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棟 李 倩
(中國契丹遼博物館籌辦處 內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
2013年,內蒙古赤峰市喀喇沁旗西橋鎮(zhèn)宮營子大隊鐵營子村一座戰(zhàn)國墓葬被盜,經清理,在墓葬腰坑內出土20件精美青銅器,其中一件青銅長柄勺,圖案精美、內涵豐富,顯得彌足珍貴。以往發(fā)現的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紋飾大多見于壺、匜之上,且多為戰(zhàn)爭、宴飲等圖案,而這件青銅長柄勺的圖案則較為特殊。本文以此件青銅勺作為研究對象,試分析其圖案內容及藝術風格。
該青銅長柄勺現藏于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博物館。通長60厘米,勺口長8.5、寬6.7厘米;柄長57.5、柄上寬3、下寬1.4厘米,重220克(圖一)。整體做工精細,通體光滑。勺首部與長柄部分別制成,雙卯連接。勺柄頂部正面中部有圓孔,背面附凸起于柄端的長方形,上有三個葫蘆形凹槽,似固定柄所用。柄部正反面皆有精細的線刻圖案,結合繪畫和雕刻手法,正面鏨刻一層神獸圖案,背面為兩層人物及建筑圖案。
正面神獸圖中有14種動物圖案,另有一把弓箭。勺柄背面為雙層的樂舞、宮殿、收獲、狩獵等場景。因局部銹蝕不清,且有些動物較抽象,故識別層面有限。柄部圖案如下(圖二,圖三):
正面圖案:從柄部至勺首可劃分為八組,每組動物之間均有柳葉狀飄帶。
第一組:為一展翅神鳥形象。圓首、大眼、勾喙略張,雙翅碩大張開,雙尾纖細,兩腿粗壯,翅身飾魚子紋。神鳥旁有一弓箭,箭呈滿弓,可看到箭桿尾部系有羽毛。滿弓下方為兩只動物,一只頭部似有角,因銹蝕部分刻劃圖案不清;另一只為一神獸,做奔跑狀,昂首尖嘴,頭上有三條小豎冠,短尾極為纖細,前腿不甚清晰,身上亦飾魚子紋。
圖一 青銅勺照片
第二組:上方為一體型較大的神獸,僅存尾部和后腿,其余僅能看出一條弧形線?;【€下方是一奔跑狀鹿形神獸,昂首引頸,頭上雙角,細長尾巴,身飾魚子紋。
第三組:為兩個神獸及似一蝌蚪形圖案。兩只神獸面部相對,小神獸呈匍匐狀,有勾喙而非長吻,角呈麻花狀豎起,臀部弓起,尾巴呈三股向上展開,此獸上部刻劃蝌蚪形圖案。另一神獸體型偏大,亦呈匍匐弓背狀,勾喙張開,頭頂雙犄角,肩部雙翅向上展開,與碩大身軀相比雙翅略顯嬌小,尾部岔開分成兩支,足為三爪。大神獸身飾圓圈狀花斑紋,翅身飾羽狀紋飾,尾翼飾三角形花斑紋。該神獸前軀豐滿,后肢及臀部則較纖瘦,給人以力量感。
第四組:為一游動的龜形神獸。圓首短頸,長眼圓睛,鴨形嘴上翹,肩部兩側各有一條飄動的胡須,須后有兩個向前伸的牛角狀魚鰭,龜體呈圓形環(huán)狀,龜背中間有圓形鏤空,圓環(huán)外圈由三道橫向直紋帶劃分為七段,龜背后有兩條對稱回折長腿,呈蹬姿,腳為蹄狀,雙腿之間有一魚尾,翅、尾部也飾有魚子狀羽紋。
第五組:為四個神獸。中間為相對的兩只大型鳥形神獸,均單腿獨立。兩神獸頭上均三角,神獸之間用網格紋連接,神獸背部有飄舞的扇形翅膀,魚形長尾,尾部一個平齊,一個分叉,尾尖翹起。兩神獸身上的刻畫相異,左邊為魚鱗紋,右邊為網格紋,翅膀均飾羽狀紋。神獸雙腿姿勢不同,其一為鳥形三爪呈站立狀,另一作卷曲須狀抬起。兩神鳥下方各有一只小神獸,右側神獸沒有前肢,頂有細長角,有較大上翹的長尾和后腿,似向前蠕動,右側神獸頭上有三個犄角,前腿似魚鰭,后腿較長,細長尾,體型頗似海豹。兩只小神獸身上均飾魚子紋。
第六組:該動物較抽象,軀體回折,由三道豎線劃分成11個區(qū)域,部分區(qū)域銹蝕不清,在軀體的右上角有魚鰭形,回折的內部有三個倒掛的盂形器。
第七組:主體紋飾為一奔跑神獸,動物前部銹蝕僅存局部軀體。神獸頭部有蘑菇狀冠,軀體中間被一弧狀線分割成上下兩段,下段前端以云紋象征肩部肌肉,上部軀體由三條線劃分成四段,下部分出兩段,后腿部有一向下蒜頭形圖案,似放大狀生殖器,上有魚子紋。神獸尾部似彎月弧曲,上有鋸齒形紋飾。
第八組:主體為一蛇形動物,曲頸回首,身體呈環(huán)繞狀,蛇身后半部似一殘魚圖案,上有魚子紋。
背面圖案:為生活宴樂狩獵等場景,除建筑占據整層外,其余皆為上下兩層圖案。
圖二 青銅勺正反面及側視圖
勺柄頂端為一大型雙層多間宮殿式建筑,宏偉寬闊。兩層建筑頂部都有寬大屋檐,下層中部大殿開間較大,中間未見立柱。大殿內有三位著長裙女子,從其動作與殿內陳設看應是奉酒備飲情景,三女子皆處于緊張而忙碌的勞作中,發(fā)髻飛舞,極為形象。大殿中間置一案幾,其上放有五件容器,最中間者為深腹豆,豆兩側對稱分布高領罐,罐外側對稱放置青銅觚形器。三女子中,立中間者用長柄勺在案幾邊調理罐中佳釀,左邊女子作半蹲狀,一手托錐形器皿,一手執(zhí)扇,右邊女子一手舉豆,一手向上抬起,面部轉向一旁。在大廳案幾與人物間及其它廳的地面上放置五件器皿。其中兩件高柄豆類器物與右邊女子所托相同,不同之處是后者未刻劃斜線紋。右側錐形器則與左側女子所托器物一樣,畫面最右側為三個方形錯開的臺子,最左側為一杯形器。
圖三 青銅勺 局部
一層繼續(xù)向左為奏樂場景,可見編鐘、石磬、敲鼓等畫面。古人“鐘鳴鼎食”,歌舞必不可少。畫面右方有一高大中字形樂器,是為建鼓,建鼓左右各有一人,右邊人物左手持長柄骨朵形棰敲擊,右手握劍類兵器似在舞武,左邊人物似在用雙手敲擊一半圓形樂器。再向左側是一組編鐘編磬,以編鐘的神獸形底座將兩組畫面分割開來。編鐘為五件一組,左側繪雙菱形圖案為石磬,支撐編鐘的器座為神獸形,兩獸相背,神獸足尾著地,體型豐滿,編鐘下有一小神獸,地面上放置兩件杯形器。在樂室左側為一稍小殿室,單層結構,頂部有雙層大房檐,屋內懸掛弓箭,地上的裝備因銹蝕模糊不清。屋內左側因銹蝕嚴重,甚不清楚。勺柄最左側可看出狩獵搏斗場景,近勺部圖案殘存局部,不完整。
上層圖案:頂端為兩個相向舞動的穿長裙女子,其一頭挽高髻,另一個頭頂有鳥形裝飾,發(fā)辮(或飄帶)向后飄揚。宮殿另一側為一組群舞畫面,首先是一身著長裙手扶骨朵形立柱回旋舞動的女子,似為領舞者,其左側是七位穿著長裙翩翩起舞的窈窕女子,舞姿一致,右手執(zhí)麥穗形飄帶,飄帶呈弧形揚起,左手隨節(jié)奏擺動,體態(tài)婀娜,舞姿婉約,律動感十足。此層圖案與下層圖畫雖說構局分為兩層,但作畫者又將兩層即奏樂和舞蹈有機結合起來,組成整幅場景,上下聯動,構圖巧妙。
小宮殿左側大多銹蝕不清,可見一肩扛物品的男人在向宮殿走來,其后有一人物向收獲場景那邊大步走去,最左邊為兩個揮動工具進行收割的人物,一為身著長裙、雙辮翹起的女子,另一個則為男士。此處為收獲場景,雖篇幅不大,但卻是全幅畫面的點睛所在。不論是備飲還是奏樂舞蹈,均與此次的收獲有關。因為有所收獲,所以載歌載舞慶祝豐收;也因豐收,方有充裕糧食制作佳釀,進而宴飲,可以說這是一場慶祝豐收的勞動舞、慶功宴。
以人物畫像為紋飾的青銅器始于春秋晚期,盛行于戰(zhàn)國時期。寫千里江山于咫尺之間,通常是畫家或者工匠構圖反映社會生活的一種方式,因此藝術表達往往是“借一物而窺天地”,正是他們這種工匠理念,使得這么纖細的青銅器能夠表現出如此宏大的生活場景。
商周時期,為突出神權與王權,青銅器紋飾多威嚴、肅穆、莊重,富有神秘感,人物紋飾一般是被壓抑、踐踏、吞噬的似人非人或半人半獸的神面或奴隸形象,如1959年湖南寧鄉(xiāng)出土的商代大禾方鼎①腹部四壁裝飾有人面紋,頭上有角,兩旁有爪;1976年陜西扶風縣莊白村一號青銅器窖藏出土的西周中期刖人守門方鼎②,爐膛右門外浮雕刖足者(被砍掉左足)手持插關守門。而戰(zhàn)國時期則不同,體現的完全是一種對人與生活的實景描繪,不論是個體還是組合群體,均以流暢的線條、清新逼真地描繪出各種動景,如水陸攻戰(zhàn)、宮殿宴飲、狩獵歌舞、采桑勞作等,猶如記錄在青銅器上的歷史畫冊,反映了戰(zhàn)國社會生活的許多側面。從目前考古資料看,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上刻劃如此細密且規(guī)模宏大的人物紋飾青銅器尚不多見,其中著名的有1935年出土于河南省汲縣山彪鎮(zhèn)一號墓的宴樂漁獵攻戰(zhàn)紋青銅壺③和1965年出土于四川省成都市百花潭中學戰(zhàn)國時期嵌錯宴樂采桑攻戰(zhàn)紋青銅壺④。上述器物皆為酒器,紋飾都與宴飲有關,體現了紋飾與器物用途的完美結合。
此件青銅勺制作精良,工藝高超,內容豐富,結構嚴謹。在柄的正反面都線刻了精美細致的圖案,紋飾整體布局合理,各個部分既相互獨立,又以飄動的柳葉將彼此巧妙連接,并無生硬的界線。工匠根據情節(jié)內容將畫面相互區(qū)分單獨布局,而各個單元又相互交錯構成整體,既展示了局部的精致與具體,又體現了整體的宏大和復雜,巧妙地將整幅構圖疏密合理地體現在一個較小的空間里。尤其宮殿不做分層,上下連貫,將下層樂室和上層舞者有機結合的做法,讓觀者感覺猶如在悠揚的樂曲中享受美妙的舞蹈。
青銅勺刻畫的宮殿建筑為我們了解戰(zhàn)國時期的建筑風格和形制特點提供了寫實資料,其他如樂器、弓箭、狩獵、收獲等畫面,為我們研究此期民俗民風等生活提供了資料。紋飾上的另一經典之處在于那些精美的神獸和神鳥,這些抽象的動物形象是借鑒了各種動物的突出特征而加以巧妙組合形成,極具想象力。這些動物或有超凡的翅膀,或是有分股飄逸的尾巴,或是鷹爪獸身,或是鴨嘴蛙腿,個個神采奕奕,活靈活現。匠人通過這小小的勺柄將這幅栩栩如生的畫面展示我們面前,令人感嘆先人的智慧。
注 釋
①高至喜:《商代人面方鼎》,《文物》1960年第10期;湖南省博物館:《新湘評論》2018年第4期。
②陜西周原考古隊:《陜西扶風莊白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3期。
③郭寶鈞:《山彪鎮(zhèn)與琉璃閣》,科學出版社,1959年;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東周(一)》,文物出版社,1998年。
④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巴蜀》,文物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