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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電波

2018-08-17 05:59季宇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團長電臺老李

季宇

1

吃晚飯時,傳達室送來了電報。父親打開來,盯著電報紙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了一句:“老李不行了。”老李叫李安本,“他是我?guī)煾?,”父親總是這樣說。1941年皖南事變后,他和父親曾在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共過事。那是一段算是戰(zhàn)友、又不是戰(zhàn)友的奇特的經(jīng)歷。

接到電報第二天,我便隨父親去了青城。那是1985年,我還在上大學(xué),正趕上寒假,便隨父親一起去了。我們趕到時,李安本已陷入昏迷,第二天上午便去世了。幾天后舉行了追悼會。前來參加追悼會的多是父親的老上級、老戰(zhàn)友,他們都是從外地專程趕來的。其中包括從南京前來的顧少賓將軍。他是原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團長,解放后曾在南京軍區(qū)任職,是追悼會上職務(wù)最高的。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去世竟然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青城市的領(lǐng)導(dǎo)。追悼會開得很隆重,但父親卻感嘆道,老李落實政策,沒享幾天清福就走了。言語中充滿了惋惜之情。

李安本(我叫他李伯)生前我曾見過幾次,有兩次是隨我父親去的。后來,為了幫助父親編寫《新四軍通信兵史料》,我又去找過李伯一次,向他請教有關(guān)電臺方面的知識。那時,李伯尚未落實政策,還住在鄉(xiāng)下。1983年前后,在我父親等老戰(zhàn)友的努力下,組織上恢復(fù)了他的抗戰(zhàn)老兵待遇,這時他已患上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他對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了,包括他的子女,何況我的父親?不過,盡管如此,我父親每次去青城,還是要去看他,陪他坐一會兒,說一會兒話。當(dāng)然,這種談話毫無意義,完全是一種感情上的寄托。

就在他去世前一年,我還陪父親去看過他一次。當(dāng)時,李伯住在一家養(yǎng)老院里(這也是我父親找當(dāng)?shù)孛裾块T設(shè)法解決的)。乍一看上去,他和以前并無太大的變化,除了胖了一些。他原先是個又黑又瘦的小老頭,不知是用藥的原因,還是失去了記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緣故,現(xiàn)在卻胖了一圈,反倒比以前富態(tài)了不少??吹贸鰜?,他的子女對他照顧不錯,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人也打理得干干凈凈,盡管滿臉褶皺,身體卻很硬朗,根本不像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他一見我們便伸手要煙?!八莻€大煙鬼子!”父親對我說過,“過去一天能抽兩包煙?!备赣H每次去看他都要帶上幾條好煙。不過,隨著年齡增大,醫(yī)生不讓他多抽。因此,他的子女們便對他嚴格控制,定量供應(yīng),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發(fā)五支煙,絕不再多??伤麤]一會兒就抽完了,便四處找煙。但養(yǎng)老院的人事先都得到過交代,誰也不會給他,他便急得四處亂轉(zhuǎn)。有一次,他在地上撿煙頭被發(fā)現(xiàn),家人便對他的看管更嚴了。

我們到來后,他便沖我們嘻嘻笑著,手里做著夾煙的動作,缺了門牙的口腔中發(fā)出哧哧的聲音,那目光中充滿了祈盼和渴望。父親看著他那副可憐憐巴巴的樣子,忍不住便掏了一支煙給他。他竟像孩子似的笑了,雙手握住煙卷,點燃后,三口兩口便抽完了。那個貪婪的勁兒讓我驚嘆不已,忍俊不禁。

據(jù)他兒子介紹,李伯除了不認人、不記事外,身體各項指標都很好,而且食欲旺盛,嘴特別饞。尤其是肥肉,吃起來沒個完。只要看見別人吃東西,他就會眼巴巴地站在一邊瞅,拉都拉不走?!澳莻€饞勁,好像八百年沒吃過東西,”他兒媳婦笑著說,“外人不了解,還以為我們怎么虐待他哩!”但醫(yī)生交代了,不能讓他多吃,否則消化不了,會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家里人不得不把吃的東西藏起來,按照定量給他吃。據(jù)醫(yī)生說,這種病就是這樣,由于大腦部分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導(dǎo)致行為能力大大降低,包括生理機能也經(jīng)常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實在讓人悲哀。

2

關(guān)于李伯的故事,我并不陌生,因為父親不止一次和我講過。當(dāng)年,他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聽起來也讓人啼笑皆非,難以置信?!八麄凃_了我!”李安本曾經(jīng)抱怨說,我父親對此也不否認,如果說這也算“騙”的話。

1941年1月,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fā)生后,為了粉碎國民黨的反共高潮,中央軍委發(fā)布命令重建新四軍,皖中獨立師也接到命令,立即沖破封鎖線,向江北集結(jié)。3月初,部隊開始行動,但在繁昌一帶遭到日、偽軍和國民黨的重兵圍追阻截。師長決定第三團掩護主力突圍。團長顧少賓下令不惜流完最后一滴血,也要保證完成任務(wù)。戰(zhàn)斗打得異常艱苦,五天后終于接到師部的電報,大部隊已突破重圍,令第三團迅速擺脫敵軍,向蕪湖方向突進,與大部隊會合。但是,此時敵偽軍一萬多人已形成合圍,敵眾我寡,向東突進已無可能。于是,團長顧少賓下令向南迂回,帶領(lǐng)殘部三百余人進入白馬山區(qū),以保存實力,等待時機?!斑@個決定完全正確,”父親對我說,“敵軍十幾倍于我們,硬拼肯定不是辦法?!?/p>

團長顧少賓那時才三十出頭,但已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是紅小鬼出身,14歲時就隨父兄參加了著名的六霍起義,之后又經(jīng)歷了五次反圍剿,具有豐富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他把部隊帶進白馬山區(qū),這里山高林密,地勢險峻,易于隱藏,使部隊暫時脫離了危險。但糟糕的是,在撤退中,我們的電臺被打壞了,電報員也犧牲了?!斑@事麻煩大了!”父親對我說,沒有電臺就等于是聾子、瞎子,失去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事實上,在很長時間里,上級也沒有我們的消息,以為我們團全部犧牲了。據(jù)后來師部電臺的同志說,我們團失聯(lián)后,新四軍總部和師首長都非常焦急,下令各部電臺沒日沒夜地連續(xù)呼叫了好幾個月,都沒有絲毫回音,這才做出了最壞的判斷。

白馬山區(qū)由許多山嶺構(gòu)成,地形復(fù)雜。往北、向西幾百里,都是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人跡罕至;南邊老爺嶺、仙女峰一帶是國民黨的防區(qū),而東邊的丘陵地帶,包括青城市在內(nèi),則由日軍和偽軍駐防。第三團進入白馬山區(qū)后,顧團長多次派人下山尋找當(dāng)?shù)亟M織,都毫無頭緒。“當(dāng)時青城地下黨全被破壞了,”父親說,“就在我們退往白馬山前不久,由于叛徒出賣,青城地下黨遭到毀滅性打擊,徹底癱瘓。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們后來了解到的?!?/p>

據(jù)我父親說,他們在白馬山困了五個多月,對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不過,雖然條件艱苦,但部隊憑借山林的掩護,與敵巧妙周旋,生存下來。當(dāng)?shù)匕傩章犝f新四軍回來了,都很興奮,暗中給我們送衣送糧,傳遞情報。敵偽軍惱羞成怒,他們一邊加緊清剿,一邊對私下“通共”的百姓實施殘酷的鎮(zhèn)壓。泥埠橋附近的上渡口村,由于村民賣糧給我們,竟然遭到了屠村的血腥報復(fù)。全村老少婦孺百余口無一幸免。他們還把死去的村民開膛破肚,吊在橋頭兩邊的大道上示眾,一連數(shù)日。當(dāng)時正值夏季,腐爛的尸體臭味彌漫至幾里開外?!澳乔榫罢媸菓K不忍睹,”我父親幾十年后對我講起這事還悲憤難抑。“這幫王八蛋,簡直喪盡天良!”

當(dāng)時,青城敵偽軍中最囂張的是趙九的部隊。趙九外號九混子,原是青幫“萬”字輩的頭目,手下門徒眾多,后因犯了案子上山當(dāng)土匪,拉起隊伍,成了當(dāng)?shù)匾话浴G骞矔r,他投靠國民黨新編四十九師,積極剿共,后與師長鬧翻,又帶隊投靠了日本人,被任命為青城保安旅旅長。上渡口村血案就是他一手炮制的。

“這個王八犢子!”顧團長聽了報告,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手背上頓時鮮血淋漓。衛(wèi)生員見了上前要替他包扎,卻被他猛地推開了?!叭ィグ牙蠗钫襾?!”他大聲吼道。

老楊是團參謀長。部隊突圍時,政委和其他團干部都犧牲了,只剩下他和顧團長兩人?!袄蠗畎。眻F長一見他便說,“這個趙九太可惡了!你說怎么辦?老百姓可是在看著咱們哩!”

老楊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二話沒說便脫口而出?!按?!”他說,“打這小狗日的!”

3

一個多月后,我們得到情報,趙九丈母娘過壽。這個丈母娘是趙九最寵愛的五姨太的母親,家住赤沙鎮(zhèn),趙九要帶五姨太前來賀壽。赤沙鎮(zhèn)有一個偽軍據(jù)點,平時駐扎著一個排的偽軍。壽誕這一天,為了確保安全,保安旅又增派了一個連前來護衛(wèi)。盡管如此,但赤沙鎮(zhèn)遠離青城市,一旦打起來,青城的敵人短時間很難增援。顧團長當(dāng)即決定采取行動。按他的部署,一營從東邊攻入鎮(zhèn)子,二營在鎮(zhèn)外負責(zé)實施包抄,三營作為預(yù)備隊,負責(zé)接應(yīng)。據(jù)我父親說,第三團突圍后雖然犧牲很大,但對外仍號稱三個營的建制,實際上每營不過一百多號人,只能相當(dāng)于過去的一個連。不過,這個兵力足以解決赤沙鎮(zhèn)的偽軍?!耙床淮颍蚓痛騻€漂亮!”顧團長在出發(fā)前說,“決不能讓趙九這個王八犢子跑了!”戰(zhàn)士們躲在山林中,憋屈了小半年,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于是都嗷嗷叫地說等著瞧吧,這回非扒了趙九的皮。

當(dāng)天晚上的戰(zhàn)斗極為順利。不到一個小時,一個連的偽軍就被消滅了,炮樓也被端掉,但在清點戰(zhàn)場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趙九的蹤影,原來那天趙九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前來。大家雖有些遺憾,但這一仗卻打出了我軍的威風(fēng),老百姓歡欣鼓舞,見面時都暗中伸出四個手指示意,意思是新四軍回來了,看怎么收拾這幫家伙。一些敵偽軍聞訊也深感恐懼,不得不有所收斂,平時都龜縮在炮樓和軍營里不敢露頭。更讓人高興的是,這一仗還從炮樓里繳獲了一部電臺。

繳獲電臺的是一營的老彭。他原是三連二班的班長,安徽阜南人,從小習(xí)武,做過刀客,平時身后總是背著一把大刀。“那刀長三尺、寬兩寸,”我父親用手比劃了一下說,“足有十來斤重,別人拿著都費勁,可在老彭手里卻是小菜一碟,使起來快如閃電,力大無比?!蹦翘欤谝粋€沖進炮樓,揮起大刀,所到之處,血光閃爍,尸體躺倒一片。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電臺,知道這是個寶貝,便興沖沖地抱了回來,老遠就沖著團長喊看我找到了什么。團長正在窩棚前聽取匯報,抬頭一看也叫了起來:“我的天啦,這是什么?”參謀長老楊也跳了起來,一迭聲地喊:“電臺!嚯,電臺啊,哪來的電臺?”

老彭得意地說是他繳獲來的,老楊說沒壞吧,老彭說壞不壞不知道,不過,我可一樣也沒拉下,全搬來了。說著,一揮手,跟在他后邊的幾個戰(zhàn)士,有的扛著干電池,有的抬著手搖發(fā)電機,忽啦啦擺下一大片。老彭過去曾在團部當(dāng)過警衛(wèi)員,團部的報務(wù)員和他是老鄉(xiāng),平時聒蛋時和他聒過一些關(guān)于電臺的知識,因此對于這些嘀嘀噠噠的玩意兒略知一二?!昂冒?!”老楊當(dāng)胸杵了他一拳,“你小子這回立了大功!”他興奮地說。

團長也很高興,看著地上的無線器材,說這下好了,馬上可以和上級聯(lián)系了。“人呢?”他看了老彭一眼,“把人帶過來!”

“啥人???”

“電報員啊!”

這一問,老彭忽然叫了起來?!鞍?,糟了!”他一拍腦袋。當(dāng)時光顧著搬機器了,把這茬兒給忘了。至于電報員哪兒去了?要么跑了,要么早成了刀下之鬼。眾人聽他這樣一說,剛才的高興勁兒頓時涼了半截。沒有電報員,這東西就是一堆廢鐵,一錢不值。

不過,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第二天,團長和參謀長把偵察排長黃二虎找來商量,能否弄個舌頭回來?!翱蛇@談何容易?”我父親說,“敵人報務(wù)員大多窩在家中,很少露頭,而且電報室是機要重地,警衛(wèi)森嚴?!本驮诖蠹乙换I莫展時,一個人開始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視野里。

他就是李安本。

4

發(fā)現(xiàn)李安本是我父親的功勞。“這事得感謝你爹?。 鳖檶④姡吹谌龍F原團長顧少賓)對我說,有一次我隨父親去南京看他,說起這事他便用手指著我父親哈哈大笑,語氣中滿是贊揚。我父親也甚是得意。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天,團長和參謀長找黃二虎商量時,我父親就在一邊。我父親參軍前,曾在安徽省立大學(xué)(即今天的安徽大學(xué)前身)就讀,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參加了新四軍,當(dāng)時才21歲,在團里任文化教員。部隊突圍后,他的主要工作是協(xié)助杜參謀籌集糧食。一天,他去油嘴坊籌糧,無意中得知鄰村桃花塢有一個人在青城電報局供職,每兩個月回來探家一次。我父親一聽便留了心,回來時路過桃花塢便順便打聽了一下,果然不錯。“這人名叫李安本,而且就是干這個的!”我父親說著做了一個拍電報的動作,嘴里還嘀嘀噠噠來了兩下。他當(dāng)即把自己的想法與老彭一說,老彭立馬一拍大腿,叫了一聲好?!澳阈∽?,到底是喝過墨水的,腦子就是快??! ”

說來也巧了,就在我父親他們離村時,李安本回來了。據(jù)我父親說,原本他們是想報告團長后再作決定,可現(xiàn)在來不及了。如果錯過機會,說不定又得等上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案砂?!”老彭說,沒啥大不了的。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澳銊e看這家伙,大字不識幾個,”我父親說,“但滿腦子戲文,還一套一套的?!敝蟮氖卤阕兊煤唵瘟?,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略施小計,但按李伯的講法,則是我父親騙了他。

李安本家住在村子?xùn)|頭。我父親找到他時,他剛到家不久,正在樹陰下休息。他長得很瘦,皮膚黑黑的,修頂,腦門光溜溜的,腦殼周圍留了一圈稀拉拉的頭發(fā)。乍看上去顯得年紀不小,實際上才三十來歲。一雙金魚眼朝外鼓著,顯得很突出。由于天氣熱,他脫了長衫,敞著懷,躺在涼椅上,蹺著二郎腿,一邊喝茶抽煙,一邊搖著蒲扇。嘴里還輕輕地哼著戲文:

奴本是清白家婚姻早定,

十六歲結(jié)絲羅兩下成親。

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除了擺放著茶壺,還擺著一塊象征身份的懷表,表鏈沿著板凳的邊沿拖了下來。我父親走過去叫了他一聲,他撩起眼皮,鼓起金魚眼瞟了我父親一下,眼一閉又唱了起來:

我丈夫愛習(xí)武英雄情性,

他去到玉門關(guān)遠遠從軍。

……

瞧他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父親心里想,這家伙譜還不小!屁大的官不是,倒還拽得像根麻花似的。不過,當(dāng)時只能忍著,直到他唱完了這段,端起茶壺喝茶時,我父親才又叫了一聲。

“什么事?”他顯得頗不耐煩。我父親按照事先想好的理由,正要向他說明來意,他卻打斷了我父親的話。

“你小子哪來的?”

他一聽就知道我父親不是本地人。我父親告訴他,他是油坊嘴孫六公家的侄子,從外地來投親的。“這些都是事先想好的。”我父親對我說。孫六公是村里的保長,他在當(dāng)?shù)厥情_油坊的,李安本一聽態(tài)度略有好轉(zhuǎn)。我父親接著便說明來意,說是家父的收音機壞了,孫六公讓我來請您幫著修一修?!傲f了,”我父親忽悠道,“要說這收音機,方圓幾十里也就是賀先生懂的?!崩畎脖韭犃诉@話便面露得意之色,端起茶壺咕咕地吸了兩口,又哼哼嘰嘰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哦,東西呢?拿我看看。”

“在家里哩,”我父親說,“還要勞煩賀大哥辛苦跑一趟?!?/p>

“什么?”李安本一聽臉就掛了下來?!笆裁垂菲ㄍ嬉?,我可沒那閑工夫!”

我父親連忙賠著笑臉說,這收音機是家父的寶貝疙瘩,一刻也不肯離手,實在沒辦法。我父親這樣說倒也合乎情理,因為收音機在當(dāng)時極為金貴,除了有錢人家一般人買不起。為了說服他,我父親掏出一塊銀元在石頭上敲了敲,然后擺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衫畎脖具B眼皮都沒撩一下,便擺起手說:“去去去,你們愛修不修!大熱天的我可不想找這個罪受?!闭f著,扔掉手中的煙頭,隨手又卷了一根煙點著了。我父親注意他的手指頭焦黃焦黃的,知道這家伙煙癮不小,便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拆開的三金牌香煙?!斑@煙是南洋兄弟煙廠生產(chǎn)的,” 父親對我說,“是我們打赤沙鎮(zhèn)炮樓時繳獲的,屬高檔煙卷,帶嘴的那種?!蔽腋赣H帶了幾包在身邊,是買糧時用的。

“來來,抽根煙,”我父親剛掏出煙卷,就發(fā)現(xiàn)李安本的眼睛一亮,隨即口氣便發(fā)生變化。

“什么牌子的?”

“三金牌。”

李安本咂了一下嘴:“我說的是收音機。”

我父親答曰地球牌。

“哦哦,美國貨,”他一邊點著煙,一邊很內(nèi)行地說,“超外差式長短波的,這收音機不錯啊?!闭f著,又朝煙卷盒努努嘴:“還有嗎?”

我父親又掏出一包。他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你行啊,”說著站起來,說了聲走吧,伸手便把兩包煙揣進了褲兜里。

出了村不久,李安本便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但想退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澳銈兪鞘裁慈??你們想干什么?”他驚慌地叫起來。到了這時候,我父親也明人不說暗話了,向他亮了底牌?!鞍眩撬睦蠣敚ㄖ感滤能姡┌?,”李安本哭唧唧地說,又是作揖,又是告饒?!疤斓亓夹模铱蓻]干過壞事,在電報局也就是混口飯吃。”我父親知道他誤解了,便解釋說,你別怕,我們不是抓你,就是請你幫個忙?!笆裁疵??”李安本說著,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只要我能幫的,我一定幫,這沒的說的,你們放了我吧?!蔽腋赣H說,你跟我們走一趟,到時就知道了??衫畎脖疽宦犝f要上山,又擔(dān)心起來,說什么也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彭有些不耐煩了,掏出槍來頂住他的腦門子說,你啰嗦個啥?走不走?再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一伸手把他拎了起來。

“這小子嚇壞了,”許多年后,顧將軍對我講起那天的情景仍然忍俊不禁?!八粠У轿颐媲埃鳖檶④娬f,“渾身上下一個勁地篩糠,就像打擺子似的。直到我向他說明了意圖,他才稍稍放松下來?!?/p>

“我能抽根煙嗎?”這之后他開口道,剛才一路上光顧著害怕了,他這個嗜煙如命的人居然連抽煙都忘了?!俺榘桑鳖檲F長說,還掏出自己的煙遞給他。李安本一連抽了兩根,立即來了精神?!昂昧耍彼f,“你們的電臺在哪里?讓我看看?!?/p>

杜參謀說:“軍用的,你會嗎?”

李安本的金魚眼睛向上一鼓:

“你說呢?”

那神情頗為不屑。顧團長揮揮手,把他帶進了團部——那是一個簡易的茅草棚。電臺就放在那里。李安本走過去撣了一眼,便說:“這是美國貨,哈特萊線路,”他撥弄了幾下發(fā)報機,嘴里咕噥了一句,“貨色不錯?!苯又挚词請髾C,“這是三回路再生機,赫芝式天線——這東西哪來的?”

“繳來的。”

“保安旅的?”

“你怎么知道?”我父親說。

“日本人不用這個,這是原先國民黨的裝備?!彼@得很內(nèi)行。我父親一聽有門,連忙問他會用嗎?他的金魚眼又是一鼓:

“你說呢?”

瞧他那模樣,我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就在十幾分鐘前,他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嚇得差點沒尿了,一轉(zhuǎn)眼便又牛皮哄哄起來?!斑@小子就這德性!”我父親笑著對我說。

5

不過,李安本的能力確實沒話說,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yù)想。不僅收發(fā)報樣樣嫻熟,而且機務(wù)上也有一套。電臺出個小毛病,他搗鼓幾下就能搗鼓好。據(jù)我父親說,后來他們團與江北聯(lián)系上了,軍部幾個老報務(wù)員都說,你們哪來的這個高手,年輕點的報務(wù)員根本接不了他的招。據(jù)說,一般好的報務(wù)員每分鐘發(fā)報120碼,收報140碼,但李安本每分鐘發(fā)報達到180碼,收報達到200碼以上,而且手法嫻熟,干巴利脆,點劃清楚。像比較容易混淆的4和6,還有英文的L和C,都拍發(fā)得極為準確??偛繄髣?wù)員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飛錘。年輕的報務(wù)員一聽飛錘上機,都很緊張,因為稍微慢一點,他就要求換手?!八氖址ㄌ炝?!”有個報務(wù)員后來對我父親說,“每次收他的報都要收出一身汗。有些年輕的頂不住了,只好找老的來替換?!?/p>

李安本哪來這么好的技術(shù),而且對軍用電臺也如此熟悉?起先大家并沒在意,包括團長在內(nèi)。當(dāng)時,大家最關(guān)心的是盡快和上級取得聯(lián)系。第三團從繁昌突圍后,電臺雖然被打壞了,但密碼本卻由杜參謀帶了出來。當(dāng)晚,顧團長便起草了一份致師部的電稿,由杜參謀轉(zhuǎn)譯加密后交由李安本發(fā)送。

“OK,”李安本當(dāng)時便打保票說,“我保證發(fā)出去,不過,我有個條件?!?/p>

“什么條件?”

“發(fā)出去后你們得放我回去?!?/p>

“這個當(dāng)然,”我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當(dāng)天夜里,第一次發(fā)報開始了。團長、參謀長、杜參謀和我父親全都圍在電臺旁,看著李安本發(fā)報,大家的心情既興奮又急迫。李安本戴上耳機,熟練地調(diào)試了一下發(fā)報機,接過杜參謀遞上來的加密電碼,說行了,把呼號給我吧。

“呼號?”杜參謀一愣,“啥呼號?”

李安本金魚眼向上一鼓:“呼號就是呼號,你說啥呼號?”

杜參謀說,這個他還不清楚,報務(wù)員犧牲時也沒說。“那就發(fā)不了了?!崩畎脖景讯鷻C一摘,轉(zhuǎn)身出了窩棚。我父親連忙追了出來,問他怎么了,他說你們不相信我,還找我來干什么?我父親說沒有啊,“那為何不把呼號給我?”他說。

原來,他是誤解了。經(jīng)過解釋,他才明白呼號只有報務(wù)員掌握,而其他人確實不知道。李安本聽了神情有所好轉(zhuǎn),但他告訴我父親,發(fā)報必須有呼號。“就像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他解釋說,“每部電臺也有一個名字。它是用來識別身份的,這個名字就是呼號,而且這個呼號是不重復(fù)的,所以你才能在茫茫天際中數(shù)以萬計的電磁波中找到它?!?/p>

“沒有不行嗎?”

“你說呢?”他的眼睛又是一鼓。

我父親把李安本帶到團長面前,聽了他的詳述,顧團長問他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李安本搖了搖頭。

參謀長老楊有些泄氣,說忙活了半天白忙了。顧團長顯然也有些沮喪,但他并沒有表露出來。他對李安本說,老鄉(xiāng),讓你辛苦了,現(xiàn)在時間不早了,你抓緊休息一下,明天就派人送你下山。說著,把自己的休息的窩棚讓給了李安本。老彭這時走過來,手里端著一個碗,碗里有兩個煮雞蛋?!澳阈∽用孀哟罅?!”他說,“這是團長犒勞你的?!?/p>

李安本伸手抓過雞蛋——那雞蛋還熱乎著——在地上一叩,便剝了蛋殼塞進嘴里。晚上的野菜粥難以下咽,他沒吃幾口,肚子早餓了,見到雞蛋便狼吞虎咽起來?!昂贸裕彼B聲說著,由于吃得太猛,一下噎住了,我父親把水壺遞過去讓他慢慢吃,沒人和他搶。他喝了兩口水,臉憋得通紅,等到一口氣剛喘上來,又忙不迭地剝起第二個雞蛋往嘴里塞。“你們怎不吃?”他一邊吃,一邊抬頭來看著我父親和老彭?!拔覀兛蓻]這個福分,”老彭說,“這可是山上剩下來的最后兩個雞蛋了,連傷病員都沒撈到吃,倒便宜你了?!?/p>

李安本聽了這話,愣了一下。他看著我父親,那眼神似乎在求證。我父親說,快吃吧,吃了好睡覺。

第二天一早,李安本起來后,對我父親說,我想見團長。“什么事?”我父親問?!斑€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彼f。

“什么辦法?”

“盲發(fā)?!?/p>

“盲發(fā)?”

“是的?!?/p>

我父親把他帶到團長面前,李安本把盲發(fā)的原理向團長做了簡要的說明。他說,這是一種特殊或緊急情況使用的通訊手段?!叭绻泻籼?,”他進一步解釋說,“電臺與電臺之間是點對點發(fā)送,而盲發(fā)則是把自己電碼公開播送出去,所有的電臺都可以收到,包括敵人?!?/p>

“你是說,這可能使我們暴露?”團長說。

“對,”李安本說。

“那我們的上級一定能收到嗎?”

李安本說,這要看你們上級的電臺是不是一直在監(jiān)聽?!叭绻堑脑挘彼f,“肯定會收到?!?/p>

團長聽后沉吟了一下,李安本似乎看出了他的擔(dān)憂?!半m然敵臺也能收到,”他進一步解釋說,“不過他們并不一定能破譯電報的內(nèi)容,除非他們掌握了你們的密碼?!?/p>

“我明白了,”團長聽后一揮手,令人馬上找來參謀長。兩人稍作商量便做出了決定?!鞍l(fā)吧,”他說,“這個險可以冒一冒?!彪S后便重新擬了一個簡單的電稿,內(nèi)容大意是:“第三團呼叫師部,請回復(fù)。詳情等恢復(fù)聯(lián)系后再詳報?!彪姼逵妹艽a轉(zhuǎn)譯后,立即交由李安本發(fā)送。此后,整整一天,窩棚里“嘀嘀噠噠”的電報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大家都知道,這聲音就是希望,就是盼頭,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李安本顯得很賣力,每隔一段時間就發(fā)送一次,并隨時監(jiān)聽。連吃飯時都戴著耳機,生怕誤了接收。團長看他辛苦,下令炊事班搞好伙食。當(dāng)時山上條件艱苦,官兵們主要以野菜為主,每頓飯只放很少的糧食,而且一天只吃兩頓飯,包括團領(lǐng)導(dǎo)在內(nèi)。但炊事班按照團長的指示,保證李安本一日三餐頓頓凈米飯,還有野兔或野雞供其佐餐。這些野味都是團長讓人打來的。團長還動員警衛(wèi)員把他保存的一條煙也拿出來送給李安本。這煙是警衛(wèi)員專為團長和參謀長留的。

從白天到深夜,十幾個小時過去了,李安本一直不停地發(fā)報、監(jiān)聽,但卻沒有上級的半點回音。到了半夜,實在頂不住了,這才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他又繼續(xù)拍發(fā)、監(jiān)聽。電池用完了,便用手搖發(fā)電機充電。在他的指導(dǎo)下,團里專門派了兩個戰(zhàn)士負責(zé)此事。應(yīng)該說,李安本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賣力。當(dāng)然,他這樣做也有私心。“我想早點交差,早點回家?!崩畈髞韺ξ艺f。然而,一天又過去了,仍然沒有上級的任何回音。李安本也有些泄氣了,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不過,他敢肯定,問題不是出在他這邊。“這個我有把握,”他說。他還告訴我父親他們,他在報頭上加了三個A,表示萬萬火急,如果你們上級收到的話,會第一時間回復(fù),決不可能耽擱。至于問題出在何處,他也鬧不明白。

雖然與上級的聯(lián)系沒有成功,這令我父親他們很感失望,但失望之余卻有意外收獲。那就是兩天來李安本在監(jiān)聽中居然獲得了不少敵偽軍電臺之間相互聯(lián)絡(luò)的信息?!斑@太重要了!”我父親告訴我,當(dāng)時敵人并未發(fā)現(xiàn)我們已有電臺(赤沙鎮(zhèn)之戰(zhàn)后,炮樓被炸毀,敵人并未意識到電臺已落入我軍之手),通報相當(dāng)大意,密碼也簡單,尤其是偽軍,有時為了圖省事干脆用明碼聯(lián)絡(luò)。從敵偽軍的通訊中,我們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那就是赤沙鎮(zhèn)之戰(zhàn)后,敵偽軍調(diào)集了大批部隊,從蕪湖、繁昌增派了一個中隊的日軍和兩個團的偽軍,加上青城原有的兵力,總數(shù)達到九千余人,打算近期對白馬山區(qū)進行清剿,徹底消滅第三團。更讓人震驚的是,駐扎老爺嶺、仙女峰的國民黨駐軍居然也與敵偽軍有電報來往。這意味著我軍將兩邊受敵。

獲知這一情報后,團長立即采取應(yīng)對措施。為了粉碎敵偽軍的清剿計劃,他決定把全團化整為零,以營為單位,分散活動。與此同時,讓杜參謀和我父親督促李安本繼續(xù)與上級聯(lián)絡(luò),并隨時監(jiān)聽敵臺的動向。

然而,就在這當(dāng)口,李安本說什么也不干了。

6

“我得回去了,”第四天早上,他一起床就對我父親說?!斑@連頭帶尾都五天了,我再不回去,家里該急死了!”

他說的倒是實情,但他如果一走,所有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了。團長讓杜參謀和我父親做做他工作??烧勗挷⒉煌稒C,不論我父親他們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他說,我該干的都干了,你們也看到了,可聯(lián)絡(luò)不上,這也不能怪我?!皼]希望了,”他一邊搖頭一邊說,“如果你們上級在監(jiān)聽,早就收到了?!?/p>

“這不可能!”杜參謀有些火了,“你少說喪氣話!”

“我說的是事實,這都第五天了?!?/p>

“只要堅持,就一定能成功。”

李安本眼睛一鼓,叫了起來:“你們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們說什么了?”杜參謀更惱火了,“找你來就是干這事的,任務(wù)沒完成,你就休想走!”

杜參謀一發(fā)火,李安本也有些害怕了。他哭喪著臉說:“那要永遠聯(lián)絡(luò)不上呢?”

“這不可能!”

眼看事情鬧僵了,這時團長走了過來。他對杜參謀說:“老杜別發(fā)火,有話平心靜氣說?!苯又?,在李安本對面坐下來,和他拉起家常,問他今年多大了。李安本說他是民國二年生人,屬牛?!澳俏掖竽闳龤q,”團長說,“我是屬狗的,叫你一聲老弟吧。老弟啊,小日本侵略咱中國,壞事干盡,上渡口殺了多少人?你都看到了。我們是抗日的隊伍,咱們都是中國人,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難處,被困在了白馬山區(qū),你不幫我們誰還幫我們?”李安本聽著,苦著臉不吱聲。團長接著說,我們不會讓你白干,我們會付你報酬。說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卷法幣擺在李安本面前。

“這不是錢的事,”李安本瞥了一眼那卷錢,嘴里咕噥著說。

“不是錢,那是什么?”杜參謀有些不耐煩了。這時,參謀長老楊走了進來,他雙手捧著帽子,往團長面前一放,說:“就剩這么多了,我全搜羅來了?!蔽腋赣H伸頭一看,帽子里裝有五六盒香煙,有整包的,也有拆過包的,此外還有一些零散的煙卷?!斑觯萌コ榘?,”團長把帽子往李安本面前一推。這是他下令從全團官兵那里收上來的。李安本有些感動,他說團長你留著抽吧。“不用,我有這個哩,”團長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干煙葉,撕下一塊,捏巴了幾下,又撕了一塊舊煙盒的包裝紙,三下兩下便卷好一支煙。

“還有,這事我們欠考慮,”他一邊點著火,一邊對李安本說,“忘了通知你家里,我馬上就派人下山去辦這件事?!?/p>

李安本悶著頭抽煙,抽完了一支煙,才抬起頭來說:“那好,咱們說個天數(shù)吧,總不能沒完沒了。”

杜參謀在一邊聽不下去了:“你小子不識抬舉,和我們團長,還討價還價……”他的話沒說完,團長便一抬手把他打斷了。

“三天吧,”他想了一下說,“你再幫我們?nèi)?。?/p>

“好,說話算話!”李安本臉上有了笑意,他站起身,瞅了一眼那卷法幣:“那這錢……”

“這是給你的,拿去吧?!眻F長笑著說。

“那好,多謝長官!”他哈了哈腰,把錢揣進懷里。“我會好好干。”說完轉(zhuǎn)身走向電臺。杜參謀鄙夷地看著他的背影,嘴里小聲罵道:“什么玩意!”

團長離開時,我父親跟出來,說三天是不是太短了?要是還聯(lián)絡(luò)不上怎么辦?團長說還能怎么辦?我們不能強迫人家。這時,杜參謀也跟了過來,他說非常時期,顧不了那么多了。我父親也表示贊同,但團長手一擺:“我們不是土匪,我們是人民的軍隊!”

當(dāng)天下午,按照團長的指示,派老彭帶著一名戰(zhàn)士下山去給李安本家送信,事先編好理由,說是電報局有急務(wù),李安本回青城了,讓家里不要著急。老彭他們上午9點多鐘就下山了,可直到晚飯時還沒有回來。按照路程推算,他們早該回來了。團長有些擔(dān)心,又派了幾個人下山去查看。到了半夜,他們終于回來了,只見老彭渾身是血,和他一起下山的戰(zhàn)士早已昏迷不醒,被他背了回來。原來,油坊嘴、桃花塢一帶前幾天已經(jīng)駐滿了敵偽軍。老彭他們還沒進村就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邊打邊退。途中那名戰(zhàn)士背部中槍,老彭把他背回來后,由于失血過多,搶救無效,于次日凌晨死去。

這位犧牲的戰(zhàn)士也姓彭,由于年紀小,才17歲,大家都叫他小彭。小彭是安徽蒙城人,與老彭是皖北大老鄉(xiāng)。他參軍時才15歲,整天跟在老彭后邊,老彭一直把他當(dāng)作親弟弟。小彭犧牲后,老彭很難過,看到李安本就一肚子氣。“你給我記住,你小子欠我一條命!”吃早飯時他看見李安本便指著他鼻子罵。李安本那天早上起來也聽說了這件事,心里本有些歉意,但他這人偏偏嘴■,眼睛一翻說:“這也不能怪我啊,又不是我要他去的。”他原意是想開脫自己,但這話聽上去卻太扎心了,老彭肚里的火陡地竄了上來,上前一把抓住李安本,右手呼啦一下從背上抽出大刀片子。我父親恰好在旁邊,一看不好,連忙上去抱住老彭。老彭一抖胳膊把我父親撂在了一邊,說我宰了這小兔崽子,就在這時平地響起一聲雷:

“住手!”

我父親扭頭一看,原來是顧團長?!八芍劬Γ樁細馇嗔?!”我父親對我說。就在老彭愣神的當(dāng)口,他幾步邁了上去,把李安本拉到一邊?!澳阆敫墒裁??”他指著老彭說,“是我派你們?nèi)サ模衬憔蜎_我來!”老彭一聽這話,手中的刀便■一聲落了地,眼淚簌簌地往下滾。

顧團長神情和緩了一些,走過去,從地上撿起刀來插在老彭的身后?!昂昧耍瑒e像個娘們似的!”他拍了一下他肩膀,“昨天的事我也很難過,但我們是革命軍人,犧牲是天經(jīng)地義的?!彼f?!翱伤灰粯樱彼檬种噶酥咐畎脖?,“他是老百姓,是我們請來幫助我們的。他做錯什么了嗎?沒有! 你給我記住這一點,人家沒有對不住我們,是我們對不住人家。我現(xiàn)在就警告你,你要再敢亂來,我非斃了你!聽見了沒有?”

“是。”

“大點聲!”

“是!”老彭雙腿一并,高聲答道。

7

三天轉(zhuǎn)眼過去了,上級依然沒有任何回音。李安本不知是因為拿了錢,還是因為有了盼頭,抑或是團長的誠意打動了他,因此表現(xiàn)得特別賣力。每天除了吃飯睡覺,處理WC,整天都守在電臺旁。就在這三天中,敵偽軍電臺之間的聯(lián)絡(luò)突然頻繁起來,次數(shù)明顯增加,有時一天高達十幾次,甚至幾十次之多,而且保密程度也加強了,很少出現(xiàn)使用明碼的情況。這說明敵偽軍可能要有什么大的行動。李安本把這個想法與我父親說了,我父親立即向團長報告。團長和參謀長都很重視,他們立即來到李安本面前,詳細了解情況。李安本說,敵臺頻繁聯(lián)絡(luò),一般只有在大規(guī)模的行動開始前才會出現(xiàn),而且從聯(lián)絡(luò)的電臺數(shù)量看,至少有四五十部電臺都在呼叫聯(lián)絡(luò),說明行動規(guī)模不小。這個分析言之有理,聯(lián)想到前幾天監(jiān)聽到的敵軍將對白馬山區(qū)進行清剿的情報,這次行動很可能就是針對第三團的。

“看來,敵人是要動手了!”團長立即做出布置,一邊派出偵察哨,一邊通知分散的各營做好應(yīng)對準備。

傍晚時分,守在電臺旁的李安本忽然叫起來:“快叫長官來!”“什么事?”我父親問?!拔矣星闆r要報告!”他說。

不一會兒,團長趕來了。

“太陽山!”李安本一見團長便叫了起來?!笆翘柹剑 彼麤]頭沒腦地上來就是這兩句,倒把團長弄愣了。

“你想說什么?”

“敵人明天要到太陽山!”李安本顯得有點激動。

“你怎么知道?”

原來,李安本剛才在監(jiān)聽時,有兩部電臺在通話結(jié)束后,突然用明碼打起招呼,一個說,明天太陽山見。另一個說,OK?!斑@都是平常養(yǎng)成的壞毛病,”李安本說,按規(guī)定報務(wù)員上機嚴禁私聊,更不能隨便使用明碼。“一看這兩個家伙就素質(zhì)不高?!崩畎脖驹u價說。在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

根據(jù)李安本提供的這一情報,敵人明天清剿的地點很可能就是太陽山,而這一帶正是第三團經(jīng)?;顒拥膮^(qū)域。半夜,派出去的偵察兵陸續(xù)返回。他們報告,大隊敵偽軍正向太陽山附近集結(jié),這與李安本截獲的情報完全相符。團長立即派人通知各營連夜撤離。

第二天,敵偽軍果然在太陽山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清剿,但由于我軍提前撤離,他們一無所獲,精心炮制的清剿計劃也隨之泡湯。

這件事李安本立了大功,就連杜參謀對他的看法也發(fā)生了改變。敵人的清剿行動先后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第三團由太陽山轉(zhuǎn)移后,撤向了獅子嶺一帶。這里山更高,林更密,敵軍幾次進山清剿不僅摸不到第三團的蹤影,還常常受到襲擊,損失不小。幾次下來,他們改變了策略,將獅子嶺團團圍住,嚴密封鎖,試圖困死第三團。

那段時間,李安本唉聲嘆氣?!八胱咭沧卟涣肆?,”我父親對我說,由于敵人封死了下山的道路,李安本想回去幾乎沒有可能。獅子嶺一帶雖然山勢險峻,易于隱藏,但下山的道路只有兩條,四周全是懸崖峭壁,或原始森林。可李安本并不死心,他找過團長幾次,纏著要回去。團長解釋說,眼下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不讓你走,而是你沒法走?!澳俏乙驳米?,”李安本說,“你們可是答應(yīng)過我的?!眻F長說,我是答應(yīng)過你,但現(xiàn)在下山很危險,我們是為你好。但李安本還是死活要試一試。

團長無奈,只得答應(yīng),派人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敵人封鎖很嚴,有一次護送李安本下山的同志還被敵人包圍了,好不容易才突了出來。有兩個戰(zhàn)士負了傷。李安本的腿也摔斷了?!斑@下好了,”我父親說,“他不得不死心了?!倍艆⒅\心中竊喜,他對我父親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叫人不留人天留人。這回咱們有時間了,還怕和上級聯(lián)絡(luò)不上???“那是啊,”我父親說,心里也是這樣想的。然而,這一來,李安本的情緒卻壞透了,整天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工作也明顯懈怠起來,上機時間大為減少,即便上機也打不起精神?!巴炅?,我讓你們徹底毀了,”他抱怨說,“家里人不知我死活,著急不說,飯碗也砸了,今后還咋活???”

有一天,他正在發(fā)牢騷時,參謀長老楊走了過來。老楊蹲在一棵倒下的大樹邊,卷了一支煙遞給李安本,自己也卷了一支。兩人點著煙后,老楊便開口說,李老弟啊,我知道這事讓你委屈了。想想對不住你,但你的損失我們會盡量彌補。你在山上這期間,算是為我們工作,我們會付你工錢。在這之前,我父親已經(jīng)了解過了,李安本每月在電報局的工錢是五十二塊?!拔覀冊俳o你加二十塊,怎么樣?”老楊說,“如嫌不夠,還可以再加,這些都好說?!?/p>

這番話都是老楊事先和團長商量好的。那段時間,參謀長和顧團長多次向我父親和杜參謀了解李安本的思想,從心里說,他們一方面寄希望于李安本,一方面也對他有歉意,但戰(zhàn)爭期間,有些事無法周全,也只能盡量對他做些彌補。

李安本聽了老楊的話,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他說,算了,你們也不容易。再說了,飯碗丟了,一點錢也彌補不來。老楊安慰他說,事已至此,補一點算一點。再說了,憑你的技術(shù),還怕他們不要你啊?過了這段時間,等你回青城,編個理由,我想他們還是會用你。李安本搖搖頭,意思是說那倒不一定,但說到技術(shù),他又有了底氣?!安皇谴档模彼麑蠗钫f,“要論技術(shù),他們可差遠了,全部加起來也不是個?!闭f到這里,他臉上露出了自得的神情。我父親這時也順毛捋了一把:“這我們早看出來了,你的技術(shù)可不是一般的厲害!”聽我父親這樣說,李安本就更高興了,嘴里連聲說那是,那是。

這次談話后,李安本情緒有了一定好轉(zhuǎn),也逐步安下心來。當(dāng)時,部隊從太陽山轉(zhuǎn)移時,為了保護電臺的安全,團里指定老彭帶一個班擔(dān)任護衛(wèi)。全班共11人,其中4人專職運輸設(shè)備和器材,其余7人加上老彭擔(dān)任警衛(wèi)。具體由我父親負責(zé)?!耙^對保證電臺的安全,更要保證老李的安全,”團長命令說,“哪怕你們?nèi)繝奚?,也不能有絲毫閃失!”到了獅子嶺后,敵人幾次進山清剿,為了確保電臺安全,團里決定成立無線通訊班,直屬團部,由我父親兼任班長,老彭任副班長,下設(shè)電臺組、警衛(wèi)組和運輸組,人員也增至15人,并配備了一挺輕機槍。其重視程度,不言而喻。不過,李安本對老彭當(dāng)副班長起先還有些顧慮。自打挨了團長的訓(xùn),老彭倒是沒有再找老李的茬,可他見到李安本仍然繃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李安本就有些擔(dān)心,悄悄和我父親嘀咕說,能不能換個人?我父親說,你一百個放心,老彭是什么人?別人不了解,我最了解。他還告訴李安本,老彭是他專門要來的,有他在我才放心?!翱墒?,”李安本依然嘀咕說,“就怕這人靠不住,他可是對我有氣?!蔽腋赣H說,有氣歸有氣,但老彭是黨員,他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李安本聽了將信將疑。

8

無線通訊班成立后,杜參謀按照以前的規(guī)定,憑記憶擬定了幾條紀律,并召集全班開了一次會進行宣布。這些紀律包括電臺使用、運輸和警衛(wèi)的職責(zé)等等。會議結(jié)束后,杜參謀把我父親拉到一邊說,秀才?。ㄎ腋赣H的外號),你想過沒有?老李在這里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走?!斑@倒是的,”我父親說。“他走了怎么辦?”杜參謀說,“團長說了,咱們得培養(yǎng)自己人啊?!薄斑@個主意好,”我父親當(dāng)即表示贊同。

“現(xiàn)在師傅倒是現(xiàn)成的。”

“你說老李?。俊蔽腋赣H看了一眼坐在遠處的李安本。杜參謀點點頭:“你看誰合適?”

“誰?”我父親愣了一下,因為他從未想過這件事。杜參謀笑瞇瞇地看著我父親,“你也別費腦子了,”他說,“我看這事非你莫屬?!?/p>

“我……”

“是啊,”杜參謀說,全團就屬于你文化高,上過大學(xué),還懂洋文碼子,最合適了。我父親一聽連忙推辭,說不行,不行,這玩意兒,我可是一竅不通。

“不通才要學(xué)嘛。”

“別,別……”我父親連連擺手說,“你可別打我的主意。”

“那你找團長說去吧?!?/p>

“說也沒用,”不知何時,團長走了過來?!斑@是命令?!彼粗腋赣H說。我父親央求道,團長啊,我這人腦子還行,就是手笨,怕是學(xué)不來,還是換別人吧?!皳Q誰啊?”團長眼一瞪,“就你了!不干也得干,不去就綁著去!”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明天就拜師!”走了幾步,他又轉(zhuǎn)過頭來說。

我父親這下沒轍了。杜參謀沖我父親做了個鬼臉,說:“我的話你可以不聽,團長的話你不能不聽吧?好好干吧,老弟?!蔽腋赣H說:“你這不是害我嗎?”杜參謀哈哈笑著說:“就算是吧?!?/p>

“沒辦法,我只好認了!”許多年后,我父親對我說,“團長做了這個決定,我只好服從?!钡诙?,舉行了拜師儀式。所謂儀式就是全班在一起吃了一餐飯。炊事班專門搞來了一點野味,燒了一大鍋。團長也來參加了。我父親當(dāng)著大家的面給李安本敬了一個軍禮,然后叫了一聲師傅,又敬了一碗酒,這拜師儀式就算完成了。

“你小子賺大了,”李安本事后對我父親說,“要擱平時,你不孝敬二十塊大洋,想拜我的師,門都沒有?!蔽腋赣H明白他的意思,便說:“誰叫咱倆有緣呢?”

“有緣個屁!”他說,“都是你害了我!”

我父親問他學(xué)電報這事難不難?他金魚眼一鼓,說難也難,不難也不難。一說到本行,他又神氣起來。我父親說多長時間能學(xué)會啊,他揚起腦袋,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說,這就要看你的資質(zhì)了。如果速成的話,最少得半年?!拔艺f的是入門,”他特別強調(diào)了一句,真要熟練了,沒個兩三年可不成。“不過嘛,”他又接著說,“碰上聰明的,一兩個月也能拿下?!?/p>

我父親說那好,你盡快教我,爭取兩個月,教會了你也好走人。他一聽,金魚眼又翻了上來?!皟蓚€月,就你?”語氣中滿是不屑。

“怎么了,不成???”

“你能和我比?”

我父親一聽便明白了,“這么說,你是兩個月就拿下了?”“可不是!”他金魚眼一鼓,又得意起來,“我可告訴你,全班就我一個,就連史密斯都驚呆了。”

“史密斯?”

“他是我們的洋教員,美國人。”接著,他又對我父親說,兩個月他發(fā)報速度就達到130碼,收報150碼朝上?!癎enius(奇才)!Genius(奇才)! ”史密斯當(dāng)著大家的面直豎大拇指。我父親問他是在哪學(xué)的,李安本愣了一下,支吾道上海,隨后便岔開了話題。

從10月份開始,我父親就開始了緊張的學(xué)習(xí)。要學(xué)的東西可不少,主要是拍發(fā)和抄收,這其中需要掌握中、英文電碼,常用英語及會話,通報英文縮語。此外,還有電學(xué)、機務(wù)常識、收發(fā)報機原理及維修等等。我父親在大學(xué)學(xué)過英文,因而常用英語及會話,包括英文縮寫等,都難不倒他。對于電學(xué)、收發(fā)機原理也一點就通。但收、發(fā)報對他來說就不那么容易。那嘀嘀噠噠的玩意兒,看似簡單,實則難度很大。這需要手腦很好地配合,用李安本的話叫心到手到。剛開始練習(xí)時,我父親根本摸不著頭腦?!斑@差事太苦了!”他叫苦連天地說。團長說再苦再難也得給我拿下。那段時間,我父親一有空就練。好在電臺有一個備用鍵,我父親就帶在身邊不停地練。有時在睡夢中也會下意識地“嘀嘀噠噠”幾下。老彭開玩笑地說,班長,你別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然而,盡管我父親十分努力,李安本仍然很不滿意?!澳阏@么笨?”他經(jīng)常訓(xùn)斥我父親。只要我父親一拍錯,他手中的樹枝便刷過來,在一邊啪啪地敲著。

“錯!錯!”

啪啪!

“重來,重來!”

啪啪!

“笨蛋!又錯了!……我就沒見過你這么笨的!”

班里的同志都看不下去了。有人提醒他說,老李啊,你別搞錯了,他可是我們班長?。 鞍嚅L又怎樣?”李安本眼一翻,班長歸班長,徒弟歸徒弟,平時他管我,練習(xí)我管他?!笆遣皇沁@個理?”他朝我父親說。

我父親心里有氣,但也不好發(fā)作,只好說:“老李說得對,嚴師出高徒嘛?!崩畎脖镜挂伯?dāng)仁不讓,他說我是為你好,以后你會感謝我。事實正是如此,許多年后,我父親參加豫東戰(zhàn)役。那是1947年,華中野戰(zhàn)軍司令員粟裕指揮圍殲國民黨整編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有一次,要求電臺半個小時將作戰(zhàn)計劃通知下屬各部。我父親時任通訊參謀,不到半個小時發(fā)報八次,平均不到四分鐘發(fā)完一份報,在指定時間將電報全部發(fā)出。事后,粟裕司令員親自嘉獎,還給我父親記功一次?!斑@都得感謝老李,”我父親說,“我的那點功夫都是在白馬山打下的底子?!?/p>

應(yīng)該說,在李安本的指導(dǎo)下,我父親進步很快。雖然老李脾氣臭,說話苛刻,但訓(xùn)練方法確有一套。他對基礎(chǔ)動作要求甚嚴,尤其是指法練習(xí),不容半點含糊。一個動作不準確,就要求反復(fù)練習(xí),直到精確為止?!傲?xí)慣!”他總是強調(diào)說,從一開始就要養(yǎng)成好習(xí)慣,這比什么都重要?!耙坏牧耸?,就會害你一輩子!”他反復(fù)告誡我父親。這使我父親受益非淺。

那段時間,我父親沒日沒夜地苦練。沒事時,一天要練十來個小時以上,食指、中指的端部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一天下來,眼睛發(fā)澀,頭昏腦漲,腰酸背痛,渾身僵麻,甚至于手腳抽筋。慢慢地,技術(shù)開始有所提高,挨罵的次數(shù)也大為減少。

1942年1月,第三團退入白馬山區(qū)已經(jīng)近十個月了,部隊的處境愈加困難。這一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冷,還未進入臘月,就開始下雪了。由于敵軍的封鎖,我軍的給養(yǎng)幾乎中斷,糧食告罄,御寒衣物更成了大問題。天寒地凍,饑寒交迫,官兵們凍得瑟瑟發(fā)抖。為了抵御嚴寒,戰(zhàn)士們從山上找來干茅草,做成蓑衣狀,披在身上,外邊再扎上草繩;晚上睡覺時,則在窩棚內(nèi)堆上干草,鉆進去取暖。有時敵情不緊張時,還可生火取暖,可遇到敵人清剿,為了防止暴露,便嚴禁生火。碰上下雪,山上氣溫降到零下十幾度,戰(zhàn)士們一個個冷得夠嗆。夜晚凍得睡不著,只好爬起來,不停地跑步、跺腳,直到身體發(fā)熱了,才鉆進窩棚的茅草堆中小睡片刻。“那段日子,真是苦極了!”我父親說,“現(xiàn)在想想,都不知怎么熬過來的?!痹S多戰(zhàn)士凍病了,餓壞了,一些傷病員因為缺醫(yī)少藥,不治身亡。

為了解決給養(yǎng)問題,團里想了不少辦法,包括找到當(dāng)?shù)氐墨C戶,從山后的懸崖峭壁處攀援下山,陸續(xù)籌來一些物品,但由于山勢陡峭,運輸困難,數(shù)量極為有限。進入冬季后,大雪封山,這條路也幾乎斷絕了。

李安本自從上山后,一直受到最好的禮遇。炊事班專門給他開小灶,有好的先盡他吃,有好煙也先盡他抽。盡管當(dāng)時困難已極,團長還沒忘了從山下購買牙粉、肥皂(這在當(dāng)時都被視為奢侈品)供他使用。冬季來了,團里最好的棉被也給了他,包括團長的大衣。盡管如此,從未受過這般苦的李安本,還是叫苦連天。加上腿傷未愈,行動不便,更是牢騷不斷。

就在這當(dāng)口,一件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

9

部隊退向獅子嶺后,電臺仍然每天向上級呼叫。團長認為,上級沒有回電,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但只要我們堅持,總有一天,上級會接到我們的信號。但是,為了減少暴露,發(fā)報的次數(shù)大幅減少,定為每天上、下午各兩次。上午發(fā)報時間為8時和11時,下午為2時和5時。除此之外,無線通訊班的任務(wù)主要是監(jiān)聽,沒有上級的指示,嚴禁發(fā)報。

自從敵人改變策略,以困代剿,試圖困死我軍后,很長時間沒有再進山清剿,但進入11月后,敵軍的清剿又開始頻繁起來,而且每次清剿都來得十分突然。與其說是清剿,不如說是偷襲。獅子嶺山巒眾多,以往敵軍清剿由于漫天撒網(wǎng),收效甚微,但最近幾次明顯不同,往往是鎖定目標,有備而來,使第三團措手不及。有一次,敵軍突襲公主峰,到了近前我軍才發(fā)現(xiàn),倉猝之中,損失不小,就連電臺也差點丟失。當(dāng)時,李安本腿傷未愈,無法行走,戰(zhàn)斗打響后,老彭指派兩名戰(zhàn)士輪流背他撤退。激戰(zhàn)中,部隊打散。我父親帶著運輸組護送電臺設(shè)備,由于器材笨重,落在后邊,老彭發(fā)現(xiàn)后,一邊令警衛(wèi)組護送李安本,一邊帶著幾個人回來接應(yīng)。為了迅速擺脫敵人,他勸說我父親把一些較重的設(shè)備,如充電機等就地隱藏,隨身只攜帶電臺和收發(fā)報機,這樣輕裝上陣,易于脫險。我父親采納了這一建議,讓人把設(shè)備藏于密林中,做上記號,然后,邊戰(zhàn)邊走,很快趕上前頭部隊。就在眾人剛要松口氣時,警衛(wèi)組的張虎娃滿頭大汗地奔了過來,一見我父親便大叫,說是不好了,老李他們不見了!“什么?”我父親說,“上哪了?”張虎娃說不清楚?!罢遥 蔽腋赣H說,“馬上找!一定要找到!”大家分散開來,四處尋找,沒一會兒,有人發(fā)現(xiàn)了老李的拐棍,地點就在前邊的一片山坡上。我父親和老彭等人急忙趕去查看,發(fā)現(xiàn)山坡下邊的一片樹枝有的已被壓斷了,看樣子有人從這里滑了下去?!拔胰タ纯?,”老彭說,他讓我父親帶著電臺快走。“不行!”我父親說,“找不到老李,我不能走!”

“有我在你還不放心嗎?”老彭大喊道。這時,四周的槍聲更加密集,子彈打得樹葉簌簌往下落?!翱熳?!”老彭又喊了一聲,轉(zhuǎn)身帶著張虎娃滑下坡去。我父親正躊躇間,杜參謀帶著人從后邊突了過來,他問明了情況,說電臺要緊,趕緊撤?!白撸 蔽腋赣H一揮手,帶著運輸組的戰(zhàn)士跟了上去……

這次偷襲,第三團傷亡不小。事后統(tǒng)計,犧牲二十余人,受傷三十余人。打散的部隊幾天后才逐步收攏。當(dāng)天晚上,團長便得知李安本走失的消息,他鐵青著臉把我父親狠訓(xùn)了一頓?!澳愕娜蝿?wù)是什么?”他說,“我看你這個班長不稱職!”我父親想解釋幾句,可剛開口便被打斷了。“閉嘴!”他吼道,“你少給我扯犢子,人不在了說什么都白搭!”我父親被罵得狗頭噴血,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斑@是團長罵我最狠的一次,”他后來對我說,“其實,團長平時罵人并不多,但那次他是真火了。”

一連三天,我父親吃不下,睡不著,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后悔。不久,打散的官兵陸續(xù)找了回來,但老彭他們一直沒有消息。我父親便帶著人沿著那天撤退的路線原路搜尋,找到了李安本丟失拐棍的山坡,并順著老彭他們滑下去的地方尋蹤而去。一路上,處處可見激戰(zhàn)的痕跡,樹干上彈痕累累,被彈片炸倒的樹枝倒伏于地。遺棄的槍支和軍用物品隨處可見。一些尸體早被野獸撕扯得七零八落,其殘跡和衣服的碎片到處都是。其中也有我軍戰(zhàn)士的。到了第四天,有個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了老彭的大刀,我父親的心頓時收緊了。“完了!”他在心里叫了一聲,立時感到兇多吉少。“我差不多絕望了,”父親后來對我說,因為這把刀老彭從不離身。

然而,當(dāng)他們沮喪地返回營地時,奇跡發(fā)生了。杜參謀興沖沖地迎上來說,老彭他們回來了。我父親一聽,不顧疲勞,三步兩步跑了過去,只見衛(wèi)生員正在給老彭換藥。我父親高興地沖過去,一把摟住他?!澳氵€活著哩!”我父親說。老彭痛得咧了咧嘴,我父親意識到動作太猛,弄痛了他的傷口,便問他傷到哪里了,他搖搖頭,意思是無大礙?!袄侠钅??”我父親說,他朝窩棚努努嘴,我父親走過去一看,只見李安本正在呼呼大睡哩。

事后,我父親得知,那天轉(zhuǎn)移時,背著李安本的戰(zhàn)士在途中由于慌亂一腳踏空,滾下坡去。另一個戰(zhàn)士見狀,也跟著滑下去打算幫他們,可匆忙中迷失了方向,結(jié)果被敵人發(fā)現(xiàn)。兩名戰(zhàn)士先后犧牲,眼看李安本就要落入敵手時,老彭帶著人及時趕到了,這才救了李安本。不過,張虎娃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老彭邊打邊走,把李安本背到一個山洞藏起來,然后引開敵人?!拔乙詾樗粫貋砹?,”李安本后來在我采訪他時對我說,“他肯定自己跑了?!睕]想到,等敵人退去后,他又摸了回來?!拔乙灰娝蹨I便落了下來。”老李說,“我太感動了,連聲道謝?!笨衫吓碚f,你不用謝我,這是團長的命令。

“什么命令?”

“保護你的命令。團長說了,你是我們的盼頭。我們可以死,你不能死?!?/p>

李安本聽了這話,半天沒吭聲。我父親注意到了,他的眼圈紅紅的。“我這輩子誰也不佩服,”李安本后來對我父親說,“但老彭這家伙,我不能不服?!?/p>

敵人的連續(xù)偷襲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掌握了我們的動向,那么,他們的情報來自何處?經(jīng)過分析,一種可能便是電臺暴露了我們的位置。團長就此征詢李安本,問他有無這種可能?!澳鞘且欢ǖ?,”李安本說,因為連續(xù)數(shù)月的呼叫不可能不引起敵人注意,如果他們加強偵聽的話,不難找到我們的位置。“這就對了,”團長說。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再次發(fā)生,團里決定:一是減少發(fā)報的次數(shù)(這才有了每天限定發(fā)報四次的規(guī)定);二是發(fā)報時采取流動作業(yè),即由無線小隊遠離營地,擇地發(fā)報,發(fā)完即走,而且是發(fā)一次換一個地方,使敵人根本摸不著頭腦。自此之后,敵人的清剿逐漸停止下來。

不過,那段時間,通訊班任務(wù)相當(dāng)繁重。由于流動發(fā)報,每天須走幾十里山路。為了迷惑敵人,常常走得很遠,有時七八天才能返回營地一次。李安本的腿傷雖已好轉(zhuǎn),但仍然不能走長路,為了行動方便,班里專門做了一個滑竿,由班里的同志輪流抬著他走。即便如此,仍然相當(dāng)辛苦,尤其是遇到雨雪天,又冷又餓。李安本的情緒又波動起來,常常是唉聲嘆氣,抱怨不斷。

進入臘月后,新年就快到了。那段時間,李安本的情緒顯得格外低落。遇上稍不如意的事,就會發(fā)火罵人。有一次,有個戰(zhàn)士抬滑竿時,腳下絆了一下,把他摔了下來,他便指著鼻子罵他蠢驢。

“蠢驢,”他說,“你他媽的沒長眼啊?”

那戰(zhàn)士解釋說我又不是故意的。確實,入冬以來,由于缺衣少糧,饑寒交迫,戰(zhàn)士們吃不飽,睡不好,身體極度虛弱。即便如此,每天還要抬滑竿,走幾十里的山路,常常精疲力竭,腳下不穩(wěn),也是難免??衫畎脖静粌H不理解,反倒不依不饒。那戰(zhàn)士感到委屈,氣得差點哭起來。有人看不下去,說你他媽的,別不知好歹,有本事你自己下來走?!斑@一下炸了鍋!”我父親對我說,戰(zhàn)士們對老李的做派早就看不慣,憋了一肚氣,這時便紛紛上前指責(zé)他。有人還把他從滑竿上扯了下來。多虧我父親及時制止,才平息了風(fēng)波。

事后,我父親批評了那些戰(zhàn)士,又對老李進行了安撫。李安本也挺委屈,他說又不是我要來的,也不是我想讓他們抬,現(xiàn)在倒好都沖著我來了?!拔宜麐尩牡姑雇噶?,里外不是人?!彼f,“這都是你害的,”他說著說著,又對我父親抱怨起來。

這之后不久,那件不該發(fā)生的事便發(fā)生了。

10

臘月二十三,這是民間送灶的日子。要在平時,這天最熱鬧了,可在山上凍餓交加,大家早把這天給忘了。要不是老李后來提起,大家也不會想到。那天,通訊隊正在遠離營地的一處地方執(zhí)行流動發(fā)報任務(wù)。上午的兩次例行發(fā)報結(jié)束后,電臺開始靜默。除了警衛(wèi)人員,部分戰(zhàn)士上山找吃的去了。我父親在周圍巡查了一圈后,向一處隱蔽的山崖走去,咱們的電臺就架設(shè)在那里,還沒走近,便聽見一陣嘀嘀噠噠的發(fā)報聲。一聽手法便知是老李。我父親一愣,這個時間怎么發(fā)起報了?因為現(xiàn)在還不是發(fā)報時間。難道上級聯(lián)系上了?我父親加快了腳步,三步兩步趕了過去。李安本大約是聽見了腳步聲,馬上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機,慌亂中把電鍵也碰到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我父親問道。

“沒,沒啊……”

“你在發(fā)報?發(fā)什么報?”

“沒有,沒有啊……”李安本扭過臉去,支吾道,神情顯得有些慌張。

我父親說,我明明聽見了發(fā)報聲,你怎么不承認?說著,伸手摸了一下發(fā)報機,“這發(fā)報機還是熱的。”我父親說。李安本一看遮掩不過去,便含糊其辭道,我隨便練練手。這顯然是謊話!因為練手必須是在關(guān)機的狀態(tài),這以前他曾教過我父親?!袄畎脖?,”我父親嚴肅起來,“擅自發(fā)報,這是一個什么問題?你也知道。我是班長,你必須如實報告情況。”在說這話時,我父親已經(jīng)完全換了一副口氣,語調(diào)變得嚴厲起來,可李安本仍然支吾其辭,不肯說實話。

“集合!”我父親當(dāng)機立斷,決定中止任務(wù),返回營地。大家都有些奇怪,因為發(fā)報任務(wù)還沒結(jié)束,怎么突然就回去了?老彭悄悄向我父親打探,我父親什么也不說?!澳憬o我看好了老李,不準出任何事?!彼÷暯淮f。老彭更感詫異了?!俺隽松妒拢俊彼f。我父親搖了一下手,“回去再說?!?/p>

到了營地,我父親馬上向團長和參謀長作了報告。團長很重視,立即讓參謀長老楊和杜參謀找李安本談話,務(wù)必把此事弄清楚。可李安本一個勁地搪塞,什么也不肯說?!八睦锟隙ㄓ泄?!”杜參謀認為。參謀長也感到這事很可疑。特別是這人的來歷,我們一無所知。比如,他的經(jīng)歷是什么?發(fā)報技術(shù)在哪學(xué)的?作為一個民用電報人員,怎么會對軍用電臺如此熟悉?其實,這些疑惑我們過去也曾有過,但都沒有深究。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這個情況,便不能不搞清楚了。尤其是他私自發(fā)報會不會與敵人的清剿有關(guān)?考慮到這一點,團長做了最壞的打算,下令部隊連夜轉(zhuǎn)移。

到了新的駐地,李安本便被隔離了,不讓他再接觸電臺。參謀長和杜參謀再次找他談話,告訴他這件事的嚴重性,若不如實交待,后果會很嚴重?!澳菚趺礃??”李安本開始還滿不在乎。我父親對他說,如按通敵論處,就會槍斃。“槍斃?”李安本像被火燙了一下,叫起來?!吧??啥的?”他說,“你們懷疑我通敵?”我父親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斑@可是天大的冤枉,”許多年后,我向他了解這件事時,他對我說,“我怎么會通敵?我可是中國人啊?!笨墒牵?dāng)時仍然有顧慮,不肯說實情。當(dāng)天晚上,杜參謀又找了他一次。這次談話——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審訊——杜參謀鐵青著臉,說話也毫不客氣。談到最后,竟掏出槍來往他面前一放,毫不客氣地警告說,我們再給你一天時間,如果仍然抗拒,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澳愫煤每紤]一下吧?!闭f完,拂袖而去。

李安本這時也害怕了。第二天一早起來,便對我父親說,他愿意交待,并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拔艺媸腔枇祟^,”許多年后,他對我說,“怎么想起來的,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給鴨蛋發(fā)報?!?/p>

鴨蛋是李安本在電報局的徒弟。據(jù)李伯說,他在電報局有兩個徒弟,一個是鴨蛋,一個叫小魏。小魏是電報局魏局長的侄兒,他是魏局長安排給李安本當(dāng)學(xué)徒的。“這人愛仗勢,”李伯說,“動不動就拿魏局長壓人。”因此,李安本不大喜歡他,“要不是看在局長的面上,”他對我說,“我才不帶他哩。”但鴨蛋這人很本分,他是平民出身,沒有后臺,也沒有背景,但他是考進來的,縣中畢業(yè),考分第一。“人家憑的是真本事,”李伯說,加上這孩子手腳勤利,嘴巴也甜,李安本就比較喜歡他,暗地里給他吃小灶,教他一些真本事,這讓小魏知道,心里就有些不快。心里不快就常常欺侮鴨蛋。李安本知道了,就要訓(xùn)斥他。小魏不服,去向局長告狀。局長也很不高興,但李安本技術(shù)好,局長不能不依靠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安本上山后,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由于敵人封鎖嚴密,一直無法與家中取得聯(lián)系,這讓他心里極為惦記。入冬以來,敵人數(shù)次清剿,他死里逃生,身心俱疲。盡管新四軍把他待若上賓,為了他犧牲了好幾個戰(zhàn)士,這個好他也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過,感動歸感動,這種苦日子,日復(fù)一日,何時是個頭???一想到這里,他心里就極為苦悶,也更加想家。那次從滑竿上摔下后,他大動肝火,與戰(zhàn)士們吵了一架,幾乎沒有一個人向著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八麄兌寄梦耶?dāng)外人,我這是圖個啥呀?”他心里想,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孤單。有時,晚上睡不著,聽著外邊風(fēng)吹樹林的呼嘯聲和不知什么野獸的嗥叫聲,便心里酸酸的,直想掉淚。“這要是在家里,坐在火爐旁,”他對我說,“端一杯小酒,弄兩個小菜,滋溜幾下,那該多好??!”

臘月二十三,這天是送灶的日子。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他思家的心情越發(fā)迫切。“這都大半年了,總得給家里報個信吧?!彼睦镞@樣想,便忍不住偷偷給鴨蛋發(fā)了一封電報?!拔抑肋@樣是犯紀律的,”他對杜參謀和我父親說,“可我實在忍不住了?!睆睦畎脖窘淮那闆r看,他的說法倒也符合情理。事后證明他沒有說假話。杜參謀當(dāng)時又問了他發(fā)報的內(nèi)容,是否肯定是他徒弟鴨蛋收的電報?!斑@個沒問題,”李安本說,我一呼叫他就知道是我,還問了一句,師傅你在哪?“你回他了嗎?”杜參謀問?!皼]有?!?李安本說。

“電報的內(nèi)容是什么?”

“就是報個平安,什么都沒說?!?/p>

杜參謀讓他把電報內(nèi)容復(fù)述了一遍,又問,你肯定沒說別的?“沒有?!崩畎脖局柑彀l(fā)誓說,“我就是告訴家里自己一切都好,讓家里不要擔(dān)心。”

“你徒弟沒問你的情況?”

“沒有,”李安本說,“根本來不及。電報剛發(fā)完,還沒等到收據(jù),就聽見有人來了,我便關(guān)了機?!?/p>

杜參謀看著李安本,又詳細問了一些情況,然后沉吟片刻,接著說,我希望你說的是實情。但是,你要讓我們相信你,就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們,不能有絲毫隱瞞。比如,你的經(jīng)歷是什么,過去干過什么,在哪學(xué)的電報,有些什么社會關(guān)系,這些都得如實說明。

“好吧,”到了這時候,李安本也不想隱瞞什么了。他告訴杜參謀,他父親是茶商,他自幼跟父親在上海讀書。九一八事變后,他和同學(xué)們懷抱愛國熱情,報考了蘇州無線電訓(xùn)練班。這訓(xùn)練班是商會舉辦的,聘請了一些美國教員。訓(xùn)練班結(jié)束后,同學(xué)們紛紛投身軍旅。他因有個舅舅在川軍一四五師當(dāng)副官,他便投奔他而去。1937年11月,日軍進攻廣德,守衛(wèi)廣德的一四五師奮力抵抗,激戰(zhàn)兩日,部隊傷亡慘重。廣德失守后,師長自殺?!拔揖司艘矐?zhàn)死了,”李安本說,從廣德退卻后,部隊被打散。他心灰意懶,便隱姓埋名,回到了老家。“我原姓賀,叫賀永明,”他說,“李安本是后來改的名?!边@之后,他在電報局謀到差事,直到我們把他弄上山來。

杜參謀問他一四五師師長叫什么,他說饒國華。又問他廣德戰(zhàn)役時,該師隸屬于何部,他說第二十三集團軍。

“總司令是誰?”

“總司令是劉湘,代總司令潘文華。”

杜參謀又問了一些情況,李安本都回答得沒有任何破綻?!翱磥?,他說的是真話?!笔潞螅艆⒅\向團長、參謀長做了報告。他們也認為,李安本的話有很大的可信度,聯(lián)系他上山后的表現(xiàn),奸細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但團長強調(diào)說,這件事提醒了我們,今后發(fā)報必須有兩人在場。對于李安本,要加強教育,絕不允許這類事情再發(fā)生。當(dāng)天下午,看守李安本的崗哨便撤除了。我父親也松了一口氣,“畢竟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對我說,“誰希望他出事啊,何況他還是我的師傅哩?!?/p>

這天晚飯后,團長專門來看望了李安本,說了一些安撫的話,還把自己省下來的僅有的一點煙葉全掏出來給了李安本。團長走后,我父親也專門找老李談心。“這是團長特別交代的,”他告訴我,主要是向他做一些解釋工作,希望他不要產(chǎn)生別的想法?!斑@是非常時期,我們必須加強警惕?!蔽腋赣H對他說,他也表示理解。這之后,兩人便聊起家常,聊了很久。聊著聊著,便聊到了他的兩個徒弟。他說鴨蛋這孩子老實,可小魏有些邪性,肚里壞水不少。我就怕這事給他知道了,說不定就要鬧出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

“日本人啊,”他說,“這事要給日本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李安本這樣一說,倒提醒了我父親。日本占領(lǐng)青城后,實行戰(zhàn)時管制,電報局早已被接管,一切都在他們的監(jiān)控之下。老李發(fā)報的事極有可能被他們獲知。這么一想,問題便有些嚴重了。我父親問老李如果敵人得知了這次發(fā)報,是否能夠判斷出你在哪里?“這個應(yīng)該不難,”他說,“從呼號就可以查出。”

“這么說,敵人能夠推斷出你是從山上發(fā)報的?”我父親又問了一句,似乎在進一步確認。

“糟了!”老李來不及回答,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來,“完了,完了,全完了!”

其實,無需老李明說,我父親已經(jīng)想到了,如果敵人得知老李在山上,而且是在幫新四軍工作,決不會輕意放過他。他的家人也會隨之遭殃。

“你們得救救我啊,救救我全家啊……不然,他們可全完了……”老李拉著我父親的手,連聲央求。我父親安慰他說,別著急,你徒弟不是很可靠嗎?這事不一定就能傳出去??衫畎脖灸睦锫牭眠M去,他說不行,我得下山,我得救他們。他一邊說,一邊往上一站。由于用力過猛,傷腿痛得他一屁股歪到地上?!靶⌒?,你小心點,”我父親上前扶住他,說,“別急,你別急……”

“我能不急嗎?”李安本聲音里帶著哭腔說,“日本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可我父親對他說,你急有什么用?“下山?就你這樣能下山嗎?”

“那可怎么辦?”他說,“你快想想辦法,你們得幫幫我??!”說著,便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直罵自己:“我真昏了頭啊!怎么干出這種事?……我真不該發(fā)這個電報……”

然而,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11

當(dāng)天晚上,團長便做出決定,派人下山通知李安本家人轉(zhuǎn)移?!拔覀円鲎顗牡目紤],”他對我父親等人說?!安慌乱蝗f,就怕萬一,我們要對得起老李,對得起他的家人。”當(dāng)然,這個任務(wù)非常困難,一來敵人封鎖,二來前幾天剛下過雪,大雪封山,山路本來難行,況且還要從山后的峭壁處攀援而下,危險性相當(dāng)大。參謀長感到擔(dān)心,希望團長慎重考慮。杜參謀也說,不是我們見死不救,是代價太大。他還埋怨道,這家伙盡惹事!這回可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別人?!昂昧?,好了,”團長這時決心已定。他向來行事果斷,干巴利脆。“都不要再說了,”他擺了一下手,“這事就這么定了?!?/p>

第二天一早,執(zhí)行任務(wù)的人便派出了。一共是兩個人。一個是老彭,他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又隨我父親去過李安本的家,認得路;另一個是從偵察排抽的,他是岳西人?!巴馓栃”诨ⅲ胀?,”我父親說,“名字叫什么,已經(jīng)忘了?!辈贿^,這人打小在山里長大,爬山是把好手,而且身手特別敏捷,再陡的山也難不住他,因此有了小壁虎的綽號。

臨走前,我父親反復(fù)叮囑老彭注意安全。李安本更是千恩萬謝,一再拜托。他還把身上的錢(參謀長付他的酬勞)全部掏出來,一把塞到老彭手中。“拿著,全拿著,”他說,“這些全歸你了?!崩吓須獾醚垡坏?,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你要這樣,那我可甩手不管了。老李一聽,連忙解釋他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表達一下謝意?!暗昧税桑崩吓戆阉氖忠煌?,“你少來這套!”他瞪起眼睛,顯得有些生氣。李安本面色愀然,我父親明白他誤解了老彭的意思,便說我們是革命隊伍,不興來這套。

“那好,那好,”老李連聲說,“大恩不言謝,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牢記。今生今世如有機緣,定當(dāng)報答?!?/p>

這時,團長走了過來。他說老彭,你把錢帶上。老彭一愣,團長接著說,不是給你,是帶給老李的家人。他們出門在外,肯定用得著。大家一聽,都說團長想得周到。李安本看著團長,眼淚嘩嘩地說不出話來,隨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老彭他們出發(fā)后,第一步還算順利,在獵戶的幫助下,安全地下了山。按照事先的計劃,他們下山后,先到桃花塢找到李安本的家人,把他們送至上渡口,他們從那里乘船前往繁昌。據(jù)李安本說,他有個過命的兄弟,一起從廣德逃出來的,就住在繁昌荻港。他的家人可以在那里暫時落腳,等他以后去會合。至于從上渡口乘船也沒有問題?!拔野钟袀€義子就是船戶,”老李說,“他會把我的家人送出青城?!卑凑者@個計劃,老彭他們只要把李安本的家人送至上渡口就算完成了任務(wù)。如果一切順利,只需兩三天時間。

可誰也沒想到,老彭他們走后,一連二十多天都沒有消息。大家天天數(shù)著手指頭盼著,心里非常焦急,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父親每天都要到路口眺望,但每次都失望而歸。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大家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嘴上都往好里說,心里卻感到兇多吉少。

一個多月后,終于傳來了消息。說是我們的人在桃花塢遇上了敵人,發(fā)生了激戰(zhàn)?!皳?jù)說是九混子的人,他們是進村抓人的,”前來報信的獵戶說,至于抓的是誰,抓著了沒有,并不清楚。不過,新四軍有同志犧牲了,犧牲了幾個?說法不一。有說一個,也有說兩個,還有說四五個的。消息雖有些混亂,但顯然不是好消息。

大家心里更加焦慮不安了。李安本那段時間也愁眉不展,常常掯著頭,一天不說一句話。有天晚上,我父親查哨回來,聽到有人哭,進前一看是老李,便安慰他說,眼下還沒有最后的消息,你也別太難過了。李安本說,我不是難過,是恨我自己?!昂α思胰耍埠α四銈儭!彼f,“老彭現(xiàn)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老彭啊?!闭f著說著,便放聲大哭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約在清明前幾天,我父親帶人外出發(fā)報。這天剛回到營地,就有人對他說小壁虎回來了。我父親一聽,顧不上勞累,連忙向團部跑去。老遠見到杜參謀,便興奮地問:“他們回來了?”杜參謀點點頭,表情卻顯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

“老彭出事了!”

“什么?”我父親一下叫起來。原來,老彭他們下山后,晝伏夜行,躲開敵人的關(guān)卡,第二天便到了桃花塢。摸到老李家后,把情況一說。老彭他們走時,老李給家里寫了一個字條,可李嫂(老李的老婆)不識字,她想找村里識字的人來幫著讀一讀,卻被老彭制止了?!皠e介,”他說,“這事可不能讓外人知道。”說著,掏出老李的懷表以及他給家里帶的錢,這下李嫂相信了,激動地大哭起來。老李一走大半年,生死不知,原以為早死了,沒想到還活著,不禁悲喜交集。老彭他們好一陣勸說,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按老彭的想法,打算連夜動身,可李嫂是小腳,不能走長路,便提議等到天亮,雇輛車再走?!斑@倒也是,”小壁虎后來對我父親說,“他和老彭一合計,這也是個辦法,否則就她那小腳,走到猴年馬月才能到上渡口啊?!庇谑牵诙煲辉?,李嫂便出去找人雇車。七拖八拖,到了天光大亮才上路。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老彭和小壁虎提前出村,躲在村外接應(yīng)。李嫂借口去上渡口趕集,也未引起懷疑?!氨緛硪磺许樌蔽腋赣H對我說,“可車子剛出村,老李的大小子又來事了?!崩侠钣腥齻€孩子,兩男一女。老大是個男孩,已經(jīng)十來歲了?!靶∶泻诘埃蔽腋赣H說。我去青城看望李伯時也見過他,當(dāng)時他已五十多歲,一直負責(zé)照顧李伯的生活?!斑@孩子蠻孝的,”我父親常常夸獎他。談起過去的往事,黑蛋還有點記憶。說是出村不久,他便鬧起肚子。老彭讓小壁虎護著大車先走,他留下來照顧黑蛋,隨后趕上。就在這時候敵人進村了。他們在李家撲了空,隨后便追了出來。

“快跑!”老彭對黑蛋說,“追上你媽!”

“叔叔你呢?”黑蛋說。

“別管我,叔叔沒事的。記住,告訴你媽讓她們快走,越快越好!”

黑蛋倒是挺懂事,拔腿就跑。據(jù)小壁虎說,他們在前邊走了沒一段路,便聽見后邊傳來槍聲。他知道不好了,連忙跳下車往回跑,老遠看到了黑蛋,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這時,槍聲響得更猛烈了。小壁虎知道情況緊急,背起黑蛋追上大車。事前老彭已有交代,不論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保證把人送到?!拔冶鞠牖厝蛶屠吓恚毙”诨⒄f,可送人的事更要緊,他只好護著大車,先奔上渡口去了。一路上,槍聲在他身后響個不停,直到走出好幾里地后,才漸漸聽不見了。

當(dāng)天傍晚,小壁虎把李嫂和孩子送到目的地,通過李安本的義兄把人送出了青城,可老彭卻不幸犧牲了?!八桥c敵人同歸于盡的,”我父親說,“他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等敵人沖上來后,便拉響了手雷?!?/p>

全國解放后,青城文史工作者曾對當(dāng)年第三團堅守白馬山的戰(zhàn)斗生活進行過調(diào)查和研究。其中有些史料就談到了桃花塢的戰(zhàn)斗。當(dāng)時,敵人一個排前來村里抓人,他們已獲知李安本通共的情報。新四軍班長彭金才(即老彭)利用村口狹長的山道,阻擊了敵人整整一個上午,為李安本家人的轉(zhuǎn)移贏得了時間。據(jù)桃花塢的村民說,老彭死得很悲壯,身上多處中彈,連個囫圇尸體也沒留下。

至于小壁虎的名字,青城文史資料上也有記載,說他叫童二寶。他在完成任務(wù)后,遇上敵人在上渡口一帶嚴密的搜捕,無法脫身。后在老李義兄的幫助下,在地洞里窩了一個多月,等風(fēng)聲平息后才返回山上。

老彭犧牲的消息使我父親非常難過?!袄侠罡蔷o張,”我父親回憶說,在他與杜參謀談話的時候,李安本一直在遠處緊緊地盯著他們。他急切地想知道消息,又害怕知道消息,心里極為忐忑。后來,我父親走到他面前。他看著我父親,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我父親理解他的心情,沒等他開口問,便說別擔(dān)心了,她們都安全了。老李聽了這話,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我父親上前扶起他,簡單把過程說了一下?!袄吓砟??”老李這時問,“他怎么沒回來?”我父親扭過頭去,眼眶里盈滿了淚水。不用說,一切都明白了?!拔矣凶?!”李安本掯下頭去,半天說了一句,然后拄起拐棍,一瘸一拐地來到通訊班的住處,沖著老彭的大刀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當(dāng)他抬起頭來,臉上已流滿了鮮血。

打這以后,通訊班的人都說李安本變了。他不再發(fā)牢騷講怪話,也拒絕搞“特殊化”,堅持要與大家吃同樣的伙食。早在年底,團里突圍前帶出來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告罄,而且日本占領(lǐng)軍也開始禁止法幣流通。團里再也拿不出錢支付李安本每月的酬勞。參謀長老楊來找李安本談話,他說我們說過的話,全都認賬。不過,現(xiàn)在確實沒錢了。“這么著吧,”老楊說,“我們先給你打欠條,有了錢馬上補上。”說著,掏出寫好的欠條遞給李安本。李安本的金魚眼向上一翻,抓過欠條三把兩把給撕了?!澳氵@是罵我?。 彼f,“老彭的命值多少錢?張虎娃的命值多少錢?你給我算算。我這輩子也還不上。從今往后別再提錢的事。將心比心。以前我他媽的就是個王八蛋!”

12

清明節(jié)過后,天氣逐漸轉(zhuǎn)暖,山上的環(huán)境開始好轉(zhuǎn)。食物也豐富起來。那段時間,我父親的收發(fā)報技術(shù)已有不小的長進。在李安本的指導(dǎo)下,已經(jīng)能夠上機作業(yè)。我父親心里十分高興,可老李卻潑冷水說你還早著哩,對我父親的訓(xùn)練要求更加嚴了。他告訴我父親,會發(fā)報和發(fā)好報這是兩回事。后者不僅要用手,更要用腦。他還說,要提高發(fā)報速度必須增加樂感?!肮?jié)奏!”他每每強調(diào)說,“你明白嗎?”為了弄明這個問題,他常常帶我父親去山間的溪水旁,閉上眼睛靜聽潺潺的流水聲?!奥牫鰜砹藛??”他說,“這就是節(jié)奏?!彼€在電鍵上演示給我父親看。他的發(fā)報如同行云流水,讓人嘆為觀止。“這都是因為有了節(jié)奏,”他說,“你必須找到你的節(jié)奏,”他還對我父親說,這個太重要了,節(jié)奏對了,速度就上去了,節(jié)奏一亂就會出錯?!斑@都是經(jīng)驗之談,”我父親對我說,不過,當(dāng)時他并不完全理解,只是到了后來隨著經(jīng)驗增多,才有切膚之感。

5月間,青城地下黨組織與山上取得了聯(lián)系。一天,常與第三團來往的獵戶帶來了一個陌生人。此人三十來歲,穿著十分破舊,看打扮像個采藥的。他自稱是青城地下黨的交通員,叫小林,個頭不高,操著當(dāng)?shù)乜谝?。杜參謀擔(dān)心他是奸細,對他嚴加盤問,可他什么也不肯說,非要見顧團長不可。杜參謀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們團長姓顧?那人說,我不僅知道他姓顧,還知道他叫顧少賓。杜參謀一聽更感到意外了,知道這人有些來歷。這時,顧團長和參謀長正在窩棚外邊聽著,于是便掀開草簾子走了進去。

“你是什么人?”顧團長說,“我就是顧少賓?!?/p>

那人抬眼打量了一下顧團長,然后點點頭說:“看來沒錯,你就是顧團長。”據(jù)他后來說,上山前組織向他描述過顧團長的長相,因此他一下就認出來了。之后,他從身上掏出一個木制的煙斗,材質(zhì)是核桃木的?!拔乙豢?,就激動起來。”許多年后,顧伯對我說,“這東西我太熟悉了!”那是他親手刻的,有一次去師部開會,讓師長瞧見了,說小顧子,你手藝不錯嘛,給我了。團長當(dāng)時還有些舍不得,說這個沒刻好,煙斗咬口繃了一塊,以后再給你刻個好的?!安挥昧耍睅熼L說,“就它了!”

如今一見這煙斗,顧團長便叫起來:“師長!是他派你來的!”那人說,他是受青城地下黨負責(zé)人老湯委派前來與他們聯(lián)絡(luò)的。原來,青城地下黨遭到破壞了,于1941年底恢復(fù)。負責(zé)這項工作的就是中共青城地區(qū)特工委書記,名叫湯維卓。我曾查過有關(guān)史料,湯維卓,51歲,在1941年和1943年間,一直領(lǐng)導(dǎo)青城地下黨工作,代號魚鷹,公開身份是文昌紙墨店老板。

據(jù)小林說,第三團發(fā)給江北的電報全都收到了,由于上級在突圍后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第三團,以為他們已遭不測,按規(guī)定毀掉了全部密碼??傻谌龍F用的還是老密碼,因此江北收到了電報卻無法譯出。但從電報的方位和密碼看,這應(yīng)該是第三團發(fā)出的。至于第三團怎么到了白馬山區(qū),現(xiàn)狀如何,上級并不清楚。直到青城地下黨恢復(fù)后,他們通過地下組織前來與第三團聯(lián)系。

“太好了!”團長激動地握住小林的手說,“我們終于盼到這一天!”當(dāng)天晚上,他和參謀長、杜參謀一起來到通訊班,召集大家開會。會上,他表揚了大家,宣布要向師部報告,給通訊班集體立功。他還特別表揚了李安本,認為他做出了重要貢獻?!拔乙剟钅闶畻l煙!”他說。李安本一聽,金魚眼一下子鼓起來。他已好久沒煙抽了,只能用山上的干樹葉揉碎了解饞?!安贿^,”團長接著又說,“現(xiàn)在沒有,等我有了,再給你?!崩畎脖疽宦狀D時泄了氣,鼓起的金魚眼又趴了下去。眾人哈哈大笑。李安本吧唧著嘴說,團長你現(xiàn)在給我一支,那十條我都不要了。團長說,你想得美,別說十條了,就是一百條也換不來??!大家又是一陣笑。

“我們真是高興極了!”我父親對我說,“你無法想象我們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突然大人找來了!”

又過了幾天,小林送來了新的密碼和呼號。我們很快與上級取得了聯(lián)系。第一次給師部發(fā)報時,團長、參謀長都站在邊上看著。李安本親自上機,他的發(fā)報速度飛快,師部的報務(wù)員應(yīng)接不暇,幾次中斷。李安本火了,不停地要求換手。直到師部那邊換了一個老手才勉強跟上?!拔沂菈毫随I的,”李安本事后得意地說,“就他們那水平,根本不行啊。”半個小時后,師部電臺終于給了收據(jù)。在這份電報中,第三團詳細報告了他們突圍之后,堅守白馬山的情況。很快,師部回電了,對第三團的戰(zhàn)斗精神高度贊揚,并傳達了總部首長的指示,要求該團休整待命,俟時機成熟,即行歸建。當(dāng)天晚上,團長向全團官兵傳達了這一精神。立時,群情振奮,最后團長親自指揮大家高唱軍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斗羅霄山上

繼承了先烈的殊勛

……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

歌聲在山谷中回蕩,每個人都熱淚盈眶。李安本也站在隊列中,跟著大家一起唱,雖然他不知道歌詞,旋律也不熟悉,但同樣情緒激動,高聲唱著,仿佛他也是我們中的一員。

自從與上級電臺取得聯(lián)系后,通訊班的任務(wù)繁忙起來。除了與師部聯(lián)系外,還與青城地下黨電臺定期聯(lián)絡(luò)。為了隨時了解國際國內(nèi)形勢,團長還把我父親找去,要求我們抄收新聞臺的電訊。我父親有畏難情緒,因為電臺報務(wù)員少(就我父親和李安本兩人),新聞報一般較長,拍發(fā)速度快,抄收起來有難度。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能夠上機,但畢竟還是新手,收發(fā)報都還不熟練。而對新聞抄收,李安本認為沒啥意思,不大愛抄,大多推給我父親。這下,我父親可苦了。一上機,有時連WC都來不及處理?!捌鋵?,苦一點不算啥,”我父親對我說,“問題是常常出錯,漏抄、錯抄,層出不窮,經(jīng)常是收不完整。特別是山區(qū)雷雨多,每當(dāng)信號不好,還有整段都收不下來。團長看了我父親抄的新聞,便直皺眉頭,說這樣可不行,新聞臺和聯(lián)絡(luò)臺一樣重要,馬虎不得?!斑@是思想問題,”他不聽我父親解釋,指著腦袋說,“你們首先要提高認識?!蔽腋赣H挨了批評,便找李安本談話,敦促他上機,與此同時苦練收報技術(shù)。那段時間,我父親的收發(fā)報技術(shù)都提高很快?!袄侠钸€教了我一手,”我父親說,“那就是壓碼抄收?!彼^壓碼抄收,就是對方發(fā)第一個數(shù)碼時,并不急于抄收,而是用心記憶,等對方發(fā)出第二個數(shù)碼時才抄第一個碼子,如此類推。優(yōu)秀的報務(wù)員可壓一組(四個數(shù)碼),甚至更多。壓碼越多,水平越高。李安本收報時,有時可壓三四組數(shù)碼。“真是太厲害了!”我父親說,“這樣的水平,除了他,我再也沒見過?!?/p>

壓碼最大的好處是提高抄報速度,提升抗干擾能力。在李安本的悉心指導(dǎo)下,我父親的收報速度提高很快。離開白馬山前,他的抄報速度已能達到了每分鐘140碼,這已是相當(dāng)高的水平。

由于與組織取得了聯(lián)系,第三團的生存狀態(tài)有了很大改善。尤其是青城地下黨組織給了我軍很大的支持。在后勤供應(yīng)上,他們不僅幫著秘密籌糧,還雪中送炭,送來山上緊缺的食鹽、藥品,包括無線電配件以及鉛筆、紙張(這些都是收發(fā)報急需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耳目變得靈通了。山下敵偽軍的動向可以隨時掌握。地下黨的同志還通過電臺和交通員給我們送來大量的情報。利用這些情報,第三團趁敵人不備,發(fā)動突襲,敲掉了敵人的幾個據(jù)點,繳獲了大量的戰(zhàn)利品。當(dāng)?shù)匕傩丈钍芄奈瑁恍┣鄩涯昙娂娚仙酵侗嫉谌龍F,使部隊進一步壯大,人數(shù)達到五百余人。

8月份,進入了炎熱的夏季,這時第三團在白馬山已堅持了一年多了。終于,有一天,師部來了電報,通知第三團時機成熟,總部已決定他們擇機北上,與大部隊會合,并附有詳細的計劃和行動路線。李安本收完電報后,立即OK,給了收條。杜參謀譯完后,感到情況重大?!耙灰俅_認一下?”他對我父親說。老李在一邊,馬上不高興了,他說你不相信我,我老李收的報還要確認?他感到受到侮辱。杜參謀說,不是不相信,是確保萬無一失,尤其是行動計劃和路線,不能有絲毫差錯?!板e不了,我敢保證,”李安本堅持說,“錯一個字,你們殺我的頭?!?/p>

這時,團長接到報告,走了過來。他看完電文,然后說杜參謀說得對,馬上確認。李安本有些抹不開面子了,他說:“誰愛確認誰確認,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說著,雙手往胸前一抱,靠在了邊上的石頭上。

“李安本!”團長這時突然叫了一聲。李安本嚇了一跳,因為團長從沒把他當(dāng)作自己的兵,對他說話向來客客氣氣,也從沒用過這個口氣。他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是!”

“馬上確認,我命令!”

“是。”

李安本又應(yīng)了一聲,連忙上機呼叫。確認結(jié)果,準確無誤。事后,參謀長說,這個老李像個兵了。團長一聽便笑了,嗬,你瞧我,一急倒把這茬給忘了,還真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兵了。老李也挺高興,他說本來嘛,我早已是你們的人了。

13

原定的北上計劃是8月底。團長與青城地下黨聯(lián)系,打算在離開白馬山之前,將李安本送走,讓他與家人團聚。李安本得知這一消息,既高興又有些戀戀不舍。臨走前,我父親組織全隊舉行了一個歡送會,團長也來參加了。炊事班燒了幾個好菜,司務(wù)長還拿了兩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青城老窖。大家邊吃邊喝,情緒都十分激動。團長說,老李是第三團的大功臣,我們永遠都別忘了他。等革命勝利了,我們要好好報答他。眾人都說是啊,紛紛念起李安本的好來。就連那些過去對他有意見的戰(zhàn)士也動了真感情,緊緊和老李抱在一起。老李眼淚汪汪,一個勁地檢討,說自己脾氣臭,得罪了大家,你們能多擔(dān)待,我就放心了。他還舉起酒杯,敬了老彭、張虎娃等犧牲的同志,說他今生報答不了他們,等來生結(jié)草銜環(huán)也要報答。說完,把酒灑在地上,大哭不止。

按照事先的安排,第二天早上,交通員小林來接李安本下山。當(dāng)天夜里,為了讓老李休息好,我父親便自己值班。半夜里突然傳來師部電臺呼叫,此時天降大雨,雷電交加。我父親按照正常操作辦法,調(diào)試頻道,按下電鍵,又試了饋線卻沒有出現(xiàn)火花,這說明信號沒有傳輸出去。這是咋回事?我父親急了,又連著試了幾下,還是沒有反應(yīng)。這時,警衛(wèi)員已通知杜參謀,因為密碼由他保存,聽說師部來電,而且是夜間,肯定很緊急,于是杜參謀立即趕了過來。我父親急得滿頭大汗,開始手忙腳亂,杜參謀也急得團團轉(zhuǎn)?!袄侠钅兀靠彀牙侠钫襾?!”他大聲喊道。不一會兒,老李趕到了。他檢查了發(fā)報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又檢查手搖發(fā)電機,證明有電力輸出。于是,懷疑發(fā)射管有問題。可換上備用管后,仍然沒有信號輸出。他馬上抽出平時教我父親時畫的線路圖和零件配置圖,一邊指給我父親看,一邊用萬用表檢查,最終發(fā)現(xiàn)輸出一端的一根接線松開了,因此信號無法傳至饋線上去。找到原因,故障很快排除。“好了,”他又試了一下發(fā)報機,示意我父親,“收吧?!?/p>

然而,這時雨更大了。雷聲隆隆直響,閃電不時照亮夜空。由于干擾太大,耳機里傳來滋啦滋啦亂響,信號根本聽不清,難以抄收。我父親急得滿頭大汗,不斷要求對方重復(fù)。對方也火了,要求換手?!帮w錘,”師部報務(wù)員回電說,“讓飛錘上!”他們說的“飛錘”就是李安本。我父親連忙示意老李,讓他上。李安本上機后,一邊調(diào)試好收報機,一邊從容不迫,全神貫注,刷刷刷,沒一會兒就抄收完畢,然后給了收據(jù)。對方顯得很高興,連著給了兩個“TKS”(thanks,謝謝),而后又來了個“GB”(good-bye,再見)。

這是一份重要的緊急電報??偛渴组L指示,第三團北上計劃有所改變,具體指示由青城地下黨傳達。

第二天一早,小林就上山了,準備接李安本動身。但李安本突然決定不走了。“我還是等幾天吧,”他對我父親說,“一年多都過去,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痹瓉硭菗?dān)心昨晚的事再發(fā)生?!霸谶@節(jié)骨眼上,我還是留下來的好。”我父親大喜過望,確實,緊急情況下再發(fā)生昨晚的事,豈不要誤了大事?我父親連忙把這事報告了團長。團長說好啊,這個老李覺悟提高了。杜參謀也說,有他在我們就放心了。我父親把這話轉(zhuǎn)告給了李安本。“什么呀,”李安本說,“啥的覺悟不覺悟?將心比心,我就是想再幫幫你們?!?/p>

又過了幾天,眼看就要到白露了。山下地下黨來人了。這一次是青城地區(qū)特工委書記老湯親自出馬,可見事情重大。湯維卓中等身材,微胖,戴著黑框眼鏡,說話不緊不慢,舉止沉穩(wěn),顯得老成持重。那是我父親第一次見到他?!皬哪由峡匆矝]有什么特別,”我父親對我說,“你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就是代號魚鷹的傳奇人物?!?/p>

湯維卓上山后,與團領(lǐng)導(dǎo)談了整整一上午,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談完之后,他就下山了。團長立即把我父親找了去,布置任務(wù)?!澳銣蕚湟幌拢R上跟老楊下山,”他吩咐道。原來,湯維卓帶來了新的指示,青城偽軍第一二二團已做好起義準備。上級要求第三團配合一二二團起義。起義后的一二二團與第三團建立東進獨立旅,由顧少賓任旅長,原一二二團團長許江東任副旅長,向江北開進??偛恐甘荆仨毐WC這次任務(wù)順利完成。尤其是一二二團起義對敵偽勢力是極大的震懾,更要確保他們安全地進入江北根據(jù)地,不容半點閃失。為了保證這次任務(wù)完成,總部更換了新的密碼,由湯維卓帶來??紤]到山上裝備落后,易于被敵無線電偵察,總部還要求采取更嚴密的反無線電偵察手段,即每隔一個時段便通過密語變更波長和呼號。

團長交代完任務(wù)后,我父親立即返回通訊班進行傳達。根據(jù)團長的指示,電臺和李安本留守山上,我父親隨楊參謀長下山,與山上聯(lián)絡(luò)時可用一二二團電臺。

當(dāng)天晚上,楊參謀長便帶著我父親下山了,隨著參謀長一起下山的還有一個班的警衛(wèi),事先都換上了一二二團的服裝。

一二二團駐地在長溝鎮(zhèn)。團長許江東原是西北軍的團長,畢業(yè)于陸軍大學(xué),河南信陽人。他與趙九一向不和。趙九出任保安旅長后,處處刁難他。上渡口慘案后,許江東對趙九的做法極度不滿。趙九為此懷恨在心,誣告許江東通共,還以煽動學(xué)生鬧事為由,把許的弟弟許江南(青城師范校長、進步人士)抓了起來,后許江南死于獄中。兩人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

青城地下黨利用許、趙矛盾,一直在做許江東的工作,希望他棄暗投明。許江南死后,趙九進一步羅織罪名,意欲置許江東于死地。在此情況下,許江東決意率部起義。

一二二團共三個營,其中第一、二營是許江東原在西北軍的老班底,營長也是許的老部下,但第三營是后來招募的,營長蔣庭順,外號蔣扁頭,是趙九在青幫的門徒,極不可靠。此外,為了加強對許江東的監(jiān)視,趙九還委派自己的一個把兄弟范鳴三到一二二團任副團長。范是師爺出身,愛抽大煙。他的護兵隨時都攜帶煙具,以方便他食用。

參謀長帶著我父親等人進入長溝后,為了不引人注意,在許江東的安排下住進了他的私宅?!澳鞘且粋€很大的宅院,”我父親說,“前后有好幾進。”我父親他們住在后院,許宅原有一部電臺,也交由我父親使用。

起義時間就定在白露那一天。當(dāng)日,趙九在長溝召集一二二團營、連長會議,布置新的清剿任務(wù)。各鄉(xiāng)、鎮(zhèn)長、區(qū)署主任、部分參議員等也參加了??刹磺傻氖牵谌隣I營長蔣扁頭偏偏身體不適,請假沒來。許江東與楊參謀長商量,認為趙九來長溝只帶了一個連的衛(wèi)隊,機會難得,決定執(zhí)行原定計劃。我父親立即開機與山上聯(lián)系,報告情況。很快,山上便來了回電。那熟悉的手法一聽就是李安本的。而且他有意放慢了節(jié)奏,以便我父親抄收?!斑@家伙好起來,倒是很能體貼人的。”我父親對我說這話,語調(diào)里充滿了感激。我父親譯完電后,交給參謀長。參謀長一邊看著,一邊說:“好,好,團長同意了我們的意見。”

當(dāng)天下午,青城特委書記湯維卓也悄悄潛入了長溝鎮(zhèn)。他在房間里與參謀長,還有許江東的副官(許由于參加趙九的會議,無法脫身)進行了一番密談。談話結(jié)束后,老楊讓我父親馬上給山上發(fā)報,具體報告了實施方案。開機后,我父親先發(fā)了一句密語,得到對方回復(fù)后,隨即改變了波長和呼號。這是一種有效的反偵聽手段,即使敵人能夠破譯我們的密碼,由于波長和呼號的突然改變使他們無法及時跟蹤偵聽。等到他們重新捕捉到我們的電波,電報已經(jīng)發(fā)完了。這個手法簡單易行,是我軍通信兵在實戰(zhàn)中總結(jié)出來的。

按照實施方案,第三團于夜間8時下山,派出一營在游擊隊的配合下于小楊嶺一帶設(shè)伏,防止第三營蔣扁頭部增援長溝,其余主力則前往長溝,消滅趙九,確保一二二團起義成功。

凌晨1時,起義開始了。事前,許江東已做好工作,第一、二營營長都支持起義。他令駐扎長溝的第一營包圍鎮(zhèn)子,令駐三里店的第二營于夜里1時全部開抵長溝,配合第一營行動。行動開始后,許江東坐鎮(zhèn)團部,帶人首先抓捕了范鳴三,帶到院中就地正法。這家伙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稀里糊涂送了命。與此同時,許江東的副官帶人直奔鎮(zhèn)上的董家祠堂。當(dāng)天晚上散會后,當(dāng)?shù)厥考澰O(shè)宴款待趙九。他喝完酒后,天已太晚,便沒有回城住在了這里。許江東的副官帶人來到祠堂,謊稱有事稟報,乘崗哨不備,便繳了他們的械,然后直撲臥房,將趙九從床上提溜了起來。趙九大喊大叫:“高達民,你想干什么?你敢背叛長官,我饒不了你!”高達民是許江東副官的名字,他被趙九這一通大喊大叫,猛地嚇住了。這時,楊參謀長帶著人從后邊趕來了。他大喝一聲:“趙九,你的死期到了,還敢耍橫?”趙九看著來人眼生,便說:“你是何人?”

“我是新四軍!”

趙九一愣,轉(zhuǎn)身撲向床邊想取槍,老楊抬手便是一槍,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往前一撲,倒在地上。老楊又跟上去,補了一槍。他肥胖的身體在地上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

14

起義順利地取得了成功。東進獨立旅也宣告成立。但一二二團駐三里店的第二營在向長溝開拔時,有一個連發(fā)生嘩變,使消息走漏,青城敵偽軍調(diào)集了大批軍隊前來圍剿,這就打破了我軍原先的計劃?!拔覀冊霌屨忌隙煽冢瑥哪抢锵蚍辈M發(fā),”我父親告訴我,“但由于敵人事先覺察,迅速向上渡口增兵。部隊開至半途,得知情報,只能退回。”江北指示,執(zhí)行第二套預(yù)案。即退回白馬山,由那里繞道南陵前往江北。當(dāng)時往南陵的路有兩條,一條向北,一條向南?!岸际巧铰?,”我父親說,“向北走距離較近,向南走相對較遠,而且道路險峻。”一般看來,我軍會選擇向北之路,這樣可盡快抵達南陵。但實則不然。我軍決定走南路,這樣出奇不意。為了掩護南路大部隊行動,獨立旅和青城地下黨制訂了一個聲東擊西的方案。具體辦法是,派一支小分隊向北走以引誘敵軍?!斑@個任務(wù)就交給你們了!”顧團長,這時已是顧旅長,把杜參謀和我父親找去?!澳銈儙想娕_,沿途不停地發(fā)報,造成大部隊行動的假相。明白嗎?”

“明白。”

“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吸引敵人?!甭瞄L交代說,“要大量地發(fā)報,以假亂真,讓敵人相信我們正在向北進發(fā)?!?/p>

“是?!?/p>

“你們只有吸引了敵軍,大部隊才有可能脫身?!彼又謴娬{(diào)說,“這次你們孤軍作戰(zhàn),沒有任何人接應(yīng)。大部隊到達南陵前也不會與你們聯(lián)系。這個任務(wù)相當(dāng)艱巨,也很危險。你們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是?!倍艆⒅\和我父親都說,“請旅長放心,我們保證完成任務(wù)。”

湯維卓這時插話說,我們會派熟悉地形的游擊隊同志配合你們行動。杜參謀說好,謝謝地方同志。

旅長走過來,握了握杜參謀和我父親的手,“時間緊迫,快去準備吧。

“等等,”這時,一直沒說話的許江東開口了,他說高副官有話說,接著向高副官示意了一下。高副官從一邊走到顧少賓和湯維卓面前,輕聲嘀咕了一會。顧少賓面有為難之色?!斑@個,怕不合適。”

“怎么了?”

“他不是我們的同志?!?/p>

高副官看了一下許江東,他們似乎有些不相信。“這怎么會?”許江東說。旅長一時也無法解釋,他扭過頭來,看了我父親一眼,問:“老李走了嗎?”

顧少賓突然這樣一問,我父親也不知道他的意思,便說已把他交給交通員了,他們會送他走。

許江東說,先不要讓他走。

“這個,”我父親一愣,因為早就說好了,在我們轉(zhuǎn)移前送他走的。“我不明白?!?/p>

許江東這時解釋說,敵軍長期監(jiān)聽第三團的電臺,對李安本的手法非常熟悉。“他是貴團電臺的骨干,”許江東說,“剛才高副官提醒得好,如果敵人發(fā)現(xiàn)發(fā)報的不是他,很可能會引起懷疑,使我們的計劃功虧一簣?!?/p>

應(yīng)該說,這個考慮不無道理。敵人也不是傻子,極有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一般骨干電報員肯定是跟著大部隊,跟著首長的,這也是常識?!翱墒?,這不現(xiàn)實,我父親說,“他已經(jīng)做得夠多的了,不能再讓他冒這個險?!?/p>

許江東堅持說,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關(guān)鍵在這個“明”字上。要想聲東擊西,不露破綻,必須事前思慮周全。否則,行動就失去了意義。他建議我們再考慮一下。湯維卓也認為許江東的意見有道理。“計劃必須完美,”他說,“如果連我們都能輕易地發(fā)現(xiàn)的問題,敵人肯定也會發(fā)現(xiàn)。”但我父親仍然堅持己見,認為這事無論如何開不了口,而且他也不會答應(yīng)。雙方為此幾乎爭執(zhí)起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聲:

“報告!”

“進來?!鳖櫳儋e說。

門開處,李安本走了進來。眾人一愣,顧旅長說你怎么還沒走?!拔沂莵砀鎰e的,”李安本說?!澳銈儎偛诺脑挘叶悸牭搅??!蓖A艘幌拢终f。顧少賓走到他面前,說,老李,你既然都聽到了,我們也不瞞你了。這次轉(zhuǎn)移關(guān)系到全旅生死存亡,但我們決不會勉強你。“紹明說得對,”他看了看我父親,“你為我們做得夠多的了。我們不能再要求你?!痹诼瞄L說這番話時,李安本一聲不吭,靜靜地聽著。等到旅長說完了,他忽然來了一句:“我沒問題?!?/p>

顧少賓一愣,仿佛沒明白他的意思?!拔沂钦f,”李安本這時補充道,“我可以去?!?/p>

我父親大感意外?!袄侠睢彼辛艘宦?,李安本鼓起金魚眼,朝我父親翻了一下,說:“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嘛?!?/p>

旅長說這很危險,李安本說我知道。他的表情顯得很鄭重,似乎早已深思熟慮。“什么都不用說了,”許多年后,顧伯回憶說,“他站在我面前,像個真正的戰(zhàn)士。”他走過去緊緊握著他的手,說了一句:“好樣的!”

15

行動開始了。

我父親原定走北路,擔(dān)任掩護,由于李安本出馬,結(jié)果被調(diào)至南路,隨大部隊行動?!耙皇抢侠睿蔽腋赣H后來常說,“我說不定早就見馬克思了?!遍_始,我父親堅決要求和老李他們一起走,但旅長這邊需要一個報務(wù)員,不得不留下。

大部隊一路向南猛突,但電臺始終保持靜默。相反,北路小隊頻繁發(fā)報,他們把平時抄收的新聞稿都拿出來,反復(fù)發(fā)送。這是事先計劃好的。果然,敵人上當(dāng)了,開始調(diào)集兵力向北圍追堵截。“我們向南走了一天后,就發(fā)現(xiàn)計劃成功了?!蔽腋赣H回憶說,因為除了地方守衛(wèi)部隊,并沒發(fā)現(xiàn)大股敵人。旅長下令全速前進,爭取時間。他說北路一定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我們越快到達,他們的壓力便會越快解除。部隊晝夜兼程,每天只有四五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一二二團是原來西北軍的班底,也相當(dāng)能吃苦。路上打了幾個小仗,但并沒引起敵人的重視。據(jù)事后得知的消息,駐青城日軍指揮官藤田五郎大佐曾多次接到南路發(fā)現(xiàn)我軍大部隊的報告,但他并不相信,以為這是新四軍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因為日軍的情報部門一直在跟蹤監(jiān)聽,并隨時向他報告,證明新四軍的電臺就在北路。這一錯誤的判斷使他坐失良機,打好的算盤完全落空。

白露過后第七天,我軍終于突破重圍,來到了江邊,與江北前來接應(yīng)的部隊勝利會師。部隊到達時,已是深夜。旅長顧不上休息,下令立即架設(shè)電臺,與北路聯(lián)系?!澳鞘且粋€十分炎熱的夜晚,”我父親清楚地記得,他們來不及找地方,就在江邊一個漁棚邊架起了電線。雖然由于急行軍,部隊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合眼了,許多戰(zhàn)士在等待渡船時便倒頭便睡?!拔乙怖У靡?,”我父親說,“但心情更加急迫,架好電臺后馬上就開始呼叫。在等待回復(fù)時,我的心一直在發(fā)抖?!甭瞄L和參謀長都站在我父親邊上,等候消息。我父親連續(xù)呼叫,一連半個小時都沒有回音。大家渾身是汗,心都焦爛了?!八麄円苍S在行動中,沒有架設(shè)天線?!蔽腋赣H這樣說,與其是安慰首長,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這時,渡船已經(jīng)陸續(xù)到了,有人來向旅長報告。旅長指示我父親繼續(xù)不停地呼叫,一刻也不要停?!耙挥邢?,馬上向我報告?!狈愿劳炅?,他便和參謀長一起到江邊指揮部隊渡江。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漸漸亮,東方泛起一抹淡淡的晨光。我父親又累又餓,差點睡著了,這時突然耳機里傳來聲音。我父親興奮地大叫:

“來了!來了!”

有人立即前去報告旅長。不一會兒,旅長和參謀長都小跑著過來了?!霸趺礃?,怎么樣了?”旅長連聲問道。

可耳機里忽然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靜默。我父親一邊調(diào)整波長,一邊連續(xù)呼叫?!霸趺椿厥拢渴撬麄儐??”旅長問道。我父親說是的,肯定是的。“他們情況如何?”團長又問,我父親搖頭道:“不知怎么突然斷了……”

“呼叫,給我呼叫!”

我父親連續(xù)不斷地敲擊著電鍵,也不知敲了多久,時間漫長得令人窒息。終于,嘀嘀噠噠,嘀嘀噠噠,耳機里傳來熟悉的電波聲?!袄侠?!是老李!”我父親叫了起來。眾人一片歡呼?!皣u——”我父親做了噤聲的手勢。大家隨即安靜下來。我父親急忙開始抄報。抄一句,參謀長就迫不及待地拿過去照著密碼本翻譯,可一句也翻不出來?!斑@不對啊,”他對我父親說。我父親抄完報后,接過來一看,頭腦頓時嗡了一下。

“這是腦記密碼!”

“什么意思?”參謀長問。

我父親解釋說,這說明他們已經(jīng)銷毀了密碼,因為腦記密碼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使用。“看來他們已非常危險,否則不會銷毀密碼?!蔽腋赣H說。

旅長問能翻出來嗎?我父親點點頭。好在李安本教過他腦記密碼的方法,憑著這種方法,他把電文翻譯了出來。大意是,他們已身陷重圍,彈盡糧絕,密碼已毀,電臺也即將銷毀。

旅長說:“告訴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一定要回來,我們等著他們!”我父親把電報發(fā)出后,對方一下子沒了聲音。按照李安本的操作慣例,他每收完電報,都要給收據(jù)??蛇@次卻是例外。

“收到?jīng)]有?”旅長問。

我父親搖搖頭。

“呼叫,給我呼叫!”旅長大聲命令,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了。

我父親不停地呼叫,身上大汗淋漓。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十幾分鐘,忽然收報機又有了聲音。我父親扶了一下耳機,連忙抄收,沒想到抄下來的卻是一組明碼:

再見,戰(zhàn)友……

“壞了!”我父親心里一沉。知道這是最后的告別。沒容他多想,耳機里又跳出一串明碼: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隨后,耳機里的聲音戛然而止?!拔乙幌伦哟粼诹四抢铮蔽腋赣H說,“就像瞬間失去了意識。”旅長接過抄報,半天沒有說話。他默默地摘下帽子。我父親看到他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在場的人也都慢慢地摘下了帽子。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江風(fēng)劃過長空,發(fā)出尖厲的呼嘯……

16

部隊順利地撤到了江北。此后,我父親調(diào)到軍部電臺工作,由于技術(shù)好,一直跟隨軍部首長,參加了一系列的重大戰(zhàn)役。直到全國解放后,轉(zhuǎn)業(yè)到地方。調(diào)回省里工作后,他曾去白馬山舊地重游。特別了解了一下當(dāng)年北路誘敵之事??芍肋@件事的人并不多。當(dāng)?shù)匕傩罩挥浀?942年秋,日偽軍調(diào)集重兵沿著白馬山北側(cè)一路追殺新四軍,在大龍山一帶發(fā)生激戰(zhàn)。被圍的新四軍和游擊隊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曾查閱過由青城市政協(xié)編撰的一套文史資料選輯。上邊有不少關(guān)于新四軍堅守白馬山并突圍的記載。其中部分文章也提到過北路誘敵,掩護大部隊轉(zhuǎn)移之事,但都非常簡略,更別說提到李安本了?!捌鋵?,我以為他早死了?!蔽腋赣H曾經(jīng)對我說。直到“四人幫”粉碎后,青城市有人來找我父親。我父親那時已官復(fù)原職?!袄畎脖??”我父親又驚又喜,“他還活著?”來找我父親的就是李安本的大兒子黑蛋。他那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我父親對他并無印象?!安贿^,錯不了,”我父親說,“瞧他那長相,尤其是那雙金魚眼,活脫和老李一個模子倒出來的?!?/p>

原來,李安本是從報上得知我父親的消息,便讓他兒子來找我父親?!拔母铩敝?,老李由于歷史問題(曾參加過國民黨部隊),被打成“四類分子”。他要求平反,因為他曾幫助過新四軍,但空口無憑。黑蛋來找我父親,就是想請我父親寫證明,幫他證明這件事?!斑@沒問題,”我父親說,“你爸不僅幫過我們,而且立過大功?!?/p>

過了幾個月,我父親去青城出差,便順道去看了李安本。這是他們分別三十多年后第一次見面。兩人都激動不已?!皼]想到,你老兄還活著!”我父親一下子和他抱在了一起,久久不愿松開。那時,李安本的家已安在小楊嶺。1950年,修建白馬山水庫,桃花塢、油嘴坊一帶的村莊都沉入水底,村民也都整體遷出?!半y怪我沒找到你哩!”我父親說。談到那次北路誘敵,李安本說,他們?nèi)嗳?,包括部分游擊隊,利用山路掩護,邊走邊發(fā)報,后來敵人越集越多,最后他們被圍在大龍山,全部戰(zhàn)死,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斑@多虧了杜參謀!”李安本說,當(dāng)時接到我父親呼叫時,只剩下他和杜參謀了。在這之前,杜參謀已經(jīng)做好最壞的打算,不僅銷毀了密碼,還下令砸掉電臺,恰在這時你的呼叫到了?!坝捎诿艽a已毀,我只能使用腦記密碼,”李安本回憶說,“天亮?xí)r分,敵人又開始進攻了。杜參謀口授了最后一份電文,然后令我砸掉電臺?!睋?jù)李安本說,在敵人沖上來之前,杜參謀用繩子將他放下懸崖,然后砍斷了繩索?!斑@樣做是為了保護我,”李安本說到這里,閉上眼睛,好像在緩和一下情緒?!八麑ξ艺f,下去后別管我,趕緊走。我說你呢?他說,我答應(yīng)過團長,要保證你的安全,就一定要做到?!崩畎脖菊f到這里,聲音哽咽了,他埋下頭狠狠地抽著煙。盡管過去三十多年了,他依然激動不已?!澳銈?nèi)呛脴拥?,”他說,“老彭是的,杜參謀也是的。”

“我算服了,”停了停,他又說,“我也不瞞你, 我原來挺討厭他的?!彼傅氖嵌艆⒅\,“平時總是繃著臉,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可到了節(jié)骨眼上,卻頂天立地,是個了不起的漢子!”

我父親說,你也很了不起,沒有你,也許就沒有我們成功的突圍。后來,我父親為了幫助李安本落實政策,多次和有關(guān)方面說過這個話。

1985年,接到李安本病危的電報后,我第二天便隨父親趕去看他。當(dāng)時,李伯老年癡呆已好幾年了,什么人都不認識,很多事也不記得。我和父親趕到后,已是黃昏時分。李安本已陷入彌留。我父親拉著他的手,連聲叫著老李,老李,我來看你了。李安本微微地睜開眼睛看著我父親。“我是紹明,是你的徒弟,你還記得嗎?”我父親大聲說,“白馬山……電報……”說著,用手指在桌子上嘀嘀噠噠敲了幾下。

李安本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他費力地掙扎著,讓黑蛋把他扶了起來,接著,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輕聲敲擊起來:嘀嘀噠噠,嘀嘀噠噠……“我仿佛在夢中,那熟悉的手法又回來了,”我父親說,但他聽著聽著,眼淚再也止不住,簌簌地滾落下來。因為他聽出來了,老李敲的是: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8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文蘇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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