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茂華

藍花

這大地之草的青遮掩了你

這天空更大的藍遮掩了你

從小，沒人叫我學會認識與親近你

躲在村莊的舌尖之下

順著紡車的翻轉

從染坊里出來

讓太陽曬干

通過布匹回到鄰家姐姐的身上

妹妹穿著藍花布做的小棉襖

邁著蝴蝶的小舞步

一步一步跳出冬天的圈子

不管有多少白云趕不走天空的藍

不管有多少紅粉趕不走大地的藍

轉身

我從草里爬出來，轉身

不想讓這些地方種滿莊稼

那么嚴格地生長著

盼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一生幸福地纏繞在一起

彼此熟悉，互相關照

我偷食它們的果實

得到默許，不伸手打我

今夜，我不想回到草房子里

回到我的籍貫里

想變成一只瓢蟲

鉆進西瓜里安居

如果被刀打開

沒有一張嘴肯收留

我是一粒發(fā)黑的瓜瓤

會蹦到地上來，再落進土里藏起來

等過了新年，我還會來到

這片野花繽紛的小王國里

只能在方言里回到故鄉(xiāng)

到哪里，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不止一個人把生活這樣降低

把長勝村放大，就是特庸鎮(zhèn)

把特庸鎮(zhèn)放大，就是射陽縣

把射陽縣放大，就是鹽城市

把鹽城市放大，就是江蘇省

把江蘇省放大，就是中國

我的先人，我的鄰居

南來北往，東奔西跑

為一碗飯，掏出錢來就好解決

為一句話，辜負了時間

我的祖國，幅員遼闊

聽不懂方言，面紅耳赤

有種撕心裂肺的疼

遺棄外省，兩手空空

尋找口音接近者

向螞蟻學習抱團

好有個互相照應

山高水長，出門的難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

在方言里淚汪汪

就是回來，放開嗓子

用方言喊一聲親人

只能在方言里回到故鄉(xiāng)

一個人不能沒有故鄉(xiāng)

這是一個離家五十七年的人

他的姓氏在長勝村變得模糊

是啊，大多數人從出生開始

就沒有看見過他

沒長乳牙的小名

離家出走的少年

偷渡越境的青年

異國月亮與太陽的混血兒

回來的是他的骨灰

后面跟著雨后春筍一般的親人

一個人不能沒有故鄉(xiāng)

就像一個人不能沒有母親

就像一個人不能沒有姓名

就像一個人不能沒有國家

原諒一只小狗追著骨頭返回故鄉(xiāng)

想離開搖籃，想跟上平原的一只麻雀

我還沒學會走路，卻想著飛翔

把雙臂當著翅膀揮動，不可能飛起來

只有長勝村的浮土托著我

是不是跌疼了它？會喊嗎

我挨餓過，在春天里有過多的奢望

好高騖遠，與老人們爭執(zhí)

不喜歡松樹與柏樹的耐心

暮色四合

夜里蹬翻被子

記不清從嘴里漏掉的飯粒

那些潔白的紙

留下我的涂鴉

有段時間，老是混淆月亮與太陽

它們很好，沒有追究我

同時原諒一只小狗追著骨頭返回故鄉(xiāng)

天無論多黑，只有母親喊我回家吃晚飯

天無論多黑，只有母親喊我回家吃晚飯

會把我玩丟的紐扣找回來

在油燈下讓它回到原來的位置

沒有提醒，沒有嘮叨

把口糧省下來，添到我的青瓷碗里

門前那條河老了，也變小了

它能喊出我的乳名

記住一生中還沒有洗滌干凈的皮膚

我會回來，一言不發(fā)

面對故土，永遠處在靦腆的狀態(tài)里

那怕我兩手空空，長勝村也不會說什么

已經彼此牢記

母親允許外來戶的孩子與我們同桌吃飯

兩邊門檻，一邊一個

等著更晚回來的父親

像往常一樣，他不會多看你一眼

會記在心里，同時為你保持了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