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廣崇
冬天回到故鄉(xiāng),我去了村北頭的瓦窯。
北風凌冽,吹刮著我的臉,也吹著幾棵干枯的蒿草,在眼前的土路上翻卷。是誰在詩里吟唱:故鄉(xiāng)的風,是母親的手,撫摸過來全是溫柔。可是,故鄉(xiāng)的風,溫柔得有點粗獷。
我的腳下,是一座曾經(jīng)溫熱滾燙的瓦窯。在它的附近,還有它八九個兄弟,身形大小不一,沿著這條河岸,分布得錯落有致。它們多數(shù)都是青頭垢面,渾身堿銹,窯口敞開,在北方的天空下,像一組行為藝術品。藝術品之間,依然點綴著不多的青磚藍瓦。那一刻,觀眾寥寥:太陽,天空,我,還有寒風。
順著河道上溯望去,西河灘北岸的三岔河瓦窯,三五孔也是沉寂,遺世而獨立。河灘西岸的瓦窯,七八孔沿河而居,隱沒了昔日的繁華。小時候,看瓜放牛,和伙伴們追逐嬉鬧,玩累了,坐在黃土坡上,看河灘瓦窯青煙裊裊升起,那景象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一股北風猛地吹來,攜裹著黃土沙粒和柴草碎屑,讓我的思緒順著瓦窯頂?shù)姆较?,升騰到無垠的天空,穿梭到久遠的過去,在磚聲瓦影之間,找尋舊時光里悠長的故事,在那里,人們在水土泥火之間,演繹著磚瓦的神奇。
“明兒個走瓦窯上耍去嗎?”
年少時期,每逢周末或暑假,堂兄廣文、堂弟廣宇和我,會相約去村北頭的瓦窯玩,那里曾經(jīng)是我們的樂園。
那一片瓦窯群落,最早的一座不知建于何時。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就在那里燒制磚瓦,干活的人照常記工分。八十年代初期,瓦窯大約歸了一些有泥瓦手藝的人。隨著家家戶戶的糧倉變得殷實,故鄉(xiāng)人開始謀劃著多掙錢,很多精壯勞力去了瓦窯,夢想著翻修家里的泥坯房和土箍窯,住進寬闊敞亮的大瓦房。
我們?nèi)齻€到了瓦窯,先去家族里幾個叔叔和堂兄那里,幫他們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拉土推車,挖泥漿,抱瓦坯,或者幫他們遞送工具,然后就在瓦窯上亂跑,尋找好玩的東西。我們會站在制瓦輪盤前,看大人們裹泥做瓦,能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很久。即使最原始的機械,也能讓男孩子著迷,這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天性。輪盤旋轉(zhuǎn),日月的運行,萬物的循環(huán),金木水火土,似乎都在其中,聚集著變化莫測的力量,又散發(fā)著神秘的光芒,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
在瓦窯上,用架子車拉土,扁擔擔水,泡土蹺泥,用一個字描述:累!選土、泡土和蹺泥環(huán)節(jié),在整個磚瓦制作過程中至關重要。土的質(zhì)地、土和水的比例和浸泡的時間都要合適。土泡透后,幾位堂兄和叔叔會挽起褲腿,脫掉鞋子,跳進泥坑,背著雙手,來回蹺泥,揮汗如雨?!短旃ら_物》里描寫這幾個環(huán)節(jié),讀起來非常親切:“凡埏泥造磚,亦掘地驗辨土色,或藍或白,或紅或黃,皆以黏而不散、粉而不沙者為上。汲水滋土,人逐數(shù)牛錯趾踏成稠泥?!惫枢l(xiāng)早期的磚瓦,極少有牲畜或機械動力的參與,全部人力為之,那些藍格盈盈的磚瓦,在它們還未成形之前,就已經(jīng)浸透了鄉(xiāng)親們辛勞的汗水。
蹺泥結(jié)束后不久,開始在作坊里扎泥墻子。泥墻子高一米多,寬二十多公分,長度每家各不相同,完全根據(jù)作坊的大小和預計做瓦的數(shù)量來定。稠泥要有勁道,太軟或太硬,都砌不好泥墻。用泥叉加一層泥,一人站上泥墻,來回踩結(jié)實,再加一層泥,繼續(xù)踩平,在到達預定的高度后,用泥叉削平泥墻兩側(cè)。泥墻子扎成,已是黃昏時分,要放置一夜,第二天早晨來了,用泥刀進行豎切分割,長度為五六十公分,然后才開始轉(zhuǎn)輪做瓦。
瓦窯上的鄉(xiāng)親們,對扎泥墻有對比評判的傳統(tǒng),可以說,扎泥墻代表了一撥人的顏面和做瓦水準。泥墻經(jīng)過一夜之后,有端正的,有歪斜變形的,更有倒塌的,后兩個都會成為瓦窯上長久的談資,以及開某人玩笑的把柄。五哥、七哥、九哥、十哥,個個手藝精湛,他們扎出來的泥墻子,經(jīng)過一夜,依然端溜溜地站著,看著相當氣派。我們?nèi)齻€,也會在劉家、張家的作坊里,看扎泥墻子,在他們快要完成之際,喊一嗓子“快倒了!”接著撒腿就跑,隱約聽見身后作坊里傳來了吼罵聲。下回我們再去,他們還是樂呵呵地讓我們觀看,讓我們在旁邊玩。
泥墻專門用來做瓦,九哥經(jīng)常是作坊的坐輪人,他用一張帶鐵絲弦的泥弓,在豎切好的泥墻頂上劃出約一指厚的泥片,雙手捧著,快速包裹在瓦模上(方言叫瓦扎子),手指捏合拍打茬口,轉(zhuǎn)動輪盤,瓦模隨輪盤滴溜溜轉(zhuǎn),蘸盆內(nèi)泥漿水,連拍帶打,用量具刮平瓦沿,三下五除二,一個光溜溜的新泥瓦罐就做好了。操作臺外五哥提著瓦模手柄,快速走向外面平坦的沙土場地,挨個擺放整齊,取下上一個瓦模,并撕下瓦布,邊走邊往瓦模上套瓦布,等回到操作臺,一個新的又做成了。作坊內(nèi)陰涼潮濕,散發(fā)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作坊外驕陽似火,炙烤著場地上的瓦罐罐,還有那些行走如風提罐罐的人。
新瓦罐稍作定型,七哥就提著一個圓腹灰陶罐,盛半灌水,彎著腰,將灰陶罐輕輕放入新泥罐腹中,手拿一個木板,邊轉(zhuǎn)邊拍打新罐坯外側(cè),使之規(guī)整而不變形。接著他用分瓦十字架,放進瓦罐里,劃出對稱的四條分割線。這一套操作流程,當年我是那么熟悉,多年過后,很多工具,現(xiàn)在都記不得名字了。
做磚則在泥坑那里直接丸泥蛋,十哥和十六叔給磚模上的三個連續(xù)方格里撒干砂土,然后用泥蛋填滿方格,擠壓,用泥弓刮平上沿,端著磚模到磚場地,在接近地面的瞬間,猛地反扣,三塊磚坯就倒出來了,四方四正,個個如匍匐在地、虎頭虎腦的娃娃。而做磚的人,經(jīng)過一個上午的辛勞,身上、臉上都是泥,汗水早已浸濕了衣衫。
等到整個瓦場上站滿了瓦罐罐,用所留稠泥做完了磚坯,上午的制作環(huán)節(jié)就結(jié)束了。族叔、堂兄們洗手洗臉,回家吃飯。七哥和九哥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劃拳,我跟在旁邊看。等他們飯后回到瓦窯,則又要拉土、泡土了。干活的間隙,他們坐在墻根陰涼處,喝水抽煙,也靜等磚坯瓦罐晾成半干。遇到好天氣,三四個小時之后,就能磕瓦罐,摞磚坯了。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看五哥磕瓦罐罐。他拿著一根木板板,蹲在一個瓦罐前,左手扶著罐沿,右手拿板板在一側(cè)輕輕敲幾下,左右對應的兩處分割線裂開成兩個半圓,然后再把兩個半圓用巧勁對磕,“嘣楞”一聲,四片瓦坯就出來了。五哥把瓦坯熟練地并在右手里,整齊地立放在身邊,往前挪步子,再磕下一個。整個環(huán)節(jié),起承轉(zhuǎn)合,如行云流水,我們在旁邊觀看,著迷上癮,的確是一種享受。后來,我觀看公交老司機開車,看他們踩離合,掛擋換擋加油門,一氣呵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那是成熟男人對于工作嫻熟之后的自信和瀟灑,那種游刃有余,每次都能讓我想起五哥磕瓦罐罐的情景。
半干的磚瓦坯,最后摞成一排排的磚瓦墻,有一米多高吧,上面苫上草簾子,讓它們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通風干透。遇到雨天,瓦坯還得搬進簡易的瓦苫子。每天都重復這樣的勞作,等到磚瓦坯夠裝滿一窯的時候,就進入裝窯環(huán)節(jié)了。
故鄉(xiāng)的瓦窯,靠土坡挖造,窯頂用磚壘砌呈饅頭形狀,分大小兩種規(guī)格,大的能裝十萬磚瓦,小的能裝五六萬。裝窯的時候,趕上周末或暑假,家里的大人娃娃齊上陣,用架子車把磚瓦坯拉到窯口,有裝窯師傅負責碼放,用磚坯碼火道子,然后層層向上,逐級碼放磚瓦坯,最后封窯頂,封窯門并留燒窯口,這些活兒干完,就可以燒窯了。
年少的時候,家族里的七叔是燒窯的大師傅。他向九隊的廣仁拜師學藝,取得燒窯真經(jīng),手藝在方圓十里八鄉(xiāng)都是出名的。他指導兄弟子侄們裝窯,封窯,到了點火環(huán)節(jié),就該他施展身手了。在燒窯的過程中,如何透過燒窯口,觀看窯內(nèi)爐火的顏色來判斷溫度,最考驗燒窯師傅的本領?!短旃ら_物》云:“凡觀火候,從窯門透視內(nèi)壁,土受火精,形神搖蕩,若金銀熔化之極然,陶長辨之?!边@里的“陶長”,就是負責燒窯的總管,即七叔這樣的大師傅。
煙囪里的白煙變成了青煙,窯內(nèi)的火色由紅而白,窯內(nèi)達到逾千度的高溫,就要從河里擔水飲窯了。窯頂有一個直徑三四米的土圈,人提水桶上窯,往里面倒?jié)M水,水透過土層滲入窯內(nèi),遇到高溫形成蒸汽,熏染磚瓦,使之逐漸變成青藍色?!八鸺葷滟|(zhì)千秋矣。”在高溫里,水火共同作用于坯體,這樣燒制出來的磚瓦,可抵擋千年風雨。挑水飲窯,很辛苦,也伴著危險。有一年,村里張家的富定在飲窯時,踩透窯頂,一只腳和半個小腿都燙花了。
等到飲窯結(jié)束,窯內(nèi)熄火,窯頂揭開,磚瓦晾涼,就開始出窯了。藍色的磚,摞得方方正正;藍色的布瓦,滴水瓦,摞起半人高。在晴空下,與天地相互映照,煞是好看。這時就等待買主上門了。七叔燒制的磚瓦,顏色純正,沒有夾生,賣相上乘,來瓦窯上的手扶拖拉機、大卡車,一車接一車地拉走,望著車輪碾起的塵土,幾位族叔和堂兄手里攥著鈔票,臉上舒展著笑容。裝入窯內(nèi)的磚瓦坯,在燒制過程中稍有閃失,就燒瞎了,顏色不正的磚瓦,只能賤賣處理,幾十天的辛苦,就付之東流了。
村里瓦窯在九十年代中期有了第一臺制瓦機,瓦窯規(guī)模和干活人數(shù)在隨后的幾年達到鼎盛。后來,紅色機磚瓦、彩鋼瓦強勢崛起,藍色磚瓦燒制周期長、價格高等多種因素疊加,導致手工磚瓦的需求量逐漸下降,瓦窯開始走向衰落,現(xiàn)在只有零散的幾堆新磚瓦,清冷地圪蹴在瓦窯旁邊,昔日平整干凈的瓦場,現(xiàn)在卻是滿目荒草覆蓋。
在風中,瓦窯像是在默默祭奠昔日的繁華與輝煌,呼喚人們的轉(zhuǎn)身與回眸,呼喚那些曾經(jīng)建造、守護、并給它們以強勁火力的泥瓦匠人的回歸。它們念叨著傳承千年的生命方式,也在留戀那個工匠為尊的時代。在石棉瓦、彩鋼瓦、各色機磚和鋼筋混凝土紛繁登場的時代,它們依然堅守在原地,倔強如西海固的民風。
故鄉(xiāng)的瓦窯,是鄉(xiāng)親們流血流汗、夢想著脫貧致富的地方。翻修房子,娶媳婦,蓋新院子,買家具家電,油鹽醬醋茶,諸如此類,都寄托在每一塊磚和每一頁瓦里面。瓦窯上的苦累與辛勞,只有鄉(xiāng)親們自己和那條晝夜流淌不息的咸水河知曉。瓦窯,吞進磚瓦坯,喝飽咸河水,在火光氤氳之間,繡口一吐,是家家戶戶的大瓦房。
宋代的梅堯臣寫過一首詩,名為《陶者》:“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毙r候讀這首詩,記得還問父親為什么那人不用瓦瓦房呢。曾經(jīng)為豪奢階層享用的磚瓦,歷經(jīng)幾千年,泥瓦匠們的血汗辛勞,卻從未得到過反哺,貧窮傳遞著一輩又一輩?!拔萆蠠o片瓦”的恓惶景象,在故鄉(xiāng)的這片土地上,直到二十世紀末期才逐漸變成歷史。
在故鄉(xiāng)的瓦窯上勞作的那些鄉(xiāng)親們,如今都步入了中年或老年,他們的手藝沒有了傳承人,年輕后輩們都去了城市,或上學,或工作,瓦窯對于他們,恐怕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在湛藍的天空下,我恍惚看到,瓦窯場里,五哥、七哥、九哥、十哥、十五哥、十九弟和村里的一些小伙子,富定、文安、利娃、雙娃等……他們身形彪悍,腳步迅疾,皮膚黝黑,結(jié)實的肌肉與泥土的搏擊,爆發(fā)出男人的力量和氣魄,他們臉上帶著黃土高原泥瓦匠特有的干勁兒和笑容。
在我站立的地方,似乎升起了一絲溫熱,我看到了瓦窯煙囪里冒出了縷縷青煙,窯頂上蒸騰著朦朧的水汽,聞到了制瓦作坊里散發(fā)出的泥土和汗水的味道,聽到了在燒窯口附近的河畔,幾聲清脆的蛙鳴,從一片悄聲啞靜中次第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