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我長期關(guān)注著北京的古橋,從盧溝橋到金水橋,卻還是忽略了其中極有特色的一座?;蛟S并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疏忽,而是一個時代的疏忽。
偶然聽一位老先生做報告,題為《從蓮花池到后門橋》,談論北京往事:元大都是以后門橋為中心的。所謂蓮花池,并非城南的那一座,而是指積水潭。這我能理解?!堆喽加斡[志》已有注釋:“積水潭在都城西北隅,東西亙二里余,南北半之。西山諸泉從高梁橋流入北水關(guān)匯此?;蛞騼?nèi)多植蓮,名為蓮花池。”至于后門橋乃何方神圣,我卻不大清楚,只怪自己孤陋寡聞。
憑空搜索一番,終于想起來了。由地安門往鐘鼓樓去,會遇見某古橋遺址。橋面基本已與兩端的水泥馬路持平,感覺不到什么坡度,唯一可以作證的是兩側(cè)孤零零立著的殘損橋欄。況且當時,漢白玉橋欄桿皆捆綁著鐵皮打制的巨幅廣告牌,如同影壁,遮擋了東西而望的視野,因而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即作為元大都核心的后門橋。恐怕因為地安門是明清皇城之后門,老百姓習慣了以此相稱。查古籍,其原名為萬寧橋,建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
萬寧橋與什剎?;橐腊?,猶如唇與齒的關(guān)系——水為唇,橋為齒。此橋建立后沒多久,即趕上了一項“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春,忽必烈采納水利工程專家郭守敬的規(guī)劃方案,引昌平白浮諸泉入大都西門水關(guān),擴充積水潭容積,使水由萬寧橋東南流,出城東水關(guān),經(jīng)大通橋直至通州……京杭大運河與大都終于首尾相銜,南糧北運的漕船可以徑直駛至天子腳下,節(jié)省了原先“五十里陸官糧”的周折與辛勞。忽必烈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更上一層樓”,使積水潭一舉成為大運河的終端碼頭,不僅方便了貨物的運輸,還促成了積水潭至鐘鼓樓一帶(古稱斜街)的“中央商務區(qū)”,有駱駝市、牛馬市、鵝鴨市、羊市、米市、面市、綢緞市、皮毛市、帽市等,盛況空前。
這項工程的效率極高。僅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歸來,御駕穿過萬寧橋,看見橋下有舟楫往來,而西側(cè)的水域更在沿岸停泊著無數(shù)糧船,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當即為新修的漕道起了個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
萬寧橋,可以借助滔滔流水夢見南國了,甚至夢見西湖的斷橋。從西湖到什剎海(積水潭),中間再無阻隔。
萬寧橋?qū)儆凇皹蜷l”,具備雙重功能——既是橋可通行,又做閘以制水。郭守敬開鑿漕道,將積水潭作為水庫,又在通惠河沿途設立閘壩10處以資控制,有船來往方提閘放水,平常則緊閉??磥碚鎵颉肮?jié)能”的。設在萬寧橋下的,叫澄清閘,又名海子閘,是積水潭之水流的第一道關(guān)卡。同時,又作為大運河的終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糧船,降帆穿過萬寧橋的橋洞,就進入可拋錨卸貨的避風港了。假如說積水潭是元大都的胃,夜以繼日地消化著整船整船的糧食,那么,萬寧橋無疑屬于咽喉。
直到明朝毀棄元大都,改造新城,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至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下。大通橋取代了萬寧橋的地位。而大通橋與萬寧橋之間的這段舊漕道,先是逐漸淤塞,最終斷流。萬寧橋再也無法親眼看見江南的糧船了。朝代更替,它仿佛一夜間就老了。
我與萬寧橋邂逅時,已是20世紀80年代,橋欄依舊在,橋洞卻被砂石封填成實心的了。不知那被填埋的空間里,古老的閘門尚存否?
幸好,近來后門橋不僅被老百姓街談巷議,還出現(xiàn)于政府的治理與規(guī)劃方案中。道路一側(cè),立了一塊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恢復了其古稱:萬寧橋。人們把這座殘敗不堪的石拱橋作為寶貝來對待。先是拆除兩側(cè)“煞風景”的廣告牌,修補破損的雕花橋欄與望柱;繼而又挖開被封堵的橋洞,并疏浚兩側(cè)的部分河床,使什剎海之水從橋下流過。曾經(jīng)蓬頭垢面的萬寧橋,終于可以在水中照一照鏡子,梳妝打扮。
再見萬寧橋,它已收拾得干干凈凈了,甚至流露出幾分嬌羞的神情。
在清理淤堵多年的河道時,挖掘出五六件巨大的鎮(zhèn)水石獸,皆是通惠河之舊物。維修者依照昔時之格局,將這一系列出土文物砌在河岸。憑欄俯瞰,能看見這一只只威風凜凜的石螭,栩栩如生地趴在水邊,作吞吐狀。
聽說鑿通橋洞后,有人很擔心:700余歲高齡的石拱橋,是否有力氣承擔現(xiàn)代化的交通?于是做了實驗,讓數(shù)十輛滿載重物的大卡車,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橋身上,發(fā)現(xiàn)橋梁的結(jié)構(gòu)與框架并沒有坍塌或變形。萬寧橋呀,你的脊梁骨真夠硬的!連“主考官”們都不禁感嘆:瞧瞧古人的建筑水平,絕非某些“豆腐渣工程”所能匹敵。
重見天日的萬寧橋,似乎并不抱怨什么。不管是冷遇還是禮遇,對于它來說都無所謂,都不過是瞬間的事情……斗轉(zhuǎn)星移,積水潭變得消瘦了,而萬寧橋依舊鶴發(fā)童顏,保持著健美的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