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丹

癸未年末，水面微霜，寒風(fēng)積愁。潯水南村，西庵舊里，有靜嘯齋。墻外青松三五株，前朝老梅盤鶴膝，院內(nèi)有一座太極八卦圖花壇，雜植花木，一陰一陽，一枯一榮。推門入齋，暖意融融，熏爐里焚著一味香，名叫“采杉曲”，采杉膚雜松葉焚之，拂拂有清氣。暖爐旁有一只老貓，立著四肢打盹。聽到門軸的吱呀聲，老貓微微睜眼，見一朵白云施施然飄進(jìn)屋里，遂斜眼瞟睡榻上的主人，見他還是三日前的模樣，平躺、微鼾，不過胡子長了少許，枕邊一卷《圓覺經(jīng)》落了些許灰塵。老貓心想：“不知他這三日睡夢，又去了哪里的青青世界?！?/p>

“葉桃，你且吃幾片白云，我這里枕上黑甜，還需幾日方回。”老貓聽得主人喚他名字，便問：“這回去了哪里，這樣好玩？”

主人答：“去了明年春闈，諸生會試，已過三日，正在等候發(fā)榜?！?/p>

葉桃又問：“可知誰是會元？”

主人答：“未知。”

葉桃說：“我且自己來看。”正欲飛身入夢，被主人捉住了尾巴，聽到一聲嘆息：“我若不將身心費(fèi)在十余年舉業(yè)之書，現(xiàn)在成就豈止如此?？婆e的事，不關(guān)心也罷。我剛才鬼迷心竅，你也不要去看發(fā)榜了?！比~桃脫身跳上書案，伏在一卷《黃門集》上，又聽得一聲嘆息?！饵S門集》是董若雨祖父董道醇的遺著，由董若雨的父親董斯張從扇面上得詩輯成。董道醇官至南京給事中，雖不及父親董份“東觀總裁”，也算權(quán)重望崇?？上Ф箯埐粷M兩歲，慈父見背，他又清羸多病，獨(dú)行孤簫，自號瘦居士，常年臥榻，漸漸拙于生計(jì)。三十五歲方得子若雨，八年之后病故。祖母茅冰清常執(zhí)太祖董份的上朝象笏，叮嚀囑咐：“他日汝當(dāng)用之?！鄙贂r(shí)，祖母茅攜葉桃至靜嘯齋，說祖父中舉人那天，有一只黃貓，四足雪白，悄然而至，因此全家視之為吉祥物，喚名“踏雪”，此后家中童子讀書，必有黃貓相伴。葉桃跳上《黃門集》，正是提醒若雨，身負(fù)振興家業(yè)的重任。

若雨道：“前輩往事，不要再提?！庇謱⒀瑺t中的“采杉曲”換成“無塵香”，以蘇合水沉龍腦、甘松、白檀，制成花瓣形，自道：“天清無霞，曠野無塵，自在逍遙。”不知不覺又跌入夢中，正行至靈巖山，忽見祖母茅駕著葉桃隨后而至。

祖母茅道：“吾兒，今日發(fā)榜，你且隨我去看看，若遇見昔日同窗好友金榜題名，也好激勵(lì)你上進(jìn)。”遂喚來踏雪載著若雨同去。行至一條山路，都是新舊落花鋪成錦地，竹枝斜處，漏出一樹牡丹。

若雨道：“大母，那牡丹這等紅！”

祖母茅心疼道：“吾兒久讀書，莫不是患了眼疾，此花這般紫，怎生得紅色？”

若雨心想：“想是這青青世界春天曛暖，大母眼睛熱壞了?！庇智那膯柼ぱ?，踏雪也說是紫色。又問葉桃，葉桃說是白色。忽又見那牡丹樹上立著一個(gè)人，手執(zhí)漁板，高聲唱到：“還我無物我，還我無物我，虛空作主人，物我皆為客。”

若雨想：“人心各有所偏，偏生妄，妄生魔，魔生種類。大母和踏雪伴祖父長久，日往月來，滿朝紫綬金章，盡入心魔，所謂‘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是也；我心里的牡丹模板必是詩詞繪事里常呈現(xiàn)的，宋人的小品畫里牡丹常是紅粉二色，我眼里的牡丹也是紅粉色無疑；興許葉桃還保留幾分純凈，童心未泯，所見事物也未著色?！?/p>

正想著，已到貢院門口，見有一人大笑拍案叫“命！命！命！”，摔了鴛鴦瓦硯，又打開親身匣，取出玉琴焚之；還有人獨(dú)自吟詩，良久出一句，把腳亂踢石頭，接不出下一句，抓頭撓耳，亂發(fā)如蓬，被父母師長打趕；也有人呆坐石上，垂頭吐血；還有一人癡癡回不過神來，幾個(gè)長者費(fèi)些買春錢，替他還神，也不知他是中了沒中。有人強(qiáng)做嬉笑之面，也有人強(qiáng)做不笑之面，或壁上題詩，筆底春風(fēng)得意；或踏馬尋花，昏昏沉沉醉于朝；或看自家試文，誦讀一千遍，袖之而出。也有替人嗟悼，或曰今年一榜不公，或曰這番文字不得意。

若雨見街對面有一家茶樓，因說道：“大母口渴否？待我去茶樓取些茶水?！边M(jìn)得茶樓見窗邊有一位儒生正在喝茶，不悲不喜、無樂無愁，便問道：“兄臺也來看榜嗎？”

儒生指著人群中的一位考生道：“有一位朋友高中?！?/p>

若雨一看，正是喜色難掩、壁上題詩那位。那位考生拿著試文交給儒生，欣喜問道：“師傅，您看我這則試文如何？”

儒生道：“朝廷已經(jīng)認(rèn)可，我也不必再看?！庇值溃骸澳阕靼斯晌挠刑熨x，我不過受你父親所托，指點(diǎn)你一二則應(yīng)試技法，你不必叫我?guī)煾?；如今你是進(jìn)士，我是舉人，過些時(shí)日你封了官，該我敬拜你才是?！?/p>

若雨聞言，問儒生道：“兄臺既是高人，何不參加會試？”

儒生答：“養(yǎng)家糊口，為五斗米折腰實(shí)屬無奈。但既能養(yǎng)活妻女，決意不再醉心仕途。我這輩子，混個(gè)舉人，做做清閑的九品芝麻小吏足矣。”

若雨喜上眉宇：“難得官場上有兄臺這般清醒之人。敢問兄臺尊名？”

儒生自知遇到同道中人，忙道：“我本福建林氏，小字溫陵?！眱扇嘶Q名牒以為友好。

若雨看著滿大街熙熙攘攘的考生，感慨道：“蓋棺沒有兩句書，百年只用一張紙?！?/p>

溫陵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實(shí)在不應(yīng)該只學(xué)孔子一門學(xué)問，統(tǒng)統(tǒng)變成孔子?！?/p>

若雨應(yīng)和道：“所言極是，做了幾千年紗帽文章，混沌死過幾萬年還不放過他，堯舜安坐在黃庭內(nèi)，也要牽來。”

溫陵拍手稱快：“正是！摩古崇古復(fù)古之人都是陰險(xiǎn)之人，借古人來畫自己的版圖，而古人不會破墓出來與之爭辯！”

若雨道：“可悲可嘆！”

溫陵又道：“難說幾百年后你我之類離經(jīng)叛道之人，也能入考生們的考場文章?！?/p>

若雨笑道：“哈哈，這事妙！彼時(shí)定無桎梏鐐銬?！?/p>

溫陵又嚴(yán)肅道：“既是應(yīng)制文，必有羈絡(luò)，難無桎梏?！?/p>

若雨道：“你我且去百千年之后看看如何？”

溫陵疑問：“可去？”

若雨答：“可去?！?/p>

又問：“怎去？”

答：“天上天下、地上地下，共有十三個(gè)世界，我在我的世界叫白日世界，我在你的世界叫青青世界，青青世界又有古人世界，未來世界，還有古莾世界，古莾世界的人以醒時(shí)所行事為虛妄，以夢中所發(fā)為真。十三個(gè)世界配著十三經(jīng)。十三經(jīng)分出六十四卦，對應(yīng)六十四宮，六十四宮各有一位香神主司，譬如葛藟宮有千歲藟司神主持，去苔雅宮，要先請過青苔司神。”

溫陵問道：“如何請？”

若雨皺眉答：“我正在研制六十四卦香譜，要叩請各位司神，香料的產(chǎn)地極為講究，光照幾許、露凝幾滴都關(guān)乎成??；而眾香精微之處皆關(guān)銖兩，需錙銖計(jì)較，又不可筆授口授，只可依靠指尖的觸感慢慢調(diào)試。香成之后，方可在睡夢之中乘香煙去六十四宮?！?/p>

溫陵道：“聽來極有趣味！”又問：“研究成果如何？”

若雨答：“能自由出入白日世界和青青世界，可惜去往何處何時(shí)尚不能由我主控。今日我試了‘采杉曲和‘無塵香兩味香，去的是同一個(gè)地方。”

溫陵嘆一口氣，惆悵道：“如此說來，世界大千，你我相遇于此，實(shí)屬造化所鐘。今日別后，倘若緣分已盡，是不能再見的了?！?/p>

若雨安慰道：“人與人，莫不于此。”

溫陵又問：“你可知這里是哪一座宮？”

若雨思忖道：“想是牡丹宮，剛才來路上見一叢牡丹，花上立著一個(gè)人，高唱‘還我無物我，更奇怪的是，我看牡丹是紅色，祖母看卻是紫色?！?/p>

溫陵笑道：“妙！不是我注六經(jīng)，卻是六經(jīng)注我。”

正說著，祖母帶著踏雪、葉桃蹣跚而至，遂坐下喝茶不提。

若雨和葉桃回到靜嘯齋，潯水兩岸愁云不展，俄爾便有微霰、密雪，便溫了一壺桂酒，撥了熏爐里的香灰，又燎了一味新的。回想青青世界里溫陵的話，從古至今，人類莫不是勞作而求食，架屋以求安，養(yǎng)兒而防老，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富貴，博探風(fēng)水以求福蔭子孫，為了自家。為何一到圣人口中，就變成“你為自己，我為他人”、“你是自私，我是利他”，如此言行不一，怎可成為圣人之訓(xùn)！又想到二十年科舉文章做下來，不過是隨俗人言語，愧于行世。如今志在香乘，竹杖芒鞋尋香，逍遙千里之外，于是起身掩戶，開箱啟匣，縱陳以前手評諸書，凡數(shù)百卷，運(yùn)至郊野雪地，悉數(shù)焚之。

那一晚，董若雨看到的是千萬只將被趕盡殺絕的白鳥在雪地里撲騰，身上玄紋翠冠皆脫蛻，入火中幻化成蝌蚪文，在熾火里嘶鳴哀嚎，瞬間只剩下灰藍(lán)色的霜覆在白雪上，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粒一粒微塵壓下來，重得讓他無法睜眼。迷蒙中他看見白鳥在雪空中疊出祖母茅端莊的面容，繼而又是從未見過面的太祖父上朝的樣子，又變成父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囑咐他找到古莾國的場景，最后又變成他的母親，臉上兩行清淚，眼里千言萬語。白雪茫茫，萬籟俱寂，只聽得董若雨嚎啕哭聲，淚眼中忽見一本父親留給他的《圓覺經(jīng)》在火中扭曲，連忙搶救出，放入懷里。只見那幻化的千百只白鳥突有一只突然灰飛煙滅，須臾千鳥四散，不復(fù)歸來。

正當(dāng)此時(shí)，南林寺鐘聲響起，冥冥沉沉、寒寒峭峭。鐘聲跌跌撞撞闖入千家萬戶，告訴鎮(zhèn)上每一個(gè)痛苦掙扎的人，夜晚開始了。

鐘聲漸遠(yuǎn)漸稀，最后細(xì)碎到飄來幾縷銀鈴聲，又或是環(huán)佩叮當(dāng)，且有一股百合香緩緩氤氳，沁入心肺。若雨抬眼，只見身在一座雪銀洞，中有一樽博山爐，制作巧妙，清霄吐霧，裊裊似春隨風(fēng)。若雨心想：“適才不是雪地焚書么，怎么又到了青青世界？”

只見香煙中一位素裝女子蓮步走來，腰間墜幾枚“垂熏球”，離鏤梅花，上下半球一金鳳一金凰，鎖片銀軸也別具匠心。發(fā)髻上一枚青瓷祥云發(fā)簪，手上一枚云色瓷鐲，瓷上均畫有細(xì)巧的含苞海棠，枝間新綠，小蕾數(shù)點(diǎn)紅，甚有韻味。

若雨連忙作揖道：“在下大明朝南潯董若雨，冒昧打擾姑娘，敢問姑娘，這是何世何處？”

那女子道：“董公子不必多禮，我這里是博山司，公子的幻鳥在火焰里受了點(diǎn)傷，經(jīng)過我這里飛不動了，便停下棲息，我請公子來領(lǐng)他回去。”

若雨疑問：“我何曾有幻鳥？”

女子道：“天下的書譜都有魂魄，有的書輾轉(zhuǎn)幾世，魂魄不滅，孤本尚存；大部分書遇火遇水遇蟲蠹即毀，紙囊不存，魂魄也是無處安放的，便灰飛煙滅。即使瑯?gòu)指５氐牟貢?，幾千年的藏書，被始皇帝燒掉的那些也只有書名目錄，類似祖先牌位，而?nèi)容盡失?！?/p>

若雨問：“一本書可刊印多冊，魂魄何去何來？”

女子道：“雖書有多冊，魂魄只有一個(gè)，遇到有緣人，幻鳥才會棲住。董公子的《圓覺經(jīng)》乃憨山德清和尚贈予你的父親，這只幻鳥先前棲在憨山德清和尚書房。董公子焚書，幻鳥受驚，一時(shí)迷失才到了我這里?！?/p>

若雨慚愧道：“天下男子，盡受舉業(yè)之苦，寒窗幾十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無以養(yǎng)家。本想焚了舉業(yè)之書，沒想到誤燒了《圓覺經(jīng)》?！?/p>

女子問道：“董公子是在嘲笑自己嗎？”

若雨道：“在下家道中落，父母早亡，無家無室?！?/p>

女子道：“幸虧公子及時(shí)，《圓覺經(jīng)》的魂魄幻鳥得以存世?！?/p>

若雨忙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又因見剛才那樽博山爐技法精巧，問道：“姑娘這樽銅博山可有出處？”

女子道：“這樽博山產(chǎn)自岳靈深幽，是昭明太子的心愛之物。”

若雨頓生敬仰，上前細(xì)看。

女子見他癡迷狀，嚶嚶笑道：“公子若是喜歡，我這里還有許多，公子且隨我來看。”

走過一扇屏風(fēng)，鑲嵌四扇白瓷，瓷上燒有粉彩仕女圖，色澤瑩潤，如真似幻，一行小楷清秀迷人，若雨念道：“飛行云中，神化輕舉，以為天仙，亦云飛仙?！庇帜盥淇睿骸爱嫶扇恕?。

轉(zhuǎn)過畫屏，果見36 扇大門，寫著：博山爐、熏籠、熏球、手爐、宣德爐、瓷爐、香盤、香盛、香匙、香箸、香壺、香罌、薄云等36種香薰用具之名。

女子問道：“董公子先去哪處？”

若雨道：“姑娘腰佩可是熏球？”

女子遂推開熏球門，兩人入內(nèi)。只見室內(nèi)桃花遍野，草長鶯飛，花香怡人，再細(xì)看，方知是壁畫。案幾上陳列著眾多“垂熏球”，有一枚細(xì)君公主帶出塞的鏤空銀熏球，內(nèi)置三個(gè)小金碗，無論熏球如何轉(zhuǎn)動，金碗的碗口始終朝上。熏球可垂掛腰間，稱為“垂熏球”，也可放置床褥，稱為“被中熏球”，常燎“太真香”，用桃花蕊加杏仁細(xì)粉，入腦、麝各少許制成，女子熏過之后面如芙蓉、膚若玉脂，男女之事琴瑟和諧。再往后看唐宋宮廷的熏球，鳳蝶團(tuán)飛、彩鴛偕戀、奇葩蔽地、芝草出巖、涂金妍仙，精巧非凡，只是內(nèi)置只有兩個(gè)小金碗。

若雨見一對銀鉤香球倒掛，一枚寫著“微風(fēng)暗度”，一枚刻著“朧月斜穿”，于是問道：“這可是詩人元稹的熏球？”

女子答是，又道：“有一回元稹的表妹鶯鶯來博山司，見了這兩枚香球，撿了摔在地上，又踩又踢，你看留了好些傷痕?！?/p>

若雨細(xì)看，果然。

兩人再去了博山爐，又是一望無際星羅眾爐，異彩紛呈。有一樽趙飛燕姐妹的錯(cuò)金銅博山香爐，爐蓋高聳如山，山間有靈禽瑞獸，足座下有圓盤，可盛水貯湯，使?jié)櫄庹粝悖h(yuǎn)看像虛無縹緲之間，海上有仙山。還有一件西王母的“鎏金銀梧桐銅博山”，底座透雕一鳳一凰，飛蹋梧桐葉，爐柄上端再立三羽鳳凰，腹壁又浮雕四羽，上下共九羽。

女子說道：“相傳漢武帝時(shí)候瘟疫肆虐，曠野尸體橫陳，武帝鑄此爐迎接西王母圣駕，西王母取豆大一粒兜末香焚之，香傳百里，當(dāng)時(shí)感染瘟疫的百姓死而復(fù)生?！?/p>

若雨細(xì)聞爐中香氣，尋思得一二分秘方。

女子道：“白日世界的香料容易找到，有一味配藥在西昆侖殿，是三月初三西王母生日那天，九靈太妙龜所產(chǎn)的金棵子?！?/p>

若雨又跟隨女子看了和田玉香爐，扶桑國的搪瓷鍍金雞香爐，埃及的玻璃香瓶，古西亞的黃銅香爐，古印度的象牙粉瓶，拜占庭的香盒等物，見下一扇門上寫著熏閣，正待推入，女子勸道：“隔日再看吧，董公子真身還在雪地里，現(xiàn)在雪已停，火也燒盡，公子再不回去，恐怕要冰凍。”

若雨聽到要趕他回去，萬分不舍，說道：“青青世界里遇見的人，都可親可愛，一旦離開，沒有再見的。姑娘這里這樣好，光看這些香爐香器，都夠看一輩子的，何況......”

女子臉一紅，忙打斷道：“我這里不比其它六十三宮精妙，不過是教你識得一些香器，也不比其它地方熱鬧，長年冷冷清清。董公子要來，記得門口的百合香就是了，我把調(diào)香的方子給你，你隨時(shí)可以來......來看這些爐子?！?/p>

董若雨接過方子，眉開眼笑，正想別過，又想起來還不知道姑娘芳名，遂再問。

那女子笑吟吟答道：“畫瓷人即是我?！?/p>

若雨煞是驚喜，暗自道：“既見君子，云胡不喜?！?/p>

若雨領(lǐng)了幻鳥回到白日世界，見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大半個(gè)身子，葉桃蜷縮著依偎在他懷里替他取暖，養(yǎng)在梅林里的金枝鹿也在身邊，不斷朝他臉上呼出熱氣，甚是感動?；氐届o嘯齋，翻開《圓覺經(jīng)》，的確有一頁損落，那頁紙上寫得正是：“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fù)如是，是故幻滅，名為不動?！?/p>

想起畫瓷姑娘給的百合香方子，懷里果然有一張金粉祥云彩箋，急忙打開，頓時(shí)傻了眼，呆坐在地上，比那名落孫山的考生還要沮喪。良久，才緩緩回神，像自言自語，又似說給葉桃聽：“畫瓷姑娘有心騙我？不會吧。肯定是青青世界和白日世界的文字不能相通。這可如何是好？普通的百合香里眾香幾十種，畫瓷姑娘的百合香不下百種香料，且產(chǎn)地、銖兩、干鮮都不得知，各香之間的合和、窨造、熏修是否得宜也不得知，我要如何調(diào)配？即使學(xué)神農(nóng)嘗百草，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成功?！?/p>

一連四五日，若雨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是日，天晴云淡，江南寒色不減。董若雨收到且止庵行忞禪師的書信，約冬至聚友煮茶，閑話暖陽。若雨思忖，正是今日，遂折墻角數(shù)枝小梅，喚葉桃一同前去且止庵。且止山奇峰如云，積雪凝冰，一路攀巖爬石，行至山頂，已是日暮時(shí)分，若雨見山頂古樹結(jié)霧成淞，琉璃玲瓏，塵土皆寂，頓時(shí)倦意全消。

行忞禪師見到若雨，大喜：“這幾日大雪，我正擔(dān)心若雨小友收不到信，又擔(dān)心冰天雪地，山路危險(xiǎn)?！?/p>

若雨笑道：“禪師這里譬如世外仙界，一年能得幾回來，是若雨的福氣。”

行忞禪師秉燭擺茶置酒，就地掃雪，累石為灶，拾房檐下的枯柴生火，煮山芋一缽，蒸山茅根一碟，又取蜜釀山花干一壇。兩人話古論今，好不快活。酒半酣，若雨方想起懷揣數(shù)枝梅，取出一看，梅花已經(jīng)折損，若雨感慨道：“可惜了，花也不香了?！?/p>

行忞禪師道：“無礙，心意已到?！钡娙粲瓿蠲疾徽梗謫栍泻涡氖?？

于是若雨講了前幾日夢游博山司之事。

行忞禪師沉思片刻，說道：“我?guī)煾荡松蕉U師生前講過博山司這處地方，但師傅所講，是百花盛開、鶯鶯燕燕的一處地方，不像你所講的是個(gè)冰窟窿。”

若雨也道：“是啊，我也奇怪，偌大一個(gè)地方，怎么只有畫瓷姑娘一個(gè)人?！?/p>

“畫瓷......”行忞禪師沉吟道，“博山司司主昭明太子，有三個(gè)女兒，青女、燕女、粵女，一個(gè)擅畫瓷，一個(gè)擅制香，另有一個(gè)掌管霜雪。且博山司聚集了天下最優(yōu)秀的造爐大師，怎么會冷冰冰一片呢？”

若雨疑惑道：“如此說來，真是蹊蹺?！?/p>

“師傅生前曾傳我一柄手持蓮花香爐，我去拿來給你瞧瞧。”行忞禪師邊說邊起身去禪房取了一柄“雀尾蓮花手持香爐”來，又問若雨：“在博山司可曾見到？”

若雨接過手中，煞是驚訝。本以為是赤玉，沒想到是血玉。

行忞禪師解釋道：“這樽手持香爐，是師傅用漢白玉精雕而成，師傅圓寂那年夏天，一連割脈放血浸養(yǎng)了七七四十九天。師傅為了保證手爐吸進(jìn)去的血液純凈，那四十九天里，只以新鮮的荷葉、荷花、蓮蓬為食?！?/p>

若雨目瞪口呆，問道：“為何要費(fèi)如此大的心血養(yǎng)這樽手爐？”

行忞禪師道：“蓮花手爐一直是佛教圣物。傳說用造爐人的血養(yǎng)護(hù)香爐四十九天，相當(dāng)于造爐人把生命延續(xù)給了香爐，再點(diǎn)上對應(yīng)的香，就能乘香煙去往青青世界。”

若雨恍然大悟：“以往我父親只告訴我大千世界六十四司分別對應(yīng)于六十四味香，不想應(yīng)該再加上不同的香爐才對?！?/p>

行忞禪師點(diǎn)頭。

若雨又問：“這樽手爐對應(yīng)什么香？”

行忞禪師道：“若雨小友你自己去塔下取了師傅的舍利子來，把一味引路香丸服下，點(diǎn)了師傅的舍利子，就能去青青世界了?！?/p>

若雨忙問：“去往哪一處？”見行忞禪師沉默不答，輕輕喚幾聲禪師，也不聞答應(yīng)聲，只見禪師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

若雨忽然醒來，眼前還是自己的靜嘯齋，墻角也不曾有折過梅花的痕跡。葉桃好端端睡在熏廬旁，問葉桃可有人送信來？葉桃也不理他，只彈彈耳朵表示沒有。若雨想：“以往夢中去的都是青青世界，這次怎么忽然去了且止山。難道行忞禪師說的都是真的？我這里去且止山也不過十幾里，不如去看看?！庇忠苫蟮叵氲剑骸安恢袕攵U師是怎么到我夢里來的？難道他也是青青世界的人？可是為什么最后禪師沉默了？”一想到夢里禪師盤膝微笑合眼的樣子，若雨一驚：“難道......”

若雨急忙喚了葉桃奔到后院松林下，找到金枝鹿：“金枝，情況危急，今天勞煩你帶我一程，送我去且止庵?！?/p>

金枝聞言，載著若雨和葉桃一路飛奔上山，如履平地。半個(gè)時(shí)辰趕到且止庵，一看，行忞禪師果然已經(jīng)圓寂。庵里的小和尚正忙著準(zhǔn)備法事。若雨點(diǎn)了三支香拜過行忞禪師，又依照夢中場景掃雪煮食，與禪師飲酒話別。須臾，云棲禪師、聞古禪師、雪嶠禪師、擔(dān)雪老人等一一趕來。

酒畢，若雨問小禪師：“行忞禪師生前可有什么交代？”

小禪師說不知。

若雨退到墻根，心想：“舍利子是佛門圣物，除了行忞禪師，恐怕且止庵沒有一個(gè)人愿意把舍利子和蓮花手爐給我的?，F(xiàn)在我又不能告訴眾人，行忞禪師托夢給我讓我來取此山禪師的舍利子，這下真叫死無對證了?！闭肴绾问呛谩Ｒ娙~桃已經(jīng)叼著一個(gè)琉璃盒子從七層塔那邊走過來。若雨取下一看，琉璃盒子底座上寫著“大明萬歷此山禪師舍利子”。

若雨對著葉桃夸道：“不拿自己當(dāng)人的時(shí)候最好，不用守什么清規(guī)戒律！”說著把葉桃舉起來，放到他肩上，以示寵愛。

葉桃聽到此話，不知是夸她還是罵她，遂悻悻跳下肩來，翹著尾巴頭也不回朝金枝鹿奔去。

若雨又趁亂去取了血色雀尾蓮花手爐，果然跟夢中一模一樣。

回到靜嘯齋細(xì)看，見手爐底座刻著章：“空明司·此山造”。若雨方知六十四司里有“空明司”，于是取出此山舍利，點(diǎn)心香拜了三拜，將舍利放入蓮花手爐里，忽覺清遠(yuǎn)淡雅，猶如身在空谷幽山，騰云駕霧。須臾，又如身在鬧市，雞鳴狗叫、喧嘩啼哭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擁來，擠得他的耳朵水泄不通，再擠一縷進(jìn)來，腦袋就炸了。不巧的是，真的飄來一縷聲音：“嗨！小子！”

“啪！”若雨轟然倒地，嘈雜之中又分明聽到有人說話：“我那個(gè)蠢徒弟把我的舍利子給了一個(gè)什么蠢物呀！一點(diǎn)點(diǎn)吵鬧聲折磨成這樣！”

若雨緩緩睜開眼睛，見此山和尚正拿著香箸香匙在調(diào)香，香案上有沉水香、丁香、治甲香、龍腦、麝香等物，煉丹爐邊上還有一個(gè)胖胖的老和尚舉著一把蒲扇，不停地煽火。還得被此山禪師罵：“呆子！用點(diǎn)心！煉嬰香丸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呀！漸冷漸熱的過程中，香最容易融合！煽了這么多年火，還學(xué)不會！比我那蠢徒弟還笨！”若雨看那煽火和尚也不做聲，偷偷翻兩個(gè)白眼，依舊埋頭看火，但覺得這個(gè)和尚面相眼熟，不知哪里見過。

聽到“嬰香丸”，若雨心想：“嬰香丸不是北宋山谷道人研制的香方嗎？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這么一想，突然覺得眼前這個(gè)煽火和尚不正是《核舟記》里的山谷道人黃魯直嗎？怎么會被困此山禪師手下？

“黃魯直，你個(gè)蠢物！居然還翻白眼，你以為在我背后我就看不見？”此山禪師又開罵了，“誰讓你偷我的嬰香丸，還寫了《藥方帖》傳世，弄得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嬰香丸的配方，人人聞香都可以飄來空明司，你看看我這周圍，市聲喧憒，烏煙瘴氣，東邊整天殺豬，豬的咆哮聲簡直能開天辟地！西邊那只母貓夜夜嚎叫，永遠(yuǎn)有發(fā)不完的春！”

“喵......”聽到母貓叫，葉桃從若雨的懷里探出頭來。

“又來一只！”此山禪師怒道。

若雨忙把葉桃摁進(jìn)懷里。

此山禪師問道：“我那蠢徒弟讓你來這里干什么？”

“這......這......我也不知道。”若雨見老頭脾氣這么怪，一時(shí)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他把我的血手爐也給你了？”

“嗯?！比粲陱男渥永锩錾徎ㄊ殖窒銧t，爐內(nèi)舍利子還有大半顆。

此山禪師拿著手爐，突然老淚縱橫，哽咽道：“我在白日世界一生心血，都在這里了！沒想到就是為了你這個(gè)一問三不知的蠢物！”

自從若雨落地空明司，此山禪師不曾有半句停歇，若雨也搭不上話，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那日夢里，跟且行忞禪師講了博山司的畫瓷姑娘之后，行忞禪師才告訴他手爐之事。若雨心想：“會不會跟博山司有關(guān)？”于是說道：“行忞禪師讓我來問問博山司的事。”

“博山司？博山司我?guī)装倌隂]去過了。”此山禪師回憶道，“博山司怎么了？”

若雨道：“上回我夢游博山司，遇到畫瓷姑娘，她給我一張百合香的配方，可惜等我回到白日世界，方子上一字也無?！?/p>

“原來是個(gè)造夢人！”此山禪師打斷道，“你可知南潯造夢家董斯張？”

若雨驚慌道：“正是家父?！?/p>

“噢！”此山禪師沉吟道，“原來是故人之子?！蓖蝗粨Q了一張笑臉，叫黃魯直搬來凳子，拉著若雨的手讓他坐下，從上到下打量一番：“是親生的！有八分像！”又補(bǔ)充道：“小侄子，我這里沒什么規(guī)矩，不必拘泥白日世界那幫蠢貨定的破禮法，我這里的人，除了他黃魯直，人人都自由，隨心隨喜。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若雨歡喜道：“這比世外桃源還要好！”又憂慮道：“但是我真身還在白日世界，久不回去，恐怕要腐臭?！?/p>

此山禪師擺擺手：“無礙！你用普通香爐造訪青青世界，去的是魂魄，你現(xiàn)在用的是血養(yǎng)香爐，來的是真身?！?/p>

若雨心里惦記著畫瓷，又問：“去博山司該用哪一種香爐？”

此山禪師道：“自然是昭明太子那樽銅博山?！?/p>

若雨急了：“禪師，我豈不是去不了博山司了？”

此山禪師道：“那也未必，真身去不了，可以造夢去。待我研制一枚百合香丸，你夢里去便是了?！?/p>

若雨點(diǎn)頭謝過，忽見一條大蟒蛇從梁上垂了半個(gè)身子下來，正吐著蛇信子盯著若雨看。若雨嚇跌在地。

此山禪師摸摸大蟒蛇的頭，說道：“乖！這是空明司的守護(hù)神，他出來跟你打個(gè)照面！”

這時(shí)葉桃倏地從若雨懷里竄出來，跳到高處，弓背呲毛，做足了戰(zhàn)斗狀態(tài)。大蟒蛇退后幾寸應(yīng)戰(zhàn)，挺直了身子，齜牙咧嘴，也蓄勢待發(fā)。真是天生一對冤家。

若雨見狀，忙伸手去抱葉桃，誰料葉桃對著他的臉?biāo)α艘晃玻虺鲆坏姥邸?/p>

此山禪師見狀，喚黃魯直道：“黃魯直，你帶師弟去后院，給他準(zhǔn)備些老鼠肉！”

黃魯直起身吹著口哨往后院走，大蟒蛇也跟了去。葉桃才慢慢退下根根豎起的毛，蹭著若雨的小腿道歉。若雨又氣又惱，也不理她。

此山禪師道：“這只貓比你有血性！”

若雨稱是：“在白日世界讀了二十幾年科舉文章圣人言，人人知書達(dá)理不爭不搶淡泊明志?！?/p>

“你父親無心功名利祿，你怎么走上舉業(yè)之路？”此山禪師問道。

若雨答：“若雨八歲失孤，祖母一手撫養(yǎng)我長大，祖父、太祖父都曾入朝為官，祖母諄諄教誨、殷殷期盼，若雨不敢不從。”

此山禪師最鄙夷這些家庭倫理，罵道：“生孩子就是為了讀書考科舉！一幫蠢貨！是非顛倒！”

連續(xù)幾日，若雨跟著此山禪師一起在他的園子里找材料，博山司的百合香一共九十九味香材，空明司的香料種植無邊無際，其它香材都好找，唯獨(dú)“玉門棗花原蜜”難求。玉門連續(xù)幾年干旱，哪里還有蜜蜂，棗樹也枯得一棵不剩！而且香品研制需要的原蜜產(chǎn)地、品種不一，眾多制香匠人也沒有私藏。

正一籌莫展之際，黃魯直顫顫巍巍說道“：禪師，我有一劑玉門棗花原蜜，但禪師如要追問我何時(shí)何處得來，我是萬萬不能講的。禪師若可不追問來路出處，讓我回一趟白日世界，去取了來?！闭f完后退三步，他知道此山禪師必要大罵。

“你個(gè)蠢貨！跟我講條件！什么來路出處，還不是當(dāng)年偷我嬰香藥方的時(shí)候順手偷去的！想跟我講條件！我寧可不做這味香了也不答應(yīng)你！”禪師怒道。

“噢！”黃魯直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緩緩?fù)笈擦藥撞?，唯唯諾諾道：“那我看火去了?！?/p>

“禪師......”若雨哀求道，“禪師若是不放心，我與黃魯直一同去白日世界取那味香材。”

這幾日禪師越發(fā)覺得若雨可愛，事事都依著他，遂讓董若雨和黃魯直一起去了宜州。一路上，黃魯直感慨白日世界天翻地覆，早已不是北宋年間的模樣。

若雨借機(jī)問道：“前輩為何會跟此山禪師有瓜葛？”

“我為了求詩高勝，常常從佛經(jīng)、前人筆記里找一些冷僻的典故、稀見的字詞。有一日我得到一本魏晉人撰的《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書言弱水之北一萬九千里，山高一萬二千里，其上方七千里，周回三萬里，自生千芝神草一千四十種。于是我就拿著書去找神草。二月初二花神節(jié)那晚，夢里誤闖了空明司，趁此山禪師在花園和眾花神慶祝，我看了他的嬰香方?；氐揭酥?，一氣呵成寫了《藥方帖》?！秉S魯直一口氣講下來，意猶未盡，又道：“我這一肚子的舊事，埋了幾百年了，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缃裰v給若雨兄弟聽了，也算圓滿了?？偹阄尹S魯直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吧！”

若雨忙應(yīng)道：“不算，不算?！?/p>

兩人到宜州龍江邊一處懸崖，黃魯直攀巖上去找到一處燕子洞，小心取出一個(gè)金匣子。

黃魯直如獲至寶，道：“這個(gè)匣子里存著沉水香、螺甲、青木、鵝梨汁眾多香材?！?/p>

若雨問：“讓我看看？”

黃魯直道：“不可，此時(shí)打開，六百年前的原蜜、龍涎必定化作一股煙氣消散，回到空明司打開，都還是六百年前的原樣?！?/p>

若雨又問：“前輩怎會留了棗花原蜜？”

黃魯直道：“我黃魯直生平喜歡四款香，即意和香、宜可香、深靜香、小宗香?！?/p>

若雨道：“黃太史四香，早有耳聞?！?/p>

黃魯直擺擺手道：“也不是我研制的香，只不過臨摹古方，切不可稱為黃太史四香。我用香，慣用海南沉水香，含油量足，香氣幽遠(yuǎn)耐久，尾香有果木余味而無焦氣，是好香。廣東的海北沉香，氣味酷烈，交趾等海外番舶沉香，氣韻短促無余韻，腥味重，風(fēng)味都不足。這四味香都是以海南沉水香為主料。如今這四味香的創(chuàng)始人賈天錫、南唐李主、歐陽元老、宗少文都在青青世界的沉水司。意和香有一味原料是甲香，先用炭汁煮去膜，再用好酒煮干，磨去齟齬，用胡麻糕熬，熬至色正黃，即用蜜湯遽洗?！?/p>

若雨道：“螺甲味重，咸腥的味道像煮蝎子，必先用其它香材改變它的氣味，再搗粉用。”又道：“沒想到六百多年前，前輩的一味濯洗香劑，幫了小弟一個(gè)大忙?！?/p>

黃魯直道：“天下事，誰說得清楚呢！不過若雨兄弟為何要去博山司？”

若雨道：“家父在世時(shí)，體弱多病，常年在床，夢游仙界，自稱造夢人，一日醒來，他說去了古莾世界，那里的人以夢中所發(fā)之事為真，以醒時(shí)為虛。家父大為興奮。此后藏書千萬，翻遍古籍，要找到去古莾國的辦法。過世前家父發(fā)現(xiàn)夢中乘香可以去往各司，便囑托我找到古莾國，再用返魂香喚醒他，送他去古莾國?！?/p>

黃魯直道：“古莾國？我在空明司幾百年，沒有聽說過。”

若雨繼續(xù)說道：“我夢游各司，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我現(xiàn)在造夢的功力微弱，來去不由我定，也許借博山司的香爐能幫我準(zhǔn)確到達(dá)六十四司，助我能找到些許古莾國的痕跡?！?/p>

黃魯直大笑道：“若雨兄弟這番話，千萬不可在此山禪師跟前說?！?/p>

若雨心虛臉紅。他知道此山禪師最討厭讀書人假說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不說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而一定要找外在的借口和理由。若雨急著要去博山司，明明是想見畫瓷姑娘。

說著兩人見一處石碑，碑上刻字曰：“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正是又回到空明司了。

金匣子里共有二十八個(gè)小格子，存著二十八味不同的香材。此山禪師取了棗花原蜜，又把盒子還給黃魯直，故作高冷道：“你的寶物，還給你！難為你藏了六百多年！”

黃魯直謝過。

過了幾日，此山禪師把百合香丸交給若雨，道：“這味香未經(jīng)窨藏，但也足以往返博山司。你們?nèi)グ兹帐澜缛∠悴囊呀?jīng)耽擱了幾日，我怕博山司真有什么變故，還是越早去越好，探個(gè)究竟。”

若雨稱是。

此山禪師囑咐道：“到了博山司，若是見了我的故人昭明太子......替我......勸他減肥......”此山禪師磕磕絆絆擠出一句話。若雨只是答應(yīng)，也不知其中寓意。

且說董若雨從空明司夢游至博山司。這個(gè)夢做得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好不累人。

不等百合香燃盡，若雨滿頭大汗醒來，一臉惶恐。

此山禪師忙問：“如何？”

若雨一時(shí)不知從何說起，只道：“沒有見到昭明太子?！?/p>

“我料到了！”此山禪師道，“昭明太子若還主司博山司，斷不會讓那邊變成冰窟窿，昭明太子可是喜歡山水清音之人。你且詳細(xì)說來！”

若雨把夢里之事詳細(xì)說了。

原來董若雨落地博山司，即聽到女子的哭泣聲。

過一會另一個(gè)女子說：“哭哭哭！整天哭，你不嫌煩嗎？”

哭泣的女子說：“放我出去！”

另一個(gè)說：“你休想！”

一個(gè)說：“我哭得你心肝脾臟肺肝腸寸斷！”

另一個(gè)說：“你敢！”

一個(gè)放聲大哭以示抗?fàn)帯?/p>

另一個(gè)說：“你再哭，我只好把你封起來了！”

一個(gè)說：“姐姐，你別嚇唬我了！你知道你的千年寒冰是封不住我的！”

另一個(gè)說：“你有窯火你了不起！你不會燒我的！爹娘當(dāng)年叮囑你的，你別忘了?。　?/p>

一個(gè)說：“你不仁不義，喪盡天良，殺光博山司的工匠，囚禁我和小妹，爹娘知道了，也不會饒了你的！”

另一個(gè)得意地說：“妹妹你說錯(cuò)了，工匠我可一個(gè)都沒殺，都還活著呢，我還要用他們的血養(yǎng)香爐呢！”

董若雨躡手躡腳走近看，哪里有兩個(gè)女子，分明只有畫瓷姑娘一個(gè)。

又聽到一個(gè)女子說：“你個(gè)瘋子！你癡心妄想！”

若雨滿腹疑慮：“畫瓷姑娘怎么自己跟自己吵架？”

又聽到另一個(gè)女子說：“我沒瘋！是爹娘瘋了！我才是博山司的繼承人，我是姐姐！為什么把博山司交給你！”

一個(gè)說：“你心里容不下別人有一點(diǎn)點(diǎn)比你好！連我和小妹都容不下！”

另一個(gè)說：“是??！為什么你要比我好！小妹長得那么美，當(dāng)然不能放她出去禍害別人！”

一個(gè)憤怒地說：“就因?yàn)樗L得美，你把她關(guān)在籠子里！就因?yàn)槲抑魉静┥剿?，你把我囚禁在屏風(fēng)上！”

董若雨終于明白了，果然博山司有三姐妹，一個(gè)是眼前的姑娘，另一個(gè)困在瓷器里了，還有一個(gè)小妹被囚禁在籠子里。其它工匠也正受著折磨。若雨心想：“不知要怎樣才能救出兩位姑娘，也不知道其它工匠在什么地方，昭明太子夫婦又去了哪里？”突然想起上次來博山司，有一處熏閣，正待去看，被這位姑娘阻止了。若雨想：“這里一時(shí)半會沒有可救的法子，不如先去別處找找。”遂依上回的路徑去了熏閣。

原來這熏閣富麗堂皇非比尋常，閣中四面皆是銀鏤三棱屏風(fēng)，屏風(fēng)里裝了香槽，常年累月香氣不斷，叆叇恍如仙境。閣中有二十四根銅柱子，圍成一個(gè)籠子。籠子里那位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是博山司的小妹粵女，從出生起從未出過熏閣，也不關(guān)心閣外發(fā)生的事情，只見過爹娘和兩位姐姐。因?qū)ο闶聼o師自通，博山司的香都由她親手研制。

若雨悄悄走近，輕聲道：“姑娘！”

粵女正低頭制作一枚祥云篆香，忙著鋪灰，一頭青絲垂下來，幾乎蓋住了她整個(gè)身子。聞聲抬起頭來，示意若雨不要作聲。

若雨頓覺驚艷，別說白日世界，就算畫里、詩中，也未曾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不覺屏息凝神細(xì)看。

粵女也不理他，自顧自低下頭去，斂息屏氣，取香芍將香粉填進(jìn)篆槽，又用雙手一按一拍，讓香粉緊實(shí)，然后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問道：“你是誰？”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囚徒。更不用說等人解救了。這場景跟董若雨想像的差別太大。

董若雨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姑娘可知......博山司的工匠被關(guān)在哪里？”

粵女搖頭道：“從未見工匠到我這里來過。你去匠人房找找？”

若雨又問：“匠人房在何處？”

粵女道：“我沒出過熏閣。不過我可以找博山司的地圖給你?！?/p>

若雨看看銅欄桿，正想問如何出來，只見粵女輕飄飄化成一股青煙，落到一面銀鏤屏風(fēng)前，又變成女子，從一個(gè)匣子里找到地圖，遞給若雨。

若雨不覺目瞪口呆。原來博山司三個(gè)女子，一個(gè)是寒冰，一個(gè)是焰火，一個(gè)是煙霧。若雨自言自語道：“原來這籠子根本關(guān)不住你！”

粵女咯咯笑道：“我爹娘說天下沒有能囚住我的物件?！?/p>

“為何畫瓷姑娘將你困在這里？”

“畫瓷嗎？畫瓷是我二姐。是我大姐青女搬了這個(gè)鐵籠子來，哄我玩耍！”

若雨又問道：“姑娘明知青女將你囚禁在此，為何不逃離？”

青女一臉天真道：“我爹說我十八歲之前不能出熏閣，我答應(yīng)了我爹娘的?！比粲曷犃艘活^霧水，不知道第一次見的女子是青女還是畫瓷，剛才所見兩位吵架的女子誰是青女誰是畫瓷，遂問道：“外面那位是青女還是畫瓷？”

粵女道：“你見到的應(yīng)該是我大姐青女，大姐一言不合就出手把你冰凍起來，二姐是燕女，會燒瓷，會畫瓷，她的畫落款是畫瓷人。”講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這個(gè)可是個(gè)陌生人，遂翻臉道：“你為什么要問我這些？”

若雨道：“姑娘久不出熏閣，不知道博山司的變化吧？敢問姑娘，昭明太子夫婦多久沒有來熏閣了？”

粵女思索道：“很久了，記不清了。”

若雨又問：“你二姐呢？”

粵女答：“也很久了，記不清了?！?/p>

若雨道：“姑娘不覺得疑惑嗎？

粵女道：“大姐說他們都云游四方去了！”

若雨道：“昭明太子夫婦在何處我不知道，不過你二姐燕女被青女困在屏風(fēng)里了。想問問姑娘，可有什么法子救她出來？”

正說著，聽到一聲吼：“董若雨，不要在我小妹面前挑唆我們姐妹的感情！”正是青女走了進(jìn)來，不待說完，一招寒冰掌將若雨凍了起來。回頭又跟粵女說道：“好妹妹，這廝不知道從哪里溜進(jìn)來，千萬不要聽他瞎說，你只要好好做你的香就是了?！焙皖亹偵瑑叭唤忝们樯畹臉幼?，又問道：“姐姐昨天囑托你做的睡香可做好了？”

粵女點(diǎn)點(diǎn)頭，看看董若雨，道：“大姐，我看他也不像壞人，你放了他吧！”

青女道：“他是白日世界的人，偷偷跑到青青世界，必定不安好心！”

粵女素來好心腸，見不得別人受傷害，見若雨被冰凍得奄奄一息，急著說道：“大姐，你放過他吧，不然我把這盤睡香毀了！”

青女見狀，便解了若雨身上的寒冰，對粵女說道：“妹妹我聽你的，你好生休息，我送他回去?！睂⑷粲晖频介w外。問道：“小子，此山禪師留在白日世界的蓮花手爐你可帶來了？”

若雨身上寒氣未除，直打冷戰(zhàn)，哆哆嗦嗦問道：“你要蓮花手爐干什么？”

青女哈哈大笑道：“博山司掌管天下香爐，蓮花手爐當(dāng)然應(yīng)該歸博山司?！?/p>

若雨道：“原來你上次說什么幻鳥書魂，引我到這里，都是假的，只不過想借我找到蓮花手爐?！?/p>

青女嘲諷道：“書呆子，說什么都信！”

這時(shí)又聽到燕女在屏風(fēng)里說話：“董公子，趕緊回去，不要再來！”

若雨看那屏風(fēng)，分明還是當(dāng)日所見的頜首含笑的美人圖，落款畫瓷人，又看看眼前這個(gè)兇悍的女子，又分不清這幾日心心念念的到底是眼前這個(gè)女子還是屏風(fēng)里的畫瓷姑娘了。

青女將適才粵女做的那枚睡香點(diǎn)了放在博山爐里了，說道：“妹妹，你該睡覺了?！?/p>

須臾便聽不見燕女的聲音了。原來粵女并不知道自己每日做的睡香是大姐用來熏倒二姐的。

青女說道：“董若雨，你且回去，過幾日將蓮花手爐帶來?！闭f著便用力一推，若雨像跌入了萬丈深淵。

這就回到了空明司。

此山禪師沉吟道：“那青女要我的蓮花手爐做什么？”

若雨道：“正想問禪師，這是什么寶物？”

此山禪師搖頭道：“不知！”

若雨又問：“可有辦法救出畫瓷姑娘？”

此山禪師道：“天下萬物相生相克，蛇咬十步之內(nèi)必有解藥！博山司以百合香為香神，少克多，無克有，六十四司里沒有香味的那一味香材，就能克博山司的百合香?！?/p>

若雨道：“是苔香！”

此山禪師稱是，又道：“你先調(diào)養(yǎng)身體，驅(qū)體內(nèi)寒氣，過幾日去苔雅司找青苔司神?！?/p>

若雨又問：“照禪師的說法，萬物相生相克，六十四司里也有克空明司的嗎？”

此山禪師道：“有，只不過克空明之物，不在外，而在內(nèi)?！?/p>

若雨問：“是何物？”

此山禪師道：“欲望！”

董若雨依照此山禪師的香譜，取松樹皮綠衣，制了一味苔雅香。

此山禪師囑咐道：“你去苔雅司，先見過老司主江郎，代為問好。再告知詳情，我與江郎、昭明太子深交多年，博山司有難，江郎定會出手相救。”

若雨點(diǎn)頭。

此山禪師又道：“苔雅司有一味夜明苔，色如黃金，若螢火蟲圍聚，大小如雞蛋，投入水中，蔓延于波瀾之上，光出日照，能火生水上。夜明苔克水克冰，能制青女的千年寒冰。”

若雨記下，問道：“我此去是夢身去，如何帶夜明苔回到空明司？”

此山禪師道：“無妨，二十年前六十四司司主壽陽公主誕下千金，各司司主前去慶賀，江郎贈我一樽石作香爐?！闭f著從袖口取出一樽拇指大小的葫蘆形香爐，放在案上，漸高漸圓與一般香爐大小無異。

若雨一看，驚訝道：“分明是小瀛洲上的三潭映月！”

此山禪師道：“苔雅司的這種石作香爐一共有三樽，一樽綠松，一樽藍(lán)松，一樽白松，可大可小。綠松在苔雅司的靈山，為鎮(zhèn)山之寶，防止外界邪氣進(jìn)入。藍(lán)松是江郎帶給司主的禮物，牽了掛繩戴在壽陽公主女兒手上。”

若雨又問：“既然壽陽公主掌權(quán)六十四司，為何不請公主出面整治博山司？”

此山禪師嘆道：“唉！可惜公主已經(jīng)昏睡二十余年了?！?/p>

話說二十年前的正月初七，梅花司含章殿。大雪后梅林暗香，壽陽公主帶著丫鬟踏雪尋梅，欣喜之余略覺寒冷，丫鬟回去取暖爐的空，壽陽公主頓覺乏困，倚石而臥，臥而眠，眠而夢，夢里一個(gè)小女孩，披著鮮紅的斗篷在茫茫雪原里走，不知來往何方、去向何處。細(xì)看她，淚痕斑斑，滴滴落在衣裙上。壽陽公主醒來，果真濕了一大片衣衫。

即刻聽到丫鬟大聲驚呼：“壽陽公主早產(chǎn)啦！”

本來是件喜事，可憐公主孕期體虛，得了風(fēng)寒，歷經(jīng)辛苦，生下一個(gè)小女兒。還未等孩子滿月，公主就昏迷不醒了。

若雨聽完，驚訝道：“有一回我做合香，加了一點(diǎn)白梅蕊粉，夢游去過一回梅花司，不過野草荒蕪，雜草叢生比老梅樹還高。”

此山禪師問道：“可見著什么人？”

若雨思索道：“未見?！?/p>

此山禪師又道：“若雨小友天生有靈氣，六十四司生死輪回的本源都在梅花司，如果不是司主欽點(diǎn)，一般人不得靠近。若雨小友夢中前去，可是有人引路？”

若雨依舊搖頭道：“未有?！?/p>

此山禪師遂將白松香爐交給董若雨，道：“早去早回。”

若雨剛到苔雅司，見牌坊上掛著兩盞大紅燈籠，聽到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又有人大喊：“來啦！來啦！終于來啦！”

“莫非是誰家迎親？”若雨疑惑道。

“我看是在等你！”葉桃在他懷里回答道。

“瞎說！”若雨反駁道，“他們怎會知道我要來！”說著，聽到大門內(nèi)吱吱呀呀開門的聲音，門軸好似銹上了一般，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打開，門框上嘩啦啦落下好多灰塵。

塵埃落定一看，果真喜氣洋洋一片祥和，門口一位老人身后簇?fù)碇辶粔咽浚先擞H切地拉過他的手臂，抖了抖胡子，說道：“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你幾百年，終于等到你了！”

若雨滿臉疑慮，慌忙說道：“我找江郎司主！我不知道你們等誰！我從空明司來！”

老人捋捋胡子道：“什么空明司，我沒聽說過！不過兩百多年前，天意說你一定會來！來繼承我苔雅司的千秋大業(yè)！”

若雨連忙道：“我不要千秋大業(yè)，我只要找江郎司主！”

老人喜道：“好！即刻帶你去！”

到了瓦松殿。誰知那江郎司主躺在病榻上好多年，房里一股中藥味熏彎了每一根房梁，也熏薄了每一片陶瓦，屋頂上的瓦松長勢極好，片片嫩葉灌足了漿似的。江郎司主毛孔里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大概他的每一寸內(nèi)臟都已腐爛。那領(lǐng)若雨進(jìn)門的老人家是苔雅司的大管家，夕陽色的胡子倒長著金鉤，正是春天時(shí)朵朵蘚上抽出的葫蘆芽，配著一張圓肥不平的臉，身體倒是健壯，快步走到司主病榻前，咧嘴大聲笑道：“老司主，天降文王！天降文王??！”

原來苔雅司每隔一百年要選一位司長，二百多年前江郎率眾人到綠松香爐占卜，卦象曰“天澤履”：天降文王開基業(yè)，富貴繁榮八百年，據(jù)此算得下一位司主從天上來。

若雨心里掠過無數(shù)種可能，難道是此山禪師刻意安排？莫非苔雅司知道我要來取寶物而有意拖延？難道此生要像這位司主一樣老死于此？便問道：“卦象無名無姓，如何斷定是我呢？”

老管家抖了抖金鉤葫蘆的胡子，嘆一口氣道：“我苔雅司三百多年沒有人來過了?！?/p>

這時(shí)老司主動了動嘴唇，榻邊的仕女道：“司主有話?！?/p>

老管家連忙湊上耳朵去聽，說道：“司主問，小兄弟叫什么名字?！?/p>

若雨恭恭敬敬道：“在下董若雨！拜見江郎司主！”

老管家又重復(fù)司主的話道：“司主說，好！泉雨長注，青苔依依?！闭f著老管家哽咽了，“司主還說......還說......我......死了瞑目了......”說完，抱著老司主放聲大哭。瞬間屋瓦上的瓦松似千軍萬馬旗靡轍亂，眾人痛哭，亂作一團(tuán)。若雨對苔雅司一無所知，卻莫名其妙成了司主，呆呆杵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一位綠衣姑娘走到若雨身旁，冷冷道：“你可是新司主！你還嫌不夠亂嗎？”言語里更添幾分寒氣。

若雨不由退后幾步，更覺得自己闖入禁地，不該留在此地，便說道：“姑娘此言差矣，司主一事，小生從未答應(yīng)。”

那綠衣姑娘眼里閃過一絲歡欣。原來苔雅司主要有五大族，其一陟釐族，生活在水中，族長即是那位老管家汪魚亭，領(lǐng)養(yǎng)了澤葵、鳧葵兩個(gè)女兒，將來繼承族長職位的、這位冷冰冰綠衣姑娘正是大女兒澤葵；其二是石濡族，居山崖石屋；其三屋游族，居殿宇，高屋建瓴，瓦上生瓦松，老司主江郎正是屋游族；其四是垣衣族，依墻而生，是屋游族的仆人；其五是地衣族，專挑陰冷潮濕之地避世隱居，不見天日，苔雅司大小事務(wù)也不愿參與。

“父親叫你過去！”澤葵姑娘斜著眼睛瞧他一眼，提醒道。

若雨一看，汪魚亭老淚縱橫，臉色蒼白，哀痛之情猶如天崩地裂，正顫巍巍地向他招手。若雨不敢怠慢，快步跑到他跟前。汪魚亭突然跪下，強(qiáng)忍著哭腔朗聲道：“請司主主持大局！”眾人也紛紛跟著下跪，澤葵姑娘冷著臉退到暗處，看這個(gè)書呆子能出什么主意。

汪魚亭命人取來司主印信，托付到董若雨手中，也不管他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不再理他，徑自轉(zhuǎn)身為老司主打理喪事。

這時(shí)鳧葵姑娘輕輕將若雨拉到一邊，柔聲道：“公子，苔雅司為了一個(gè)天命等你幾百年，老司主病入膏肓也一定要等到你來才咽得下最后一口氣。公子或許有難處，但眼下苔雅司群龍無首，上下哀痛，公子若袖手旁觀，我苔雅司難免再生事端。公子若是不愿留在苔雅司，我們自然不會強(qiáng)迫，但懇請公子先穩(wěn)定大局，等老司主入土之后，公子再另做打算?！?/p>

董若雨看這位姑娘一番話講得在情在理，突然生出幾分好感。自己在困頓窘迫之中遇到一把援手，好比在懸崖峭壁找到救命的繩索，在冰天雪地生了一叢火，夜航海上看見燈塔。想自己是為取夜明苔而來，如果即刻回去，無功而返，不如先留下等候時(shí)機(jī)。于是對鳧葵說道：“多謝姑娘！只是小生初來乍到，苔雅司諸多事宜不清不楚，還望姑娘一一提點(diǎn)！”

鳧葵大方道：“這個(gè)自然！”

突然聽到鼓聲響起，蒼勁有力又布滿愁云，像是屏著一口氣從遠(yuǎn)古的蠻荒時(shí)代趕來。正是時(shí)汪魚亭擊鼓高歌，歌曰：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春苔始生，秋風(fēng)乍起，

是以斷腸，百感凄惻。

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dú)傷。

怨復(fù)怨兮遠(yuǎn)山曲，去復(fù)去兮長河湄。

造分手兮銜涕，感寂寞兮傷神。

怨復(fù)怨兮遠(yuǎn)山曲，去復(fù)去兮長河湄。

一曲下來，凄愴哀婉，草木聞之葉脫，金石感之色變，吊唁之人無不骨肉悲而覺心死。董若雨深感兩人情深，不覺魄動淚滋，久久不能出境，許久，才發(fā)現(xiàn)汪魚亭的夕陽色胡子一瞬間全白了。

苔雅司雖只有五大族，各族里不同的生活習(xí)性有不同的門戶。這幾日，鳧葵帶著董若雨訪遍苔雅司各處。一日，兩人走到一處山腳下，舉頭望山，高百丈許，兩人緣崖而上，谷里皆青苔，別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