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玨
摘要:美國學者朱迪斯·巴特勒以其驚世駭俗的性別理論聞名于世,其對傳統(tǒng)女性主義理論的挑戰(zhàn)開啟了后女性主義的思潮。但實際上,性別理論只是她的研究的一個出發(fā)點,在她其后的研究中,圍繞著對“主體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問題的思考,巴特勒由性別問題轉向了以身體理論為中心的生命政治學的研究,并經(jīng)由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漸漸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激進民主政治。用一種文本學的分析方法,從巴特勒的三本主要著作為基礎,可以看到巴特勒從性別理論走向身體政治學,繼而轉向激進民主政治的思想演變過程。
關鍵詞:朱迪斯·巴特勒;女性主義;生命政治學;激進民主政治
中圖分類號:D091.5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1.012
美國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以其驚世駭俗的性別理論聞名于世,其對傳統(tǒng)女性主義理論的挑戰(zhàn)開啟了后女性主義的思潮。無怪乎在很多人眼中,朱迪斯·巴特勒是且僅僅是一個性別理論學家。但實際上,性別理論只是她的研究的一個出發(fā)點,在她其后的研究中,圍繞著對“主體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問題的思考,巴特勒由性別問題,轉向了以身體理論為中心的生命政治學的研究,并經(jīng)由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漸漸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激進民主政治,將自己的學術研究緊緊扎根于深遠激蕩的、為少數(shù)人爭取發(fā)聲機會的社會運動之中。通過對她的三本重要著作《性別麻煩》、《身體之重》和《權利的精神生活》的梳理,可以看到她的研究重心如何一步步地從性別問題漸漸轉向民主政治研究的。
一、重思“性”與“性別”
巴特勒是以《性別麻煩》一書成名的,在這本書中,巴特勒主要做的是三個工作:一是對女性主義政治主體的顛覆性的反思,二是對精神分析理論的批判和吸收,三是提出了她的“述行性”理論,這三個問題是相互關聯(lián)的。
巴特勒在面對女性主義政治運動的變化之時,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女性主義譬如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激進主義女性主義乃至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都假定了一個能代表全體女性發(fā)聲的“女人”的主體存在。巴特勒認為這個認同范疇不能作為女性主義運動的基礎,因為其本身就是一個權力的范疇,它無法包括種族、階級、年齡等等人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因此她要將“女人”這個概念去自然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對生理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的關系進行了重思,她在波伏娃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變成的”這個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連生理性別都不是自然的、先于文化存在的,生理性別本身就是一種社會性別,是社會中存在著的性別規(guī)范的標記讓人的生理的身體成為“合格”的人類身體,如果不能符合這些標記,就不能擁有“人”的資格,這種性別化過程,在一個嬰兒“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這個問題有了答案的時候就開始了?!芭恕边@個范疇是話語的產(chǎn)物,也是政治的產(chǎn)物,先于文化的生理性別在我們的話語之中是不存在的,從一開始它就是社會性別?!澳切┎荒軇澣雰煞N性別其中一個的身體不屬于人類的范疇,它們事實上構成了非人類、賤斥者的領域,人類世界是通過與它們的對比反襯建構起來的?!?[1]因此,在巴特勒看來,“性別”這個范疇是一種身份,預設了性、性別與欲望之間的一致性,是具有排除性的,而那些不符合異性戀強制邏輯的人,比如同性戀,是不具有文化的可理解性的。這個排除過程,因為假定了生理性別的文化先在性,而被隱藏起來了。
于是,巴特勒進而要去揭示這個性別化的過程。在《性別麻煩》里,她是通過與精神分析理論的論辯來闡釋的。對于弗洛伊德,巴特勒分析了他關于男性、女性的雙性戀性格傾向的假設,認為他的理論中隱含著一種異性戀的先在性和自然性的假設,指出了弗洛伊德的性別形成理論的偏見所在[1]。同時,巴特勒吸收了弗洛伊德對哀傷與抑郁的區(qū)分,認為性別是一種抑郁結構,被禁止的欲望對象內化到主體之中,成為一種超我對自我進行申訴[2]。在內在的指令和外在禁忌的雙重作用下,同性對象喪失了,異性戀結構得以鞏固。
心理學大師拉康認為,一個孩子在習得語言、文化,進而可以理解事物的時候,需要獲得一種與法則(或象征)相關的特定的性別定位,這是社會化的開端。對于拉康來說,這種性別定位,是通過與象征體系中的特定能指——菲勒斯的關系來決定的。巴特勒同意拉康所說的性別是在象征秩序之中、在文化之中習得的,而不是天生的,性別是為了獲得文化位置而進行的一種偽裝[1]。但是巴特勒認為拉康那里有過于濃重的男性中心色彩,并且排斥了同性戀等非異性戀的欲望形式。通過對拉康的解讀,對菲勒斯權力視野的批評成為巴特勒之后的理論中心之一[1]。但不管是弗洛伊德,還是拉康,巴特勒認為他們的性別形成理論都是在對身體的論述中進行的,身體之上是權力進行性別規(guī)范的舞臺,這個權力所用的過程,巴特勒是用其石破天驚的“述行性”理論來進行論述的。
巴特勒的“述行性”理論,源自奧斯汀和德里達的語言學說[3],她借用了奧斯汀的“語言力量”的觀點,認為語言都是有行事能力的,而不僅僅是一種陳述,語言在言說的同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創(chuàng)造和生產(chǎn)的效果。她用這個理論去說明身體的性別不是固定的本質,而是具有述行性的,是語言的一套持續(xù)的行為生產(chǎn)。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性別是一種行動(doing),這種行動背后并沒有一個先在的主體,反而是主體在性別述行之中被建構的。她還利用了德里達的“引用性”的觀點,證明性別規(guī)范不斷被引用的時候,因為語言符號的可重復性,可能會被引用、嫁接到其制定者所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形成一個意想不到的主體,這種引用失敗的可能性,就是性別身份的不穩(wěn)定之處[1] 。
通過以上三個問題的論述,巴特勒在《性別麻煩》中提出了一種看待性別的新的視角,她的目的是將性化身體去自然化,證明它是性別規(guī)范的一個結果。但是這使她面臨一種指責,即如果身體是規(guī)范的產(chǎn)物,生理性別也是社會性別,那么我們應將身體的物質性置于何地?在其后《身體之重》中,她為了回應這些爭論,也為了拓展了《性別麻煩》中將性別去自然化的討論,她用更抽象的術語,通過考察身體的特定的政治本體論(比如異性戀體制如何決定了哪些身體是重要的),去發(fā)掘身體的物質性與話語之間的關系。
二、走向以身體研究為中心的“生命政治學”
在《身體之重》的分析中,巴特勒一步一步地做了四個方面的工作:一是指出身體是存在于文化之中的一種象征符號,是作為一種界限而存在的;二是指出女性在性別界劃的過程中,被排除到文化之外,與物質性等同;三是指出身體的物質化是與話語的作用分不開的,這之間存在著建構與自由之間的辯證關系;四是巴特勒反思了她之前所提出的一些對規(guī)范力量的反抗的方式。筆者認為,巴特勒用對主體問題的思考將她的這整個論述串聯(lián)了起來。
她首先要說明,身體是一種界限,是在話語的述行性作用下獲得其性別形貌和物質外觀,獲得欲望與性、性別的一致性的[1]。而身體的物質化過程也是一種排斥性的過程,是一個劃分主體和非主體的過程。對身體的“性別”的規(guī)定,就是一種劃界,規(guī)定了什么是性別,什么不是,話語的力量在性別化的身體的形成過程中劃分出了一個沒有合法性的性別領域。在巴特勒看來,這個處于界限之外的領域,可能會對象征霸權提出挑戰(zhàn),因為在對性別化身體進行固化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一種不穩(wěn)定性,因為這個異性戀二分的象征秩序是在一種反復的申訴、意指過程中被維持的,因此是具有歷史性的,而非永恒不變的。
為了證明這一點,巴特勒用系譜學的方式去考察女性身體在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形塑過程,來證明這個話語秩序的歷史性,以尋求顛覆的機會。
巴特勒認為, “受重視的物質性很可能是通過一種女性主義所質疑的對女性的排斥與貶黜構成的?!?[4]巴特勒認為“物質性”是在對女性的排斥過程中被建構起來的。她要探討的不是“性別之物質性”,而是“物質性之性別”,是為了說明“物質性是一部關于性別差異的戲劇”,她的闡釋不僅是為了對傳統(tǒng)女性主義研究“輕易回歸身體的物質性提出警告”,還要去表明“論及物質就是在提及性別層級與性別抹除的沉淀的歷史”[4]??梢哉f,在西方哲學中,一部物質性概念形成的歷史,就是一部對女性的排斥史。
在她看來,對女性身體的意指歷史,是從希臘文化開始,經(jīng)由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到德里達、露絲·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等哲學家的身體觀來整理的。她通過伊里加蕾對柏拉圖的解讀指出,柏拉圖在說到本原的時候,認為本原只能是接收、接受、包容、穿入容器等形式。這種容器被比作身體、母親或養(yǎng)育者的身體,這樣的類比假定了這一本原與肉身的相似性。柏拉圖認為,身體與母性是一致的,也就是和女性是一致的。巴特勒指出,她并不是要否定物質性,而是要追溯物質性是怎么具有一種性別的,即“物質性之性別”。她發(fā)現(xiàn),物質性這個概念形成的過程,就是女性被排除的歷史,女性并不是生來就代表了物質,而是在與“生育者-容器”綁定的過程中,成為物質性的。在柏拉圖的傳統(tǒng)中,容器是不可指稱的,而不可指稱,就意味著在文化之中沒有位置。女性因為與物質性的綁定,而失去了發(fā)聲的機會[4]。但是巴特勒并不同意伊里加蕾的反抗方式,伊里加蕾希圖尋找一種純屬女性的聲音,而巴特勒認為,女性要進行的是一種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反抗,女性不能被禁錮在文化的他處,而應該在文化結構之中發(fā)聲[4] 。
比如說,在權力機制所維護的異性戀二分體制中,男性被歸為穿透者,女性被歸為一種被穿透的容器,柏拉圖的那個“共相”是穿透者的位置,但是,巴特勒認為被文化所排除者去占領這個“相”,那么這個結構就會呈現(xiàn)出不穩(wěn)定,就會讓人看到這個結構的穩(wěn)定性實際上是通過排除來實現(xiàn)的。比如說這個二分結構就明顯排除了女同性戀的存在,她們不符合這個結構,這個性別角色分配的結構從一開始就排除了女同性戀。巴特勒從女性以及其他被排除者身上看到,形而上學的假設實際上是有政治目的的,她想將身體、物質從其形而上學假設中解放出來,對身體物質性進行另一種假設。
這種形而上學的假設導致了她對權力的排除力量、禁制力量的思考,她想知道這些力量是如何作用于身體的。這種思考,她依舊是借助精神分析來進行的,她通過精神分析理論去解釋性別化的身體是如何形成的,這次她借助的是弗洛伊德的《論自戀》和《自我與本我》。在弗洛伊德那里,身體的疼痛是自我發(fā)現(xiàn)的前提,自我首先是一種身體的自我,而對疼痛最敏感的是菲勒斯,而且他認為身體的疼痛是力比多的回撤形成的[4]。這樣,弗洛伊德就帶來兩個問題:一是菲勒斯成為身體自我被發(fā)現(xiàn)的起源,這是男性中心主義的,二是弗洛伊德將身體的欲望和疾病聯(lián)系在了一起,被否定的愛戀方式會引起身體的疾病,這使身體有了一種道德維度,比如同性戀就被與艾滋病聯(lián)系在一起,欲望被病理化了[4]。巴特勒發(fā)現(xiàn),通過弗洛伊德可以看到,外界的禁制力量對身體的作用過程,是外界的道德力量通過一種精神的抑郁結構作用于身體的過程。這個力量是話語的力量、權力的力量,這個過程是隱蔽的。
因此,巴特勒走向了對身體與話語的關系的討論。巴特勒一半辯白一半解釋地說,她不否認身體的物質存在,但關心的不是身體的物質性本身,而是身體如何在話語中具有一種合法的物質形態(tài)。用拉康的理論來說,就是只有通過鏡像的投射,人才獲得身體的完整感。巴特勒認為這種鏡像是虛擬的、想象的,因而是可變的,身份的認同總是處于構筑與調解之中。巴特勒認為,拉康通過菲勒斯的能指構筑的是一種男性中心主義的認同,巴特勒要去分離菲勒斯這個能指符號和男性之間的關聯(lián),所以她提出了“女同性戀菲勒斯” [4],去釋放男性、女性之外的其他性像,以挑戰(zhàn)異性戀強制體制。但是,在這個時候,她又要面對這樣的問題,即性別是可以自由選擇的么?還是完全由文化強制的呢?身體到底是完全由話語建構的,還是主體的自由選擇呢?巴特勒試圖避免這兩個極端,認為性別一方面如精神分析所說,是在恐懼中領受的,不是自由選擇的;但另一方面,規(guī)范與性別認同之間又總是難以完全重合的,這個裂隙就是自由的可能性所在。那么這種裂隙在哪里?反抗的可能何在呢?
為此,巴特勒去尋找了幾種反抗的可能,對這些可能性,她一方面是推崇,另一方面也在不斷反思。一是對被體制所排斥者的幽靈的尋找,她認為這些被排斥者存在于象征界之中,而非之外。比如同性戀對異性戀的挑戰(zhàn)并不外在于異性戀體制,因為巴特勒認為異性戀身份實際上是依靠同性戀而建立的,如同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一樣。權力與權力的抵制是同在的,沖擊著身份的穩(wěn)定性[4] 。
第二個反抗的可能性是,給這些被排斥者尋找一個可以包容差異,承認主體的多樣化、多元性的體系[4]。巴特勒提出要對權力的話語進行重構,這種重構并不是取消權力話語,而是先占用這些話語,再給這些話語新的意義,比如對“酷兒”這個詞的使用歷史,就說明話語可以在流變之中挑戰(zhàn)原有的意義。所以,對酷兒在政治上的解構不等于要廢除這個稱謂,雖然這可能會與反對種族主義和女性憎惡話語的民主化力量產(chǎn)生沖突。巴特勒并不認為解構是一種抹除,解構的重要性在于,因為主體已經(jīng)被證明不再是一個自我同一的實體,所以身份類別雖然不夠充分,但它所表現(xiàn)的暫時性的統(tǒng)治力量,卻被揭示出一種無法避免的錯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酷兒”這個詞的使用也是無法避免的。我們要做的是肯定、保護它的不被限定的可能性,看到它的歷史性,延續(xù)酷兒政治的民主化。可見,主體的多元化會拓展語言的意義邊界,而未必會被語言的使用所壓抑,這是巴特勒的樂觀之處。
在《身體之重》里,巴特勒將身體看作一種權力斗爭的空間,而不僅僅是一種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這是一種福柯式的“生命政治學”(a politics of human life)的批判方式。她在這本書里尖銳地指出了身體絕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的存在,而是在規(guī)范力量的作用下,在物質化的過程中獲得其形貌。在巴特勒那里,“規(guī)范的暴力”表現(xiàn)為,規(guī)范定義了誰是文化上可見的,誰又是不可見的。實際上,在《性別麻煩》中,她已經(jīng)開始了這方面的思考,在《身體之重》中,她已經(jīng)對“社會死亡”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到了后來的《消解性別》,這種思考才越來越清晰,她也開始了對宜居性(liveability)的考查,將性與性別的問題和持續(xù)生存的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走向了一種她稱為“生命政治學”的政治。她并不是要崇尚差異,并不是要宣揚不一樣,而是想建立一種能維持生命、反對同化、具有包容性的條件[6]。這是一種政治上的需要,重思可能性使那些被規(guī)范所驅逐的生命能獲得承認,使那些不合規(guī)范的身體能得以存活,同樣地,關于親屬關系和婚姻,她考慮的是,對于那些在性別上外在于婚姻聯(lián)系以及相關的親屬關系的人來說,什么樣的性別規(guī)范的重新組織是必要的,是能使他們能自由地獲得社會和文化的承認的[6]。對性別規(guī)范的顛覆問題,應該被理解為如何使有價值的生活的可能性達到最大化,如何使不可忍受的生活的可能性,或者說社會或者文化上的死亡最小化。
在其后的《權力的精神生活》這本書里,她延續(xù)了這種批判。如果說在《性別麻煩》和《身體之重》中,巴特勒的目的是去證明我們變成性別化主體所經(jīng)過的那些實踐,是規(guī)范和限制、能動和反抗同時且矛盾地發(fā)生的場所。那么在《權力的精神生活》中,她的目標是去揭示出使我們順從的權力恰恰也是我們能動性的源泉。在前兩本書中,巴特勒認為,身體范疇的不穩(wěn)定性,比如性、性別的不穩(wěn)定性表現(xiàn)為它們并非能完全滿足規(guī)范的理想,在規(guī)范與滿足規(guī)范之間的裂隙可以帶來一種對話語進行再賦義的主體的需求,這種需求的生發(fā)要用一種能動性的理論來解釋。但在前兩本書中,巴特勒都沒有解釋這種需求從何而來,在《權力的精神生活》中,巴特勒試圖通過揭示欲望的雙重面向,去解釋主體的形成,去論證服從的非必然性,去尋找反抗的可能,她認為欲望的特質為主體提供了反抗的基礎。
巴特勒首先描述了主體的精神形成的過程。她通過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質詢理論來問,為什么個體會在聽到詢喚之后轉身從而成為主體,為什么個體會依戀于對這個聲音的服從。巴特勒認為這是因為個體覺得自己是有罪的,是因為“良心”的存在。重要的是,巴特勒指出良心并非真的來自個體的內心,而是來自權力。巴特勒將主體的精神形成分為三步:依戀、拒斥與抑郁。自我實際上是一種抑郁的結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依賴權力形成,又拒斥權力,主體是分裂的。服從具有兩面性,既被權力壓制,又由權力生成。所以主體的能動性面臨著兩難的處境,主體一方面為了存在而采納了權力的要求,另一方面又會反抗權力。欲望被權力所控制,又不斷沖擊著主體的穩(wěn)定[7]。巴特勒在講述主體形成的故事的過程中,揭示了權力對主體進行壓迫的隱蔽性。“去存在”的欲望被權力所利用,主體為了存在,只好去服從,而那些不能存在的會成為一種“社會死亡者”。
巴特勒試圖在哲學史的流變中解讀出權力內化到主體精神之中的過程。從黑格爾的苦惱意識、尼采的良心、弗洛伊德的抑郁、阿爾都塞的詢喚到??碌臋嗔Γ吞乩赵趯@些經(jīng)典哲學家的重要概念的再解讀中,揭示出那使我們屈服,使我們得以存在的權力,也是我們生發(fā)出對權力的反抗的能動性的權力[8]。巴特勒試圖在每個思想家的思想中尋找權力的裂隙,以尋找反抗的可能。比如在黑格爾的苦惱意識那里,她認為在被苦惱意識所放逐的身體之中,身體總是不會被意識完全征服,而可能會如??滤?,身體會在權力之中增生,性能力的壓抑會帶來性快感的新的形式,律法可能會生產(chǎn)出一個被擴張的身體。主體并不是要完全取消權力,因為只有在權力的運轉中才會有主體的生產(chǎn)。而在阿爾都塞那里,巴特勒揭示出了服從的非反思性,因為個體在轉身之前,并沒有來得及弄清楚自己轉向的原因。但是巴特勒也指出,意識形態(tài)的詢喚并不能窮盡“存在”的可能,我們可以在那些沒有被窮盡的地方找到一個去主體化的未來。
巴特勒從阿爾都塞那里找到的一個關鍵觀點還在于,阿爾都塞取消了主體的內在和外在之分,也就是精神與社會的區(qū)分,對主體的理解,是要與社會規(guī)范權力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所以筆者認為,《權力的精神生活》的最后一個貢獻是將主體的精神維度與社會維度結合在一起。巴特勒從精神分析理論出發(fā),再次用弗洛伊德的抑郁理論來論述主體精神世界的形成。她認為抑郁形成了自我,而抑郁的產(chǎn)生要從社會世界來理解,因為是社會文化規(guī)范控制著什么是不能言說的喪失,這種喪失內化到自我之中,成為自我內部的他者,對自我進行著控制和申訴。自我,只有在內化了外在世界的時候才能形成,只有欲望著權力的欲望的時候才可以形成,所以主體不可能具有完全的自主性,社會權力的力量總在控制著主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權力生產(chǎn)了主體。用馬克思的話來說,社會關系決定了社會意識。
巴特勒的樂觀在于,她認為在權力之中生產(chǎn)出了主體,也生產(chǎn)出主體的反抗,這種反抗可能可以得到一種過度發(fā)展,最后導致這個體制的崩潰[8] 。
在《性別麻煩》、《身體之重》和《權力的精神生活》中,巴特勒以對主體形成的思考為主軸,對性、性別、精神與權力的關系進行了論述。她之后的著作都是對這三本書的主要觀點的發(fā)展或者運用。
三、投入激進民主政治
在這三本書之后,巴特勒的著作有一個明顯的理論轉變,就是她越來越多地關注現(xiàn)實世界的政治問題,在與拉克勞、齊澤克合著的《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中,她提出了文化翻譯在全球化語境中的重要作用,在《危在旦夕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中,她對“911”之后的美國政治進行了反思,在與斯皮瓦克合著的《誰為民族國家歌唱:語言、政治、歸屬感》和《戰(zhàn)爭的框架:不值得悲悼的生命政治學》中,她努力為那些被排斥的生命尋找生活的可能性。正如巴特勒自己所說,她處在學院之中,但又在學院之外過著生活。巴特勒不僅是個用抽象的語言論述學術問題的學者,還是一個活躍在社會運動中的活動家。在激蕩的社會活動之中,她對規(guī)范的暴力進行了反思,試圖去尋找一種激進民主的道路,想通過文化翻譯來尋找不同文化、不同族群之間進行溝通的可能性。
如莫婭·勞埃德(Moya Lloyd)所指出的,巴特勒旨在建立一種“激進民主政治”,這是一種后結構主義式的激進民主[9]。她的目的是拓展那種定義了生命的合理性的規(guī)范的包容力量。如同對待理想的性別、身體一樣,巴特勒很少對什么是理想的民主形式進行具體的描述,因為在她看來,民主是不會真正達到的,它總會朝向未來,總是開放的,任何的界定都可能帶來一種強制和封閉。因為在她看來,普遍性永遠都是有局限的,總是以某種排除為基礎的,比如《人權宣言》就假定了一個男性主體,而排除了女性。
但是,普遍性并非一無是處,對普遍性的追求刺激了民主政治斗爭,民主斗爭又會反過來拓展普遍性概念的包容性,比如女性就因此為了爭取人權去斗爭,去尋找對女性的特質的承認。巴特勒認為這些斗爭,擴展了普遍性的范圍。雖然巴特勒拒絕從普遍性中尋求出路,因為她認為它是以一種總體化的、暴力的方式來運作的[10]。但巴特勒并不否認普遍性的政治必要性。她在《偶然性、霸權與普遍性》中和拉克勞、齊澤克一起討論了普遍性的問題。巴特勒認為普遍性總是在文化中的普遍性,總是已經(jīng)被習俗實踐所形塑過了的,普遍性因此是動力學的(dynamic)、時間性的概念,是會改變的[11]。必須指出的是,巴特勒從語言學的角度尋求一種新的民主方式的觀點使很多理論家感到不安。有人認為巴特勒的民主觀過于關注語言,而忽視了對物質條件的考察,以及對現(xiàn)實政治狀況的思考,將其看作是“寂靜主義”(quietism)、虛無主義的,甚至認為巴特勒“殺死了主體”,是“與罪惡為謀”[12]。巴特勒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如果主體是被語言述行而成,如果沒有一個自主的主體內在或者外在于統(tǒng)治性的社會關系之中,那么反抗和顛覆如何可能?獲取一種現(xiàn)實的民主生活的路徑又在哪里?如果行動的背后沒有一個行動者,這些反抗從何而來?比如在女性主義運動中,巴特勒對“女性”這個主體的質疑就帶來了很多的爭議。在女性主義理論家中,艾莉森·阿斯特(Alison Assiter)的觀點很具代表性,她問道:“如果沒有一個先行存在的自我去進行創(chuàng)造,如何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個作為自我的我來?”并且“我們如何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解構掉女性主體的女性主義政治學?” [13]
另一方面,也有人在巴特勒的理論中看到了一種政治顛覆的潛力,肯定了巴特勒去除主體和認同的穩(wěn)定性的價值。巴特勒不再將主體看作是先在的、本質的實體,指出認同的建構性,意味著認同是可以改變的,這種改變可以挑戰(zhàn)甚至顛覆現(xiàn)存權力結構。這也是為什么巴特勒總是在問:什么是權力?什么是顛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在哪里?
在《詞與物》一書的結尾,福柯宣告了“人”的死亡:隨著語言的存在越來越明亮地照耀我們的地平線,人終將逐漸消亡,“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 [14]。巴特勒的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了??碌倪@種說法,她質疑了主體的穩(wěn)定性,否定有一個先在于權力的質詢的主體,認為主體是在語言中建構的,并且由于語言的多變性,使主體也總是處在一種變化的可能性之中。
如上文所述,巴特勒在其主要著作《性別麻煩》、《身體之重》和《權力的精神生活》中都認為,主體的形成是一個權力反復質詢的過程,這個反復和不斷引用的過程是一個開放的過程,因其開放,所以總是存在著進行一種顛覆性的重復的可能,這種可能就是反抗的能動性所在。雖然在她的述行性理論中,作為主體的“我們”不能從我們由以建構的話語中分離出來,但對這些話語進行反抗和修正的可能性卻一直存在。就如巴特勒在《女性主義辯論》一書中堅持的:“行動者是一些散漫的可能性的不確定的運作,這些可能性本身也在變化” [15]127-143。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巴特勒實際上是將主體的形成置于文化、歷史之中去考量,而拒絕了一種普遍的、超歷史的主體的存在。在巴特勒看來,主體不僅僅是處于特定的文化、歷史中的,也是文化地、歷史地被建構的。巴特勒繼承了??碌木?,認為“我”不是行動的起源和原因,也不是知識的基礎,而是一種歷史的結果(history effect)。但是,巴特勒比福柯更多地強調了反抗的可能,她拒絕一種文化決定論的觀點,認為性別實踐也是一個改變的場所,她將這種反抗稱為“批判的能動性”(critical agency),去思考一種無先在主體的批判如何可能。在她看來,在權力的作用下,我們通過特定的話語和述行性行為獲得主體性。這些話語和行為都是具有歷史特殊性的,這些具體的條件使能動性成為可能,并且能動性并不外在于這些條件。巴特勒在《女性主義辯論》中直言—— “我們通過一些話語習俗(discursive conventions)得以存在,沒有可能置身在這些習俗之外?!?[15]135-136
因此,對于巴特勒來說,批判是內在于具體的話語機制之中的,批判的實踐也是內在于其所產(chǎn)生的權力關系之中的,并不存在一個外在于權力結構的主體。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主體或許真的死了,但是卻可能在意義的重新布局中重生。
巴特勒由性別理論出發(fā),一步步地走向了激進民主政治的廣闊天地,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激發(fā)學界的討論和爭辯。作為一個學者,巴特勒的重要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她提出了影響重大的理論,產(chǎn)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二是她引發(fā)了足夠多的爭論,打開了我們思考問題的思路。巴特勒的理論的生命力,就表現(xiàn)在這些論爭之中,巴特勒對主體、語言、身體、性別,乃至資本主義社會的辯論,至今仍在繼續(xù)。她對規(guī)范的思考,對存在與反抗如何被限制和允許的思考,對結構著當下的真實以及建立著人類生命的等級的權力關系的興趣,對承認問題的關注,對主體性、語言和能動性的質疑等等,都不斷引發(fā)人們的關注。性別述行性理論雖然是巴特勒最著名的理論,但在筆者看來,她的著作的真正力量,在于對規(guī)范的質疑,對主體的反思,以及一個更好的民主社會的不懈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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