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立
小時候,父親總是牽著我的手,緩緩地走在馬路上,說:“慢慢走,不著急?!爆F(xiàn)在,我扶著他,緩緩地走在馬路上,說:“慢慢走,不著急。”
我?guī)メt(yī)院。醫(yī)院的路,其實并不長。但我們走走停停,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像他走過的這大半輩子。
父親叫我:“海霞。”我回了聲:“哎?!?/p>
海霞是母親的名字。這一段時間,他把我錯認(rèn)成了母親。多年前,母親離開了他,離開了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在母親的葬禮上,他傷心得幾度昏厥。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記得這些了。
去年起,父親的記憶力在不斷地消退。那天,我下班后去陪他。吃過晚飯,他坐在沙發(fā)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電視。有一會兒,他突然驚了一下,看著我說:“呀,我晚飯燒了嗎?你看你看,你來我就光讓你坐著,都忘記燒飯了?!蔽毅读艘幌拢骸罢f,爸,我們晚飯吃過了啊,你忘啦,是你燒的,我洗的碗?!彼呐哪X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哦,我忘了,我忘了,你瞧我這記性!”又過了一會,他看著電視,回過頭看到了我,居然嚇了一跳,說:“你怎么來了?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爸,我來好久了,還在這里吃過晚飯,你忘記啦!”他說:“你瞧我這記性啊!”
我看著他,突然有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一個多月后,他果真出了狀況。
請來照顧他的保姆顧阿姨在一個午后,急吼吼地給我打來電話,說:“不好了,不好了,叔叔找不到了,他說出去遛個彎兒,人出去了就沒回來……”
顧阿姨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的心也一陣發(fā)緊。
所幸一個多小時后,我在隔壁小區(qū)的一個棋攤上看到了父親。他和人正下著棋,下得有滋有味地,嘴里說著話:“該你了,該你走了?!蔽疑锨?,拍了拍他的肩,說:“爸,咱該回去了,你午飯還沒吃呢?!彼嗣亲?,恍然般地說:“哦,怪不得我感覺餓 呢。”
父親的走失,我沒有責(zé)怪顧阿姨。顧阿姨卻怎么也不愿意做了,顧阿姨說:“萬一,下次叔叔找不回來呢,我這個責(zé)任是怎么也擔(dān)不起的呀!”
坐在醫(yī)生的診室里,年輕的李霞醫(yī)生看著他,也看著我。
李醫(yī)生說:“老先生,你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嗎?”父親笑了,說:“我當(dāng)然知道了,在醫(yī)院啊?!崩钺t(yī)生說:“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他說:“你是醫(yī)生啊?!彼f著話,居然站了起來,說要出去透透氣。
我想攔住他,李醫(yī)生朝我使了個眼神,制止了我。
他走了出去。李醫(yī)生輕聲說:“他的這個癥狀還不是很嚴(yán)重,所以,現(xiàn)在的他很敏感?!逼鋵嵞銕粊淼结t(yī)院,他就有了戒心,再面對醫(yī)生的我,他的戒心更重了。所以,他主動提出來,出去透透氣。這是好事。你有時間的話,多帶你他出去走 走……
一周后末,我陪著父親坐高鐵去了一個遠(yuǎn)方的農(nóng)村。那是他母親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那里,處處透著春天的氣息。
不期然地,他去往了一條河,又去了好幾個莊稼地。他一直沒說話,臉上卻一直帶著笑。甚至在一處魚塘,他居然像個孩子般地?fù)]舞著手,歡呼著說:“哎呀,就是這里,就是這里了……”
我一直緊隨著他,怕他有個什么好 歹。
父親突然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說:“知道嗎?這里是我和你媽戀愛的地方。當(dāng)初我們離開這里的時候,都說過要一起回到這里,可一直沒來。后來,你媽走了。但我一直覺得你媽沒有走。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媽真的是走了……”
他這是真的失憶了嗎?那一刻,我愣了半晌。不知怎么地,我的眼淚突然就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