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這是一處古道。
當(dāng)年,絲綢之路一定從這兒穿過。當(dāng)年,商人騎著駱駝,一定從這兒走過,風(fēng)吹駝鈴,叮當(dāng)作響;當(dāng)年,詩人出關(guān),一定走過這兒,騎一匹馬,風(fēng)吹青衫一路飛揚,看一眼大漠那邊,夕陽渾圓,長煙孤直,吟幾句詩詞;當(dāng)年,將士出塞一定走過這兒,羌笛響起,戈矛映日,震動落日。
當(dāng)年,大漢和親的公主騎著馬,彈著琵琶,走過這兒,一定聽到過大雁南飛的叫聲,一定看到過白云飛過的影子。
當(dāng)年,高僧西行,拄杖于此,一定聽到過水邊的一片歡笑,一片歌聲,一片暮靄。
這兒,叫睡胡楊谷。
這是一片沙的世界,一片寸草不生的世界,一片毫無生命的世界??墒?,人走進(jìn)去時,心卻揪了起來,分明聽見生命的呼吸,聽見靈魂悸動的聲音。
這兒,是一處生命不屈的世界。
這兒,更是一處個性張揚的世界。
是的,一片胡楊在這兒直立著,或歪斜著,它們已沒了葉,沒了生命??墒?,它們又充分展示著生命的倔強(qiáng),生命的堅強(qiáng),生命的不屈。
多少年過去了,時光奔馬一樣,蹄聲嘚嘚,早已遠(yuǎn)去。這些胡楊,也已死去了多少年??蓸渖頍o論倒下,或者直立,都猶如鐵鑄,仿佛用手一敲,都會叮當(dāng)作響;樹枝如劍,如矛,有的斜伸,有的直立,有的橫挑。
樹形如雕塑一樣,有挑燈看劍的,有持槍躍馬的,有俯首行吟的,有閉目思索的;有幾棵一叢,好像在低語著;有一俯一仰的,如相互叮囑著什么。
人走進(jìn)去,看一眼大天大地,看一眼面前的胡楊雄姿,想象中,無來由地想到遠(yuǎn)方征戰(zhàn)的健兒,想到荒原牧馬的漢子,想到曾在這兒唱過、笑過、愛過的人們。
這叫睡胡楊。
是的,它們只是睡著了,它們永不會死。
2.
遙遠(yuǎn)的漢朝,遙遠(yuǎn)的唐代,這兒有水,白亮亮地流過。水邊,長著無邊的胡楊林,每一棵樹干,在風(fēng)沙的壓迫下變形,扭曲??蓸涓蓤杂?,如同銅鐵,樹枝上挑著密密的葉子,指向天空,遮蔽出無邊的綠蔭。樹林中有房子,有炊煙裊裊升起,有女孩的笑聲,隔了樹林隱隱傳來,吸引著行旅者的腳步。
水邊,有提了瓦罐汲水的女子。
河沿,有彎腰洗衣滌菜的姑娘,不時的,會抬起頭,向飛馳而來的馬上少年望一眼,然后羞澀地低下頭,望著水面。她們有挺直的鼻子,有清亮的眸子,有紅潤飽滿的唇。
她們一笑,會醉透整個黃昏。
她們眼光一漾,如藍(lán)天一樣清凈。
而水上,有胡楊木開鑿的獨木舟,在夕陽下輕輕的劃過,如羽毛一般輕盈。船上的漢子,會提了網(wǎng)呼一聲張開,撒下,扯出一些活蹦亂跳的魚。魚鱗在夕陽下一閃一閃的,泛著白亮的光。
水邊,傳來孩子們的叫聲,也有洗衣女子的叫聲。
船中,捕魚人也笑了。
笑聲驚動水邊葦草中的鳥兒,展著長長的翅膀飛起來,縮著腿,馱著一抹斜陽,舒緩地飛著,一直飛入胡楊林中,或停在水中沙洲間,一下又一下啄著自己的羽毛。
遠(yuǎn)處樹林里,一縷夕煙直上。
天邊的紅黃里出現(xiàn)青灰色,出現(xiàn)蛋白色。暮色遮住了遠(yuǎn)處沙漠,近處河水,還有葦草。女孩提了籃子,裝了菜,或者衣物,披著長發(fā)向樹林里走去,她們的臉上浮著柔光,她們頭上的發(fā)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孩子們嘰嘰喳喳跑著,也跑向炊煙的那畔。
打魚人提了魚,向家里走去。他回頭望一眼,有鳥兒停在他的獨木舟中,暮色中顯出一點凈白,翅膀馱著一點灰。
3.
這不是想象,這是真實的存在。
這兒,是龜茲于闐道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年,漢代商人用駱駝馱了絲綢、茶葉、瓷器,走出長安,走出王門關(guān),一路走到這兒。天黑了,他們停下來,在這兒借宿。這兒一定有旅店,有酒館,他們會走進(jìn)去,借一杯酒,洗一身征塵,也洗掉一身疲勞。
當(dāng)然,駱駝要飲水。
當(dāng)然,馬兒要上料。
第二天,當(dāng)晨曦在胡楊林的林梢灑下第一抹白光,他們就上路了,一路鈴聲叮當(dāng),走向下一個村鎮(zhèn),下一處驛站。路途,有牧馬的人給他們笑著指路;路上,有倚門的女子,會捏了辮梢一笑,躲進(jìn)屋子去了。
這是一條充滿傳奇的路。
這,也是一個生機(jī)勃然的路。
《水經(jīng)注》記載:“人姑墨川水,注之姑墨西北赤沙山,東南流經(jīng)姑墨國西治,南至于闐馬行十五日,土出銅及雌黃?!惫媚?,是西域故國,即今天阿拉爾市一帶;姑墨川水,也就是今天的阿拉爾河?!短藉居钣洝犯涊d士兵成戍守道:“又一撥換正南渡思渾河,又東南經(jīng)昆崗,三叉等。”昆崗,也即阿拉爾唐宋時的名字;思渾河也就是塔里木河。
也就是說,當(dāng)年,這兒是水光接天之處,是一派汪洋的地方。
到了清朝,這兒仍有和田河、葉爾羌河、喀什噶爾河及阿克蘇河四河交匯。
那時,這兒一片綠色,一片歌聲,羌笛聲中,傳出古詞《折楊柳》的曲子;那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只是中原江南特有的風(fēng)景,這兒也曾有過;那時,“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景,也一定在這兒出現(xiàn)過:多情的女子和英俊的男子,也一定隔河而望,相視而笑。
這一切,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了歷史。
4.
在這兒,在沙漠深處,在塔克拉瑪干無邊瀚海中,不只是有死去的胡楊林,還有一個方圓幾里的古墓群。
這兒,人們死后以胡楊為棺。
這兒,男女死后合葬一起,走向另一個世界時,也手牽著手,將一個愛情故事繼續(xù)演繹。
這兒,在豎行字中,曾一片碧綠,一片蒼翠,一條大道,沿著河水流淌的地方,沿著綠色蔓延的地方,沿著歌聲響起的地方,一路蜿蜒,一路貫穿,去了樓蘭,或去了于闐國;那兒,胡旋舞跳起來,樓蘭女子露著潔白的腰肢,發(fā)辮飛揚;于闐國的音樂,也花雨一樣飛灑,一片春光。
西域三十六國,明珠一樣,被一條絲綢之路串聯(lián)。
人們的笑聲,還有琴聲,也被一條絲路串聯(lián)。
曾幾何時,水消失了,胡楊林消失了,一群能歌善舞的人,騎著馬,或者駱駝,唱著憂傷的歌,揮別故園,揮別祖先的墳?zāi)?,走向遠(yuǎn)處,走向天邊,走向歷史的深處。
一切,都被風(fēng)沙侵蝕,遮蓋。
一切,都成為一個秘密,至到今天。
兩千多年前,西漢宣帝時期,西域都護(hù)鄭吉,帶著士兵,盔甲雪亮,旗幟招展,來此戍邊,看見胡楊,不識何樹,當(dāng)?shù)厝搜裕藶楹?/p>
鄭吉大笑道:“英雄胡桐樹,從此歸漢家?!?/p>
兩千多年后,一支軍隊進(jìn)入此地,鑄劍為犁,扎根昆崗。從此,阿拉爾河兩岸又歌聲笑語,一片飛揚;綠色蕩漾,遍及田野;從此,炊煙裊裊,隔著塔里木河裊裊升起。
從此,這一片土地,也美如青花瓷。
而睡胡楊谷,還有那兒的古墓地,也一定會在死寂中熱鬧起來。這片土地,也會在沉睡中醒來吧?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