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強
在考古學研究中,特別是史前時期,關于出土器物的定名歷來是一個較為隨意或因發(fā)掘者、研究者個人而定的事情。多數(shù)器物定名或依照現(xiàn)有器物的形體特征,或參照古籍文獻中的器物釋義,亦或是根據(jù)出土器物的用途來給予比較接近和相似的名稱。
目前來看,大部分器物的定名都是比較準確合理的,但由于考古學中器物名稱未有統(tǒng)一的標準,以及部分器物器形和用途的相近,導致一些器物的定名比較混亂,且有多個名稱存在。如成都平原地區(qū)出土一種數(shù)量較多、形態(tài)豐富的器物,發(fā)掘者多將其稱為小平底罐,孫華先生在其所著的《四川盆地的青銅時代》①一書中一貫以聳肩小平底盆命之;再如甘青地區(qū)齊家文化出土的雙大耳罐,也有“安弗拉式雙耳罐”“雙耳瓶”“雙耳杯”“大雙耳罐”等多種稱謂。諸如上述一器多名的現(xiàn)象極為常見,筆者不再一一列舉。
雖然對于業(yè)內人士來說,這種情況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且可以通過線圖或實物照片來辨明是何種器物,但對于初學者、歷史學研究者以及其他專業(yè)人員來說,難免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惑,并且不利于行文方面的統(tǒng)一。再往長遠一點考慮,對于考古學自身的研究和發(fā)展以及公眾考古的推廣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在此,筆者想通過缽、碗、盆這三類器物淺析一下考古學中的器物定名。
一、缽、碗、盆相關問題試析
缽、碗、盆這三類器物是比較古老且常見的器形,作為生活用具,器形簡單,制作容易,在新石器時代早中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且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由于這三類器物在造型方面非常相似,導致在定名過程中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重疊和混亂。如大地灣文化出土極富特色的三足缽(圖一,1)、圈足碗(圖一,5)以及圜底缽(圖一,3)、平底缽(圖一,2)等器物②,撇開足部來說,其造型特征基本一致,夾砂陶,敞口,圓弧腹,多為圜底。那為何會出現(xiàn)缽、碗不同的稱謂,究其原因,應是底部和足部的差異導致慣性使然。然而圈足缽或是平底碗在考古發(fā)掘中也有出現(xiàn),反過來,我們若將這些器物統(tǒng)稱為缽或碗,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再如,仰韶時代廟底溝文化,彩陶盆:廟底溝H379:86(圖一,4)、廟底溝Hll:75(圖一,6),彩陶缽:廟底溝H15:49(圖一,8),缽:廟底溝H340:11(圖一,7)這幾件代表性器物③造型也極為相似,將其區(qū)分定名不同的主要依據(jù)應是沿部的差異,盆有沿而缽無沿。但我們清楚,同一類器物在不同年代是有形制上的變化的,早期發(fā)現(xiàn)的很多盆是無沿的,如喇家遺址F4:10(圖一,9)④。因此,我們將廟底溝H15:49和廟底溝H340:11這兩件器物定名為盆也完全可行。諸如上述例子,不勝枚舉,僅缽、碗、盆這三類簡單的器物在定名中就出現(xiàn)較多變化和問題。因此,有必要通過對這三類器物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從而理解考古學中器物定名面臨的主要問題。
缽,新石器時代早中期大量出現(xiàn)并廣泛流傳使用,形狀像盆而較小的一種生活用具,淺腹,底平,口略小,主要用來盛飯、菜、茶水等。后來演變?yōu)榉鸾躺说氖称鳎灿杏脕懋斪餮心ゲ菟幍钠骶?。隨著之后碗、碟的流行,缽作為一種食器逐漸消失在人們的日常視野之中。我們考察一下較典型的缽的形制特征,如:傅家門石嶺下類型陶缽T102④:1(圖二,1)⑤,可以發(fā)現(xiàn),微斂口,無沿,淺弧腹,平底,器形較小為缽的最主要特征,諸如三足缽、圜底缽也是在此形制基礎上依照器物本身的變化賦予的名稱。
碗,跟缽大抵同一時間出現(xiàn),不過相較于缽,碗在新石器時代并未如此流行。漢《淮南王傳》注:“食器杯碗之屬?!迸c西方人傾向使用盤子不同,從漢唐到現(xiàn)在,中國人大多喜愛用碗作為飲食器具。碗從出現(xiàn)伊始到盛行,不僅形式變化多樣,其質料、工藝水平、裝飾手段和用途也不斷變化和改進。碗的形制特征,可歸納如下,多敞口,無沿,深弧腹,圈足,邊緣較內壁?。ㄒ灿猩俨糠譃闇\腹或平底)。如:繁昌板子磯周代遺址出土的原始瓷碗T703:7(圖二,2)⑥,景德鎮(zhèn)落馬橋窯址宋元遺存發(fā)現(xiàn)的青白釉碗T15H4:23(圖二,3)⑦。
盆,也出現(xiàn)于新石器時代早中期,盛水器,早期形狀像缽而體型較大,在新石器時代北方幾支彩陶文化中,如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盆作為幾種重要的彩陶器形之一,極富特色,其內外皆可施彩,器形大氣美觀,彩繪繁縟多姿,宗日遺址出土的舞蹈紋彩陶盆95TZM157:1(圖二,4)和二人抬物紋彩陶盆95TZM192:2(圖二,5)為此類精品⑧。盆與碗類似,作為日常生活用具,也一直盛行到現(xiàn)在,其形制特征變化不大,沿部形態(tài)豐富,有卷沿、平折沿、仰折沿等(早期有較多無沿盆),敞口,淺腹內收,平底,邊緣較內壁厚。
綜上,可以看出,缽、碗、盆在早期階段由于形制特征和制作手法尚未定型和完全成熟以及用途多有重疊,導致其造型過于相似,定名較為模糊,并且出現(xiàn)類似于三足缽、斂口曲腹盆這樣極富特色的器形。就缽和碗而言,其區(qū)別在于缽多為斂口、淺腹、平底,碗多為敞口、深腹、圈足,兩者皆器形小巧,使用方便,筆者認為,碗之所以在后期逐步取代缽,恰恰是因為其形制特征更能適應作為飲食器的需求,敞口,取食便利,深腹,容量增大,圈足,托拿方便且不會燙手。缽與盆,其區(qū)別主要在于缽體形小、無沿,盆體形大,沿部發(fā)達,這種差異是因為用途的分化而導致的,盆作為盛水器,需容量大,適合用雙手搬運,而沿部的出現(xiàn)很好解決了這一問題,缽作為飲食器,容量小,只需單手托拿即可。因此,缽、碗、盆作為日常生活器皿,與商周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禮器、樂器、裝飾品不同,其講究方便先行,實用第一,成為制作這類器物最基本的標準和需求。
隨著質地和工藝水平不斷的改進和變化,以及人們需求和審美的日益精進,缽、碗、盆作為日常生活用具并未退出歷史舞臺,也在逐漸適應這些改變。秦漢以后,制瓷工藝得到逐步改善,瓷器作為比陶器更美觀更實用的質地大量生產(chǎn),碗開始替代缽成為人們日常必須的飲食器皿,其形狀、紋飾越來越精巧,使用分工也越來越具體多樣,如飯碗、湯碗、菜碗、茶碗等。唐至明清時期,碗不僅是實用器具,更成為精美絕倫的藝術品,青花瓷、五彩、粉彩、琺瑯彩等代表了瓷器工藝的頂峰。隨著佛教在中國的盛行,缽開始退出尋常百姓家,成為佛教僧侶食器,并成為比丘六物之一。在佛教律制中,缽有“體”“色”“量”三法,《四分律》中要求缽的材質只準使用瓦、鐵兩物制作;缽的顏色限用黑、赤兩色;缽的體量剛夠一僧食用。盆,在彩陶文化衰落之后,作為盛水器,從古至今,未有太多形制上的變化,但也發(fā)展出來一些其他用途,如取暖所用的火盆,盆栽所用的陶盆等。
二、器物定名面臨的現(xiàn)狀和問題
從缽、碗、盆延伸到考古發(fā)現(xiàn)的各類器物,每一種器物都有其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和社會需求,也有自身發(fā)展的脈絡可循,或一成不變,保持特色,或適應變化,不斷改進,或逐漸衰落,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這些器物是古人留給我們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也是我們認識和研究古代人類社會的文化載體,而器物名稱的確定則是這一認識的前提和基礎。目前,器物定名存在以下問題。
1、考古學界對器物定名不做統(tǒng)一的要求,不做嚴格的考證。這就導致發(fā)掘者和研究者皆按照自己的認知和理解來各自定名,并互不干涉,造成了器物定名普遍存在混亂和不合理性。
2、認識不足,重視不夠。多數(shù)學者認為器物定名是一個隨意而簡單的事情,即便定名混亂或出現(xiàn)一器多名的現(xiàn)象,也不會妨礙到他們的理解和研究。殊不知這不僅僅是考古學界的事情,歷史、文化、民俗等多方面研究者也會接觸考古材料,這對于他們的解讀會造成麻煩和困惑。
3、缺少理論研究。由于學界對這一方面重視不夠,幾乎沒有學者嘗試做過器物定名的理論研究,其定名原則和方法皆按照古籍文獻中的器物釋義或金石學的部分考證方法。因此,器物定名缺乏理論支撐。
長久以來,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器物定名的混亂和不合理性為考古學的發(fā)展和研究帶來諸多不便。誠然,這一現(xiàn)象有它特殊的歷史原因,但應當引起學界的重視并試圖逐步改進和完善,從而提高器物定名的嚴謹性和科學性。
三、器物定名的原則和方法
考古學中器物的定名不同于文獻考據(jù),特別是商周以前,未發(fā)現(xiàn)文字記載,也沒有確切的實證可考,是一個從未知到試驗,從試驗到改善,從改善到完善的過程。關于出土器物定名的原則和方法,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
1、詳細了解每種類型器物的造型特征,如什么樣的器物被稱為鼎,什么樣的器物被稱為釜,他們都具備哪些特征鮮明的因素。
2、把握器物整體形態(tài),參照之前發(fā)現(xiàn)或出土相近器物的名稱。
3、查閱文獻中關于古代器物的名稱釋義,結合其用途和性質進行細致的考證。
4、器形極為相近的器物,應從其質地、大小、紋飾、用途、演變以及出土環(huán)境等方面進行綜合考慮,再通過相互比對,謹慎定名。
5、對于那些之前從未發(fā)現(xiàn)的器形,依照上述原則,結合各方面因素,給予新的名稱,并在定名中突出其主要特征,如青海民和陽山墓地出土的陶鼓⑨。
綜上所述,通過對缽、碗、盆這三類器物在名稱、形制、用途和演變等方面的綜合考察,詳細闡述了器物定名在考古學研究和發(fā)展中面臨的主要問題,并提出了初步的定名原則和方法。作為考古工作者,我們應抱著嚴謹、執(zhí)著、對考古學負責的態(tài)度,讓每一件出土器物都有完整的歸宿,并且給同仁和后人的研究鋪平道路。
注釋:
①孫華.四川盆地的青銅時代[M].科學出版社,2000年.
②A.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新石器時代卷[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
B.北京大學考古教研室,華縣、渭南古代遺址調查與試掘[J].考古學報,1980年第3期.
C.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師趙村與西山坪[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
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廟底溝與三里橋[M].科學出版社.1959年,
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J].青海民和喇家遺址2000年發(fā)掘簡報,考古,2002年第12期,
⑤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青工作隊,武山傅家門遺址的發(fā)掘與研究[M].考古學集刊.16科學出版社,2006年.
⑥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繁昌縣文物管理局,安徽繁昌板子磯周代遺址發(fā)掘簡報[J].文物,2013年第10期.
⑦景德鎮(zhèn)市陶瓷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景德鎮(zhèn)落馬橋窯址宋元遺存發(fā)掘簡報[J]文物,2017年第5期,
⑧青海省文物管理處、海南州民族博物館,海省同德縣宗日遺址發(fā)掘簡報[J].考古,1998年第5期.
⑨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民和陽山[M].文物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