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明 盧晶晶
明代有許多進士出身的曲家,其中不乏高中狀元、榜眼者。然而由于重文抑武的傳統(tǒng),“科舉”“進士”逐漸偏指“文科舉”“文進士”?!拔淇婆e”出身的“武進士”時常受到忽視,尤其是在文學研究中。如《明代狀元與文學》*郭皓政:《明代狀元與文學》,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以有明一代文科舉所產(chǎn)生的89名狀元之文學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便忽視了武科舉狀元的文學活動。事實上,明代武科出身而能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武進士不乏其人,謝弘儀便是其中之一。謝弘儀是以武狀元身份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的曲家,也是明代唯一一位武進士曲家。然而,謝弘儀及其《蝴蝶夢》傳奇之前卻未能受到應有的重視。*學界對謝弘儀及其戲曲創(chuàng)作關注較少,僅有與之相關的三篇學術論文亦對其戲曲創(chuàng)作關涉有限。劉水云《武臣和明清戲曲》(《藝術百家》2001年第2期)中雖論及謝弘儀,然而篇幅較少,且側重點在于謝弘儀的家樂及《蝴蝶夢》的聲腔推測。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與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著力在于謝弘儀生平系年等問題,而未暇論及其具體戲曲創(chuàng)作。作為一名擁有家樂,能寫能導且有作品傳世的多能型曲家,謝弘儀的戲曲學價值與意義值得深入探究。
謝弘儀所作《蝴蝶夢》傳奇,得到祁彪佳的激賞:“窹云功成而不居,在世出世,特為漆園吏寫照。舌底自有青蓮,不襲詞家淺瀋,文章之府,將軍且橫槊入矣?!?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3頁。然而,劇作雖被祁彪佳列入“逸品”并給予高度評價,但謝弘儀之相關生平事跡卻一直模糊不清,近代以來甚至連其姓名字號都記載不一。有關謝弘儀之名,之前學界說法不同。有言其名“謝國”,字“弘儀”者,如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中作謝弘儀為“謝國”,載其字為弘儀,一作弘義。*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325頁。齊森華、陳多、葉長海主編的《中國曲學大辭典》載以“謝國”名:“字弘儀,又字弘義、簡之。”*齊森華、陳多、葉長海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32頁。有言其名“謝國”,一名“謝弘儀”者,如趙景深、張增元《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中作“謝國”條目,下載“謝弘儀狀元”。*趙景深、張增元:《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5頁。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作“謝國”:“謝國,一名弘儀,又作弘義?!?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76頁。李修生主編《古本戲曲劇目提要》中亦以“謝國”一名立目:“謝國,一名弘儀?!?李修生主編《古本戲曲劇目提要》,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第328頁。亦有言其名“謝弘儀”,一名“謝國”者,如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中作謝弘儀,一名謝國。*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49頁。凡此種種,莫衷一是。近來,浙江大學博士研究生黨月瑤在浙江圖書館發(fā)現(xiàn)其所藏清光緒桃塢謝氏刊本《會稽孟葑謝氏乘》。“據(jù)謝家福所撰譜序,該宗乘曾分別遞修于明景泰間謝鈍(字原英),明崇禎間謝弘儀(字寤云)。因‘咸豐庚申之變,宗譜散失’,謝家福與宗族多人對舊譜進行整理補充,于光緒十年(1884)十月完成。《會稽孟葑謝氏宗乘》遵循前譜的體例,撰述豐富,少見溢美之詞,可見后人編撰時依據(jù)事實,不拔高先祖。據(jù)族譜序,謝弘儀也曾親自參與編修族譜,因此族譜信而可徵?!?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黨月瑤以清光緒桃塢謝氏刊本《會稽孟葑謝氏宗乘》為主,結合方志、文集等資料,不僅得出謝弘儀完整的家世譜系,對其萬歷三十七年至天啟三年間的生平經(jīng)歷進行了補正,并且對目前學界將“謝國”當作謝弘儀本名或別名的致誤原因進行了梳理分析。清光緒桃塢謝氏刊本《會稽孟葑謝氏宗乘》的發(fā)現(xiàn),有關謝弘儀之名的公案當可就此定讞。
綜合多種文獻資料可知,謝弘儀,字簡之,號寤云、岵云,別號鏡湖釣碣。謝弘儀之名,清朝亦有典籍記載為“謝宏儀”*如王先謙《東華錄·順治五》(清光緒十年長沙王氏刻本)記載:“(秋七月)丙辰,以都督同知謝宏儀為右都督招撫廣西?!薄凹诱袚釓V西右都督謝宏儀兼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或為避高宗弘歷(乾隆)之諱而改之。其具體生卒年不詳,大約生于明代隆慶年間或萬歷初年,卒于清朝順治四年后。浙江會稽(今紹興)人,神策衛(wèi)籍*“謝弘儀,神策衛(wèi)籍,會稽人?!?清雍正《福建通志》卷二十一《職官·鎮(zhèn)守總兵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五二八冊,第99頁。。其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以武舉解元中舉,萬歷三十八年(1610)武舉狀元及第。歷任福建、浙江、廣東等地總兵,贈驃騎將軍。
謝弘儀劇作一種,名為《蝴蝶夢》?,F(xiàn)存有明崇禎間拄笏齋刊本,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藏,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三集?!逗麎簟肪硎子小坝训荜憠酏埦龁㈩}”之《敘》與落款為“鏡湖釣碣簡之甫漫識”之謝弘儀自撰《凡例》。全劇共二卷四十四出。
《敘》所署之“友弟陸夢龍君啟”,即謝弘儀好友陸夢龍。陸夢龍,字君啟,浙江會稽人,匠籍。萬歷三十八年進士,殿試二甲第四十七名,與謝弘儀為同年文武進士。授刑部主事,進員外郎。*《明史》卷二四一,列傳第一二九。朱保烱、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67頁。陸夢龍雖出身文舉,但頗通兵法,且能將兵作戰(zhàn)。*“夢龍知兵”“夢龍慷慨好談兵”?!睹魇贰肪矶囊唬袀鞯谝欢?。崇禎七年(1634)夏,陸夢龍戰(zhàn)死老虎溝,贈太仆卿。*《明史》卷二四一,列傳第一二九。
謝弘儀并未在《蝴蝶夢·凡例》中署明創(chuàng)作此劇的時間。但從《蝴蝶夢·敘》為陸夢龍所作這一信息,可以得知《蝴蝶夢》創(chuàng)作之時間下限。既知陸夢龍于崇禎七年夏戰(zhàn)死,則《蝴蝶夢》之創(chuàng)作時間絕不會晚于崇禎七年(1634)夏天。又據(jù)謝弘儀所撰《凡例》第二則(詳見下文)可知,《蝴蝶夢》乃是在《古今小說》中之相類篇目故事基礎上改編而成。謝弘儀所言《古今小說》之篇目,即為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之《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篇。馮夢龍《警世通言》刊印于天啟四年(1624),則《蝴蝶夢》創(chuàng)作上限不當早于天啟四年。綜合以上兩點可知《蝴蝶夢》創(chuàng)作大致時間范圍,即天啟四年(1624)至崇禎七年(1634)之間。又,《蝴蝶夢》“因《遠山堂曲品》已著錄,其完成當在崇禎四年(1631)之前?!?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且陸夢龍《敘》中諸如“然功不見錄,而角巾南山。將毋亦莊生所言”之語(詳見下文),明確將謝弘儀之落職閑住與《蝴蝶夢》的創(chuàng)作相聯(lián)系,故而又可將《蝴蝶夢》創(chuàng)作之上限下壓至天啟六年(1626)三月即謝弘儀罷官*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之后。綜上種種信息可以得出謝弘儀創(chuàng)作《蝴蝶夢》之較為準確的時間范圍:天啟六年(1626)至崇禎四年(1631)這六年間。將郭英德先生“此劇作于明天啟五年至崇禎六年(1625-1633)之間”*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378頁。的論斷在時間上壓縮了三年。
《蝴蝶夢》以莊周故事作傳奇,講敘莊周悟道,攜妻子婢仆一道飛升之事。其劇除將惠施、監(jiān)河候一并納入故事外,還將莊周借貸于監(jiān)河候、厚幣請聘莊周、莊周見骷髏、寡婦扇墳、惠施國中大索莊周等《莊子》中知名故事巧妙并入關目之中?!逗麎簟芬粍。邮分?,俱有涉獵:“劇以《莊子》一書中事跡及寓言渲染成章,兼采《史記》卷63《莊周傳》,并攙入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2《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多所增飾?!?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第377-378頁。
“蝴蝶夢”主題故事,在謝弘儀之前已有諸多曲家進行過創(chuàng)作。據(jù)郭英德先生統(tǒng)計,在謝弘儀《蝴蝶夢》之前,至少已經(jīng)有金院本《莊周夢》(佚)、元李壽卿《鼓盆歌莊子嘆骷髏》雜劇(存)、明末《莊子嘆骷髏曲詞》(存)、元明間闕名《莊周半世蝴蝶夢》雜劇(佚)、明闕名《蝴蝶夢》雜劇(存)、明王應遴《衍莊新調(diào)》雜劇(存)、明謝惠《玉蝶記》傳奇(佚)、明冶城老人《衍莊》雜劇(佚)八部相似題材戲曲作品的存在。*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第378頁。這些作品雖存佚不一,但俱為敷演莊子鼓盆、嘆骷髏、夢蝶之故事。《莊子》中故事以及莊子事跡,長久以來受到世人尤其是精英文人的喜愛,曾在歷史上不斷被翻作各種文體作品出現(xiàn)。在戲曲盛行的元明清時期,莊子故事及“蝴蝶夢”相關題材受到戲曲作家的青睞,自然也非意外之事。然而,雖同為敷演莊周夢蝶之戲曲,劇本質(zhì)量卻各有高下,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對其中部分劇本褒貶各異。*可參見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上)中轉(zhuǎn)引,第378頁。但在祁彪佳看來,謝弘儀之《蝴蝶夢》與其同類作品相比,不但毫不遜色,而且足以列入“逸品”之中。
文進士參與戲曲創(chuàng)作在明代是件稀松平常之事,對他們而言文章本是吾家事,嘗試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又是那些文才出眾、學有余力的文人所好之事。習慣了舞槍弄棒的武人和戎馬倥傯的武將,參與戲曲創(chuàng)作的卻是少數(shù)之人。*以劉水云《武臣和明清戲曲》(《藝術百家》2001年第2期)中所論及的武臣為例,明清兩代對戲曲表演、傳播、發(fā)展作出貢獻的武臣不在少數(shù),但能直接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的,卻少之又少。那么,身為武將的謝弘儀為何會參與戲曲創(chuàng)作,以及為何要選取“蝴蝶夢”題材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這些疑問,可從《蝴蝶夢》卷首謝弘儀之友陸夢龍所撰之《敘》中找到答案。
由上文可知,陸夢龍既與謝弘儀為同年進士,且私交甚篤,故其所作之《敘》的內(nèi)容具有很高的可信度?,F(xiàn)摘錄《蝴蝶夢·敘》如下,以便分析:
友弟陸夢龍君啟題
首先,由此《敘》可知,謝弘儀是一位能文能武之人,戎馬倥傯之余,還進行詩文寫作。*謝弘儀詩文集不詳。官桂銓發(fā)表于《文獻》1993年第6期的《明戲曲家謝弘儀佚詩》一文,輯錄謝弘儀佚詩《夏日游福廬山得五歌》中兩首,以此可證陸夢龍所言謝弘儀能詩文之不假。詩文創(chuàng)作之余,不但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而且還對自己的作品“親教習而試之”。這說明謝弘儀是一位文人化程度很高的武將,其本身不但是一名戲曲愛好者,并且家中本就蓄養(yǎng)了家樂,所以才能在新曲創(chuàng)作完成后“試之”。這一點,得到了茅元儀《觀大將軍謝簡之家伎演所自述〈蝴蝶夢〉樂府》一詩的印證:“……煉音變時俗,出態(tài)如初芽。命意何寥廓,托詞非優(yōu)俳?!?茅元儀:《石民橫塘集》卷二,《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一一〇冊影印明崇禎刻本,第 205 頁。有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有戲曲愛好基礎,有自己的家樂,這些都成為謝弘儀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的條件與優(yōu)勢。
其次,《敘》中明確提及謝弘儀創(chuàng)作《蝴蝶夢》的動因——“感慨冷熱心”。陸夢龍不惜筆墨敘述的“澎湖之役”,即為天啟三年十月?lián)魯∏终寂旌摹凹t夷”——荷蘭人,焚毀其所建城堡的一場戰(zhàn)役。陸夢龍將澎湖一役火攻取勝之妙計歸功于謝弘儀。此事于典有載,《彭湖平夷功次殘稿》中記載:“原任福浙總兵官今調(diào)廣東謝弘儀、原任副總兵今升福浙總兵俞咨皋,身似長城,目無勍敵,運火攻于水陣,一搗而鯨穴皆空,妙武緯以文經(jīng),九天之鷹揚堪奮。”*《彭湖平夷功次殘稿》,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乙編》(七),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625頁?!肚宄鹾=畧D說》中亦載:“總兵謝弘儀招慣海漁人,能察夷情,利而誘之,遂焚紅夷夾板船?!?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編輯《清初海疆圖說》,臺北: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出版1996年,第12頁。這些記載皆可證陸夢龍之言,可見《敘》中所言不虛,非為溢美之辭。然而參與并取得澎湖大捷的謝弘儀,并未因此升官,而是在天啟四年(1624)八月,原官調(diào)任鎮(zhèn)守廣東等處地方總兵。*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天啟六年三月初二,“南京掌河南等道御史游鳳翔等疏糾武職遺奸”*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熹宗實錄》卷六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285頁。,謝弘儀被牽涉其中,因被彈劾侵欺錢糧,革職歸鄉(xiāng)閑住。*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
有關此次革職之事,與謝弘儀私交甚篤的祁彪佳《與謝岵云》一篇中有較為詳細公允的述評:
往不肖待匱莆陽,正臺臺坐鎮(zhèn)閩海日也,壯猷長策,戢鯨浪而革鶚音,閩中年余清寧,具受底定之賜。向者浮言忽起,致閩粵失萬里長城,凡有心知方為扼腕,而此錢糧一疏又胡為乎來哉?愚料此公他有所指,而借發(fā)于臺臺。然豈不知帑藏原有專司,于臺臺毫無干涉,自不能動有識者弓影之疑。況此項于熹廟取助大工時已經(jīng)兩院題明,準作開銷,即令欲嚴查,在藩司必歷有成案可稽,萬無煩臺慮也。不肖雖下吏力微,然曷不為閩中存此一段公論,以報臺臺葭莩之愛哉?*轉(zhuǎn)引自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裴喆于其引文后補充道:“此函收于《莆陽尺牘》丙寅年( 天啟六年) 冊,據(jù)信中稱‘熹廟’,知實為天啟七年十月定天啟帝廟謚‘熹宗哲皇帝’以后所作,所云‘錢糧一疏’應即指蘇琰疏,則此函當作于崇禎元年七月以后,因謝弘儀為天啟六年革職而誤收入丙寅年冊。”
從中可見祁彪佳力主謝弘儀被冤,其由有二:第一,“然豈不知帑藏原有專司,于臺臺毫無干涉,自不能動有識者弓影之疑”。即公帑原有專人掌管,謝弘儀并不直接經(jīng)手,與之并無直接關系。第二,“況此項于熹廟取助大工時已經(jīng)兩院題明,準作開銷,即令欲嚴查,在藩司必歷有成案可稽,萬無煩臺慮也”。即此項錢款早已備案,是經(jīng)過批準方作花銷的,并非私動公帑。祁彪佳由此兩點推測:“愚料此公他有所指,而借發(fā)于臺臺?!逼畋爰旬斒侵畷r,任福建興化府理刑之職?!半m下吏力微”,但卻欲以公心與文字“為閩中存此一段公論”,使我們于今可從當時撲朔迷離事件中窺見其背后的真相。
謝弘儀蒙冤去職閑住,“閩粵失萬里長城”。此即陸夢龍所言“然功不見錄,而角巾南山”之前后因由。謝弘儀臨危受命*“仍催福建總兵謝弘儀速赴任協(xié)剿紅夷?!迸_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熹宗實錄》卷二九,第1455頁。,巧用火攻妙計,大敗紅夷,不辱君命,保得一方百姓之平安,然而卻不但未能升官受賞,反而因言官彈劾而被革職閑住?!稊ⅰ分嘘憠酏垺皩⑽阋嗲f生所言,能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乎”之言,乃借《莊子·逍遙游》之典:“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吐勚?,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偷弥?,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莊子》卷一上,第一《逍遙游》。謝弘儀懷文韜武略之才,亦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本可使之善用,得以裂地而封,然卻無奈依舊落得“不免于洴澼絖”之境地。于是謝弘儀作《蝴蝶夢》,以之“感慨冷熱心”。
謝弘儀之《蝴蝶夢》一劇并非獨創(chuàng),而是在前人故事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與《蝴蝶夢》血緣最近的,當屬謝弘儀同時代的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之《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文。馮夢龍話本《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莊周乃白蝴蝶所幻化而成,娶妻田氏,隱居于南華山下。某日,莊周于途中見一婦人扇墳,歸家后與田氏評論。為試田氏,莊子佯裝突然病故,并幻化成傾慕莊子的楚王孫前來吊唁。田氏見楚王孫少年倜儻,心悅之并與其成親。新婚之夜,楚王孫痛心病發(fā)作,需服用人腦方可病愈。為救楚王孫,田氏欲劈棺,取莊子腦髓救楚王孫性命。劈棺之時,莊子復生,田氏羞愧難當,自縊身亡。莊周于田氏棺前鼓盆而歌,后焚其宅第,隨老子學道而去。謝弘儀所作之《蝴蝶夢》乃是在馮夢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話本基礎上的增改。全劇共二卷四十四出,故事內(nèi)容較《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有很大的豐富。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故事主干基礎上,謝弘儀除了改動莊周妻子姓氏、改變故事結局外,還增加了許多有關莊子的典故,如出自《莊子·秋水》篇的“魚樂”“惠子相梁”之典、出自《莊子·逍遙游》篇的“逍遙游”之典、出自《莊子·外物》篇的“涸轍之鮒”之典、出自《莊子·至樂》篇的“髑髏說道”之典,等等。馮夢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話本之莊周試妻故事,是對傳統(tǒng)莊周鼓盆而歌故事的改造,其旨在諷淫。而謝弘儀之《蝴蝶夢》故事,則是在借用馮夢龍故事基礎上對莊子所寓傳統(tǒng)的回歸。
革職閑住中創(chuàng)作傳奇以書憤的謝弘儀,借助莊子故事與《蝴蝶夢》一劇所表達的旨意,從其第一出《標目》的開場曲[西江月]便可看出:
不住年光似箭,從來世事如棋。朝元有路最便宜,只在當身認取。
更向直中認假,須知信處從疑。凡情汰盡逗忘機,穩(wěn)踏雜云龍轡。
前兩句“不住年光似箭,從來世事如棋”中的“世事如棋”,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全劇的基調(diào)?!逗麎簟肪硐录斜磉_了謝弘儀這種“世事如棋”、人生如幻的感悟。這一點不但從關目可見,而且從出目的命名中亦可見一斑——《幻身》《迷幻》《詢幻》《思幻》《破幻》。此與上卷第二出《蝶夢》形成一種情感抒發(fā)上的回環(huán)呼應。本來“年光似箭”,時不我待;加之“世事如棋”,如夢如幻。故而“朝元有路最便宜”,追慕老子從之學道最合宜,“只在當身認取”。悟到時光荏苒、白云蒼狗的謝弘儀,自言本就有向道之心,只是其意未堅。在出世與入世徘徊猶豫間,遭遇被彈劾、罷官閑住之事后,看透世事不過是“直中認假”“信處從疑”罷了。于是下定決心摒除七情六欲,消除機巧之心,忘掉世俗,安心學道。開場曲[西江月]可謂全劇之思想統(tǒng)領。在第二出中出場的莊子,自報家門中道盡脫俗之意:“[鷓鴣天]前蒙宋王署俺為漆園令,爭奈俺于功名富貴,淡若浮云,方將讬跡而逃,豈肯褰裳而就。近同娘子韓氏,結廬抱犢山中,甘作隱淪,不求聞達?!?/p>
《蝴蝶夢》上卷主要通過“蝶夢”“觀魚”“貸粟”“趙聘”“聘惠”“相魏”“扇墓”“宋聘”等故事來體現(xiàn)莊子淡泊名利、根器深厚、性情高潔,可以成仙。下卷主要講述“莊子試妻”故事,圍繞“幻”字展開關目,寄托興嘆。故事最終,莊妻見周生幻象破滅,羞愧難當,閉門不出,堅心修道,最終與莊子一起飛升仙界。與馮夢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莊妻田氏羞愧難當、自縊身亡之結局用以諷淫目的不同,謝弘儀《蝴蝶夢》中莊子與妻子韓氏最終雙雙修道成仙的結局用意顯然在于悟道得道之出世之念。然而《蝴蝶夢》卷首《敘》中陸夢龍雖言“寤云此記,吾烏知其志所云”,但卻讀出謝弘儀一劇無論“用世”還是“出世”其實皆戲耳之真相。謝弘儀不過是借《蝴蝶夢》中所塑造的莊周之悟道出世,來聊以抒發(fā)罷官閑住中胸有怨憤之情罷了,是一種不遇之時的牢騷排遣與自我安慰。
謝弘儀筆下的莊子與其妻韓氏,最終皆得悟道,徹底超脫人世的功名富貴。而現(xiàn)實中的謝弘儀,卻始終未能擺脫俗世名利的牽絆。謝弘儀在崇禎二年(1629)九月終于得到朝廷的起用,任總兵官鎮(zhèn)守福建。崇禎四年(1631)十月再次去職,閑居于家。此次閑居于家時,謝弘儀依舊憂憤郁結于胸,其家樂常演《蝴蝶夢》以自寬。前文所引茅元儀《觀大將軍謝簡之家伎演所自述〈蝴蝶夢〉樂府》*茅元儀:《石民橫塘集》卷二,《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一一〇冊影印明崇禎刻本,第 205 頁。一詩,便是茅元儀其時觀看謝弘儀家伎演出《蝴蝶夢》的記載。其時茅元儀正謫戍福建,居于曹學佺浮山堂。*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梢姡逗麎簟芬殉蔀橹x弘儀仕途遇挫時紓解不遇之情的工具。
戲畢竟是戲,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一有機遇,謝弘儀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進入名利場中。崇禎十五年(1642),謝弘儀再次復出,任中軍都督府僉事。崇禎十七年(1644)二月,加任都督同知。同年五月,降清,入仕清朝。不斷以淡泊名利、出世修道而自飾的謝弘儀,終還是逃不脫名利的誘惑,一步步走向了其筆下莊周所不恥的深淵,成為舊時代的叛臣,新時代的貳臣。謝弘儀并非消極入仕清朝,而是積極服務清廷。崇禎十七年亦即順治元年(1644)四月,尚未正式降清的謝弘儀為清廷收管舊主明獻愍太子慈烺。順治二年(1645)閏六月,謝弘儀被清廷授予左都督兼右副都御史,招撫廣西。同年七月,又被授右都督、招撫廣西,隨后又被加以右都御史之職,都督廣西軍務。*黨月瑤:《族譜所見<蝴蝶夢>作者謝弘儀生平考略》,《文獻》2016年第2期。當是時,為其不平而作文鳴冤存公義的好友祁彪佳殉明已經(jīng)兩月有余,為其《蝴蝶夢》作《敘》的同年好友陸夢龍為明朝殉職已經(jīng)十一年之久。而寫著演著淡泊富貴、得道飛升的謝弘儀,卻替清廷招撫廣西而賣命。只不過,謝弘儀討好清廷之心只是一廂情愿而已。第二年,即順治三年(1646)五月四日,清廷以招撫無功將謝弘儀從廣西召還回京。*裴喆:《晚明曲家五考》,《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
在明朝高中狀元榮耀一時的謝弘儀,卻終逃不脫名利的牽絆,最終以暮年出仕清朝,成為貳臣。然而降清后的謝弘儀也并不得志如意。清廷對謝弘儀僅授以虛職,借之招撫廣西。于清廷無用后,謝弘儀南還,從此不知下落,具體卒年亦無從考知。
《蝴蝶夢》卷首除了陸夢龍之《敘》外,還有謝弘儀自撰的《凡例》六則。這六則《凡例》,對了解《蝴蝶夢》創(chuàng)作、流傳之相關信息以及謝弘儀之戲曲思想有重要價值。茲錄《凡例》全文如下,以便分析:
一髑髏改為骷髏,諧俗也。
一《古今小說》,載莊子妻田氏,竟赍愧以歿。今易田為韓,丑之也。然登伽尚證聲聞,田即淫,猶登伽等耳,何遽絕其愧悔自新之路?恐玄律亦不若是之板。是編易以因愧得修,因修得證,非特收場了局,不至索然。即質(zhì)之柱下,亦應首肯。
一編中多用南華事實,則說白不得不引用南華語。然南華文辭玄奧,觀者尚未了然于目,聽者安能了然于耳。屢欲易以家常淡近語而不能,抑且不敢。稍為芟繁就簡,使聽者即不盡解,或不甚厭而已。
一牌名之高下疾徐,頓挫馳驟,各有義趣,犯太多則腔不純。雖作俑本于元人,而濫觴極于今日。夫描寫之工在曲,繞梁之妙在音。與牌名何涉?徒多此伎倆奚為?是編所用牌名,一遵舊譜,間有一二犯者,皆習用既久,聊存此一體也。
一曲之有像,售者之巧也。是編第以遣閑,原非規(guī)利,為索觀者多,借剞劂以代筆札耳,特不用像,聊以免俗。
一是編評點原有數(shù)家,不敢不摘錄以借文蕪拙,亦不敢盡錄以燴溷鑒觀。至于圈釋之當,讎較之精,幾無一字一音訛漏,則借力于訂閱諸友為多。生平不能藏人之善,并為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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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凡例》中可知謝弘儀的戲曲思想如下:
由凡例二可知《蝴蝶夢》對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中《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借鑒與改造。莊子之妻,史料中并不見其姓氏記載,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為其取姓“田氏”。謝弘儀一語點破馮夢龍之用意:“然登伽尚證聲聞,田即淫”。這與《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田氏形象相符。然而謝弘儀卻對馮夢龍“莊子妻田氏,竟赍愧以歿”的安排不滿,認為“何遽絕其愧悔自新之路?”因此在《蝴蝶夢》劇中,謝弘儀對馮氏故事有兩處修改:其一,改易莊周之妻姓氏,“易田為韓”。其二,更改故事結局,“易以因愧得修,因修得證”。這樣的修改,除了謝弘儀不愿斷絕莊周妻子悔過自新之路外,還有對傳奇創(chuàng)作效果的考慮。其一,為曲律計,使之更加合律:“恐玄律亦不若是之板?!逼涠?,為結局效果計,使之更加具有戲劇性:“非特收場了局,不至索然?!睂τ谶@樣的修改,謝弘儀本人是非常自信的,認為“即質(zhì)之柱下,亦應首肯?!?/p>
除了人物設定與關目結構外,謝弘儀還從專業(yè)角度考慮了戲曲創(chuàng)作中文辭與曲律的問題。
謝弘儀戲曲創(chuàng)作中對文辭通俗性的重視,從其第一則凡例中便可看出。其解釋之所以將《莊子》中“髑髏改為骷髏”之故,無他,只為“諧俗也”?!镑求t”與“骷髏”意同,然而“骷髏”之用法于后世而言更加普遍通俗。
凡例一中還只是一詞使用之說明,凡例三中則是謝弘儀對《蝴蝶夢》一劇文辭使用所作的特別說明?!逗麎簟分写罅炕谩肚f子》中莊周典故,在用典的同時,劇本曲白不得不引用《莊子》中莊周之語。由于莊周生活的時代去明代久遠,語言古奧難懂,即便讀者尚難看明白其意,聽者則更難聽明白其語??紤]到此,謝弘儀自言多次想將之更換為平常語,但卻不得,再加之對經(jīng)典的敬畏亦不敢造次。所以,兩相為難之下,只能折中而行。在《莊子》原典古奧的語詞之上,稍加改造,使之較為通俗易懂,即便不能做到使聽者一聽之下便了然于胸,起碼也不要使之惹人生厭。從此則凡例可見,謝弘儀所作《蝴蝶夢》非但為案頭閱讀之物,且乃為場上演習之作。其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充分考慮到舞臺演出之特性與效果,努力使之達到案頭、場上兩善其美之效。
考慮到戲曲創(chuàng)作是為舞臺演出而服務的,所以謝弘儀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在意文辭的使用。與戲曲案頭化讀者多為文人的受眾不同,場上演出的戲曲受眾則不具備專業(yè)精深的文學素養(yǎng),故而“文辭玄奧”只能令聽者“不盡解”從而生厭。正因為此,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雖然遇到了“屢欲易以家常淡近語而不能,抑且不敢”的兩難困境,但謝弘儀依然堅持不能因文辭而犧牲演出效果的認識,竭力去做“芟繁就簡”之工作,努力做到文辭淺易,使之能為聽眾所接受。謝弘儀雖為武將,然其愛好戲曲,豢養(yǎng)家樂,長期的耳濡目染,使之在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之時有著自己樸素但卻堅定、正確的堅持。從演出出發(fā),為舞臺需要考慮,謝弘儀的戲曲認知無疑是對明代中后期戲曲創(chuàng)作日漸文人化、案頭化的一種反抗與撥正。而其戲曲創(chuàng)作實踐的成功,也是《蝴蝶夢》在后世成為梨園經(jīng)常搬演之劇目的原因之一。
凡例四提到犯調(diào)之問題。謝弘儀首先否定了當時戲曲創(chuàng)作中犯調(diào)泛濫的現(xiàn)象:“牌名之高下疾徐,頓挫馳驟,各有義趣,犯太多則腔不純?!薄胺刚{(diào)”在戲曲中指的是突破原曲牌音樂的結構規(guī)律,吸收新的音樂成分的創(chuàng)作手法。即從幾個曲牌中合成一個新的曲牌,或是集曲,或是一個本牌中插入幾句其他牌子的句子。犯調(diào)本應是在創(chuàng)作需要基礎上的臨時變動,是為創(chuàng)作效果而服務的。犯調(diào)之法,起源于元人之雜劇創(chuàng)作,然而到了謝弘儀生活的晚明,戲曲創(chuàng)作中的犯調(diào)現(xiàn)象已呈泛濫之態(tài)。作為一個豢養(yǎng)家樂并親自教習家伶的戲曲行家,謝弘儀認為此種現(xiàn)象并無十分之必要,已經(jīng)落為曲家炫耀創(chuàng)作技巧的存在。在謝弘儀看來,曲牌之安排本就各有義趣,況且戲曲創(chuàng)作之好壞與曲牌名并無大關涉。作為不滿現(xiàn)狀的撥正之作,《蝴蝶夢》的創(chuàng)作悉遵舊譜原牌,其中偶爾存在的一兩處犯調(diào)現(xiàn)象,也是為了尊重后來創(chuàng)作中沿襲已久的習慣,保持曲律的一體性而已。
謝弘儀雖無專門性戲曲論著傳世,但其有關戲曲創(chuàng)作所涉及之重要的“文辭”與“曲律”的認識,卻可由此三則凡例可見。在晚明戲曲創(chuàng)作文人化嚴重、創(chuàng)作中犯調(diào)現(xiàn)象泛濫的大環(huán)境下,謝弘儀雖以武將身份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卻對戲曲創(chuàng)作有著自己獨立獨到的見解,并能將之付諸創(chuàng)作實踐,實屬難能可貴。
除了文辭與曲律相關問題外,謝弘儀的《凡例》中還說明了《蝴蝶夢》劇本的版本與流傳情況。
凡例五乃謝弘儀闡明劇本何以不刊印畫像之由?,F(xiàn)在可見古本戲曲叢刊編刊委員會根據(jù)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藏明崇禎間拄笏齋刊本所影印之《蝴蝶夢》(《古本戲曲叢刊》三集第十三種),確為無插圖純文字版。晚明時代印刷業(yè)興盛,戲曲讀本得以大量刊印出版。雖不能說其時諸如戲曲類讀物凡刊必有畫像,但從目前所存當時的諸多讀本來看,有畫像者確實占據(jù)了極大的比例。在這種出版風氣下,謝弘儀卻反其道而行,堅持其劇本之刊印不附畫像。他認為,“曲之有像,售者之巧也”。此話雖有以偏概全之感,但卻不能否定其時書肆謀利之風。謝弘儀自述劇本出版之由:“是編第以遣閑,原非規(guī)利,為索觀者多,借剞劂以代筆札耳”??梢娖鋭?chuàng)作傳奇原本為閑住時遣懷之作,與以獲利之創(chuàng)作不同。而《蝴蝶夢》后來之所以出版,亦是因為其聲名在外,索求閱讀者眾多,抄本供之不求,方才行諸刊印。既本非為牟利,又不想落俗,故而免于使用畫像。
凡例六乃謝弘儀解釋其刊印評點本之由:“是編評點原有數(shù)家,不敢不摘錄以借文蕪拙”。謝弘儀之表達雖為謙遜,但卻由此可知《蝴蝶夢》一劇,不但在刊印之前即以抄本方式流傳,而且還為讀者所喜愛,評點者有數(shù)家之多。現(xiàn)今所見《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影印之《蝴蝶夢》確為評點本。由此則凡例可知,此評點本乃身為劇作家本人的謝弘儀親自摘選評點之語隨劇本正文刊印之。且從其“不敢不摘錄”“亦不敢盡錄”之語,可見其摘錄之選擇標準。并由謝弘儀“至于圈釋之當,讎較之精,幾無一字一音訛漏,則借力于訂閱諸友為多”之語,可見《蝴蝶夢》劇本從成書到最終付諸刊印其背后之眾人心血。
由以上兩則凡例可見,《蝴蝶夢》在劇本創(chuàng)作完成之后,即以場上演出與案頭閱讀兩種方式同時流傳。在案頭閱讀的流傳體系中,《蝴蝶夢》先后經(jīng)歷了抄本與刊本兩種文本形態(tài)。其抄本現(xiàn)已不可得見,刊本則得以保存。
戲曲在明代已經(jīng)開始分擔傳統(tǒng)詩文抒情遣懷的功用,以一種新的抒情文學形態(tài),參與到文學創(chuàng)作體系中來。戲曲,尤其是傳奇,成為新時代中具有新鮮活力的文學與藝術,吸引著越來越多文人乃至武將的眼光。明代家樂的存在,成為戲曲研究中一種不可忽視的影響力量。蓄養(yǎng)樂班的家主們,于日常戲曲欣賞的耳濡目染中,獲得戲曲心理親近感的同時,也完成了戲曲專業(yè)素養(yǎng)潛移默化的熏染。當現(xiàn)實中情感被觸發(fā),情緒宣泄需要借助文學或藝術來表達時,戲曲于他們便自然而然成為一種被優(yōu)先考慮的表達形式。同時,戲曲不受傳統(tǒng)詩歌抒情“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審美束縛,其文本篇幅與抒情傳統(tǒng)成為自身優(yōu)勢,得到越來越多的青睞。故而,即便武將出身如謝弘儀者,當現(xiàn)實中遣懷興寄有需之時,戲曲便成為其創(chuàng)作之選擇。由《蝴蝶夢》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謝弘儀于戲曲創(chuàng)作非但不是偶爾興起客串之,而是擁有相當?shù)膽蚯鷮I(yè)知識與經(jīng)驗,且有獨立之思考與自我之堅持,并不愿人云亦云以從俗。謝弘儀的戲曲思想雖未形成一套完整高深的理論體系,但其由現(xiàn)實而來的樸素實用的戲曲認知與實踐經(jīng)驗卻不容忽視。一生只作一劇的謝弘儀,于《蝴蝶夢》用心遣力甚深?!逗麎簟穫髌?,案頭閱讀于今不絕,梨園搬演迄今不息,絕非歷史之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