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以其天才大手筆，描摹蜀地山水，唱響了一曲撼人心魄的《蜀道難》。殷璠《河岳英靈集》評價這首詩：“可謂奇之又奇?！奔毦坷畎咨?，并未到過劍閣，學界多認可此詩是李白在歷史傳說、舊日游歷的基礎上憑借想象虛構落筆而成。王國維《人間詞話》云：“一切景語皆情語?！本坝汕樯?，情由心生，李白的《蜀道難》自然也是心生之物，是他的人生認知和宇宙感懷的藝術結晶。

李白天才卓異，自許甚高，曾自比姜尚、諸葛亮、謝安、張良等歷史英雄，想要出將入相，建功立業(yè)。但殘酷的現(xiàn)實，一次次摧折著他的人生理想。漫游投書、隱居學道，甚至聯(lián)姻仕宦之家，種種努力得以召入長安，依然是屢遭排斥不被重用，最終賜金放還。他滿腔憤懣化為《行路難》，慨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保ㄆ湟唬┲焙簦骸按蟮廊缜嗵?，我獨不得出！”（其二）人生之難、仕途之艱如寒冰堵塞黃河、積雪堆滿太行，大道寬廣如青天，卻唯獨沒有我李白的出路?。?/p>

《蜀道難》亦是這種比喻象征筆法。一起筆，李白即驚呼：“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在作品中間和結尾部分，李白對應上文，兩次反復強調(diào)：“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安旗在《李白縱橫探》中即明確指出：“他既是在寫蜀道，又是在寫人生?！边@難以行走的，是奇險自然，更是坎坷人生?！靶Q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比祟悘男U荒走來，歷時漫長，地塌山折民眾犧牲，跋涉至今何其艱難。這里風景奇絕：峭峰連天，枯松倒掛，道路彎曲，百步九折，懸泉瀑布沖漱其間，水石旋轉如雷轟鳴，競相喧鬧。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嗎？懸崖萬仞，逶迤千里，雖有風光絕佳、生機盎然，但又隱含著很多風險和災難。所以黃鶴飛不過，猿猱愁攀緣，悲鳥號，子規(guī)啼，悲涼愁苦之氛圍，彌漫其中。行走于這樣危機四伏的路途，李白由衷告誡：“朝避猛虎，夕避長蛇”，必須腳踏實地，格外小心謹慎，才能化險為夷，走上人生光明之途。但是難啊，人生實難，多少的艱難險阻，所以他以《蜀道難》為題。

李白喜歡游山玩水，一生走遍大半個中國，奇妙的山水自然，不僅可以折射他的人生情懷，也激蕩著他的宇宙感懷。自然是李白的人生至愛，千姿百態(tài)的自然景象拓展了他的思維結構，變幻無窮的山水美景拓寬了他的心理空間。他投身其中，品賞宇宙造化的奧秘神奇，感受自然生命的律動，觀照自然本體的底蘊，進而領悟把握自然宇宙之道，作品中體現(xiàn)出濃烈的宇宙意識。

而《蜀道難》的宇宙意識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探索宇宙萬物的奧秘。浩渺宇宙，容易引發(fā)人的哲理沉思。李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試圖探索宇宙萬物的奧秘。這首詩中，他首先從空間的角度直敘蜀道之難，而后引入時間的視角，從傳說中兩位古蜀國國王蠶叢和魚鳧說起，但其歷史卻是渺茫無知。這種悠遠漫長的時空流變的探究，雖然沒有答案，卻讓我們感受到李白的思維已經(jīng)擴展到茫茫自然與綿綿宇宙。詩歌可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歷史角度寫蜀道開辟之難，第二部分從自然角度寫蜀道行走之難，第三部分從社會角度寫蜀道可釀之難，三個部分力求溝通自然、人類和社會，串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思維的升騰中富于哲學的張力，多么渾浩蒼茫的宇宙意識。

第二個層面是創(chuàng)造自然生命的神奇。李白是個俠客，劍術頗高，個性桀驁不馴，有著豪縱不羈的靈魂，他的《俠客行》《東海有勇婦》《秦女休行》《白馬篇》等詩都是例證。但他的人生激情和理想在現(xiàn)實中備受壓抑，而自然的自由闊大卻帶給他生命力的擴張，自由意志的滿足。浩渺宇宙的感觀，個性意志的張揚，促使他的寫景往往突破寫實的層次，帶有不受拘束、無可阻遏的狂想的超常的崇高特質(zhì)，于是并未親歷的劍門蜀道在他的筆下就得到了極為藝術化的展現(xiàn)。這里的山山水水雄奇壯闊、變幻飛動：六龍回日的高標，沖波逆折的回川，盤旋曲折的青泥嶺，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這里的自然生命律動勃勃：峭壁高插入天，鳥兒高飛橫絕峨眉，飛湍瀑流奔騰狂瀉，子規(guī)啼鳴夜夜無止……其景雖令人驚懼：“使人聽此凋朱顏！”“其險也如此！”但更令人豪贊：宇宙造化何等奇妙！自然生命何等神奇！生命意志何等強悍！這就是生生不息的宇宙自然，是李白的藝術創(chuàng)造，是李白人生情懷的藝術迸發(fā)，是藝術源于宇宙意識的高度真實。

綜上所述，《蜀道難》藝術展現(xiàn)了李白的人生情懷、宇宙意識，二者各自獨立又互相交融，渾然一體。落筆生云煙的佳作，激蕩著他的諸多心理認知。

任安昀，河南鄭州市第七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