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美瓊 邱青青
摘要:山本和義是日本宋詩研究的重要學者之一,他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宋詩文獻整理、宋詩的分期、宋詩的特色以及蘇軾個案研究等方面。尤其是后二者,頗有一得之見。在宋詩特色方面,山本和義認為宋詩有別于唐詩的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理性化、題材日?;约白匀坏拿鑼懛绞缴希辉谔K軾個案研究方面,山本和義主要著力于蘇軾詩中的人生體悟、蘇軾及其周邊文人的社交唱和詩等。山本和義的研究,善于將所要探究的問題納入到當時的史學與詩學背景之下,深稽博考,細致分析,闡發(fā)自己獨特的思考和見解,引領了日本學界的宋詩研究,也為我國的古典詩學研究提供了參照與借鑒。
關鍵詞:日本;山本和義;宋詩研究;研究特色
中圖分類號:I313.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8)03-0122-07
山本和義(山本和義),1936年(昭和11年)3月生,1958年于京都大學研究生院文學研究科中國語學文學專業(yè)碩士課程修業(yè)期滿,師從吉川幸次郎、小川環(huán)樹(小川環(huán)樹)兩先生。1972年任教于南山大學文學部,現(xiàn)為該校名譽校長,日本中國學會會員,主要從事唐宋詩歌尤其是蘇軾詩研究。
山本和義在宋詩研究方面成果頗豐,先后撰寫了不少學術論文。他在1960年攻讀碩士學位期間,發(fā)表了首篇有關宋詩研究的論文《蘇軾詩論稿(蘇軾詩論稿)》。任職于南山大學之后,山本和義對宋詩砥志研思,孜孜不輟,又陸續(xù)寫作了10余篇以蘇軾詩文為主、偶涉其周邊文人詩的研究論文,大部分已收錄于《詩人與造物——蘇軾論考(詩人と造物——蘇軾論考)》之中。
整體來看,山本和義的宋詩研究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宋詩文獻整理、宋詩的分期、宋詩的特色以及蘇軾個案的研究等方面,很好地引領了日本學界的宋詩研究。
一、宋詩文獻整理
古代文學研究的實現(xiàn),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文獻的搜集與整理。但是,古籍文本在傳抄的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脫衍、散佚、訛誤等問題,這有礙于古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開展。故而,國內外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們對文獻整理頗為重視。日本學者亦深諳其道,他們不單收藏著為數(shù)不少的中國古籍文獻,在文獻整理方面也形成了良好的學術傳統(tǒng),非常重視詩文的文獻整理與訓解譯注。
山本和義在宋詩文獻整理方面的成果有:與小川環(huán)樹選譯《蘇東坡集(蘇東坡集)》,收錄于15卷的《中國文明選(中國文明選)》;譯注《蘇軾(蘇軾)》,收錄于23卷的《中國詩文選(中國詩文選)》;與小川環(huán)樹選譯《蘇東坡詩選(蘇東坡詩選)》,收錄于《巖波文庫(巖波文庫)》;與小川環(huán)樹譯注《蘇東坡詩集(蘇東坡詩集)》(1~4);與大野修作(大野は)、中原健二譯注《宋代詩詞(宋代詩詞)》,收錄于《中國古典鑒賞(鑑賞中國の古典)》等。
小川環(huán)樹先生對蘇軾頗為敬慕,山本和義作為其高足,也主要從事蘇軾研究。二人合舟共濟,在蘇軾文獻整理方面成績斐然。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蘇東坡詩集》(1~4)的譯注。蘇軾作為北宋文壇的一代盟主,詩歌造詣堪謂千古獨步。他的詩歌在鐮倉、室町時代傳入日本后,一直被日本學者重視,有不少翻譯注釋的文本。除了各種選譯本之外,還曾刊行了全譯本,如巖垂憲德(巖垂憲徳)、釋清潭(釋清潭)、久保天隨(久保天隨)譯注的《國譯蘇東坡詩集(國訳蘇東坡詩集)》。此書對清代馮應榴所著的《蘇文忠公詩合注》進行了訓讀?!短K文忠公詩合注》一書共50卷,附錄5卷,蘇軾歷代舊注大皆匯于此,并且作者還對舊注作了考訂與補正,是蘇軾詩歌閱讀與研究不可多得的文獻材料。巖垂憲德、釋清潭、久保天隨三人對其訓讀,著實是有功于學界之舉。之后,小川環(huán)樹與山本和義譯注的《蘇東坡詩集》(1~4)遵循馮應榴輯注的《蘇文忠公詩合注》編排順序,逐次對蘇軾詩文作了譯注,還依據(jù)歷代主要蘇詩版本以及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孔凡禮校注的《蘇軾詩集》進行???,并參考笑云清三(笑雲(yún)清三)編著的《四河入?!返热毡竟抛硇S喤c譯注。所憾的是,《蘇東坡詩集》(1~4)因小川環(huán)樹先生逝世而刊行中斷。內山精也不忍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湮沒于后世,將剩余部分由山本和義補訂后,刊載于日本宋代詩文研究會的會刊《橄欖》。
二、宋詩分期研究
關于宋詩的分期,中日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大體上來說,我國對宋詩時期的劃分,約莫有以下幾種:一是四分法。宋末元初的戴表元在《洪潛甫詩集序》中言:“始時,汴梁諸公言詩絕無唐風;宣城梅圣俞出,一變而為沖淡;豫章黃魯直出,又一變而為雄厚;永嘉葉正則倡四靈之目,一變而為清圓。”[1]近代的陳衍則作了更為明細的劃分,他以唐詩分期作為參照,將宋詩也劃分為四個時期。后世所傳北宋前期、北宋后期、南宋前期、南宋后期四分法,大抵借鑒于此。二是六分法。此類分法最早見于方回《送羅壽可詩序》,序言中將宋詩的流變劃分為六個階段:宋初繼晚唐遺風,詩有三體;歐、蘇、梅詩學杜甫、韓愈,晚唐于是退舍;蘇、王、黃、陳各以其技擅場,自成一家之宗派;陳與義為南渡之巨擘;乾淳以來,尤、范、楊、陸詩才超群拔萃;嘉定而降,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各豎一幟[2]。清代全祖望《宋詩紀事序》也將宋詩分為六個階段:宋詩之始,西昆體最盛;慶歷以降,歐、梅、蘇諸公出,詩風為之一變;蘇、王、黃各具爐捶,詩風又一變;建炎以來,蕭、楊、陸、范匠心獨具,各領風騷;永嘉四靈崛勢而起,詩風又一變;逮至宋亡,悲苦之音順勢而發(fā),詩風又一變也[3]。三是按照體派的流變來劃分時期。張白山《宋詩散論》提出,宋詩可分為七個階段:西昆體,革新派與蘇、梅、歐、王,蘇軾與蘇門六君子,江西詩派,江西派的新發(fā)展與陳、楊、范、陸,永嘉四靈和江湖派,愛國詩派[4]。
山本和義對宋詩的分期亦有其獨到之見。他在《宋代的詩》一文中,依照歷史時代劃分,大致將宋詩分為南宋與北宋,并進一步分別對二者作了三個時期的劃分,即北宋前期、北宋中期、北宋后期、南宋前期、南宋中期、南宋后期。
山本和義在解說宋詩分期之時,皆以各個時段的社會背景為切入點,在概括其流變的階段性態(tài)勢的同時,也擇取了典型詩人為例,以明其說。山本和義認為,北宋前期近六十年,王朝初建,時下未能為新王朝文化的生發(fā)提供“土壤”,“前朝遺風大行其道”,三體以唐人詩風為規(guī)摹對象,且難以沖破藩籬,以致“還看不出宋詩的風格”[5]294。北宋中期,是“開辟新的時代文化(近世的文化)的時期,也是宋代詩風確立的時期”[5]295。歐、蘇、梅為其時詩壇的中流砥柱,三人詩文皆感時事而作,富有思想性,開啟了“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新詩風。北宋后期,“是北宋詩壇最繁盛的時期,優(yōu)秀詩人輩出。宋代詩風最鮮明的體現(xiàn)就在這個時期”[5]296。王、蘇、黃、陳等人,皆憑借其卓犖之才自成一格,促就了詩壇異彩紛呈的景象。南宋前期“被后人評為‘文學史的峽谷,是小詩人時代”[5]297。江西詩派學人遠祧杜甫,近習黃詩,一時聲名大噪,后世受其詩風影響者多有其人。南宋中期“是南宋詩壇最興盛的時期”[5]297,范、楊、陸、尤諸位名家,皆獨辟一家之詩風,開創(chuàng)了宋詩發(fā)展的新格局。南宋后期“是民間小詩人的時代,宋代理性的詩風退潮”[5]298。永嘉四靈與江湖詩派的詩歌皆以澄懷抒性為主,風格簡明淺顯,推動了“宋調”的進一步演變。以上山本和義對宋調流變的把握,足可見其對影響詩歌發(fā)展的內外因素的考量。當然,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宋代社會風潮、詩歌風貌以及詩派承衍的熟稔于心。
在日本宋詩研究史上,吉川幸次郎也曾對宋詩分期發(fā)表過自己的真知灼見。吉川幸次郎的《宋詩概說(宋詩概説)》將宋詩按時間劃分為六個階段:北宋初過渡期、北宋中期、北宋后期、北宋末南宋初的過渡期、南宋中期、南宋末期[6]。吉川幸次郎認為,時代的嬗變與詩風的形成并非步調一致,所以,宋初定鼎也就不意味著新詩風的必然衍生。北宋初之際,詩壇只是處于既熏沐前賢遺風,又力圖祖述有自的“過渡”時期,特點昭著的一代詩風尚未“孕育”而出。北宋末至南宋初期間,也是屬于前人風格難以為繼,新的詩風標向又還未確立的“過渡”階段。因此,吉川幸次郎將“過渡期”也作為一個時段劃分出來,力求更為明細地顯示詩風嬗變的過程。
我們可以看出,山本和義與吉川幸次郎的宋詩分期大體類似。只是吉川幸次郎將北宋初與南宋初的“過渡”性直接以字樣標示出來,而山本和義并未如此。但山本和義也注意到了,宋初詩歌與后世所言的“宋詩”的形成需要一個“過渡”的階段。他在逐次闡說宋代詩歌發(fā)展態(tài)勢時,便明確指出,宋代初期,宋詩風格還看不出。厥后至宋代中期,真正的“宋代詩風”才得以確立。由此可見,山本和義對宋詩過渡時期風格的嬗變也給予了充分關注。除此之外,山本和義的分期論述,往往將時代文化背景與詩風流變綜合考慮,從中亦可窺見其對文學與社會關系的重視。
三、宋詩特色研究
宋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憑借其獨有的特點和藝術魅力,在文壇占據(jù)了一席之地,與唐詩相抗衡,實屬不易??v然其成就不如唐詩那般斐然可觀,但能“以筋骨思理見勝”獨創(chuàng)一家之格,其風采足可炳耀文史,其風格特色也頗資津逮,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時移世易,隨著宋詩“冷遇”境況的改善,世人對宋詩的審美心態(tài)也逐漸有了新的轉變,在宋詩特色方面研精覃思者,不乏其人。如王水照的《宋代詩歌的藝術特點和教訓》,該文深稽博考地論述了宋詩散文化、議論化、以才學為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張白山的《宋詩散論》對宋詩的以文為詩、愛國主義和詩中有畫三個特點作了論說。周少泉的《略論宋詩的成就及其特點》,明確提出宋詩具有現(xiàn)實性、哲理性、奇趣性、通俗性、入畫性的特點??锓龅摹端卧姷脑u價及其特色淺談》,對宋詩的現(xiàn)實性、愛國主義及其散文化、多議論、通俗化特征進行了分析。孫蘭廷的《論宋詩之特色》,主要從現(xiàn)實性、哲理性、幽默性、詩情畫意、以文字為師、以議論為主這幾個方面探討了宋詩的特色。文章之多不一而足。
山本和義對宋詩特色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在《宋代的詩》一文中明確指出,宋詩有別于唐詩的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理性化、題材日?;约白匀坏拿鑼懛绞竭@三個方面,并逐次展開了論述。
其一,理性化。關于理性化,山本和義開明宗義地提出“理性是宋詩最顯著的特色”。他注意到“宋人喜歡將本來適合用散文來表達的理論性的思索寫成詩”[5]289,這與南宋末嚴羽所謂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看法一致,不過二人言辭中蘊藏的情感態(tài)度有霄壤之殊。另外,山本和義還留意到,雖然宋人作詩傾向于以高度理性的思維對其加以辨析,但并未棄卻抒情言志的詩學傳統(tǒng),詩歌情感表露不忌避,抒情詩、寫景詩的佳作也為數(shù)不少,只是與唐詩的表現(xiàn)形式殊然有別?!疤圃娛轻尫湃松鞣N機會中高揚的情感的場所,與之相對,宋詩沒有很露骨地表現(xiàn)這種感情,甚至就連感情本身也成為思索的對象,存在著試圖平靜化、努力致密地展開論理的傾向。”[5]289而上述傾向為何會構成詩壇主流,山本和義也作出了自己的推測,即學問淵博的士大夫在其中起了主導作用。士大夫是宋代文學的主要引領者,他們善于以理性的方式闡發(fā)議論、消弭憤懣、淡化情感,也偏好以詩歌的形式來表達原本適于散文文體的理性思索。如此一來,便“促使宋代哲學和史學取得顯著發(fā)展的精神風土,誕生了這種詩,可以說堪稱散文精神的理性也波及了詩的世界” [5]290。這也就引出了山本和義所要論證的另外一個問題,即“這種詩的散文化現(xiàn)象,是否使宋代詩的世界出現(xiàn)了扭曲呢”[5]290?山本和義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在其詩世界的另一端,作為純粹抒情詩的詞成為了有一定擴展的存在,詩世界在擴大的同時,更加豐饒化了。將表露抒情的、感傷的場所讓給詞,詩,特別是古詩可以看作是進一步的散文化了。諸如戀愛感情等幾乎都是以詞的形式來描寫,宋詩則很少寫這些,即是其佐證”[5]290。所以,宋人作詩以優(yōu)游不迫的理性心態(tài)節(jié)制情感,但并不意味著詩歌是缺乏情感的訴諸,它是時人對我國傳統(tǒng)的詩學旨歸作了理性的反思與反撥之后的狀態(tài)。
其二,題材日?;?。對于宋詩題材日?;厣纬傻木売?,山本和義首先作了根源性的探討,即創(chuàng)作主體心態(tài)意緒的調適?!斑M入宋代,詩人們的作詩活動變得日?;秃孟裼浫沼?、寫信一般,被當作日常生活極其平常的事情,再也不是需要端起架子大張旗鼓地做事情了?!盵5]291山本和義認為,宋人將作詩視為稀松平常之事,其對詩作題材的擇取亦隨之日?;?。昔日難以勾動心弦的瑣碎意象,在宋代詩人那里都足以澄懷遣興,更能引發(fā)其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之相類似的觀點,我國學者繆鉞先生的《論宋詩》中也曾論及,其謂:“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畫扇、詠飲食之詩,而一詠茶小詩,可以和韻四五次。(黃庭堅《雙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復次韻戲答》,共五首,皆用‘書‘珠‘如‘湖四字為韻。)”[7]可見,關于宋詩題材的日?;@一特色的認識,中日兩國學者不謀而合。當然,題材的日?;碴P涉到另外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就是詩人的詩學功底堅實與否。山本和義對此也有所闡說:“與生活密切相關的詩,稍不注意就會流于平板化,很難使讀者的心緒高揚,這是它的一個缺憾。因為作為題材的日常生活缺乏起伏,生活者的心態(tài)大體上是平靜的。要想使這種題材的詩能夠誘發(fā)讀者詩的感動,詩人必須具備凝視對象的銳利的眼光和纖細敏銳的感覺。”[5]291因此,在山本和義看來,宋詩中的上乘佳篇,皆是具備這般卓絕能力的詩人而作。
其三,自然的描寫方式。山本和義以為,宋人詩作題材的挖掘,更多的是將關注的目光投放于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微物之上,對自然的描寫并不十分熱衷,但其描寫方式卻能匠心獨具,形成了以往詩中沒有的特色。至于特色體現(xiàn)在何處,山本和義將其分為了兩個層面進行論述:一是伴有博物學見解的描寫自然的方式,二是擬人化的描寫自然的方式。在伴有博物學見解的描寫自然的方式方面,山本和義采取了舉例論證的說理方法。文中托始于唐人與宋人的寫花習尚之別,進而引出“中國的博物學知識自古是以本草學的形式蓄積而來,然而這種學問的性格是徹底地關注藥效等有用性的側面,與近代的博物學有很大的隔閡,也就是說,如果某物欠缺有用性的話,就不會被當作研究對象”[5]292,但宋人并非如此的說法,再舉蘇軾《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中的詩句為例,對其加以印證,增強了論述的力量。而在宋詩擬人化的描寫自然的方式方面,山本和義則從先秦古籍《山海經》著手,鞭辟入里地探究出阻礙唐及先唐人將自然擬人化的癥結所在,“古人認為,自然物在看不見的根底處,相當大的程度上也與由這種不能了解的理支配的世界相連,它們與人類是存在距離的”[5]292。以此為反面,山本和義繼而闡述了宋詩中自然擬人化的根由,“宋人認為他們與自然共有一個理”,“自然變成了一種親切的存在,即成為了可能擬人化的存在”[5]293。這里,山本和義是將寫作特色作為了折射世人自然觀的媒介。延而伸之,抑或可用以觀照歷史圖景中人類自然觀的演變軌跡。
山本和義對宋詩特色的研究,即便是分析大家公認的特色,論述亦能不落前人窠臼,不拾他人耳食。從立論到闡釋有理有據(jù),又循序漸進,將研究的筆觸深入到宋代的學術環(huán)境、時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審美意趣以及對自然界的感知等各個層面,所持觀點皆能令人耳目一新,使受眾獲益匪淺。
四、宋詩個案研究:蘇軾
蘇軾詩于鐮倉(鎌倉)、室町時期傳入日本,此時日本本土正興起以五山詩僧為代表的漢文學活動,稱為“五山文學”。五山詩僧對蘇軾詩中蘊含的禪學意味格外青睞,便開始著手為其作注,像五山僧人瑞溪周鳳(瑞渓周鳳)的《脞說(脞と)》、太岳周崇(太嶽周崇)的《翰苑遺芳(翰苑遺芳)》、桃源瑞仙的《蕉雨馀滴》、萬里集九(萬裏集九)的《天下白》等,皆是蘇軾詩歌的注釋本,而笑云清三編撰的《四河入?!?,更是蘇軾詩注的集大成之作。隨著蘇軾詩歌在日本傳播范圍的擴大,學者們對其研究的熱衷之情亦與日俱增,特別是20世紀以來,研究成果相繼推出。
山本和義是20世紀以來日本宋詩研究的第二代學者,在他的宋詩研究論文成果中,蘇軾詩研究占據(jù)了絕大部分。諸如《蘇軾詩論稿(蘇軾詩論稿)》《蘇軾嶺外詩考(蘇軾嶺外詩を考える)》《蘇軾〈望湖樓醉書〉詩考(蘇軾〈望湖樓酔書〉の詩を考える)》《詩人與造物——蘇軾論考(詩人と造物——蘇軾論考)》《詩人的長嘯(詩人の長嘯)》《造物的各異形態(tài)(造物の異なる形)》《〈南行集〉及其周邊——蘇詩記(〈南行集〉とその周辺──蘇詩剳記)》《〈南行集〉中的蘇軾詩(〈南行集〉には蘇軾詩が)》《蘇軾的詩與人名(蘇軾の詩と人名)》《洋川園池詩考(洋川園池詩を考える)》《蘇軾詩中所表現(xiàn)的人生觀(蘇軾の詩には、人生観が)》《蘇東坡的“詩”——“理”與詩情 (蘇東坡の「詩」——「理」詩情と)》等,都是山本和義對蘇軾詩歌進行析毫剖釐之后的產物。山本和義的研究主要著力于蘇軾詩中的人生體悟、蘇軾及其周邊文人的社交唱和詩等方面。
(一)關于蘇軾詩中人生與生命體悟的探究
詩歌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一種抒情文體,它是創(chuàng)作者真實生命體驗的寫照。而對于這種生命體驗的認知,我國古人素來以“情志”二字概括,它成為創(chuàng)作者生命體驗最恰切的詮釋。詩人藉由詩歌形式折射自身的生命體驗,也因“情志”托載其中,才方顯詩歌生命的張力。因此,讀者閱讀過程中的審美感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它既是與詩人“情志”的共鳴,也是對作者生命體驗的一種認知。但因閱讀主體文學素養(yǎng)和審美角度的不同,這種認知也因人而異。正如面對道博、思深、才高、語新的蘇詩詩歌,山本和義在品讀之后,對其人生與生命體悟也形成了自己的獨特之見。
蘇軾的詩歌內容,基于他對社會歷史人生皆有盎然的興趣和深切的體悟,其詩中一直叩問的主題便是人生與生命的本原、存在性狀、存在品質及價值等,而山本和義的論說正是立足于此。
山本和義的《蘇軾詩論稿》一文分為三部分,各個部分圍繞著蘇軾詩中數(shù)次出現(xiàn)的詩句,展開蘇軾人生體悟的探究。山本和義認為,“青山久與船低昂”“吾生如寄耳”與“遇境即安暢”這三句,分別體現(xiàn)了蘇軾看待事物的方法、對人生的理解以及“委順的思想”。對于第一部分的問題,山本和義主要透過蘇詩的表現(xiàn)手法來深究其待物的態(tài)度。他認為,依照慣常詩歌創(chuàng)作思維來說,人作為萬物之靈,當居于世間關系的主體地位,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以人為中心來呈現(xiàn)各類的姿態(tài)。因此,在以往詩歌當中,詩人俱是以固定的視點來看待事物的,描摹于詩人筆端的萬事萬物只為凸顯靜止的詩人服務。但蘇軾卻一反既往,他以復數(shù)的視點去觀看,故而,納入其詩中的萬物被賦予了瞬息萬變的靈動性,能隨詩人的視點變化而自由變換姿態(tài)。山本和義對蘇軾人生體悟最具見解性的論述當數(shù)第二部分。文中抓住蘇軾詩中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吾生如寄耳”詩句,展開對蘇軾詩中人生體悟的探究。他說:人生短促,猶如暫時寄寓世間的思想,古已有之,因此,乍見之下,這類語句給人以悲觀之感。但在蘇軾這里,“吾生如寄耳”并非通向厭世,而是導向了相反的主張:在短暫的一生里,人應該去追求幸福,不,應該說幸福是無處不在的。唯其如此,他才會說“人生如寄何不樂”。山本和義認為蘇軾的“吾生如寄耳”與一般的悲嘆人生短暫不同,蘇軾是積極地承受人生的諸多不如意,并力圖揚棄人生的悲哀,他把一切順逆之境相對化,樂觀地接受并認同上天給予的任何境遇。這也就自然而然地推導出了蘇軾“委順的思想”。蘇軾一生以儒、佛、道思想涵養(yǎng)心性,進退寵辱皆能自如。山本和義指出,蘇軾將人生看作是千變萬化的東西,不為人生中的災難和幸福而煩惱。正是基于這種想法,蘇軾超越了世俗的一切執(zhí)著,不困于哀樂之事,不畏于順逆之境,常懷“人生如寄耳”的心態(tài),達到了“吾心淡無累,遇境即安暢”的高境。而且,蘇軾無論處于何種新情勢之中,皆能最大限度地挖掘其潛在的價值,此類處世態(tài)度堪稱“委順的思想”。
山本和義除了揭示蘇軾對人生的深刻體悟與見解之外,還對蘇詩所言的“造物”作了一番討論。“造物”,古人以為天造萬物,因此稱天為“造物”,也引申指人的命運。蘇軾詩歌中“造物”二字出現(xiàn)次數(shù)達32處之多,山本和義的恩師小川環(huán)樹先生曾留意到這一現(xiàn)象,他在《蘇東坡其人其詩》中著眼于蘇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造物”一詞,進而窺探蘇軾的人生體悟。他對蘇軾將“造物”稱為“小兒”頗感興趣,認為這是因為蘇軾“把人的命運、境遇,看成是某種超自然的存在所玩耍的游戲。那個創(chuàng)造并支配萬物的超自然的存在,如同小兒一樣天真爛漫,人類不過是這個造物主小兒游戲的產物,而且一直被其玩弄于手中。唯其如此,我們不能說人生在世無聊乏味了,因為人生又可以像小兒那樣自由玩耍了”[8]。山本和義對此觀點心折首肯,并在老師小川環(huán)樹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對蘇詩的“造物”作深入的探討,以探索蘇軾詩作的人生體驗與自然觀。
山本和義在《詩人與造物——蘇軾論考》一文中,著重分析了“造物”與詩、詩人之間的關系。他說,沒有語言能力的“造物”將自己的“無盡藏”饋贈給詩人,詩人以造物贈予的自然物象作為原始的素材,用“詩眼”審視、用詩學語言加以“镕化”,賦予它們“碧水、清風、明月、翠竹”等具有詩意的雅稱,最終創(chuàng)造出詩的國度,完成造物所期待的美。不過,造物的饋贈并非是“無償”的,山本和義認為,造物者本性吝嗇,為了迫使詩人創(chuàng)作出更加純粹的詩,為了完美,有意使詩人窮困,換而言之,詩人“愈窮則愈工”,是造物者不顧詩人意愿而強加的結果。由此可窺知,沒有語言能力的造物對詩形成了美的強烈渴盼。
與之相關聯(lián)的對“造物”進行研討的論文還有《造物的各異形態(tài)》一文。此文主要論述了出現(xiàn)在蘇詩中的“造物”的各類形態(tài)。依山本和義之見,造物的諸相及其特征大抵呈現(xiàn)為以下幾種樣式:(1)命運的主宰者。人們被迫對其順從,“但它的運作又并非是基于不可動搖的秩序即理的必然演繹,而是具有自由意志的擬人格的存在”[5]64。(2)“無心”者。人格性淡薄,世人難以揣測其心意,造物與詩人亦是相離甚遠。(3)“無物”者。此時造物非是具有人格的存在,而是化身為無意識的“理”。(4)“小兒”。隨意擺弄江山風月與人的命運,或者更接近詩人,與詩人一同嬉戲。如上所述,造物是集多種形態(tài)于一身的復雜存在,難以一言以蔽之。因此,山本和義概括道:“在一個詩人的世界中,造物如此多樣的存在形式,意味著在他的世界中,沒有既定的牢不可破的構造,即沒有不可動搖的秩序。對于這個詩人來講,世界還沒有完全地脫離混沌的狀態(tài),因此他的詩中,造物才可能以各種面貌出現(xiàn),而讀者也能夠從造物的各種樣態(tài)中探索出詩人在這種混沌中頑強生活的痕跡來。”[5]76換而言之,詩人唯有不以一成不易的角度去觀摩還不具備美的秩序的造物者,并以其各類形相去建構一個詩的世界,才有可能完成美的創(chuàng)造。
山本和義的著述,在理解和把握蘇軾詩歌意涵的同時,能夠對其鉤隱抉微,深入挖掘其詩歌當中潛藏的人生體悟以及對造物的別樣看法,將蘇軾的處世姿態(tài)與自然觀逐一揭示出來,既豐富了蘇軾的詩歌研究,還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詩意棲居又高蹈境外的蘇軾形象。
(二)關于蘇軾及其周邊文人社交唱和詩的探討
在蘇軾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詩歌唱和的活動始終貫穿于內,并出現(xiàn)了幾大高峰時期。蘇軾的唱和詩基數(shù)龐大,現(xiàn)存的古今體詩總計有2 387首,而其中的唱和詩竟達1 000余首。唱和詩是蘇軾情思意緒的載體,是其詩學特征的外在顯現(xiàn),也是文壇崇揚貶抑態(tài)勢的表征之一,應該來說,它具有不可抹殺的存在價值。然昔日之詩論者,囿于正統(tǒng)的詩觀習見,對其苛責不已。南宋末詩論家嚴羽曾斥責道:“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盛于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盵9]嚴羽此評中的“本朝諸賢”當然包括宋代次韻唱和詩風中的主體人物蘇軾、黃庭堅等人。金代王若虛則對蘇軾指名道姓地說:“次韻實作者之大病也。詩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專以此相尚。才識如東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蘇公而無此,其去古人何遠哉?”[10]他們二人皆旗幟鮮明地表示了自己對宋詩“次韻”與“斗工”的否定態(tài)度。在他們的文學觀里,“言志”“緣情”才是詩歌正確的美學取向,而“次韻”“斗工”的審美追求,則使詩歌淪為了社交遣興的工具。事實上,若能站在更為廣闊的文學界域內對其周思衡慮,不再將傳統(tǒng)詩學強調的社會功用作為衡量詩歌的唯一標尺,那么,唱和詩作為一種表現(xiàn)生命的文學形式對蘇軾個體的人生意義就可突顯而出了。
山本和義對蘇軾《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的解析正是如此。他打破了傳統(tǒng)詩論的陳規(guī)舊習,將研究的目光聚焦于蘇軾個體的詩歌藝術之上,試圖探尋蘇軾唱和詩對詩世界的拓展與豐富所作的努力。
山本和義的《洋川園池詩考》,擇取了文同、鮮于侁、蘇轍、蘇軾四人共同題詠或唱和的湖橋詩、冰池詩、待月臺詩和霜筠亭詩為軸心,逐一進行構會甄釋。山本和義探究發(fā)現(xiàn),鮮于侁、蘇轍、蘇軾“三者雖然都是和詩,卻不是和韻詩或者具有特殊形式的次韻詩”[5]153,他們與力爭形式上整齊劃一,以增強文學認同感的唱和詩迥然有異,“在洋川園池的唱和時,形式上整齊的美不是詩人們追求的目標,詩人們尤其是蘇軾,重視的是與生活情形相關的詩歌內容。另外,與白居易之間經?!雾嵪喑甑脑。_辟的那種多少包含游戲性的次韻做法,不是蘇軾等人這次所期望的”[5]154。另外,山本和義還將鮮于侁、蘇轍、蘇軾三人同題的唱和詩作了內部比較,認為“蘇軾在唱和時的態(tài)度,不同于鮮于侁、蘇轍循規(guī)蹈矩地補充、加強文同原詩所構建的詩世界的方法,他激情澎湃甚至有點貪婪地要構建起與原詩不同的新的詩世界來”,“蘇軾不是追求統(tǒng)一帶來齊整美的詩人,而是努力使其作為詩人的個性茁壯成長,從而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詩世界,可以說他是與南朝宮廷詩人們隔閡最大的一位詩人。從這個意義上,他是開辟了中國近世文藝復興的詩人”[5]164-165。山本和義對蘇軾此類唱和組詩的評價如斯,其推崇之意盡顯無遺。
在我國也有兩篇關于蘇軾《洋川園池詩》研究的論文,即陳長義的《俯仰不隨人,健筆開新境——讀蘇軾〈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和孫啟祥的《蘇軾〈洋州園池三十首〉的藝術特點及影響》。前者在鑒賞蘇軾唱和詩之后,總結了蘇軾的創(chuàng)作經驗:一是具有獨立與超越的意識,自辟蹊徑,二是從不同角度攝取景物,恣意揮毫[11]。后者則不吝筆墨地闡述了蘇軾該組詩布局縝密、比擬精當、用典博洽、風格清新、意境深邃的藝術特點,以及其深遠的社會影響[12]。
以上三者的論文都是以蘇軾的《洋川園池詩》為研討對象,立論的角度大相徑庭。山本和義偏向于考察蘇軾別具一格的詩學經營,陳長義注重歸納蘇軾獨出機杼的作詩技法,孫啟祥側重于思索蘇軾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作特征。三人之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從各個層面探求了蘇軾《洋川園池詩》熠熠生輝的魅力所在。
從山本和義刊行的蘇軾詩歌譯注,以及收編在《詩人與造物——蘇軾論考》的學術論文來看,他的宋詩研究往往能以整體的史學與詩學眼光看待問題,旁征博引,也重視相關詩文與其論點的聯(lián)系性,使其論述顯得理據(jù)兼?zhèn)?。而且,山本和義就問題所提的觀點每每新穎獨到,筆墨縱橫其間,多有高屋建瓴之論,足見其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也為我國學者反觀自身的研究觀念與研究路徑提供了參照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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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孫啟祥.蘇軾《洋州園池三十首》的藝術特點及影響[J].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2):29-31.
Abstract:Yamamoto Kazuyoshi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scholars in Japan on Song poetry. His research is mainly focused on the literature arrangement, dividing stages,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poetry, and the case study of Su Shi. He shows particular insight on the latter two.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poetry, Yamamoto Kazuyoshi believes that Song poetry is different from Tang poetry in terms of rationalization, daily themes and natural description; on the study of the case of Su Shi, Yamamoto Kazuyoshi mainly focuses on life attitudes from the poetry of Su Shi, poetry of Su Shi and his companion men of letters. The research of Yamamoto Kazuyoshi is good at deep examination, detailed analysis and unique thinking from the history and poetics background at that time, which leads the study of Song poetry in Japanese academia and provides reference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tics.
Keywords:Japan; Yamamoto Kazuyoshi; study of Song poetry; characteristics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