又來了。電話里的田桂花聲音顫抖,說馬有世闖禍了,出去半天不見人,被門口看門的保安扭住了,原來他把樓下花園子的鐵欄桿拿鉗子扭斷了好幾根,扭得正起勁呢,叫人發(fā)現(xiàn)了,他說準備背回家給自家窗戶上裝個護欄。

事情以田桂花賠錢了結(jié),我估計著,回到家關(guān)上門,馬有世少不了挨一頓打,掏幾百塊錢對于田桂花來說那就是割身上的肉,她攢幾個錢不容易。

我在電話里聽田桂花訴了一陣苦,就打斷她說,一個超子么,你就不要計較了,你們一搭過了半輩子了,他的毛病你還不清楚,剛到樓上,他還以為在我們莊子里呢,以后慢慢就好了。我又吩咐了一句,要求她把超子看好,人生地不熟的,叫他先不要出去亂跑,免得闖禍。先哪都別去,就在家里坐著。

過幾天田桂花又打電話來,還是訴苦,抱怨的對象還是馬有世。欄桿的事鬧完后,她再不放他隨便出去了,干脆關(guān)在家里過日子。被保安扭著胳膊嚇唬了一回,回家又被田桂花一頓臭罵,他自己也老實了,可是在家里坐著,新的事情又出來了。

旁的事兒我就不說了,光是把屎尿尿,就是個大麻煩!

田桂花氣哼哼給我吼。

他站著尿尿你曉得嗎?尿點子濺得到處都是,尿完了還不沖,三泡五泡都不沖,尿尿我也就認了,我跟著給他沖也行,可他把了屎也不沖,他舍不得沖,提上褲子蹲在那里看屎,嘴里還說啥,就這么手一按,沖了,不見了,可惜了,費水,又糟蹋肥料,這要是像在老家一樣,有一堆土,就可以壓起來積肥,上在地里,莊稼肯定長得歡實。

你說這樓上根本不像我們老家院子里,這日子我咋過啊,新新的樓房,這才搬進來沒多長日子,就弄得騷味臭味一屋子,等嘎子兩口子回來,我可給人家咋交代?兒媳婦臉上我沒法對付啊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我落下淚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

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想也許把他接到我們院子里會好一點,院子畢竟比樓房暢快點??晌腋覇?,我拿不了媳婦的事兒啊。真要把他接來,估計前腳進門,后腳媳婦就該跟我鬧離婚了。

只能繼續(xù)和稀泥。

我說媽呀,你就將湊著過吧,他那臭毛病你還不清楚么,你年輕的時節(jié)都沒有嫌棄他,既然一搭過了半輩子了,就再好好過么,你度量大,心腸好,你能代量他。

田桂花不吭聲了。

我其實話里有話,綿里藏針,我既在勸她,安慰她,也在敲打她。當年,馬有世半路上得病,瘋了,那時候田桂花你就該離婚,就算你肚子里懷著我,那等你生下我以后,你也該離了,你說你該走的時節(jié)不走,半輩子都拖累過來了,現(xiàn)在抱怨有啥用啊,叫我們做兒女的又能咋辦啊。

說實話,曾經(jīng),我甚至想過,田桂花要是當年沒有懷上我,馬有世出事后她趁早改嫁,那么,也就沒有我們一家人,也就沒有我們的痛苦。

既然后悔沒有用,假設(shè)和想象,都不能解決問題,抱怨,又不能讓時光倒流,不能讓田桂花退回到三十幾年前重新改嫁。那么還不如就這么過著。田桂花已經(jīng)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了,老得一臉褶子,現(xiàn)在后悔有啥用,難道能離了再找稱心如意的?

田桂花和馬有世,這對夫妻在這五十四平米的小空間里,怎樣一天一天度過他們搬遷以來的日子,說實話,我并不清楚。我每次匆匆來,吃過飯,又匆匆走。就連這吃飯的一點時間里,我也是低頭玩著手機,田桂花的絮叨根本沒人聽,更沒有放在心上。

我記起來了,好像最后見馬有世那次,田桂花做的是漿水面。壓面機壓出的長面,白花花撈在碗里,舀上紅蔥熗的清湯漿水,再撒一把芫荽末子,再剜一筷子頭油潑辣子,真是紅綠相映,湯寬面細,滋味悠長。我們在大茶幾前噗嚕噗嚕刨,吃了一碗再來一碗。按習(xí)慣,馬有世不上茶幾,蹲在邊上,一連吃了三碗。邊吃,邊拿手背抹著嘴邊的湯,連連說著好吃,好吃,有老家的味道。

他還想吃。田桂花一把奪走了碗。三碗還不夠?真是個超子!咋就曉不得個饑飽哩!

其實案板上還有沒下鍋的面,瓦盆里也剩有酸湯,只要田桂花再下一把面,他就能吃上第四碗。田桂花沒有下面。他自己也沒有堅持再要。他嘻嘻笑著,離開了。我和嘎子在手機上忙著給彼此點贊。就在開飯前,我發(fā)了一個帖子,圖片是現(xiàn)拍的,白瓷碗里清凌凌的漿水面。嘎子也發(fā)了,也是白瓷碗里清凌凌的漿水面。我說老媽的漿水面,吃起。嘎子說今兒老媽做漿水面了,準備大吃一頓。點贊的人不少。都是老家微信群里的人。大家紛紛留言,大體都一個意思,感嘆說離開老家,就很難吃到漿水面了,好想吃。也有人順帶著抒發(fā)了一下想念老家的心情。

我們身在父母身邊,心思卻完全飄在另外的世界,我沒有注意馬有世他想吃第四碗面沒有吃上的表情,田桂花這么數(shù)落他奪他碗筷也不是頭一回的事,所以我們誰都沒當一回事。

他是那次下了決心要離開的嗎?還是早就有了打算?他是受不了樓房里跟圈禁一樣的日子,還是實在想念老家?

他走了,現(xiàn)在我就是想問,也沒處問了。

他真的就這么走了?消失了?不回來了?

也就是說,我們多年來渴望擺脫的一個累贅,大包袱,我們一直愁著甩不開、扔不掉,現(xiàn)在他倒自己把問題解決了。

難道是徹底擺脫了?就這么拉倒,再也不尋了?

田桂花挨著我坐下,兩個手摸著膝蓋,說哈兒,我的瓜兒子,我曉得這一年來你最苦,你看你才三十幾的人,就有白頭發(fā)了,你也不容易啊。我想好了,不尋了,他肯定在外頭轉(zhuǎn)悠上癮了,不想回來了,把我們娘兒母子給忘了——唉,也是怪我啊,我對他不好,我把他害了……

田桂花用衣裳袖子揩眼睛,把哽咽聲咽進了肚子。

嘎子說,媽你說這些做啥啊媽,人都沒影子了,后悔也來不及了——

嘎子!

我吼。

我用怒吼壓制下了兄弟的嘲諷。

嘎子似乎被我的吼聲嚇住了,有些尷尬地齜牙笑了笑,站起身,腳點了一下地,說我回去上工了,媽這里有哥在我就放心了。

我冷眼目送他離開。我感覺他剛才的笑,和腳點地的動作,像極了一個人,簡直是一模一樣。

田桂花沒有趕出去送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我們母子坐在原地,誰都沒動。窗外,風(fēng)裹著小雪花安靜地落著。搬進來兩年,這小樓已經(jīng)有了滄桑的氣象。白灰墻上到處是嘎子家兩個娃的巴掌印和腳印,看樣子兩個小家伙和我們那時候一樣,愛打架,打起來不管不顧。零碎家具都是我們從老家搬過來的,搬來之前就已經(jīng)是舊物了,在這屋子里越發(fā)顯得陳舊黯淡。我沒興致打量它們,我盯著田桂花的手看。攏在膝蓋上的一雙手,明顯比上回又粗糙了,指甲蓋里鑲滿了黑灰,那一定是拔完雞毛后在火上燎細毛的結(jié)果。

她還是避免和我對視。她低頭望著自己的腳面,這沉默不語的模樣,是我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我恍恍惚惚地想,這個女人,她把幾十年的年華,都陪著超子男人過了,現(xiàn)在她老成了這樣,我記憶里那具飽滿身軀里的水分,已經(jīng)被歲月擠壓抽走了,如今的她顯得松弛、蒼老,完全是一個老女人了。我曾經(jīng)見過這雙手的嬌嫩,那時候我還小,站在窗外看不到屋里的炕上,我是踩著堵炕眼門的一塊木頭墩子才看清屋里的。我看到田桂花的手蛇一樣繞過一個又黑又胖的脖子,緊緊箍在懷里。田桂花的手前所未有地白,前所未有地嫩,像兩條肚腹泛白的蛇纏繞在我心頭,纏繞了好多年。我撞見的,馬有世他何嘗不會撞見呢,我難以明白的大人世界,馬有世是明白的,在有些事情上他其實一點都不傻,他是明白的。纏繞在我心頭的蛇,誰能知道是不是也緊箍在馬有世的心頭,讓他呼吸困難,臨近窒息。

我站了起來,端起玻璃瓶子,緊緊抓在手里。我知道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這顫抖來自身體深處,每一條肌肉纖維,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末梢神經(jīng)。我咬緊牙關(guān)隱忍。我掙扎在一個臨界點上。

人活在世上,咋這么難哩?咋活都難啊——田桂花感嘆。

她不看我,她看著窗外,那里是迎著風(fēng)飄零的雪花。

骨骼和肌肉深處的顫抖化作了劇烈的哆嗦,我咬住瓶子邊沿,咣咣咣喝水。

一口氣喝完里頭殘余的涼茶水,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邁過了那個臨界點,我捏著這個巨大笨重的罐頭瓶子,我說我得走了,好些日子沒回家了。

田桂花沒有起身送我。

我下樓后回頭看,玻璃上沒有她的臉,她沒有像平時那樣,趴在窗戶上看著我離開。

我把瓶子丟進垃圾桶里,它碎了,發(fā)出的碎裂聲清脆而響亮,好像一個剛剛睡足的夢,醒了。我拍拍手,感覺心頭一陣鈍痛,但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雪花似乎比之前變大了,落在領(lǐng)脖子里,洇開,滲出一股涼森森的寒意。我知道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看樣子還要下,這是要大雪封門啊。

6

年關(guān)前后我一直在家窩著,哪也沒去。但也沒閑著,抱著手機搶紅包。白天搶,夜里搶,連吃飯上廁所都手機不離手。今年冬天紅包群大量存在,只要你愛好,就有人攆著你,拉你進群。我進了一個老鄉(xiāng)群,一個工友群,這已經(jīng)夠我應(yīng)付了。紅包群就是專門為搶紅包建的,每個人進群先發(fā)紅包,一次不能少于規(guī)定的數(shù)額,開搶后,手氣最好的發(fā),數(shù)額也有規(guī)定。一天玩下來,至少是幾百元的進出額。本來我是閑得無聊,心情不好,順手耍的。誰知道這東西竟然像賭博一樣,能讓人上癮。我恨不能二十四小時盯著手機,但是手氣時好時壞,總體來說不好,等正月十五過完,我算了下賬,竟然不知不覺輸?shù)袅藘汕Ф?。媳婦知道后,端起一個老家?guī)С鰜淼拇蟠膳?,咣一聲砸在門檻上,說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她領(lǐng)上娃娃回娘家了。

走就走吧,這女人自從跟了我,就沒有一天不活在抱怨里。早年抱怨不分家,一大家子擠在一起過日子她一個小媳婦委屈。后來分家了,她沒滿意幾天,又有了新的抱怨,說我不出去打工掙錢,她手里沒錢花。我出去了,錢也給她掙回來幾個,她吃的穿的和莊里的小媳婦一樣了,夏天涼鞋冬天皮靴子,抹臉油一套沒用完新的已經(jīng)又買回來了,可她還是不滿意。鬧來鬧去,她自己憋不住說了實話,說就是不想有一個超子公公,就算有了,也不能在一個莊子里過日子,她希望能遠離一步,眼不見心不煩。

現(xiàn)在終于是遠了,遠到在兩個移民點安家,遠到一年半載她只要不去,就再也不會看到那個傻子的影兒,遠到現(xiàn)在這村莊里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我們有一個傻子父親,甚至已經(jīng)遠到他自己出走,音訊全無,已經(jīng)快要一年時間了。

三百多個日子,他究竟去了哪里,吃得上飯嗎,凍著沒有。我睡在自家炕上,后面廚房里燒著小鍋爐,暖氣片把溫暖帶到每一個房間。我吃得飽,住得暖,我身在川區(qū)北部的一個小村莊,但手機幫我連通了世界,我上微信、扣扣、微博、快手、段子,什么都有??晌揖褪钦也坏剿?。他好像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很徹底,好像他那個人從來都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

當初搬家時候,我們只帶了認為重要的東西。田桂花的,我們兩口子的,嘎子兩口子的,瓶瓶罐罐壇壇碗碗,毛毯被子衣裳鞋襪,唯獨沒人問過馬有世,他需要帶上什么。他把自己的細軟也塞了一麻袋,可是還沒抬上車,被田桂花叫停了,田桂花當著我們大家的面扯開了麻袋,倒出一堆破爛。是我們曾經(jīng)穿過的衣裳鞋襪褲帶帽子。沒一件像樣的,全是破舊得不能再穿的。早些年村里女人們常做鞋,用舊衣裳拆洗后打褙子裁鞋。后來日子稍微好過了,大家也都學(xué)懶了,除了田桂花還偶爾做鞋,我媳婦和嘎子媳婦從來都不愿捉針拿線。我們大家褪下的舊衣裳,田桂花打褙子只挑揀一些,剩下的塞炕眼。馬有世他死活舍不得,見著別人要丟的爛衣裳就趕緊搶,收藏在麻袋里,塞在后面的柴窯里。想不到這些年他收藏了一大麻袋,臨走還要帶上它們。

田桂花一件一件抖開這些爛衣裳,不僅叫我們看,還叫移民辦派來開大車送我們搬遷的司機看。田桂花說真是個超子啊,超到?jīng)]一點救手,人家的男人都是萬兒八千地往家里弄錢,這一搬家,都是值錢的大件兒,我家里,除了這幾口人,一堆破爛,還有啥值錢的?你還翻騰出這些破爛,啥意思,難道還舍不得了?嘎子,拿打火機來,都點了。

爛衣裳里有馬有世自己的,有田桂花的,有我們弟兄的,也有兩個兒媳婦的,更有幾個娃娃褪下的小棉襖小線褲,花紅柳綠的,各式各樣,簡直能擺一個地攤兒。

其中還有一個三角褲衩,大紅的,帶著蕾絲。

老流氓!

我媳婦像被人揭了短一樣叫。

我明白了,那褲衩是她的。不知何時被她的老公公也當寶一樣收藏起來了。

超子么,跟超子計較啥——嘎子從鼻子里嗤一聲,毫不猶豫就掏出火機子,首先點燃了紅褲衩。

司機兩個手插在褲兜里,抽著煙笑,說就是就是,值錢的帶上,不值錢的么,帶上也是拖累,我可趁早警告你們,去了連扔都沒地方扔,那可是樓房——

我們的紀念么,都是我們窮日子里穿過的么,我拿上去了,想老家了,拿出來看看,反正也不重么——

馬有世搓著手,擰著腳,小聲辯解。

屁的個紀念!

田桂花一腳踢散一團火,也不顧司機是外人,可能會笑話,她跳著腳罵,你個超子,一輩子給我丟人現(xiàn)眼,還沒夠啊,我本來盼著,搬到了新地方,我們好好過日子,這還沒到新地方哩,你就要帶一包破爛去,你還想把丑丟到外頭去啊——

衣裳多是化纖材質(zhì),見火就著,馬有世的一包破衣裳全部燒成了灰。

馬有世被嗆了一頭兩手的灰,他搶出來一件褲子,田桂花又奪過來丟進了火里。

大汽車拉著東西出發(fā)走了,我們集體步行去鄉(xiāng)政府門口集會,坐班車統(tǒng)一出發(fā),我們一家人臨走才發(fā)現(xiàn)缺了馬有世。

這超子啊,我真是倒了啥霉啊,一輩子攤上這么個貨。

田桂花拍著大腿罵。

我蹲在村口點一根煙,瞅一眼嘎子,示意他去找,再不走,集合時間遲了,移民辦的人肯定罵。

嘎子也點一根煙,挨著我蹲下,他吐一口唾沫,說愛死哪死哪去,這超子,就是不叫人省心。

就在我們出發(fā)的最后時刻,馬有世他攆上來了,懷里抱著一個大塑料瓶子。那是裝過可樂的,我們舍不得丟,夏天去地里干活兒,裝涼開水喝?,F(xiàn)在馬有世給瓶子里灌滿了水,那一瓶水可是要五斤呢,他扭著跛腳,抱上五斤重的涼水走七八里山路,不會輕松的。

你個超子——

田桂花劈頭就罵

——稀泥扶不上墻啊,你說你要把我氣死嗎!

她撲上去就要打掉他手里的瓶子。

我們也都瞪著他,真是恨鐵不成鋼。

馬有世拍拍手里的瓶子,齜開嘴笑,嘻嘻,嘻嘻,我們?nèi)锏乃?,誰曉得到了樓上還喝得上這水嗎?你們都本事大,說不定還有機會能回來,我肯定回不來了,一輩子都回不來,萬一我到時候想這溝里的泉水咋辦,這可是喝了幾輩人的水啊,我肯定會想的,嘻嘻。

他像抱著命根子一樣抱緊了可樂瓶子,可憐巴巴地看著田桂花,眼神里全是懇求,在懇求田桂花不要為難,讓他把這瓶水帶上。

本來等著看笑話的人群,笑容僵在了臉上。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故土難離那句話。

田桂花什么都沒有說,她默默掉過頭出發(fā)。馬有世屁顛屁顛地攆她,他像她的尾巴,總是甩不掉,歪歪扭扭地黏了幾十年。

馬有世那瓶水終究沒有帶到樓上。上班車時他抱在懷里,司機不讓帶上去,說車廂里包包蛋蛋的已經(jīng)很擠了,這么大瓶子的水就放下面行李箱里。馬有世嘟嘟囔囔地解釋,司機不耐煩聽,硬是命令他把水放到下面。當時我和嘎子都不在下面,我們已經(jīng)早早擠上車搶座位去了,搶到舒適的位子,坐下來忙著玩手機。我們誰都沒注意馬有世和他的一瓶子水。

班車一路從老家顛簸到目的地,走了六個鐘頭,下車搬行李時,有人嚷嚷,說哪來的水,自己的包濕了。場面亂糟糟的,濕了就濕了,大家既疲憊,又興奮,忙碌中搬東西,進新家,也就沒人計較這水的來源。

馬有世的可樂瓶子被壓破了,水淌光了。

他擰著腳嘟嘟囔囔地抱怨,沒人理睬他,他罵一陣也就過去了。

進了樓房,他第一件不適應(yīng)的事,就是吃水問題。他說自來水有一股子尿騷味。嫌棄完了,接著懷念自己那瓶子泉水。好像如果那瓶子水還在的話,他就可以頓頓喝,天天喝,永遠喝不完。至于后來他是怎么適應(yīng)那有尿騷味的自來水,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真的適應(yīng)了沒有,我從來都沒有當作一件正事在意過。

他被天天關(guān)在那五十四平米的世界里,喝著自來水,挨著田桂花的罵,還要眼睜睜看著大伯隔三差五地來騷擾,他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咋了,為什么禁不住地要想這些,翻來覆去想,掰碎揉爛想,從記事起到今年,我把自己在這世上活過的幾十年時間,從頭想,一遍遍地捋,不管我怎么梳理、過濾,我發(fā)現(xiàn)都無法剔除一個人的影子。他的傻笑,他的嘮嘮叨叨,他的瞎講究,他的可憐可恨,他就是我生命的前半截子啊,我就算想忘,可忘不了啊。

嘎子來電話了,說哥,發(fā)給你的帖子看了嗎?快看。

我伸伸懶腰,覺得渾身都是軟的,事實上我已經(jīng)昏昏沉沉睡了好多天的懶覺,感覺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啥事這么急,催命一樣。

我邊說,邊抬手到枕頭邊摸手機。

你快看,我等著——

我打開微信,果然嘎子發(fā)過來一條新信息。

是個視頻。

肯定不是揭露某食品添加有毒成分,就是某對男女外出開房被抓了現(xiàn)行并拍下視頻放到了網(wǎng)上。現(xiàn)在這種事不少,早就不稀罕了。但是爆料和捉奸這兩類段子,永遠都具備吸引力。嘎子沒事就愛看這些,看高興了,還會順手給我分享。

我抱著百無聊賴的心,信手點開。

不是爆料的黑段子,也和奸情無關(guān),是一則死尸認領(lǐng)啟事。

我匆匆掃視一遍全文,注意到落款是老家的縣公安局,我滑動手機,回到最前面,題目是“無名尸體認領(lǐng)啟事”。

啟事最后配了一張照片,死人身上的衣裳破爛得很嚴重,已經(jīng)看不清原來的樣式和顏色。一堆爛糟糟的破布片裹著一具蜷成一團的身子。

青草鄉(xiāng)蘆草洼村六隊。

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

在一個廢棄院子的一面向陽的墻根下,一堆干柴里。

我一個字一個字念著啟事,念完,我退出微信,給嘎子打電話。我說嘎子,你個驢日的,當時我叫你回老家一趟,你去了嗎?你用心尋了嗎?你是不是根本就沒去?你個驢日的!

嘎子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最后,他掛了電話。

我舉著手機看,好半天,都不能確定,電話掛斷的那一刻,嘎子他是不是把我喊過一聲哥。

《?!坝俊穪啔v山大·塞翁木板油畫15.5×23.7cm約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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