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世民
老單是劁豬的。
老單劁豬有絕招。按三爺?shù)脑捳f,老單是“笑面虎”,劁豬“帶殺氣”。別個劁豬匠到豬圈抓豬仔,滿圈豬仔亂竄,哀嚎一片。老單進了豬圈,小豬仔就腿打哆嗦,擠擠挨挨到墻角去。老單右手抓住豬后腿使勁兒一拎,半空中一順,左手順勢一接,妥妥地放倒門板上。左腿壓住豬脖頸,右腳踩住豬尾巴,右腿頂住豬臀和豬后腿,小豬仔就剩下哼哼的勁兒了。老單先給小豬搔癢,然后左手在豬仔襠下捏拿推擠,拿準時機,右手飛快取下叼在嘴里的柳葉彎刀,三下五除二,沒等小豬仔嚎叫,兩顆肉蛋蛋便甩到網兜里,飛針走線打好結,抹上青霉素,完活。要是母豬仔,活就麻煩,老單就更經心。掏弄半天才下刀子,兩寸來長的“花花腸子”(卵巢)拋到地上,趕緊飛針走線。等候在一旁的公雞母雞架著膀子沖過去搶食。這時要是有人打岔閑扯,老單兩眼像是兩把刀子,射得人不敢抬頭。這當兒確實是馬虎不得的,若是處理不當,術部不愈合、感染或者夾腸,搞不好小豬仔就有可能斃命,壞了名聲事小,賠人家頭豬可就是大事了。
不僅劁豬,老單還騸羊。老單騸羊也和別人不一樣。老單騸公羊不動刀,用橡皮筋。橡皮筋是自行車車胎鉸下來的。老單雙腿夾住羊頭,俯身在羊兩腿間摸。捋順溜了,橡皮筋三下兩下就套死了?!摆s趕羊,別讓它臥下了?!眲e人看著簡單:就這么兩下,值一塊錢?自己也學著做。且不說忙了一頭汗,后腚被羊角頂?shù)蒙郏粌稍潞笱虻暗耙稽c沒小,發(fā)情的時候,甭管小水羊老水羊,一躥上去就騎,羊鞭子抽不下來。末了還得請老單來動刀。摘了家伙的羊羔子沒精打采,瞅老單的眼神怪怪的,帶著怨恨。老單樂呵呵把羊蛋蛋在它眼前晃:加蔥段、辣椒一爆,來二兩鹿邑大曲,嗨!
老單還騸牛、騸驢、閹雞。老單的柳葉彎刀專跟牲口的生殖器過不去。它跟老單的腰包要好。也跟老單愛吃愛喝愛抽愛唱的嘴要好。大家都說,過年的時候,老單可得用紅綢子包好供上,祭一祭這把彎刀的。
老單有一個愛好,愛唱。豫東地區(qū)流行豫劇,尤其是高亢激越、古樸醇厚的祥符調,老單不愛,太鬧;優(yōu)雅純樸的越調他也不愛,太文;俏皮活潑的曲劇他也不愛,太軟。老單只愛墜子書。墜子書也叫大鼓書,一般是一副夾板一面鼓一只鼓槌一個人連說帶唱演繹一段故事。(也有兩人唱的,一人打板擊鼓一人彈三弦或拉墜琴伴腔,這叫“二人班”,但“二人班”還是少數(shù)。)老單唱大鼓書不為掙錢,純粹是愛好,自說自唱,自得其樂。他的黑色皮革包里放著一副夾板和一只鼓槌。走街串巷累了乏了,吃碗面,抽袋煙,一手擊夾板,一手拿鼓槌敲桌子或椅子或瓷盆底瓷碗底 (帶鼓不方便,只能將就了)來上一段,滿堂彩,很快就能交上幾個朋友。
老單游到朱集,住在好朋友老賀家。晚飯后老頭老太太們、單身漢們便聚到老賀家,聽老單唱大鼓書——除了三月二十八朱集廟會、四月魯臺小滿會能聽場戲,平時聽戲的機會還真不多。老單是人來瘋,人越多他越來勁。來個小段《老來難》:
……
別的閑言都不談,聽我唱個老來難。
勸人莫把老人嫌,老來難啊老來難。
當初只嫌別人老,如今輪到我面前。
千般苦啊萬般難,聽我從頭說一番。
……
或者來段《十大勸》《偷石榴》。長段也來得,比如 《王二姐思夫》《姜子牙賣面》《朱元璋要飯》……從雞上塒唱到月亮高,唱到光棍漢們心癢癢,唱到老頭老太太淚潸潸;唱到開眉展眼開口笑唱到五臟六腑都熨帖,人們才戀戀不舍往家回,心里咂摸著味兒:老單不簡單啊,句句都唱到心坎上了。
人都說老單面善人緣好:誰有個難處,老單奔前走后緊著張羅;急用錢,沒多有少,指定不讓你空著手走。他整天樂呵呵,沒跟誰紅過臉。
不,也有跟人急眼的時候。
村南地官路年久失修,每逢下雨泥濘不堪,很多拉貨的四輪車經常陷進去,沒人搭把手,使出牛勁也出不來。有一回,天剛放晴,地皮還沒吹干,一個外鄉(xiāng)人拉了一輛四輪車整包整包的花生,陷在爛泥坑里了。車越使勁坑越大,司機急得一頭汗,話都說不利落。老單張羅看熱鬧的鏟泥推車。有貪小利的偷偷解開麻袋繩子,花生嘩嘩散一地,就有人哄搶,婦女們也挎著竹籃子加入進來,一下就亂了。老單推七嚷八喝止不住,便爬上車頂,掄起鐵锨嚇唬人。潑皮老三罵他:“劁豬的!你算個什么東西?搶你家的了?”
“搶!搶人家的就對?”
“你個下九流!吃飽了撐……”
老單一鐵锨掄過去。好家伙!幸好潑皮老三躲得快!眾人愣住了,喝退搶食的婦女,跟著老單幫忙推車。
事后,老單說:“不偷不搶,憑本事吃飯,咋就是下九流?偷人家搶人家是不是下九流?”
天晴透了,老單領著一雙兒女去汪窯窯廠拉來煤灰碎磚,把官路墊起來。雨下再大也陷不了車了。村人嘖嘖稱贊:“老單,仁義!”
老單說:“我是教育孩子哩。別偷別搶,講良心,才叫人看得起——咱不是下九流!”
嘿!好樣的,老單!
老單每年三四月份下鄉(xiāng)劁豬騸羊——一是趁農閑,二是趁豬仔羔羊不到發(fā)情期,去勢后更易養(yǎng)肥實。麥秋后或者冬雪前他收兔毛,有時候收雞收鴨,有時候他賣蔥賣蒜,有時候他販梨販棗——他沒有閑著的時候。如果你在綠野間的小路上遇見滿面春風哼著小曲的老單,一定要和他攀談幾句,說不定你還能聽段大鼓書呢。
老賀是趕郎豬的。
趕郎豬是土語,郎豬就是種豬,趕郎豬就是走村串鄉(xiāng)給母豬配種的意思。鄉(xiāng)里有獸醫(yī)站,獸醫(yī)站的獸醫(yī)老喬能劁豬騸羊給騾馬看病,還養(yǎng)種豬種羊給豬羊配種。但老賀趕郎豬,就是一個流動的種豬配種站。遠道的趕著母豬去獸醫(yī)站不容易,老賀把種豬送到家門口,不僅僅送到家門口,老賀還幫郎豬完成“任務”,一回沒種上,二回三回接著來,只收一茬錢。老賀搶了老喬的生意,覺得不好意思,見了老喬就躲著走。老喬端著搪瓷缸喝茶,故意截住老賀,逗他:“老賀,你可不厚道啊?!?/p>
老賀訕笑賠罪:“喬大哥,你這吃商品糧的,咋還跟我一個窮光蛋計較哩。”
老喬頷首微笑,咂摸一口茶水,滋滋有聲。“吃商品糧的”,這句話很受用。
肉案子上的張志敏說:“老賀,你這趕郎豬的,不順帶手再牽個騷胡 (騷胡即公羊,牽騷胡,即公羊配種)?騷胡郎豬,正好一對!”
老賀就嘿嘿樂,瞅著老喬。老喬瞇著眼,似笑非笑。
過了幾天,人們看見老賀牽著一只肥實的大公羊在街上走,羊脖子下系著一綹紅絨線,兩顆羊蛋蛋甩來甩去,趾高氣昂。
嘿!這老賀!蔫人主意多!
趕郎豬這個營生是老單給指的道。
老單說:“老弟,你這樣打零工不成。賣力氣啥時候是個頭?得有個正經營生。”劁豬的整天和豬打交道,他曉得其中的門道。老賀照做了。他還養(yǎng)了幾頭豬。
“掙錢攢著,翻騰翻騰房子,尋個媳婦?!?/p>
老賀就攢錢翻騰房子。三間大出廈兩間東屋一圈院墻,氣派!可著村也沒幾家這么氣派的。可是“尋個媳婦”可不容易。黃花大閨女就別想了,誰家父母愿意把閨女嫁給一個三十多歲沒爹沒娘的趕郎豬的?
“找個半截媒(二婚的)也成?!?/p>
半截媒也成,但也不好碰。
夜里,老賀躺在新屋里睡不著。把他認識的中意的不中意的女的想一遍,沒有一個合適的。“命。誰讓咱是苦命人呢?;钤撌苤??!?/p>
老賀是苦命人。老賀自己也這么說。
六歲那年夏天娘領著他走進賀老憨的院子,黑洞洞的灶房里走出一個瘦小的滿臉胡子茬的手拿一根搟面杖的賀老憨。他十五歲那年,娘死了,胃病。娘死了,衛(wèi)軍(那時老賀還叫衛(wèi)軍)哭得要死,老憨沒有哭,流兩眼濁淚,一副薄棺材板就給埋了。衛(wèi)軍二十歲要娶親了,老憨也死了。起初肚子疼,疼得打滾,熬了倆月,瘦成一把干柴,就死了。衛(wèi)軍抱著“顯考賀諱德全之靈位”的牌位痛哭一場,在紛紛揚揚的大雪里埋了老憨。坐在屋門口,望著空蕩蕩的院子,衛(wèi)軍想哭卻哭不出聲,連眼淚都擠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就是院子里覓食的那只烏鴉,白茫茫雪地里一個黑點,孤單得很。
結婚?哼!打一輩子光棍吧!
好事還是來了。
王老師給說的媒,趕巧那天老單來找老賀。王老師說:媒茬是他小姨子。他連襟前年在江西修橋,從橋面上掉下來摔死了,撇下一個閨女,才四五歲。婆家不反對改嫁。宅子、房子、地,留下;閨女,帶走——騰出宅子房子預備給小兒子娶親哩。老岳丈咽不下氣,非要當頭婚嫁閨女,提親要三千彩禮,結婚要響器班吹吹打打迎進門。
“我這老岳丈,太擰!”王老師說,“按咱這規(guī)矩,二婚的,不都是晚上放盤炮就算了么?!?/p>
“我看這親事好。應該操辦操辦。該花錢花錢。”老單說。
“是哩?!崩腺R說,“人家都不嫌棄咱,咱還說啥哩?”
王老師說:“哥倆開明!這事兒這么定了?好。再說了,帶來的是閨女。閨女好養(yǎng):養(yǎng)到初中畢業(yè)去打工,掙幾年錢夠嫁妝的。閨女,說到底是人家的人……”
老單放下酒杯,說:“老弟,你這話不對。手心手背都是肉!閨女!生了就得養(yǎng),還得往好了養(yǎng)。不是親生的更得好好養(yǎng),得養(yǎng)出出息來,上大學……”
二人看著說到了老賀的痛處,自覺語失,趕緊招呼喝酒。
老賀說:“我不虧待他娘倆。來了我當親閨女養(yǎng)。”
仨人喝了兩瓶淮陳大曲。王老師非要聽老單唱 《姜子牙賣面》,老單在包里翻了半天,沒帶夾板,就拿筷子敲著鋁盆唱:
……
(姜子牙)東街喊罷西街叫,
南街他叫罷北街行。
從早上喊到天正午,
并無有一人問上一聲。
……
老賀把歪歪倒倒的王老師送回家,回來看老單歪在床上要睡了。老賀搖搖老單,說:哥,咱倆再說說話。哥,你來找我有事,是不是?
老單說:這個王老師真能喝,差點沒弄住他。這家伙……
老賀說:哥,你有心事。哥你給我說說。
老單這邊已經起了鼾聲。
老賀翻來覆去睡不著。蟬聲時長時短,有氣無力,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想起了當年走投無路時的那個冬夜老單脫下來的棉馬甲。
老單鼾聲更響了,但他還是聽到了老賀輕輕的嘆息聲。
老單第二天一大早就騎車走了,說還有幾家的賬要催一催,他預備收了秋到內蒙走一趟,和幾個老伙計年前販羊到內地來賣。
老單心里有事。他低頭騎車差點栽進河塘里。其時七月的太陽剛爬上樹梢,照在水塘上,水塘像一面錚明瓦亮的大鏡子。一點風都沒有。這么偏僻的水塘,連個行人都看不到。青蛙也不叫,知了也不叫。老單干脆放下車,坐在水塘邊抽煙。抽著抽著便流下淚來。兩個孩子同時考上大學,一萬多塊的學費雜費生活費他哪里去湊?他哪里是去要賬,他是借錢去了啊!唉,回去怎么見孩子?還哪里有臉見孩子?唉!唉唉!
老單離家老遠就看見了灶房升起了煙。進家門看見閨女正在侍弄她的雞冠花,院墻西邊兒子正和老賀給茄子澆水。閨女看見老單,丟下小鏟子忙接著車。老賀說:哥,你咋騎這么慢哩?我還緊追慢趕怕追不上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