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納米
01
我記得他第一次走進這間教室的時候。
那是2016年8月31日,年輕的班主任張老師告訴我們:“別的老師都沒有什么要求,明天你們就能見到了。只有語文老師,今天要提前見你們一面,而且語文課代表,他要親自指派?!?/p>
等了很久,語文老師終于出現(xiàn)在了教室門口。
他個子不高,戴一副眼鏡。但是,他好像自帶陰影。從他進來之后,門外鮮亮的陽光就被無情地擋住了。他匆忙地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了我這里,臉上帶著笑意:“我們又見面了——還有一個呢?”
坐在前排右側(cè)的芳芳舉起了手……
開學前,住校生先報到。我到寢室后,突然想起了忘記復(fù)印身份證,正問同寢室的芳芳知不知道復(fù)印店在哪里,他忽然就冒出來了。
他微微點點頭,看著我說:“問我,我都知道?!?/p>
我說:“復(fù)印店在哪兒?”
“學校前面那條路上就有。”
“遠嗎?”
他在寢室里四處走動,看看我們放在床邊書架上的書,說:“不遠?!?/p>
“謝謝叔叔。”我暗暗在心里想:他肯定是某位新生的爸爸來看宿舍環(huán)境的。我打算招呼芳芳一起去復(fù)印店看看,就向芳芳擠擠眼。
誰知道他徑直走過來,低著頭叉著腰說:“別叫我叔叔,我是老師!”
我一下愣住了。老師?
我還沒回過神來,他突然問我們:“你們暑假在家里預(yù)習了沒有?”他的嘴唇很薄,下巴很短,眼睛在鏡片的折射下有兩點亮晶晶的光點,顯出一副嚴厲苛刻的模樣,似乎不太好相處。
芳芳說:“沒有?!蔽胰粲腥魺o地顯擺了一下:“我看了一點數(shù)學。把集合看完了?!?/p>
他聽完回答又低下了頭,眼睛一直看著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就聽到他帶點怒氣地說:“‘一點怎么夠?暑假不預(yù)習,開學是會掛科的知不知道?”
我又呆住了。一時無話。之后他問了我倆的名字,就走了。
哦……怎么是他?
他說:“我來講幾句:第一,……”
一個女生邊拿本子邊說:“我要記一下?!?/p>
“很好,你就是我的課代表了?!?/p>
02
他習慣把周末作業(yè)放在郵箱里。我們的語文作業(yè)很少,一周只有一篇作文,快考試的時候才會做些練習題。
剛開始布置作業(yè)的時候,他在上面寫著:你想一夜暴富嗎?就請做語文作業(yè)。你想一夜赤貧嗎?就請不做語文作業(yè)。請在50米外大聲朗讀《師說》,要求聲音洪亮,家長聽得清晰,然后家長簽字。
他的確是一位有些怪異的老師。他第一次到我們班上課,就說:“我要是你們的班主任,就把班委全部撤掉!你們自己看看地上的書包、文件夾,擺得到處都是!還有粉筆盒,這么多灰!班委都是干什么的?”嚇得我們以后只要是上他的課,全部正襟危坐,打了預(yù)備鈴之后就不敢出聲了!
他總喜歡給人下定義。有次考試我考得不是很好,上課時他點人回答問題,答案明明前面三位同學都回答完了,他還示意我起來回答。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更猜不透他晦暗不明的臉色意味著什么,就沉默著等他揭示答案。也許是過了他留給我的思考時間,他突然說:“李安雀,你離一個真正的好學生還差得很遠?!?/p>
然后,他擺擺手讓我坐下,也沒有講那個問題,就繼續(xù)上課了。
后來,我翻來覆去地想,可能當時無論我怎樣回答,他都會告訴我這句話。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告訴我什么,那才是他想教的內(nèi)容。
他時刻都透著一份教書的責任感,仿佛不把學生教好,就無法完成他的心愿。
他的字寫得非常有勁道,帶拐彎的筆畫都像磨得發(fā)亮的銀鉤一樣鋒利。他教我們練字,橫平豎直。他讓我們一個一個上黑板默寫課文,快考試的時候,默錯一個字,還會罰站幾分鐘……
他的眉心中間有深深的印,以至于分不清是舒展的還是皺著的,也許一直都皺著吧?
他對我們說:他小的時候很窮,靠國家的救濟才能讀書,所以他不能看著我們荒廢光陰。
03
我還記得那個周末的下午,樓上在舉行校內(nèi)競賽選拔考試,我和他站在大樓門口,眼前是校訓碑的背影。他問我為什么沒有去參加競賽,我哭了。
那是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我的學習一團糟。
上周的基礎(chǔ)測評,他說很重要。我想著,那些古文古詩,背背重點句就夠了,發(fā)下試卷才發(fā)現(xiàn),題目中要求填寫的并不是重點句那么簡單。我安慰自己,沒事兒,我不會別人也不會,結(jié)果沒想到,人家不會的都比我少。
在考試前,他常說:“一個好學生的基礎(chǔ)知識部分,是不需要老師來講的。這部分內(nèi)容,不用腦子!完全是態(tài)度問題!”
我錯的很多,放學之后需要重新默寫。
于是,在學校的會客室里,我再次默寫那張不及格的小卷子。寫好了給他批改,他幫別人批改忙不開,頭也不抬地說:“李安雀,自己拿書批改?!?/p>
我點點頭,忽然有點心酸,想:雖然我默寫得很差,但我在他心里還是個好學生,他還是相信我的。那張卷子終于全對,他把卷子遞給我,說了句:“很好啊。”
我又點點頭,看著他用粉紅色的熒光筆在我的答案旁畫的一道道斜線,心里暗喜:還好,最后我還是記住了這些句子。
快要考試了,我的學習卻不在節(jié)奏上,幾乎能想象到我糟糕的考試成績;還有那些青春期的煩惱,它們一直壓在我的心里,一閑下來,它們就像水里魚兒吐的泡泡,爭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發(fā)出不友好的破碎聲……
我和他站在教學樓的陰影里,望著咫尺之外自由傾瀉下的一地陽光。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抬頭看我一眼。我不知道樓上的考生們能否聽見我的聲音,同樣,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心里有很多泡泡,不停地出現(xiàn),又不停地碎裂。
我想起來某個中午,我找到老師,問他:“我是不是要多做些題目?”我沒告訴他的是,我想成為學習最棒的人,成為讓老師驕傲的人。
他抬頭望我一眼,告訴我:“如果要做,可以,做完了還可以找我批改,講評。”
他把不同類型的文體都給我勾了幾篇文章做練習。我第一次找老師講評,他領(lǐng)著我坐到學校會客室的沙發(fā)上。講評完后,他說:“很好啊,以后要多交流?!?/p>
我突然感覺到,原來大家都怕的老師,其實一直在辦公室里期待著學生。他一直在等我們無約而至;而這么久了,我們一直讓他等著。
04
開家長會的時候,他上來就說:“我有兩個標準,一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對你們的孩子全部一視同仁;第二,不要在網(wǎng)上評論我,無論我教得好壞……”他笑了一下:“無論我教得好壞,都已經(jīng)不需要你們評說了,前面有那么多屆的學生都可以證明?!?/p>
“為了防止遺漏,也為了公平起見,下面,我按照學號順序,把所有學生都點評一遍。”
記得有一次,他正在上課,張老師突然叫他出去,門外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扎著小辮子,另一個扛著攝像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然后那位張老師笑盈盈地進來了,邊走邊說:“咱們抓緊,就拍幾個鏡頭,不要耽誤人家上課?!?/p>
他便退到教室的角落里。
張老師在一位同學的桌邊停下,伸手做出指點的動作,扛攝像機的人突然朝他說:“那位老師!再往后面退退!”他索性直接走出了教室。等他們拍完了他才進來,拿起教鞭說:“我們接著上課。”但是他并沒有繼續(xù)講些什么,只是叉著腰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向大家保證,這種情況不會出現(xiàn)第二次!”
高一分班前,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上,他很認真地講評完了期末的考試試卷。下午上英語課的時候,他左手夾著一疊課本,右手舉著教鞭,匆匆地推門而入,卻錯愕地愣住了:“你怎么在這兒?”年輕的班主任笑著告訴他:“許老師,您的課上午已經(jīng)上過了。”
“哦。”他也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了。
最后的離別也沒有什么特別,但我的心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一定是當初他帶來的那片影子,又被他帶走了……
【作家點評】
一個“自帶陰影”的老師,一個“有些怪異的老師”,在小作者的筆下,顯得如此不同尋?!獜淖⌒I奚岬摹拔⒎皆L”到挑選課代表,從布置語文作業(yè)時的留言到批評學生的方式,從陪伴“我”默寫至卷子全對到靜靜地聆聽“我”傾訴煩惱,從家長會上的發(fā)言到上完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后卻又一次出現(xiàn)在教室里……無不表現(xiàn)出許老師獨特的教育理念和教學風格。然而這老師其實又是尋常的,因為他“不能看著我們荒廢光陰”,“一直在辦公室里期待著學生……無約而至”,因為“他時刻都透著一份教書的責任感”。盡管文章的題目是“雜記”,但多個側(cè)面的刻畫,使得老師個性鮮明又別具特色,讀之令人難忘,也令人感動。尤其是習作開始“自帶陰影”到結(jié)尾時“那片影子,又被他帶走了”,既是巧妙的呼應(yīng),也折射出對老師從懼怕到敬佩的心理轉(zhuǎn)變過程,耐人尋味,又意蘊無窮。
(兒童文學作家 王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