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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在淮

2018-08-17 05:59李云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8期
關鍵詞:淮河水塘大魚

李云

一、父

汛水退去,轉臉天就涼了下來,早晚的風變得穿膚刺骨了。

俺盼著天再涼再冷點,狗日的季節(jié)要是一抬腳就到冬天就好了,好在哪里,俺心中有事——天冷了,兒子傻三就不會再下河游泳了,他下的河可不是小溝汊,是大淮河呀。

淮河水不是一般的水,是會禍害人的,早年它脾氣大,三年五載就會來場大水,房塌莊毀,落個屌蛋凈光。如今它被治得安順了些,但保不齊每年夏季它大老爺一不高興,就收去幾個下水撲騰的人。這不,村頭小柳家大孩子、村里首位考上大學的秀才,不就在放假回村下河游水溺水身亡了嗎?那位秀才多精明, 都歿在這河里,自己的兒還是個傻子,早晚要出事的,不有這么句話“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嗎?

天冷多好,天冷一下雪,雪一封河,傻三再傻也不會下河了。

再者,天一下雪,年不就到了嗎?年到了,棗就該回來了。

想到這, 俺就得喝口刀子燒。刀子燒是鎮(zhèn)禹王酒廠生產(chǎn)的最烈也是最便宜的酒,喝上一口火條子捅了嗓子一般火刺辣,有時會刺得流眼淚,俺卻喜歡這口兒。只不過,今年過年棗回不回來,鬼也不知道。算算棗已經(jīng)有五年沒回劉郢了。棗性烈心硬,在跳花鼓燈的班子里,就屬她口(“口”是淮北人說女孩厲害的專用詞兒)??伤倏?,也該回來和劉郢人說道說道:是她自己主動跟浙江人跑的,不是俺劉淮北在南京打工時把她賣了的啊。轉念想想她就是回村,也不會說這話。即便她回來也不會來劉郢, 只會去對岸的她娘家杜崗。

棗心硬得很,把傻三留給自己,她人卻和浙江小老板去浙江了。這事思來想去,也怨自己,怨自己不該帶她去南京打工, 即使去打工也不該讓她去浙江小老板的工廠……

風一吹,俺眼睛就流了淚,瞎屁了,俺這是老了,不中用了,“迎風流淚,撒尿滴鞋”,這不是人老了嗎?俺暗忖自己才四十出頭,不該老,也不能老。有傻三這樣兒,俺就不敢老。俺的兒今年才十五, 正常的十五歲的男孩該出去打工了,可傻兒不僅打不了工,一天三餐還得我伺候呢。俺窩在村里沒出去說是為了傻兒,其實俺也怕到城里去,那里是自己的傷心地,俺被城市這只狗狠狠地咬過兩口,一口是兒子在城里傻的,這第二口是老婆棗是在城里丟的。

傻兒小名叫寶柱,生下來時并不傻。記得寶柱十歲那年的春天,南京城多雨,到處生著霉,霉斑如霜似的從被褥爬上墻壁和低矮出租房的房梁。寶柱發(fā)高燒就在那個綿長潮濕的夜里。寶柱發(fā)生抽搐時,雨水已經(jīng)漫進了小屋門檻,俺和棗抱著寶柱打著一柄黑傘在七扭八歪的雨巷行走,如爬行的龜。

那時,俺和棗打工沒掙到錢,不敢去大醫(yī)院,只能帶寶柱在工棚區(qū)一家小診所打吊水,打了三天不見退燒,還抽抽了。這時浙江小老板來了,看到這一切就罵俺:“你豬頭三呀!小孩這樣要死的喲!”說著抱著昏迷的寶柱上了他的車,棗抹著淚花一扭屁股也上了他的車,還隨手關了車門。

俺那天看到他倆仿佛一家人似的,自己卻成了局外人,被扔在車子的一股藍色的長屁里,嗆得大聲地咳著。俺知道棗不是第一次上小老板的車了,她開車門的動作嫻熟,比她跳花鼓燈的舞步還輕盈。

不管怎樣,只要能救救寶柱就好。三天后,寶柱命保住了,卻落了半癡半傻。

俺記得自己抱著傻兒回到出租房后,把寶柱放在床上,就絕望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抽自己的耳光,抽了兩下不解恨,就又狠狠地抽起來。當時棗抱著俺的手臂流著淚說:“他大,你別這樣!”

想想五年前自己狼狽的樣子,也真可笑,不經(jīng)意間自嘲地搖了搖頭??纯创蹇冢骋獙ぷ约旱纳祪簩氈丶?,俺就剩下這傻兒了。雖然他有點傻,可再傻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呀。

村口沒有了那兩棵老桂花樹守著,村口就不能叫村口了。

村口兩棵老桂花樹有年頭了,少說也經(jīng)歷二三百多年的光景,但卻讓村長洪武把它賣給了城里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了。兩棵老樹移到城里的高檔別墅小區(qū)當門樓子去了,俺想,秋天里老桂花樹也會在那里飄香十里嗎?誰也不知道。

洪武說那兩棵桂花樹只賣了十萬塊,并用這錢修了村里三尺寬的戶戶通水泥路。村里人私下里都傳說開發(fā)商給的是六十萬,其余的錢讓洪武給貪了。村里如今只剩下老頭老太孩子婦女,誰也不敢去找洪武理論,就鼓搗俺去問詢。俺覺得洪武不可能去干這沒良心的事,就冒充大頭鬼去了村長家。俺想自己和洪武是打小一起拜在形意門下練武術的師兄弟,在門中自己還算是兄。沒想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那天,洪武在院里剛練完一趟拳,全身熱騰騰升著熱氣,仿佛剛洗過桑拿,洪武一仰頭,喝著一瓷杯苦茶,他聽完俺的囁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響,罵道:“狗日的,兩棵朽樹,人家給十萬還嫌少?六十萬?你以為這樹是你家棗,能賣那么多錢呀?”說完一擠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出門外頭了。洪武老婆沖出門,叉?zhèn)€腰指著俺的鼻子罵了句“活該”。

俺爬起來跛著腳向家走,走了半天才想起來洪武使的是形意拳里第五式——貍貓上樹,俺也想起來了,破此招要用“熊出洞”那一招。說來也晚了?;钤摰姑?,惹了這事,還讓人家當眾揭了傷疤,如當頭澆了一壺尿腥腥臭臭的,讓村人笑話了。

過了幾天,俺想了想,還是請鎮(zhèn)上幾位有頭有臉的人和形意門中兄弟,在鎮(zhèn)上酒店擺了一桌酒。俺賠著笑捧著酒來到師弟村長面前,賠個不是。洪武只是劃拳喝酒,好像沒看見俺一樣,吆三喝四,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為敬”,后來就醉倒在桌下。洪武他們好像也喝好了,擁著一伙酒友出了門。俺跌跌撞撞地追過來,挽著洪武手臂說:“村長大兄弟,俺沒有,真沒有賣棗?!焙槲滢D過胖臉,小眼里流出一縷充滿酒意的光,說了話:“沒賣就好,賣了老子就抓你送到縣里法辦你狗日的!”說完一甩手,像扔掉一塊臟抹布,揚長而去。俺恨不能喊他一聲爺,只要洪武能當眾說棗不是俺劉淮北賣了的,俺給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沒有了樹,也少了一個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更讓傻兒沒有了玩耍的地兒。傻兒寶柱也夠可憐的,沒有玩伴,誰愿意和傻子在一起玩哩?傻兒不會說個完整話,說的話別人也聽不懂,比如說“餓了要吃飯”,他就說“香,香香”,冷了,他就說“焐,焐焐”,聽他的話就比聽威虎山土匪黑話或波斯語還難懂。有兩棵桂花樹時,傻兒會爬到樹上朝大路上看,啞啞大叫:“啰,啰啰!”如一只怪鳥在聒噪。

沒有樹爬,傻兒就會去淮河游水的。他游水沒有人教,誰會去教傻子游水呢?不過,傻兒有特殊本領,游水他無師自通,下水就會了。說來奇了,他在水里不沉,仿佛是一根木頭漂在浪里,還會常常在浪上睡著。按說俺不該不放心傻兒游水,但傻兒有?。褐灰掠甏蚶滋欤蜁榇?,就會有危險,誰能保證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尋向遠處,淮水之上落日熔金,一片一片金箔一層一層地跳動,夕陽正紅……

這時從村頭的小紅瓦房傳來一段沙啞的說書聲:“霸王恃英勇,困垓下,怨蒼穹,帳下含淚別美人,實可嘆叱咤風云一代英雄……”

俺知道癱子葛小六又在練習唱大鼓書了,他有個夢想,冬閑唱大鼓給家里掙點錢。但他唱得真是不忍心去聽,殺豬的嚎叫聲,也比他唱得好聽。

葛小六是俺們門里的大師兄,沒癱前,他的形意拳在方圓百里的淮南之地是有名頭的。可惜,他折了,從工地的腳手架摔下來,被城市那條狗咬殘廢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每天,他都會去把葛小六背進背出,他不背,俺就去背,他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叫妞,背不動她癱了的大大。

二、子

俺得趕快回家去,告訴俺的大大,俺在水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是個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首先爬上岸去,上岸就得爬上這個陡坡,這個坡比村長家的院墻還光滑高大,真難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從淺水區(qū)下去的,走到深水時,水就會撲向俺,把俺托起來,俺那會就會歡樂得如鴨子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不過也是淮河的汊兒,應該也屬于淮河吧,俺鬧不清楚,俺不是個傻子嗎,他們都認為俺是傻子,俺是傻子嗎?俺不知道,問俺大大,他肯定說不是,但村里人都說俺是傻子,是就是吧,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飯吃六個饃,比他們都能吃。只是俺有時說不清楚話語,別人聽不明俺說的一些事理罷了。俺就信一點——每個人都會傻一次,太精明有什么好哩,俺一直希望自己能永遠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聽人說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個水塘,叫蛤蟆塘。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俺哪里知道,俺可不去管這些事理,它愛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來到這里的,是被村長兒子大杰子一伙人押到這里的。

整個事情好像是這樣起的頭:中午頭上,俺溜出門。大大在睡覺,他每天中午吃完飯喝完酒,都要睡上一覺的,搞得和村長一樣。他不睡上一覺,好像不行,不睡,他下午盤泥就會沒勁頭。盤泥是個體力活。為嘛盤泥呢?是為了捏泥泥狗呀。為嘛捏泥泥狗呢?是為了賣錢活人。俺大說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不說這個了,俺會越說越亂,還是從俺出門到了村口說起吧。村口那兩棵大樹不是讓村長賣到城里去了嗎?沒有了樹,俺就沒有玩伴了。先前俺站在樹上可以看到遠處那條土橋,土橋連接著去縣城的公路,那條路上奔跑著很多好看的汽車,當然沒有南京城里的車多,車好看,那路上的汽車只有又臟又破的四輪和三輪的柴油車??砂尺€是要看那條路,總想俺娘會打那條路上乘車回來,但她依舊沒有音訊。他們說俺娘心硬,俺不這么看,俺娘最后和俺分手時,流著淚抱著俺唱了一夜的歌,那歌好聽,后來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燈的。

娘沒有回來看俺,也沒有按她最后走時說的話來做,那時她說:過兩年掙了錢就帶俺看病的。俺的病,俺看是不好治了,一到下雨打雷天就會犯,俺也不愿那樣,但能由得俺嗎?記得俺在南京生病時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說的話別人聽不懂,俺的話鳥懂蟲懂魚懂蝦懂樹懂,唯獨人不懂,人真是笨呀。

當然,也不能這樣一概而論,好像妞兒能聽得懂。有一次俺站在樹上和一只南飛的烏鴉說話,妞兒就一直看著俺。俺對烏鴉說:“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烏鴉說:“俺不認識你娘呀?!卑痴f她叫棗,烏鴉說棗長的啥樣?俺說俊著呢,說完就領著它回家去看俺娘的照片。妞也跟著,路上,村里人看到幾只烏鴉跟著俺飛,就說:“這孩子邪氣!”唯有妞兒說俺是懂鳥語的人。村里人就說妞兒八成也是要變傻子了。

俺又扯遠了,還是說說俺怎么沒有去淮河游水,卻到這蛤蟆塘的事兒。

好像俺剛到村口,就遇到了大杰子他們一伙。大杰子也就大俺幾歲吧,但長得壯,大頭大臉的,粗脖上掛著一個黃燦燦的狗鏈子,兩只大眼上配著粗黑眉毛,一見到他俺就想到門神畫兒。一見到他,俺就小腿不聽使喚,就想抽抽打抖抖。也不知為啥,就想躲他,但他今個好像專門來找俺一樣,堵著路不讓俺走。

“三傻子,你過來!”大杰子叼著煙向俺揮了一下手,俺只得怯怯地走近他身邊,把頭低著,準備跪下來讓他騎俺。以前,他們一伙人總是要把俺當馬騎的,這次卻沒有。

“傻子,都說你水性好,是吧?”

“呵,呵呵!”俺支吾,俺腿抖了,又有點尿急。

“哈呵你娘的蛋,你個傻子,你今個幫俺干件事,下塘里給俺摸一只表。”說著他把手腕上金燦燦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就這樣的表,只是比這表小一號,摸上來,獎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俺就被他們一伙人連推帶搡地拽到這里。俺走著走著就覺得左腿褲管里一股熱流沿腿流下來,好像一條蛇躥了下來,俺尿了。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又能咋樣,俺尿的是自己的褲子,只是別讓俺大大知道,他會瞪大牛眼,失望地嘆息:這可家敗了。這是他的口頭禪,天天掛在嘴上念叨,不像妞兒的大大天天唱大鼓好聽。所以村長罵俺大,你家家敗就是你念叨出來的。

俺又說岔了,還是說下蛤蟆塘的事。我們來到這里時,村莊都沉浸在午睡的秋陽下,風把大楊樹葉不緊不慢地吹著,大葉楊就有起水嘩嘩的聲響。秋陽就晃晃悠悠地從楊樹葉間隙里漏下來,如破網(wǎng)的投影。此時,除了豬狗叫聲之外,還有就是妞兒的大大葛小六唱大鼓詞,鼓詞聽不清,鼓聲咚咚咚地響,他也不覺得累,俺大大要是真得學他就好了。俺還得把話頭說回來,我們來的地點是水塘邊,或者是深潭邊上,這里曾是打北朝東去的古淮河道,幾十里河道早都干涸了,唯有這里汪著一塘水,或者是一潭水,聽說這里曾是古渡口。俺不管這些。

大杰子又給俺看了看他那只表:“記住了,就是這樣的。”說完他們就在秋蟬的哀鳴中,把俺從高坡上推到水里。在落下時,俺看到天空湛藍,飛過幾只鳥,不過那鳥不是烏鴉,會是什么鳥呢?俺還沒有看清楚,就被水覆蓋了,好像還有許多樹葉在紛亂飄下來,欲要砸死我瓦片一樣紛墜而下。

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樣,淮河水湍急,水是暖的,水表的水溫與水底的水溫差別不大。可這里的水是死寂的,水溫越往下越冷,是刺骨的那種寒。俺有點害怕了,在淮河里俺睜開眼可以看到水里的黃沙和魚群,可這里水是一片黑暗,頭頂上的水是近乎黑色的藍。當俺潛到古桂樹那個高度時,耳朵就有了鳴響,心跳就加快了。俺游了一轉,但見這里好像是漏斗狀的,上面是一個小圓,下面卻有著兩個曬麥場大,只是沒見到什么手表,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表扔到這里干什么?俺剛把頭浮上水面,想透口氣。大杰子他們站在坡上就沖俺嚷:“傻子,找到了沒有?”俺說:“砂,砂砂砂?!贝蠼茏右换锶司统橙油翂K,讓俺再潛下塘去找。俺是傻子,在村里被人攆,被人扔土塊是常事,俺躲著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潛到水底,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懼。

俺發(fā)現(xiàn)下面的水是墨綠色的,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俺終于潛到了水底,水底是麥場大小的淤泥窩子,窩子的東側有一股泉眼,汩汩地向上冒著泉水。那里的水是溫溫的,水珠一串串一串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滅,真的好看極了。俺想不通這水里咋會冒水的,這水是打哪里來的呢,是小孤山的水?還是打淮河主干流出來的?俺要是告訴大大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大大肯定不會信的,如果大大信了,他告訴村里人,他們八成不會信,信不信隨他們吧。只有妞兒會信的,俺想。

這里一片安寧,仿佛俺又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覺得很安詳。俺開始在淤泥里摸表,摸著摸著,就被淤泥中藏著的什么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那是一個黑糊糊從淤泥里猛地移動的大家伙,有點像突然移動的黑漆大棺材,又有點像黑色的野山豬,嚇得俺趕緊向上游,這八成就是村里人傳說的水鬼吧。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亂劃,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在水中,擊起許多水花兒,比水底泉眼冒出來的還要多還要大,只是停留一下,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劃水的當中,俺真真切切聽到了葛小六的鼓詞傳來:西楚霸王項羽掀簾出帳,信馬由韁而行,四周圍暗沉沉一片,俱是漢軍營壘……

雖然俺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因為傻子也該是個人,是人都該有害怕或者歡喜。俺現(xiàn)在沒有歡喜,只有害怕,俺是撞上水鬼了。

直到后來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是什么?俺這會兒真不知道。

三、父

俺在淮河大堤上舉目望去,淮河波光粼粼如一條大魚在享受著夕照。水聲不大,深秋的水道漸漸地消瘦下來,好似得了消食病的人見天地瘦下來。兩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間生的楊樹在秋風的虐待下,落下無奈的葉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臺階上,只有幾個婦人攜著孩子在洗衣洗菜,水面卻沒有孩子們戲水打鬧聲。俺走近那些婦人問:“可看見俺家寶柱了?”婦女們不是擺手就是搖頭。

秋風踏浪而來,吹得俺的禿頭涼颼颼的。摸摸頭,暗罵自己是傻屌一個,都入秋了,還剃個禿頭,被風一吹,俺心里就有點緊張:這個死孩子又跑到哪兒瘋野去了?俺知道自己的傻兒子不會被淹死,但會不會跑丟就難說了。見過寶柱漂在水里睡覺的場景,但給人拐跑咋辦?想想就罵自己憨,誰會拐一個傻子呢?寶柱也不是如花似玉的妞兒,妞兒是村里長得最俊的姑娘,只是沒有攤上好命。嘆了口氣,朝小孤山爬去,俺想寶柱可能到山上鬼子碉堡的廢墟上拾彈殼去了。

小孤山不高,一泡長尿的工夫就可以澆到山頂。

古人語: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小孤山也是不一般,它是秦代(浮山堰,南北朝時期)先人們壘起來的山,主要是防水災的。這里是平原,向上二十里是蚌埠,向下六十里就是洪澤湖,總不能讓水淹來淹去吧?這小山還是軍事要塞,日本人打過來時就在山上壘了碉堡,駐守了一個排的兵,排長后來當了日本國的首相,在中日建交初時,這位首相還提出要訪問憑吊這里,還要祭拜淮河。聽說中央領導不同意。為嗎不同意,內(nèi)因不詳,俺又喝了口刀子燒。劉郢子的人就會扯,扯得無邊無際的。說這小山上藏著有寶,所以不能讓日本人來。劉郢人也真會扯,比如說劉郢村的人多姓劉,尋祖就尋到了劉邦那里去了;姓洪的認了洪秀全為老祖,后來被人譏笑洪秀全是野路子的臨時皇帝,又返過身來認了洪天霸;姓葛的認的是葛洪,姓劉的又嘲諷葛洪是一道人咋有后哩,姓葛的人就不服氣,說俺們先祖是可以結婚生子的道士。這些都是鬼知道的事,還有許多鄉(xiāng)里喜劇,俺不想說它去,反正這山有神道。

到了山頂,還是沒見傻兒寶柱。

但見那座碉堡處一片秋草萋萋,碉堡早在“文革”時被紅衛(wèi)兵燒了,斷墻頹壁已被劉郢子的人貪早摸黑扒得屌光凈蛋的,青磚方石要不壘了屋基和豬圈屋,要不成了廁所墻。廢墟上長了一蓬蓬的野草,不少野草已開始結草籽了,大多的開始泛黃呈彎腰狀,低洼處的草長得也有膝深了。深秋的草和中年的人直通一個心境那就是一歲一枯榮,俺就是那桿苦艾草或荊條子。嗨!俺重重地嘆了口氣。俺喊了兩嗓子“寶柱,寶柱”,四野里沒有回答,只有風把野草吹得東倒西歪的,沒有正形兒。

俺愁了。

“叔,寶柱他沒擱這兒,好像隨大杰他們?nèi)チ烁蝮√亮??!辨黑s著五只羊走過來。

妞兒是葛小六的獨女,小六在城里打工從跳板上摔下來成了癱子后,妞兒的娘就跑腿了,把一個家重擔交給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支撐著,這孩子不易呀!其實,在鄉(xiāng)村家里出災事女人跑腿的事多得很,多了就沒有人去噓噓了。

這會兒,俺看到走近自己的妞兒,一晃眼這丫頭就成了大姑娘了,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身條子抽得快,快有自己高了,小胸脯已經(jīng)有了起伏。俺聽到寶柱和大杰子一伙去了蛤蟆塘,竟打了一個秋寒噤,俺連忙和妞兒招呼了一聲“俺知道了,你也趕羊回吧,天晚了”,就向山下走去。

下山,俺是一路小跑的,這路陡,邁了一步,一步緊一步地跟進了,兩條腿就被山道蠱惑得不行,一顛一顛的,兔子被狗追樣的。

俺看過自己的傻兒被大杰子當馬騎過,這大杰子是被他爹娘慣的,壞毛病多,盡干些搛不上筷子的事:偷看女人上廁所,偷小賣部的錢,在學校里打群架,到鎮(zhèn)上去唱歌廳。那歌廳可不是平常人去的地方,那里有賣肉的小姐,這才多大的孩子就玩起女人了,鳥毛還沒長齊全,這是毀人的事!洪家再有錢遇到這樣的討債鬼降世也得毀。另外,說到蛤蟆塘,那可不是人去的地方,前面是亂墳崗,下面是古河道,這河道是淮河改道留下的,最凹處是蛤蟆塘,那塘水沒有干涸過,夏天那里水面會起霧,天越熱越升騰大霧;秋天陰雨天,那里水面就無緣由地翻起浪花來,好像被煮沸的一鍋湯?!澳抢镄皻庵?!”村里的老人會告誡自己的晚輩不要到那里去的。去那里丟了魂的人多,所以村里人也叫那里“鬼鬧地”?;陙G了就要請村長老婆來喊魂,喊兩次就好了。村長老婆也給傻三喊過魂,只是魂依舊沒有喊回來。

和大杰子一起去那里,準沒好事,這一想俺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俺連喊帶叫,嚎著向蛤蟆塘狂奔,仿佛被打折了腿的狗向主人家遁逃。

村長洪武騎在電驢子上喊了俺兩聲:“狗日的,跑啥?領低保去,還是搶銀行去?”

俺破天荒沒有在村長的招呼下停下步,一路向西。

村長不解地看著俺去了“鬼鬧地”,依稀聽到村長罵俺:日奶奶的,那里有金子銀子還是有女人呀?;幢蹦惆顺梢采盗?。

村長一擰手把,電驢子驢脾氣就大起來,一頭就向村口沖去。這是俺想象的場景,村長騎電驢子就這個德性,劉郢子村的人都知道。

四、子

俺終于抓住了一根老枯樹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埂壩。癱了似的坐在那里望著塘里的水發(fā)呆,想著剛才的事由,一直恍惚著,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里,是在水下還是在岸上?望著遠處的小孤山,以及自己濕漉漉的全身,俺知道自己上岸了。

在水下遇到的不是水鬼,不是!俺對自己又說了句,是怕自己又搞亂了。

自己差點被大杰子一伙人玩死了,只要沒有在水下摸到那只該死的表,他們就用土塊和樹棍打著不讓俺上岸。幾次下潛幾次上浮,俺都告訴他們水下沒有什么表,不過水下有東西,只是自己的話他們都聽不懂,要是妞兒或者自己大大在,可能會聽懂的。

“傻子,你今個找不到表,就別想上來!”大杰子叉著腰,支著手彈著煙灰,瞇著細長的眼睛罵著。就在這時,不知是誰扔了一塊硬土塊擊中了俺的后腦,俺一下犯了暈,感到自己失去了浮水的本能,塘里水吸盤一樣把俺往下吸去,如一塊鐵錠急速下墜。俺這樣下墜,在水塘的魚蝦眼里不知道是個啥樣子,保不齊它們看到是一具尸體在下沉。

俺好像在水底睡了一會兒,醒來是被那條大魚用嘴碰醒了。俺在水底真切地看到了那條大魚,大魚圍著俺轉著圈,魚尾攪動的浪讓俺有點站不穩(wěn)。大魚嘴里咕嚕咕嚕地說著話:“你這孩子怎么睡在俺的床上?”好像有點責備的意思。

俺一邊向后退一邊緊盯著大魚,這條魚有一個大人床那樣長,青綠色的魚鱗上沾滿了厚厚的青苔和泥膜,它的嘴大,可以塞下一條大人的大粗腿。它一說話就露出一排高高低低的白牙,如村長家的狼狗牙一樣。俺真怕自己被它張口吃了,最害怕的是魚的眼睛,那黑少白多的眼仁大得如一雙乒乓球,讓俺莫名緊張,感到窒息,呼不過氣來,嗆了好幾口水。

大魚突然說:“用你的耳朵也可以呼吸的,真笨!”

俺聽了它的話,下意識地關閉了鼻子呼吸,改用耳朵呼吸起來了。也行,還真的在水下呼吸到氧氣了。只是兩只耳朵里過水,從口中吐,耳朵就有了麻麻的癢。

俺聽到自己對大魚說了聲:“謝謝!”

俺很高興,在水里俺可以用耳朵呼吸,劉郢村的人誰會?沒人會!前不見古人,后也不會有來者,這絕活只有俺會了,所以,俺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傻子。

大魚沒有吭聲,只是盯著俺看。

大魚說:“你該回家了,你娘會想你的。”

俺就黯然地回答:“俺沒娘,俺娘跟人跑了!”說完流下眼淚,只是淚一流出就成了晶體,如鹽粒一樣,好久才一粒粒融化掉。

大魚聽完俺的絮叨后,嘆了口氣:“嗐!你和俺一樣都是沒有娘的可憐孩子?!?/p>

大魚又生好奇地問:“你來這里,干嗎呢?”

俺就把大杰子讓俺下水找表的事告訴了大魚。

“表?什么是表?”

俺解釋說:“就是一個可以看到時間的東西?!?/p>

“時間又是什么?”大魚不解地自言自語道:“嗐,你們?nèi)私缇褪腔^點子多?!?/p>

說到金表,俺趕忙又起身去淤泥中摸索,俺認為那表一定在這淤泥中的。

大魚見俺亂來就大聲罵道:“別亂翻,那是俺的床!”

“找不到表,他們不會讓俺上去的,俺會餓死在這的?!卑嘲笾?。

大魚好像被俺弄得很煩躁,吐起大大的水泡。

這時,頭頂上落下的瓦塊石片多了起來,顯然是大杰子他們又在向塘里砸土塊了。有一塊石片劃過大魚的脊梁,大魚被惹怒了,它一擺尾巴,箭一樣沖向水面,尾巴卷起的浪花把俺打起了好多個漩兒,就如陀螺被誰用鞭子抽打了一樣,又好像自己被誰扔進了旋轉的洗衣機,俺又頭暈了。

一會兒,一塊移動的烏云從上方漂沉下來,大魚對俺咯咯咯地吐水泡,顯然大魚在笑,“那幾個壞孩子讓俺嚇跑了”。大魚的兩根長胡須隨著大笑上下飄動,好比舞臺上唱戲的角兒在甩著水袖。

俺又開始四處游動,要找到那只要命的表。

大魚見俺不理它,有點失望。它游到俺旁邊討好地說:“你和俺玩玩,俺會幫你找到時間的。”

說到玩,自然是俺喜歡的事,因為,村里沒有人愿跟傻子玩的。

俺說:“陪你玩可以,你可一定要幫俺找到表哦?!?/p>

大魚點點頭:“一定一定!”

玩的是躲迷藏,俺躲,大魚找。

俺讓大魚把頭插在泉眼洞里,接著用淤泥把自己的身體蓋上,還拉來幾個枯枝壓在淤泥上。大魚很聽話,把半個身子插到泉洞里,讓自己身體倒立著如一個豎著的槳。

此時,塘底只有水流聲和小魚小蝦們的好奇吵吵聲,還有的就是大魚和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俺用手指彈出去一粒石子,發(fā)出了俺們游戲開始的信號。大魚聽到聲音后,就興奮地游過來,繞著塘底四處游走。大魚后來告訴俺,它突然覺得這個困著自己、令人生厭的塘,今天好玩起來了。它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年,它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了。它記不清事理,俺想它和俺一樣不夠精明,也是個傻子。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共同點,俺就不再怕它,就有了親切感。它告訴俺,它是從泉眼那邊游到這里的,泉眼通向淮河,它游過來時還很瘦很小,是在這里慢慢長大的。當它壯得再也過不了泉眼那個窄洞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長大了長胖了,孤寂的生活就此開始了。大魚說:嗨!多少年才遇到你這樣神奇的孩子啊,你會魚語,會在水里呼吸。自己終于有了伙伴,它和俺有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覺。其實大魚它知道俺躲在淤泥里,但大魚沒有去點破,它是想讓游戲能繼續(xù)下去。為了讓游戲逼真,它還故意喊了幾聲:“你在哪里?”好幾次還故意從俺身邊游過去。

是俺自己站起來認輸?shù)摹?/p>

俺想家了。

大魚雖然不舍但沒有強留,臨別前說:“你放心那個什么表,俺會幫你找的,明天你過來一準會找到給你的?!?/p>

接著,大魚把俺托上水面,下潛前叮囑:“可不敢告訴俺們的事?!?/p>

“俺大大也不可嗎?”

“不可?!?/p>

“妞兒也不可嗎?”

“誰是妞兒?”

俺剛想告訴大魚妞兒是村里最美、最聰明的姑娘時,身后傳來一聲聲公鴨嗓子的急切呼喚:“寶柱,俺的那個傻兒呀!”大魚聞聲潛去,留下一圈圈水紋四散……

俺大大來尋俺了。

五、父

俺沒有揍傻兒,傻兒能活著從蛤蟆塘里出來,就是劉家祖上先人保佑的結果。

俺扶著全身流水的傻兒子蹣跚地走在漸濃的暮色里,扶著傻兒是找一種依靠,不然自己會隨時倒地的。

俺記得在來時路上不少人好奇地探問過自己,好像還遇到了村長洪武吧,自己也沒有和他說話。只是看到大杰子一伙人,俺才停下步子,問倉皇逃竄的大杰子他們:“你們可瞧見俺家的寶柱了?”

大杰子那伙人沒有理俺,風一樣地沖了過去,一個個臉上沒有了血色,慘白慘白的,目光渙散,頭發(fā)蓬立著,如見過閻王的小鬼。

就是他們這種表情使俺堅信傻兒遇到不測了,俺得快跑,跑到塘里救兒??斓教吝厱r,看到傻兒一截樹樁般在埂壩上端坐著,俺哽咽了。

傻兒見到俺時不喜不惱,很是平靜,只是把肩給俺扶著一起向家走。傻兒不說話,俺也不問,知道問了傻兒也不會說的,但俺已經(jīng)意識到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存亡的遭遇。

因為,傻兒的肩膀都在跳動。

一回家門,傻兒就倒在床上睡了。

打量了傻兒一眼,俺不舍地走出家門,俺要去村長家,村長派人來叫俺速去,這可不敢耽誤。

俺忐忑不安地踱到村長家時,村長家門前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如趕晚集一樣。不著調(diào)的是,村長老婆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門臺階上在哭喪。八成是村長去世了?俺不敢亂想,走近瞅去,村長卻好好地和幾位老者勾著頭在抽煙。

好萬幸!村長沒有死,那村長老婆哭啥子嘛?

“二師兄你來了,過來坐吧?!贝彘L說著扔過來一支煙,弄得俺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訕訕地一笑。

“你家兒沒有事吧?”村長吐了口煙問。

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二樓上突然傳來一個粗嗓子喊出的尖叫:“水怪來了,快跑呀!俺的娘親呀,快救俺,快救俺!”這聲音俺熟悉,是大杰子的。聽到這聲音,村長抬頭向上瞅,村長老婆跌跌撞撞地上樓,邊上樓梯邊急急喊:“兒你別怕,有老娘呢?!闭f著她把自己肥胸脯拍得山響,噔噔地跑上樓去了。

幾個人就停下了敘話,面面相覷。

一會兒,樓上消停下來,從樓上噔噔下來一位穿著杏黃色道袍的人。如果不是他留著黑色的長須,俺還真不敢認,這老道就是鎮(zhèn)上殺豬的大師傅,這大師傅兼職當?shù)朗恳延心觐^了,聽說捉鬼驅妖比殺豬來錢。

“大仙怎么樣?鬼怪驅走了?”村長湊上前去。

殺豬的大師傅滿頭大汗,就像剛殺了十頭豬樣累,他用道袍袖子擦著汗,不屑地說:“你問你老婆去。”

村長老婆尾行在后,吐了三字“消停了”,果然樓上沒有哭鬧聲了。

“趕緊給山人來碗酒補補身子,驅這鬼怪可真?zhèn)税巢簧俟α??!闭f完,殺豬的道士大步流星地走向酒桌。村長緊隨其后,賠著笑臉。

俺只有蹲在門口的份兒,嗅著酒肉香味,自然肚子里的饞蟲就向嗓子眼上爬。俺記起自己晚飯還沒有吃,這會酒癮也上來了。俺掏出刀子燒抿了一口,噴香。坐在門口蘆葦席上的葛小六也來了酒癮,“煙酒不分家,給俺就一口”,說著就奪過小酒瓶咕咚了一口。

葛小六喝了三口酒后才悄聲地告訴俺:大杰子在蛤蟆塘撞到水怪了,聽說那水怪黑面獠牙的,從水里出來掀起十層樓高的巨浪,幾個娃都嚇病了?!按蠼茏颖缓谒謬娏撕谒?,風掉了”,葛小六用瘦指頭指指樓頂,大師兄總念不清“瘋”和“風”的音。

俺這才回憶起傍晚幾個孩子狂奔的事兒,俺沒敢接話,只是豎著耳朵聽殺豬道士在說降妖伏魔的事。

殺豬道士是蹲在椅子上喝酒的,蹲在椅子上吃飯喝茶啦呱,這是淮上人家早年的習慣。

殺豬道士說:“山人雖然用功力罩著水怪的魔法,但還沒有趕走它!”說著一口咬下一塊肘子肉大嚼起來。

村長趕忙說:“怎么不趕緊驅走這禍害?俺再出一萬元你幫俺趕走它!”

殺豬道士擺擺手,昂著頭:“不是錢的事,知道不?但也與錢有關系,不是俺道行不行,知道不?不過這怪物道行也不淺!”

村長老婆拱著雙手求佛似的:“大仙神,你就直說怎么弄吧,俺就一個兒,花多少錢,俺也出!”

村長呵斥了她一句:“你別說話,聽大仙的!”

殺豬道士用道袍擦擦油嘴和油手,環(huán)視了一下左右,把頭伸過去說了一通話:“你得出錢把水塘抽干,這就要用錢了。再者,這怪物是啥怪,你的兒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水牛怪、水蛇怪、水猴怪,還是黑魚精?不弄清楚,俺就沒法施法斬妖除魔?!?/p>

俺一聽殺豬道士裝神弄鬼搞了半天,還不知是什么水怪,就敢拿人家的錢,喝人家的酒,心底暗笑:這頭貨真是個吃河水講海話的泡貨。

村長仿佛一下想起來什么,沖著俺說:“你快回去問問你傻兒,那口水塘里是啥水怪,聽說只有他一個人下水塘里的?!?/p>

俺應了聲,趕緊向家走,連村長家大狼狗跟著俺身后汪汪個不停地送行,也沒來得及說句感謝話,想來還怪對不住它和村長的。那晚,葛小六是被妞兒背回家的。

六 、子

俺大大一早就把俺叫醒了,吃粥,就著咸蘿卜吃饃,這是俺們的早餐。

吃完了,俺大大就把昨天盤熟了的泥挖取了一面盆,放桌案上。俺不用看桌上排擺好的竹刀和簽子,就知道大大今天要捏泥泥狗了。他捏他的也就罷了,非要教俺捏,還說這是俺劉家傳家手藝,不能丟了,誰丟了,誰就不孝,誰就不能埋在祖墳山上??砂巢皇潜环Q為是個傻子嗎,俺是傻子就不可能學會啥玩意,也不想死了埋在祖山上,一個傻子入祖山不是污染了祖山風水嗎?

俺只會盤泥,捏好泥泥狗盤泥也是關鍵,俺劉家的泥取自古淮河道,取來的泥要經(jīng)十漂十洗,洗好的泥,還要反復地揉,和面一樣。這是力氣活,俺愿干力氣活,卻不愿去學捏泥狗。俺大罵俺“狗肉上不了臺面”,俺也不回話,只是盤泥。

大大今早又教俺捏泥狗,俺還是不太愿意去學,俺大就急得狗臉赤白的,罵俺:“你看你兩只豬蹄子樣的手,怎么這么笨呢?”并奪過俺手中的泥摔在盆中,長嘆了口氣,仰望著房梁說:“俺劉家算是家敗了?!闭f完他抿了一口刀子燒,摔門而去。

俺知道他是去村長家了,他一早就問過俺:“那塘里有啥?”

俺準備告訴他是“大魚”,但一想到自己和大魚有約在先,就說:“六,六嗚?!贝蟠舐牭竭@話皺起眉頭,不解啥意,順手捏了個泥牛,并指指牛:“可是它?”俺望望泥牛沒肯定也沒否定,其實這會兒俺陷入一種迷迷糊糊狀態(tài),只要是難以回答和解決的事情放在面前,俺就會眼前生起一團霧來,俺就被這團霧包裹著。外人看不到那團霧,只會看到俺目光虛空和呆滯地盯著一個地方,比如鞋子或大地,比如房梁或天空?,F(xiàn)在俺只是盯著墻上幾個蒼蠅在看,它們不動如釘子釘在墻上。

俺大大出門手里捧著一個泥牛,他八成會告訴道士和村長塘里有個黑牛水妖。他說他的,嘴長在他身上,隨他便,反正俺沒有說啥閑話,俺只保證自個不亂說。

俺大大出了大門也不忘回頭對俺說:今個要是捏不會泥狗,晌午就不給你狗日的吃飯了。俺對這句話有些解不開,聽不懂,俺怎么是狗日的了?是村長家的那個大狼狗日的嗎?俺想不可能的,俺身上長的毛是黑的,村長家的大狼狗是黃色金毛。

俺大大八成是被俺氣瘋了,俺也委屈,俺真的不是不學,是俺學不會。

俺望著泥盤,就把手伸到濕泥里。手一入濕泥,俺仿佛又深入到了那塘的淤泥中,好像聽到大魚在喚俺。俺真的左右為難,若俺不去塘邊大魚準會難受,去吧,一只泥狗也沒捏出來,俺大回來真不會給香香吃。他今個都說俺是狗日的了,是真生氣了。

俺在左思右想時,雙手卻沒有停下來,俺不知道自己的雙手在干什么,只是明白它在捏泥,不過捏出來的不是泥泥狗,而是泥泥魚,都是塘里大魚的模樣,一會兒就捏出了許多條泥魚來。

俺有點累,該出門走走了,憋在屋里久了,是會生病的。屋里的老鼠都對俺說這話,其實,俺知道這屋里的老鼠會在俺一出門,就去偷吃鍋里的剩饃和咸菜。所以,俺出門把鍋蓋蓋好壓實,狗日的老鼠,俺才不傻呢,給你吃,俺吃啥,不能便宜了你們。只是俺還是向老鼠們?nèi)恿艘粔K紅薯,才出了門。留下幾只老鼠在身后吱吱唱小曲。

田野里的空氣真新鮮,有玉米秸的甜味,還有荊條花的苦味兒,一陣陣傳來,更多是不遠處淮河水腥氣浮來,使俺忘了剛才的不悅。其實,俺想好了,俺大大真不給俺香香吃,俺真敢去叫別人大大,真不行就叫那只大狼狗。俺就氣他一回。

俺出門沒有去蛤蟆塘,打消去那里的念頭,是因為見到一群人朝那邊去了,那群人里就有俺大閃動的身影。

俺去了小孤山,不是去拾彈殼,而是去陪妞兒放羊。

妞兒是村里唯一不叫俺傻子的,也是唯一和俺說心里話的人。前兩天,她告訴俺:“寶柱,你沒事就到這里陪姐放羊好嗎?”俺點點頭,心想這是好事呀,求之不得呢。

妞兒讓俺陪她不是她害怕這山上曾打過仗,死過人,而是怕大杰子來找她,摸她的胸脯。

妞兒皺著眉頭說:“大杰子不是好人,你躲他遠遠的?!?/p>

妞兒邊踢著山上小石子,一邊幽怨地說:“大杰子讓俺嫁給他,俺怎能嫁給他呢?要嫁就嫁個能容俺大的。嫌棄俺大,俺死也不會出門?!闭f到這,妞兒就低下頭,摘了一根苦艾草放在嘴里咀嚼著。好像苦艾草是甜的一樣,她咀得津津有味。接著她把望向遠方的目光收回來說:“俺不怨任何人,誰會要一個家里有癱子的人?”說完淚就沿著臉頰兩側流下來。

妞兒還抓住俺的手說:“俺真想出去打工,俺真想……”

俺見到她流淚,心里就難受起來,吱呀吱呀地就想說話。

妞兒就用青蔥白的手背抹抹淚水,擠出笑臉來,對俺說:“姐沒事,總有一天俺會去城里打工,賺上很多錢給俺大治病,也給你治病。你信有這天嗎?”

望著妞兒那雙紅紅的淚眼,俺點點頭。

秋風一吹,淮河水的腥味就從山下傳了過來。妞兒轉眼又生出愁容,嗨地嘆口氣:“可他大杰子這人不省事,天天來纏俺,俺知道他沒安好心。他在鎮(zhèn)上玩小姐,他不是好人。俺死活也不會從了他的?!?/p>

后來,俺就總陪妞兒放羊,見到大杰子來,就立刻告訴妞兒,讓她先躲起來。

今個,坡上沒見到妞兒,只看到她家那五只羊,羊邊吃草邊說著話兒,它們不知道俺能聽懂它們的話,可能也把俺當成傻子了。俺坐在山坡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咀嚼起來,和那群吃草的羊一樣,草汁是甘甜,沁心的甜。

花臉羊說:“還是河道上草嫩,吃來帶勁,妞兒今個咋不帶俺們?nèi)ツ抢锪耍俊?/p>

黑羊說:“你就知道吃!那天妞兒把俺們領到無人去的河道,不是為了躲大杰子嗎?大杰子不是說要送個金表給妞兒嗎?妞兒為了躲他才去了那里的呀?!?/p>

土黃羊接過話說:“是禍躲不過,大杰子不是還找到妞兒,還在那個河道的草叢里把妞兒壓倒在身下了嗎?最后還給了妞兒一只金表呢?!?/p>

灰白羊是群里的老羊,抬頭看看俺說:“妞兒性子烈,當場就把表扔到塘里,一個人哭著回家了,那天,不是俺領你們回的圈嗎?”

小綿羊停下吃奶,奶聲奶氣地答了句:“是的?!?/p>

俺聽完一下全身發(fā)起抖來,仿佛掉進了冰窖里,頭頂上炸了一個響雷。俺望望湛藍的天空,晴天咋會打雷呢,俺問天,天不語。悠悠白云飄過,仿佛一群啞巴羊走過沒有聲響。

俺流著淚向山下跑去。

俺要找妞兒問個明白,一定要問個明白!

可俺只跑了十幾步,看到了那湯湯滾動的淮水在陽光下閃著金色光鱗,刺得俺睜不開眼睛。俺的親娘哎,俺不知所措地就剎住了腳,俺去問她什么?又能問出什么?妞兒還不夠難受的嗎?俺這是犯了哪門子的傻病,俺真是個無用的傻子!俺癱坐在草坡上,呆呆地望著那漸漸變得陌生的平原和淮水,茫然而失望……

妞兒大大的鼓詞又隱隱約約地傳來:困垓下,怨蒼穹,帳下含淚別美人,實可嘆叱咤風云一代英雄……

俺望著淮水,望著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劉郢,仰天大叫了聲:“啊——苦!”

山下劉郢的人們能聽到俺的叫聲嗎?淮河之水能聽到俺的叫聲嗎?

俺不知道。

只是那群羊卻千真萬卻地被俺一聲吼叫,嚇得四散地跑,好像俺是一條兇惡的狼,不然它們跑什么呢?羊不就是怕狼嗎?沒想到俺一個傻子也有狼性的一面,俺不知道這狼性存在自己的體內(nèi)是好事,還是壞事,俺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山下妞兒大大的鼔聲正響,咚咚咚咚,俺的心跳和這鼓節(jié)奏,忽疾忽徐,俺的心好像被刀在割一樣,真難受。

俺苦笑著,哈哈哈哈哈,天下雨,落在我的臉上,望著天,天還晴著,晴天緣何下了雨……

七、父

蛤蟆塘的水抽了三天都沒有見底。

大杰子的高燒也沒有退,還是神神怪怪地亂喊亂叫。他的城里大舅、二舅來了,一下車就把村長和村長老婆罵得狗血淋頭的:“你兩個是豬頭腦子,還是狗頭腦子,這孩子發(fā)高燒不去醫(yī)院治,請大神能治好嗎?一門子的白癡!”說完就指揮人把大杰子架上小轎車。

大杰子架上車時,俺看到一個熟悉的情景:大杰子也在抽搐了。俺不由得心想:要壞事,這孩子可能保不全了。

村長洪武也約了輛出租車,準備上蚌埠醫(yī)院去。

村長上車前,俺湊過來問:“那水塘水還抽不抽了?”

“抽你娘的蛋,都滾蛋回家!”村長發(fā)火道。

這一句話讓站在人群里的殺豬道士臉紅臉白了好一陣子,半晌才訕訕地脫下道袍,塞到電驢子車架箱里,一抬腳發(fā)動電驢子,電驢子不情愿地吼吼兩聲才一溜小跑,回鎮(zhèn)上去了。想想時辰尚好,還不誤晚上殺豬明早賣的,于是乎,殺豬道土哼起了小曲兒,小曲兒如老漢撒尿,滴滴答答地撒在一路向西的鄉(xiāng)道上。

俺也抬腿回了家。

俺推開門看到家里桌上床上窗臺上都是泥具,仔細一瞅是各色各樣的泥魚。這魚長得怪,不太尋常,有點兒像好多年前就絕了種的“青鯖子”魚。那是淮河里絕跡的魚,按說寶柱沒見過那魚,他怎么會捏出這些東西呢?俺得問問這死孩子,他擺毀了俺盤好的泥。

屋前屋后沒有傻兒人影,抬頭看天,快要下雨了,烏云在天上如一群發(fā)情亂交尾的狗,糾糾纏纏,反反復復,勾勾連連地亂滾,也仿佛天空這口大鍋在煮什么東西,咕嚕咕嚕地冒泡。

傻兒一準要回,他怕雨怕雷,他知道什么時候有雨有雷,有雨的天他是不出門的,出門也不會遠。

這三天俺被村長安排守水塘看水泵,開始俺不愿意,懇求說:“俺家寶柱沒人伺候咋弄?”

村長就瞪了眼罵道:“日娘的,讓你的傻兒也來這里,就你事多!”

俺還是讓傻兒留在了家里捏泥泥狗,可傻兒一有空就來塘邊,他愛在水塘邊看抽水,水泵噴出來的水花讓他安靜。

俺沒事時就和另外兩位看水泵的人,拱在臨時搭建的秸稈棚子里斗地主玩牌,三天下來輸了一百多塊錢,喝掉了村長家送來的三瓶酒,吃了村里公派的飯,算算也不虧。

只是這塘水沒給村長抽干,覺得真對不起人家。所以,村長上車前罵俺,俺覺得好受多了,轉過臉來,俺罵這蛤蟆水塘萬惡,怎么就抽不干了?

其實,俺知道這塘有詭道。

抽塘水的第二天,淮河水道上有一艘河南籍的船沉了,萬幸沒死人?;春由戏@不奇怪,哪年不翻幾艘船的呢,奇的是那船裝的麥麩子在大河里漂浮,不知道怎么竟在這水塘里也浮現(xiàn)了,麥麩子厚厚滿滿地鋪滿了一水塘,奇不?奇!

俺這才信自己的傻兒說的話是真的。

傻兒曾附在俺耳邊說:“呵呵,菇?!?/p>

俺指著塘問:“下面有洞?”

傻兒傻笑著,點了點頭。

俺不太清楚傻兒這三天除在水塘邊看水外,回家都干了什么,問他是在家里捏泥狗了嗎?他沒有表情,也不回話,更多的時間是面對水塘嘰嘰咕咕地說著誰也不懂的鬼話。電工小王就有點怵,對俺說:“讓你寶貝兒回家吧,過去他傻,現(xiàn)在怎么發(fā)癔癥了?天天對著水塘說鬼話,嚇死人了?!卑炒炅舜晔趾転殡y,轉過臉對傻兒揮揮手:“回家?!币娚祪浩鹕碜?,就又補了一句:“回去捏泥,別忘了?!鄙祪翰恢每煞窬偷椭^走了,望著他的消瘦背影,孤獨無聲地遠去,俺心里生出一絲悲涼,這讓俺想起了他娘棗在那個春天走出巷子的背影,俺雙眼里生了一陣薄霧。

其實,俺真想回家捏泥狗,俺不敢誤了工期,眼見著就要到中秋了。中秋前后,恩人一準會開車來裝貨的,一年捏的泥狗,恩人會給五萬元錢。恩人不讓俺捏多,只要二百個,但要神態(tài)各異才行,并不準俺向外亂賣一只。俺拍著胸脯說:“俺不干這斷子絕孫的事!”

俺是在南京夫子廟擺地攤賣泥狗時認識恩人的,恩人說他是聽到俺吹的泥泥狗哨子聲響,循聲走到攤前的。

他見俺抱著生病的孩子在賣響器,就蹲下身子仔細瞧起那些夸張造型、色彩鮮活的泥泥狗,看著看著眼神就炯炯生光,不想離開地攤了。把玩再三后,恩人起身把俺帶到巷子深處里他的藝術工作室,他第一次就給了俺三萬元訂金,要買俺的泥泥狗。俺這才知道這手里捏的玩意叫藝術品,那時是俺最窘迫的時候,棗走了,寶柱還在病著。有了這錢俺逃似的離開了南京,回到劉郢。俺要捏“藝術”了。

恩人有規(guī)定不讓俺向外人說這事,所以,俺蓋樓房,買電視,村里人都說:“淮北這錢來路不明不白,八成是他把棗賣了。”也是,就靠刨五畝薄地,捏點泥狗,怎么就會生活富裕起來,都快追上村長家的生活了,都快比村里劉大神家里過得好了。劉大神家境好,全指望著他有五個在城里賣肉的閨女。

俺沒辦法解釋清楚,就是告訴別人恩人救濟之事,誰又能信呢?他們準會說:

“噢?你狗日的遇到一個恩人了?那俺怎么遇不到呢?”

“噢?泥泥狗能賣上萬元,你捏的不是泥狗而是金狗呀?人家不是二傻子,就是你親爹?”

……

俺就是全身長滿嘴也解釋不清,解釋不清,俺就不說啥了。

望著這滿屋子泥塑魚,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盤好的泥硬是被傻兒禍害了。

八、子

在大雨來臨前,俺得潛到水里去。

大雨就要傾盆而下了。俺知道這時向家趕,還沒跑到家自己就會抽搐倒在雨水泥地里,如一只吃了毒藥的狗。

俺不想倒在那戶戶通的水泥路上,怕村里人看到自己死狗樣,尤其怕讓妞兒看到。再說,俺是真想大魚了,得潛到水下去看看它。

還沒下到塘底,大魚就游了過來,可以看出它很高興,搖頭擺尾的,浪花也就多起來了。

此時,水面?zhèn)鱽砣绯炊棺右话懵曧懀晗麓罅恕?/p>

大魚見到俺就用嘴啄啄俺的臂膀,用嘴上長須磨蹭俺的臉,癢癢的。

俺對大魚說:“俺說話算話吧。說來就會來的?!?/p>

大魚咕嚕咕嚕地吐著一串串水泡。

俺就迫不及待地告訴大杰子的事。

大魚接著問:“瘋了?什么是瘋了?”

俺就解釋道:“生了大病了?!?/p>

大魚的眼仁就漂過一絲烏云:“俺不是存心的,只是滋了他一口水?!?/p>

俺連忙岔開話題,說:“表,你給俺找到了嗎?”

大魚說它找了幾天也沒見到“時間”。

俺覺得大杰子他們可能會騙俺,到這里找表,可昨天下午妞兒也真真切切地告訴俺,是她把表扔進水塘里的,想讓俺幫她找找。

當時妞兒說:“你真下到塘里找表了?”

俺點頭,望著她。

“怨俺,俺當時不把表扔到塘里,扔在草地上也就沒有后來的事了?!彼椭^,長長的睫毛低垂著。

俺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真瘋了?”妞兒抓抓俺的臂搖了一下。

俺知道他指的是誰。俺又點點頭,俺又能說什么呢,就是說她也聽不懂。

妞兒雙手捂著臉抽泣起來,抽泣幾下就又放聲大哭。山風把她的哭音扯破了,撒在很遠的山坡上,撒在每棵草葉上。那五只羊和俺一樣惶恐不安著,它們停下了吃草,仿佛沾上哭聲的草是苦的,是有毒的,它們不敢吃不愿吃了,都慢慢地圍了過來。俺好像要停止了心跳,臉上也不由流下了熱淚,好似俺干了對不起她的錯事。

哭了好一會兒,妞兒先停住哭,用手為俺擦了擦眼淚,說“不哭不哭”,仿佛她沒哭,只是俺在哭一樣。

“都怨俺!”她說完用手絞著自己的辮子。

俺一臉茫然,好像妞兒不恨大杰子了,她不恨大杰子,俺心中就有一點輕松,畢竟大杰子瘋了。

又過了半晌,妞兒問俺:“你下水看到水怪了嗎?”

俺開始是想點頭承認的,卻搖了搖頭,并且又搖搖手,就是怕她不相信。

她站起身來口渴般望著俺說:“寶柱,如果水塘里沒有水怪,你能幫姐到塘里把表找回來嗎?俺要把表還給大杰子,俺不想欠他什么,尤其他為這表瘋了!”

妞兒說這塘里有表,她是不會騙俺的,她從不說謊。俺信她的。

想起這事兒,俺忍不住喃喃:“妞,妞兒。”

“妞兒?妞兒到底是誰?”大魚很好奇。

俺就告訴它妞兒的不幸遭遇,告訴它那天下午俺和妞兒在小孤山坡上的敘話,還有羊說的話。

大魚仿佛在聽,又仿佛在想著自己的心思,鰭在淺淺地劃水,大眼睛盯著俺看,不吱聲也不吐泡泡。

俺用手敲敲它的頭,問:“你在聽嗎?”

它搖搖尾巴,算是回答。

俺不再理大魚,在淤泥里摸索起來,淤泥很厚,摸了一會兒,俺就有點乏了。

大魚對俺說:“俺真的找過了,沒有的?!?/p>

俺累了,失望了,就靠在大魚的肚子上想睡一會兒。

就在這時,俺聽到了一種聲音,滴答滴達,是從魚肚里傳出來的。俺一下興奮起來:時間——表,就在大魚的肚子里!

也就在這當口,俺聽到水面?zhèn)鱽硪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俺,俺知道妞兒在上面叫俺了。

俺終于浮出水面,手里舉著一只金燦燦的東西。

妞兒癱坐草地上在痛哭,見到俺走近,又笑著忙不迭地跑過來把俺抱在懷里,在水中,她全身濕透了……

奇怪,水塘上空,天竟然放晴。

九、父

村長是十天后,捧著一個紅綢子裹著的小木匣子,流著淚回村的。他的老婆還在醫(yī)院里住院,聽說心臟病犯了。

他沒回村前,大杰子歿了的壞消息就傳回村了。

商量大杰子出殯入葬的事,是村長招呼我們幾個師兄弟在他家進行的,那天晚上村里停了電,大伙在燭光中議了大半夜。都說怎么的也該給大杰子辦個排場葬禮,雖然他屬意外,不吉。洪武啞著嗓子說:“得大辦,俺就一個兒?!?/p>

只是在由誰來摔孝盆時,大伙沒了主意。在一旁幫忙拾碗盤酒杯的妞兒,擦了擦手走過來悄聲說,“他叔,不行我來摔孝盆吧。”她話一說完,把大伙驚得合不攏嘴,她摔盆,那她就該是大杰子的媳婦才行。師兄小六沒吱聲,低著頭,洪武牛眼瞪得眼眶要裂開一樣,一定神,就雙手直搖:“不成,你個黃花閨女的,不成?!睅熜中×诤诎道镎f:“小武,就隨她吧,總得要有人摔盆!”洪武急了說:“師兄你糊涂了吧,這事不能這么辦。不行就不摔盆,把大杰子送上山就行?!?/p>

這會兒,俺只得站起身說:“你們都別爭了,俺看還是讓俺家傻三來摔盆吧?!?/p>

這么一說,俺面前就跪下一排人,有洪武,有洪武家的親戚,更有一群師門兄弟和劉郢的鄉(xiāng)親,洪武嚎出聲:“謝謝俺的親兄弟?!?/p>

俺也趕忙回跪,口中說道:“使不得,使不得。”

妞兒跪俺最近處哭得最狠。俺懂這姑娘的心。

出殯那天,傻三披麻戴孝,在嗩吶嗚咽聲中摔了孝盆。

盆碎灰飛,傻三滿臉是黑灰,黑臉張飛一樣。在小孤山墳場,鞭炮聲中又添了一個新墳,那是大杰子的陰宅。

頭七那天,俺一早就上墳地去張羅。

俺在大杰子的新墳碑前發(fā)現(xiàn)了一塊女式金燦燦的手表,便趕緊送給村長洪武。洪武紅著淚眼看了一下手表嘟嘟嘴:“怪了,這不是俺上次出國買的一對情侶表,怎么長腿跑到這墳上了?”

俺知道表不會長腿跑的,但人會長腿,這話俺不能說,也不會說,更不敢說,別惹出什么事故來。

俺走開了,該讓村長和村長老婆好好哭一場了。

俺朝那幾只吃草的羊走去,朝妞兒走去。

妞兒見俺過來,就折身把羊扔在坡上,把一坡青草扔在坡上,把一串串哭聲扔在坡上,她沿著小孤山的山路,向下走,朝新渡口走去。

這樣也好,俺想,真碰上了面,還真不知道俺爺倆該說上點啥話來。

村長的哭聲如牛哞,村長老婆的哭聲是拉魂調(diào),有泣有訴,有高亢也有低回婉轉。

村長老婆哭著哭著就不哭了,指著自己男人罵道:“俺兒就是你請大神耽誤的,你得賠俺的兒!”說完如母獅一樣躍起,劈頭蓋臉地打她的男人。眾人忙去拉,村長喝斥:“別攔!”眾人也就住了手。村長老婆卻停止了廝打,一頭拱到她男人的胸前大哭。村長昂著頭,滿臉淚水,只是不哭出聲來,這該叫——泣。

村長老婆在他懷里說:“你得給俺兒報仇!”

村長望著墳頭和碑,應了聲:“報仇!”

村長老婆抬起頭,怒目圓睜盯著他說:“去殺了那個道士!”

村長不吱聲。

村長老婆見村長不吱聲,就罵:“你孬種,也熊吧,你枉為男人?!闭f完掙出村長的懷抱,一頭撲在碑前大聲地哭訴起來。

村長惡狠狠地對碑說:“俺一定要給你報仇?!?/p>

俺知道村長說的這話是真話,因為,他紅腫的眼包下射出來的是黃色的光,如夜間山狼的目光。那天俺被他摔出門時,他也是這個眼神。

頭七過后的第三天,村長趕著騾子架車打北邊臨水煤礦回來。

那架子車上壘著幾木箱東西,俺好奇地問村長:“這是啥子?”

村長的臉上綻開著笑容,仿佛家里沒辦喪事沒死了人。

他笑哈哈地拍拍木箱跳下車來,對著圍過來的村民大聲說:“是炸藥?!?/p>

洪姓的村民問:“要炸藥干嗎?”

“炸水怪,為俺兒報仇!”村長昂著頭,望著天空,吐了口長氣。

葛姓的村民問:“還要這么多炸藥?”

“不用這么多,炸不死它驢熊咋弄?”村長乜斜了他們一眼。

俺問:“那水塘真有水怪嗎?”

“回去問你寶貝兒去!”村長一揮手指揮村民:“來!給老子把炸藥搬到屋里去,老子可真累毀了,明天一起去炸水怪,鎮(zhèn)妖去。大家瞧好吧。”

俺心里不知為何咯噔了一下,搬完炸藥,就匆匆忙忙向家趕。

俺心里懸著事兒,就是水塘下是不是真有古怪,俺絞盡腦汁地想,水下真有一頭水牛怪嗎?如有,它吃什么?它為何沒有吃傻兒呢?想著想著,頭就痛了,頭痛的事還有就是交泥泥狗的日子就要到了,恩人打電話說就這幾天來拉貨,可是貨才完成一半,寶柱除了會捏那些無用的魚,能給俺幫幫和和泥,其他行當就幫不上手了,一切還得靠自己。

一跨進自家院子,俺看見寶柱在那里給泥泥狗涂彩,這也是道心底活,俺沒教他,他卻無師自通地干了起來,泥泥狗得用黑色、紅色、黃色、綠色還有就是白色這幾種顏色上色,當然,以黑色為主。寶柱涂的彩,俺還是滿意的,他常常不按常規(guī)來涂抹也能出驚喜,有一種別樣的效果。陽光下,泥泥狗一個個仿佛都活了,有齜嘴的,有揚蹄的,有搖頭擺尾的,有回首的,有前撲的,皆活活潑潑,跟真的一樣。

“你息息,大問你話,你可得跟大說真話!”俺蹲在寶柱面前,看著被五彩沾滿的花臉貓似的傻兒子,心里涌上說不出的滋味。嗨!那會兒要是有錢,早一點把他醫(yī)好,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事了。

傻兒看著俺,等著俺問話。

“你告訴大,那水下真有個牛頭怪嗎?”

寶柱低著頭咬著嘴唇,不看俺。

俺用手拍打了一下傻兒的膝蓋:“大和你說話呢,你回大的話呀?”

寶柱還是不吭聲,只是用眼睛瞄了一眼他捏的那些泥魚。俺隨著兒子的目光看了一下泥魚,又把目光落在兒子的臉上。寶柱一下子就懊惱起來,仿佛自己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急促地喘起氣來,好像又要抽搐了,又要犯病了,只是今個陽光燦燦,沒有半點烏云。

俺趕忙端過一杯水讓他喝。

還要問啥?俺已經(jīng)明白了謎底,水下真的有東西,不是水怪,是條魚!

那應該是條大魚!

俺準備出門去告訴村長這個消息,傻兒好像明白俺出門的心思,一攔步堵著門不讓俺出門,還啊啊呀呀地說著什么。

俺不解,看著兒子:“俺去和村長說說,讓村長別炸魚塘,塘里只是有條魚,沒有什么水怪的?!?/p>

寶柱一聽要炸塘,手里的水杯就驚得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兩眼一睜,“哇哇”一聲大叫,轉身向門外狂瘋地跑去。

“寶柱,你這是去哪呢?快回來!”

任俺在后面怎么高聲喊,傻兒旋風一樣沒有了蹤影……

十、子

俺得跑,俺只知道跑。

俺跑一陣子,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方向。

俺如一根樹棍子扦在深秋的原野上,左邊是高粱地,右邊也是密不透風的高粱,兩邊的高粱如深綠色的漆,在風的推動下,向著俺黏糊糊地覆蓋而來。俺知道自己還得跑,不然俺會在綠漆里窒息。

俺終于跑到小孤山,俺看到山下那條淮河一路向東流去,好想隨它遠走。俺向大杰子的墳走去,俺想告訴他,讓你大不要炸魚塘,你的死不能怨大魚,再者,俺也給你當孝子了,也算做了你的兒,也算給大魚贖了罪了,你就讓你大饒了它。望著新墳,俺跪了下來,俺一句句說著求饒話。墳里墳外沒有聲響,大杰子不吱聲,他是真的死了。

一會兒,俺聽到身后有腳步窸窣地走來,俺知道誰在走近,但俺沒有轉身,怕她和羊一起看到俺的眼淚。俺上次流淚后,就發(fā)誓絕不再流淚了,因為,俺是男人。

俺起身便急跑,俺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

好像俺在下山時摔了一跤。

好像俺聽到妞兒在身后喊俺。

好像俺聽到大杰子在叫俺。

俺好像聽到所有墳里人都在叫俺。

俺好像還聽到碉堡的地下有日本人操著日本話在叫俺。

俺好像聽到俺娘在叫俺。

好像山羊在見到俺摔倒集體哈哈大笑起來……

但這一切都拴不住俺的腳,俺又一次來到蛤蟆塘。

在跳下陡坡前,讓俺駐足的是那只烏鴉,它叫停了俺,它啞啞地告訴俺:你娘和你后爹去了一個叫洪澤的地方,做生意了,你娘這幾年還為你添了弟弟和妹妹。俺一聽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俺不死心地追問烏鴉:“洪澤在哪里?”

烏鴉昂頭向東說:“隨著淮河向東走上六十里水路就到?!?/p>

俺聽到六十里水路就欣喜若狂起來,俺大聲地沖著烏鴉說:“俺游也要游到那里。”說完一個猛子扎到水塘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烏鴉的黑衣服。

烏鴉啞啞大叫起來:“你八成是瘋了!”

我潛到塘里,見到了俺的伙伴大魚。

俺急忙告訴它:“你該逃了,村長明天就要來炸魚塘了,你會被炸死在這里的。”

大魚聽完俺的話并不驚訝和惶恐,只是圍著俺游了一圈,甕聲甕氣地:“炸就炸吧,死就死吧,一命抵一命,本該這樣。再說了活在這塘里也沒有什么意思,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俺急忙說:“你可以從泉眼游到淮河里,向下游六十里就是洪澤湖了?!?/p>

大魚只是擺劃著它的鰭:“俺胖了,過不了那泉眼的窄洞口了。”

可俺分明看見它眼里流下一串鹽粒的淚。

俺就拉著它的鰭向泉眼游去,在泉眼水道里游了十多米,它就擠不動了。俺看到一個窄窄的洞口,淮河水轟隆隆地在河道上流淌,俺一側身就鉆了過去,來到了淮河的干道,而大魚卻怎么也過不來。

俺用手去搬那洞口的礓石,那些礓石如焊在一起,怎么也搬不動。

大魚說話了:“別費力氣了,沒有用的,俺們回吧?!?/p>

俺想這礓石除非地震或爆破才能動了它,但地震又誰知道猴年馬月呢?水下爆破誰又會呢?這是要命的事兒。在淮河干道里,我真想乞求它發(fā)一次洪水,漫過堤去,淹到古道水塘,讓大魚隨波逐流,游向遠方,但這一切都是癡人做夢。俺絕望在水中,不斷地拍打那窄窄洞壁,俺喊道:淮河你是俺親娘!你該給大魚一條生路……

最后,俺們還是沮喪地游回到塘底。俺有了倦意,靠在大魚肚子上真的睡著了。

在夢里,俺和大魚一起沿淮河游向洪澤大湖,那里水清浪徐,荷花正艷,水草豐美,帆影片片。俺見到了在岸邊洗浣的母親,她依舊年輕如初,俺見到妞兒在一艘船上笑吟吟看著我和大魚在水中游弋……

俺是被大魚叫醒的,它說:“你該回家了……”

俺搖搖頭:“俺想多陪陪你……”

大魚無語,俺緘默。

這時,水面?zhèn)鱽磬须s之聲。

俺讓大魚別動,自己拼命向水面游去,到水面一露臉,就見岸上站滿了黑壓壓一群人。

這時,俺的大看見俺,指著俺向人們大聲喊:“俺說俺兒在這里,你們不信,死孩子你快上岸。要炸塘了,快上來!”

俺看到俺大睜著紅腫的眼睛,俺知道那可能是他找俺一夜熬的,但俺今個不準備上岸了,大大,你就原諒俺的固執(zhí)吧。

十一、父

俺覺得自己在犯傻,找傻兒一夜,竟沒想到來蛤蟆塘找。

這天一早,村長讓俺來搬炸藥時,俺才想到傻兒可能到塘邊了。

炸藥包和雷管已經(jīng)安裝好了,從礦里請來的炮工用紅黃兩條線做好爆炸的引線,就等著扭開關點爆了。俺看見村長今個穿著一個杏黃色的道袍,手持一柄七星劍,比殺豬道士更有些仙風道骨了。俺想,村長不當?shù)劳吝€真虧了這個行當。

村長正準備發(fā)號施令引爆時,千人目睹的水面突然冒出一個人頭,大家凝睛一看——這不是本村劉家的傻子嗎?

俺趕忙對村長喊:“俺兒在水里,可不敢炸的?!?/p>

村長也看到水里突然出現(xiàn)的傻子,他罵了句:“真他媽的惹事兒,讓傻子趕緊上岸。別誤了老子除妖降魔?!?/p>

俺站在岸上喊:“寶柱快給老子上來!”

傻兒卻如游在水里的鴨子呱呱地喊著什么。

俺再喊,一聲比一聲急。

傻兒竟不聽了,躺在水上睡起覺來。

村長終于發(fā)火了,沖俺罵道:“你狗日的,再不把他叫上來,老子可不管了,也等不及了!”

俺抱著村長大腿哭求著:“村長老兄,你可不能炸,俺只有這一個兒了!”

村長一聽這話就來了氣,罵道:“俺還沒兒了呢。炸了它狗日的!”

俺說俺給錢可中?

“噢!你有錢是吧?那你付個五萬當今天的誤工費吧?!贝彘L說著咯咯地笑出聲來,如鶴的叫聲。

俺急忙說:“俺給六萬!”

這句話顯然刺激了村長,村長在眾人面前抹不下面子,惡狠狠地向塘壩上吐了口水,指著俺吼:“有錢有什么了不起嗎?老子不要錢,就要炸水怪!”說著轉過身朝放炮工喊:“放炮!炸死也熊!”

就在這時,一聲脆脆的聲音傳來:“叔,你可不能這樣做。”

眾人循聲一看,是妞兒走了過來。

妞兒捋了捋頭發(fā),走過來:“叔,這炸了人,可是人命案,光天化日之下,發(fā)了命案,可是得槍斃的。”說完,她一指放炮工說:“你敢放炮,死了人,你就得先法辦,知道嗎?”

村長和放炮工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妞兒又環(huán)視四周,大聲說:“如果今天發(fā)生了命案,你們可得要去做證人上法庭的?!痹局皇窍肟礋狒[的人,聽了這話就一下四散。

村長見眾人四散,四處招手,“別走,別走”地喊著,也沒有人理他,逃瘟疫似的跑開了。

他臉越漲越紫,身體打起顫兒,仿佛著了魔,忽然撲過去,一把搶過放炮工的放炮器,用手要擰開關,并大聲喊:“老子一定要為俺兒報仇的!”說完仰天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轟的傳來一聲巨響?!?h3>十二、子

俺活著上岸了。

俺沒被炸死。

是炸藥沒有爆炸嗎?

不是沒爆炸。千真萬確在劉郢這塊土地上發(fā)生了惡性爆炸。

不過,這爆炸不是發(fā)生在池塘里。

爆炸發(fā)生時,大地一陣搖晃,大地被誰的大手拍了一巴掌,大地抖顫了,尤其是那聲爆炸的巨響,使俺一下失聰,啥也聽不到了。

俺的耳朵真的被震聾了,耳朵一直嗡嗡嗡地響,就像耳朵里搬進一箱蜂子。

爆炸發(fā)生地點是在劉郢村里。要是再說細點,是村長家發(fā)生了爆炸。村長老婆在家里焚香,不知怎么就把剩下的炸藥給引爆了。

俺在水塘里只覺得水波大興,不是大魚掀的浪,是爆炸引發(fā)的,地震一般。不知誰驚叫了句:我的娘呢,村里出大事了。但見劉郢村的上空升起了一團黑色煙云。

所有的人都向村里奔去,村里上空升起的黑煙,扶搖直上,沖上九霄,鳥兒四散地飛,樹葉在簌簌地落著。

村長扔掉手里的放炮器,也慌張地向村子里跑去。

據(jù)當天當?shù)氐闹槌请娨曅侣剤蟮勒f:爆炸使劉郢村村民八人遇難,傷十六人,五戶房屋夷為平地,十五戶房屋不同程度受損。

俺隨俺大向村里跑,妞兒跟在后面哭著,當時人們都在奔跑,哭喊救命。

當跑向還冒著濃煙的村長家方位時,但見哪還有村長家呀,村長家周圍的房屋大都毀了,已是一片廢墟了。

俺看到村長在一堆瓦礫上癱坐著,抱著他家那只大狼狗,大狼狗夾著尾巴在村長懷里發(fā)抖。村長兩只眼睛空洞洞的,死死地盯著正在冒煙的瓦石堆,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木木的,如半截枯樹樁。

俺看到破碎的尸體,斷了的房梁,燃燒的衣物;俺還看到親人們由于哭泣而扭曲變形的臉孔,以及他們橫飛的眼淚和茫然的目光。

這會兒俺什么也聽不見了,只是看到俺大和妞兒家在村頭,萬幸沒事兒,但哭得仿佛家里死了幾十口人一樣傷心。眾人在忙碌,在扒磚石尋人,在哭泣,但俺聽不到半點聲音了。

劉郢村呀,你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

俺喘著粗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后倒著回憶,漸漸一個個畫面在浮現(xiàn),在組合,從大杰子押著俺去水塘開始,最后俺想到了大魚。

俺想俺該到蛤蟆塘去了。俺要告訴大魚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這一切悲劇和它和我都有著脫不了的干系。想到這,俺拾起塊磚摟頭砸了一下,一股熱流沿著額頭淌下來,入了嘴角有些腥咸。俺大罵了俺句:“狗日你瘋了?!本陀置χ谴u救人去了。妞兒用一塊手巾捂著俺的頭,不知所措地哭著,俺倔強地掙開,走向村頭那條通往古河道的小路。

這里的硝煙、哭泣、尸體的味道,讓俺透不過氣來。

在向水塘走去時,俺看到了妞兒的大大閉著雙眼端坐在涼床上用力地揮著鼓槌,拼命地擂著小鼓,仿佛他和小鼓有深仇大恨似的,他雙唇在翕動,可能在有板有眼地唱著什么,是《穆桂英大戰(zhàn)金兀術》還是《薛仁貴征西》?俺不知道,俺聾了。

走到水塘邊,俺再次驚詫了。

俺看到剛才還滿塘的水,這會兒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水塘此時干涸了,裸露的塘底只是一塊潮濕的淤泥地,只有泉眼那里還汪著一點水。

水去哪里了?大魚去哪里了?

俺忽然覺得一切都是虛妄的,一切皆在夢里。

“大魚飛走了嗎?”俺問水塘,問淮河古道,問深秋肅殺的皖北大地……

烏鴉飛過來告訴俺,它看到水塘水是嘩嘩地由泉眼倒流的,“就在村里發(fā)生爆炸時”,關于大魚去哪兒了,烏鴉說:它不知道,它告訴俺這些,俺都聽不到,俺只是點頭再點頭。

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塘底,在塘泥里,一只獨木舟躺在那里,那是一只古沉船。

后來,縣里來的考古工作者對這只古沉船考察后,結論是這只古獨木舟有三千年歷史,是文物,被運到縣博物館里,并浸在水中,不然就會龜裂。

只有俺知道這是大魚的床。

俺不會說給任何人聽的,這是個秘密。這是俺和大魚的秘密,更是俺生命的秘密。

俺回村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一豆燈光下,妞兒大大還在擂鼓說書,俺是他唯一的聽眾,其實俺也聽不到,可能他會唱:眾三軍聞歌聲你悲我痛,不由得皆傷感珠淚盈盈,想我軍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不料想糧道絕有死無生,聞歌聲是神人搭救我等,指明路回家轉趕快逃命……

俺聽不見他說的書,但俺想劉郢村的人這夜需要這鼓聲去趕走哭喪的悲慘之聲,那堆廢墟瓦礫處,一堆堆的人影在燒紙錢的火光映襯下,變得一個個隨時會被風吹倒的剪紙。俺祈禱今晚不要刮風不要下雨,讓他們把紙錢燒完,把淚流干。

失去了大魚,俺心底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俺希望能看到它,俺常常會來到淮河邊,看河水如看故人。土黃色的水呀此時激動不安,歡歡跳跳地一路向東,流過劉郢村時,它也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嘩啦啦地響著快樂地跑,它沒有記下這里曾發(fā)生的大爆炸,那些已逝的鮮活的生命。不過,細想也不能怨它,如果它要把一河兩岸的每件事都記得,它真的背不動,會累死它。

就在這年的冬天,俺沿著淮河走,雪天雪地的,一片銀色莽野,只有沒上凍的淮河青色長蛇一樣靜靜向下游滑去。在雪地里走時間一長,眼就花了,俺把目光移向河水,但見在不遠處的水面一只大魚在游動。俺欣喜若狂,拼命地跑,拼命地喊“大魚,大魚”,大魚沒有理俺,溯流而上,俺也向上游的河岸跌跌撞撞地跑。

在小孤山下的新渡口,一個長相極像俺娘的女人,扶起重重摔倒在雪地里的俺,關心地問:“孩子,你追啥哩?”俺指河里那條游動的大魚說:“魚,大魚?!卑车脑捤牪欢纯春?,又看看俺說,“回家吧,明個兒就三十了,回家過年,別瞎跑,你娘會不放心的。”說完她就走了,她去的方向是杜崗,俺跟著她追。

俺高聲地喊她:“娘,娘!”

嚇得她逃命似的跑,一條花格子圍巾丟在雪地里,她也沒拾起。俺失望地望著她的背影,又望著河水,大魚不見了。那個女人的背影在目光回向鄉(xiāng)道時,也不見了。

這時,雪下大了,劉郢見不到了,只能看見雪幕下的小孤山墳地里,上墳燒紙錢的點點火光。這些火光把雪幕燙出許多火彤彤的洞來。

俺這年沒在劉郢過,是在縣城醫(yī)院過完年十五的,高燒不退,差點死在那。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早晨,俺病愈了,俺回劉郢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渡口截住了妞兒,她聽見俺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俺告訴她:俺愿意娶她,包括她帶上她大大。俺說過就扭身走開,不聽她的回答,因為,這也不重要,她說什么俺也聽不見的,聽不見俺就不聽。

再后來,劉郢村人見到了一個不再傻的寶柱。其實,俺真傻過嗎,俺也不知道,記不清了。

只是,村長常常會被他家的大狼狗牽著走在淮河邊上,或爬到小孤山頂,守著那幾座新墳,望著河水發(fā)呆。

他不再是村長,現(xiàn)在俺大是村長了。

村長現(xiàn)在變成了傻子,和俺從前一樣,不會說話,只會發(fā)呆。劉郢人都說村長傻了,俺不這樣認為,只是他和俺過去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罷了。其實,每個人在人生的長河里都該傻一次,不然還真沒有什么意義。

有時,俺大也望著大河發(fā)呆。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比如,他會想俺娘的,他不說俺也知道。

在這事過去的第二年夏天,一陣陣閃電中,俺突然聽到了雷聲,徹底地恢復了聽覺,也就是那天雨中,俺決定背上行囊,要去洪澤。

大魚會在那里嗎?俺娘會在那里嗎?俺不知道,俺只想沿著淮河走走。

俺走的那天,天降大雨并伴有早到的夏雷,俺卻沒有抽搐,沒再犯病。

俺走時沒有告訴妞兒、沒有告訴俺大大,沒有告訴烏鴉和劉郢村任何一個人和物,但俺知道他們一定都知曉俺的計劃。

俺出村口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后傳來不知是誰唱的花鼓戲,那是劉郢村為俺送行嗎?是妞兒在唱歌為俺送行嗎?還是俺娘在唱歌呢?因為,在劉郢村會唱這首花鼓戲詞的只有妞兒和俺娘,俺沒回頭看,更沒停下步子。

但聽見那歌聲如泣如訴如淮河水樣漫了過來:

送郎送到二里岡,俺給情郎一把響炮仗,

走一里你放一個,走二里你放一雙,

看不見君郎嘛,俺還能聽見炮仗響……

選自《小說林》2018年第3期 原刊責編 何凱旋

本刊責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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