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軍
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
我們學習書法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么臨帖,而臨摹的第一關(guān)就是用筆方法。這方面有很多誤區(qū),今天我們先來講講“藏鋒”和“藏頭護尾”這個話題。
每個人在一開始學習書法的時候,幾乎都接受到“藏鋒”的概念。這個用筆方法早已經(jīng)深入人心,以至于成為無人不知的“常識”。
但正由于常識無人不知,一旦出錯,往往影響就很惡劣。
一般理解的“藏鋒”,大體就是要求在用筆上起止不露痕跡——起筆藏頭,收筆回鋒。
中小學書法教材中所標示的行筆路線圖,幾乎無不如此。對于每一個初學書法的人來說,這就像一種秘訣,成為進入書法之門所必需掌握的用筆要領(lǐng)。但問題是,這個筆法上的秘訣,其實根本就是錯的。
注意我的用詞,我完全可以選擇什么“值得商榷”或者“有待討論”之類的表述方式,但我不愿這樣說——因為這個錯誤太低級,影響又太廣泛,針對這種錯誤的澄清,也就沒有必要那么委婉了。
一
那憑什么說這種筆法是錯的呢?不管是王羲之、智永、趙孟 ,還是其他古代書法大家,沒有誰用今天所謂“藏頭護尾”的方式寫字。
以上只是楷書、行書和草書,篆隸呢?情況稍微要復雜一點,從書體演化的角度說,隸書在古今之間,筆法上的特點也是在楷書和篆書之間。今天看到早期篆書的著名碑刻,像《嶧山刻石》《泰山刻石》之類的作品,在起收筆上很可能是有“藏頭護尾”方式的,這其實和這些碑刻的性質(zhì)有很大關(guān)系。對于《泰山刻石》這樣的作品,它的政治意義在當時要遠遠大于藝術(shù)價值,“昭其典重”的功能需要,并不允許一個書寫者過多展示自己的個性,那么起筆收筆上適當?shù)男揎?,讓人看不出太多下筆的痕跡,弱化書家的個性色彩,是很有必要的。說得淺顯一點,對于當初立碑的考慮來說,他們需要的并不是書法藝術(shù),而是美術(shù)字,主要考慮和照顧的是作品的實用功能。
一些民間的篆書,并不會嚴格地隱藏筆鋒,到后來清代人寫篆書,對藝術(shù)性的追求更主動,用筆上也和秦篆的表現(xiàn)很不一樣。書家強調(diào)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所以在用筆痕跡上有些就顯得很自然,有很多筆鋒也是露出來的。
這是篆書的情況,楷、行、草方面就更明顯,這只要看看墨跡作品,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安劁h”和“藏頭護尾”如果按照我們今天的這種理解方式,在楷、行、草方面可以說是完全錯誤。
在書寫中,不能說這種藏的痕跡完全沒有,但那并不是一種筆法,而只是筆勢上下運動自然出現(xiàn)的結(jié)果,而且并不太多。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法則,而是因為筆順的前后關(guān)系,偶爾被不自覺地帶出來的。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看看更多的古代經(jīng)典作品,但一定要看墨跡,拿碑刻來討論筆法,是說不清楚的。大量的墨跡流傳,白紙黑字,點畫清晰可辨,我們只要仔細觀察其中藏和露的關(guān)系,應該很快就清楚了,沒有什么好爭辯的。
王羲之尺牘
二
那問題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誤解呢?古人不是也有“藏鋒”“藏頭護尾”的說法嗎?
“藏鋒”這個詞,從唐代的歐陽詢、虞世南、徐浩,一直到到南宋的姜夔,基本上指的都是中鋒,兼帶還含有一層引申的意思是沉著。比如徐浩說用筆上藏鋒很重要,如果鋒不藏,字就有病。他說的藏鋒是什么意思呢?這只要結(jié)合姜夔的話來看就清楚了,姜夔說:“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又說“常欲筆鋒在畫中,則左右皆無病矣”。就是說只要用筆中鋒,鋒就藏了,字就沒有病筆。
趙孟 書《赤壁賦》
誤會的源頭,主要是因為托名蔡邕的《九勢》。這篇文字里面有關(guān)于藏鋒的解釋,原話是:“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贝_實和今天的藏頭護尾一個意思。
但是這里有必要注意兩點,一是蔡邕生活的時代,當時主要的書體是篆隸,這個用筆方法放在篆隸上是講得通的。這和后來的楷、行、草書用筆有很大不同,篆、隸和楷、行、草分屬古、今兩體,在筆法上存在本質(zhì)區(qū)別。其二是所謂“九勢”也好,“九勢八訣”也好,其實都是后人偽造的,并不是蔡邕的理論。具體的考證說來比較繁瑣,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張?zhí)旃壬南嚓P(guān)文章讀一讀。
不過文獻雖然出于偽托,卻有一些真實可用的信息,因為這個作偽至少是在宋代以前?!毒艅荨防镞€有一段講到“藏頭”,說“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和姜夔的話是一個意思,就是說用筆上以筆鋒歸中作為常態(tài),不要偏,不要側(cè),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鋒。
另一個關(guān)于“藏鋒”的著名論述,是托名顏真卿的《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其實這個不可能是顏真卿記錄張旭的話,但里面有很多真知灼見還是值得注意,不必以其出于偽托而完全無視。其中講到張旭(當然是在這個偽托的故事情節(jié)里的張旭)在江邊的沙地上寫字,看到用筆上的“勁險之狀,明利媚好”,然后他從此悟到了“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的道理。
這里所說的“藏鋒”,很明顯也是中鋒。因為在沙地上劃下去,劃出的線會呈現(xiàn)一個凹槽,中間最深,所以他說從此悟到“力透紙背”的道理。也就是說,用中鋒的狀態(tài),將筆鋒如刀鋒一樣扎進紙里,這樣的用筆,才會有厚度,有力透紙背的質(zhì)感。
唐代的李嗣真說陸探微的畫,提到其筆跡勁健爽利得像錐刀一樣,也是這個意思。這些文獻里的“藏鋒”,都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鋒用筆。
三
我們既然說到刀鋒筆鋒,肯定有人會想到啟功先生的那句名言:
透過刀鋒看筆鋒。
這句話也是學書者很熟悉的。啟功先生本意是說我們在學習碑刻的時候,要能從斑駁的石面看出當初用鋒的狀態(tài)。這個說法當然是正確的,說得也很巧妙。但實際上,卻很困難?,F(xiàn)實的情況往往不是透過刀鋒看筆鋒,而是刀鋒根本就透不過去,人們所看到的有時連刀鋒都不如,因為經(jīng)過歲月滄桑,自然風化和人為損傷之后,我們能看到的多半是斑駁蒼茫的石花。這個時候,對于怎么用筆鋒,也就無法了解了。
沒有對用筆的正確認識,透過刀鋒看到的多是顛倒黑白的假象。
清代人從碑刻當中來學習書法,面臨的就是這個狀況。所以包世臣根據(jù)黃小仲的“始艮終乾”理論,附會出一套獨家的用筆秘法——我們今天視作學書常識的“藏頭護尾”,其實就是包世臣的“始艮終乾”理論,可以說是貽害無窮。
包世臣說古代的工匠知書,用刀上石的時候會“正下以傳筆法”,就是說刀是垂直鑿進石面的,而后來的刻工“用刀尖斜入,雖有晉、唐真跡,一經(jīng)上石,悉成尖鋒”,也就是我們前面說的“錐畫沙”的效果,石面呈“V”形的槽。包世臣并且說“欲見古人面目,斷不可舍斷碑而求匯帖已”,就是號召大家去從斷碑中尋找筆法,而不能學刻帖。我真不明白這個包世臣是什么邏輯,為了要證明他從黃小仲那里聽來的一個“始艮終乾”,不惜丟掉一切判斷的能力,硬生生把是非給說反了。
他說古代刻字的工匠知書,而后來的工匠不懂書法,這是顛倒歷史事實。唐以來的刻工水平有些是非常了不起的,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的刻工萬文韶,就有刻字圣手之稱,他對于用筆的精微細節(jié)有著非常精準的傳達能力。
而后來給文徵明刻帖的章簡甫、章藻父子更是了不起。王世貞記載的一件事情,就很能說明問題。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買了一件文徵明的作品,花了不少錢,很是滿意。后來章藻看見這個作品,告訴王世貞事情的緣由,才知道原來是章藻之父章簡甫手抄的稿子。當時抄完是拿給文徵明去校對的,也就是說他是隨手抄寫,并沒有想要作偽,但由于章簡甫平時學文徵明書法很見功夫,所以隨意下筆的時候用筆、結(jié)構(gòu)、風神都足以亂真。從這個故事就可以看出,章簡甫這樣的刻工,在書法上的理解達到了什么樣的高度。但刻工對書法有高度理解的,都是后來才有,較早如包世臣所崇尚的北碑上那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刻工,就不可能有這種水平,有些甚至連字都不認識。他們怎么可能對書法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呢?
四
關(guān)于包世臣的“始艮終乾”之說,來歷大致是這樣的。包世臣四十一歲的時候,在揚州見到黃小仲,黃氏對他說“唐以前書,皆始艮終乾;南宋以后書,皆始巽終坤”。但黃小仲并沒有很具體地解釋這段話,包世臣按這個方法的指引反復揣摩、實踐,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寫了本書。時隔五年之后他又見到黃小仲,將書稿給黃氏看,黃氏說,你的書寫得很好,也很有條理,但這不是我的意思。黃小仲所謂的“始艮終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們今天也不清楚。但包世臣顯然沒有得到黃小仲明確具體的答案,所以他只有自己苦思冥想,之后又結(jié)合王仲瞿的說法,附會出這么一套筆法。
這個理解可以說是錯得離譜。包世臣除了誤解了黃小仲的意思,他學碑的思路也很滑稽。在他看來,用筆的方式要像刻工用錐鑿的方式,把筆畫的形狀描畫出來就對了。他想到一根橫畫,一般是從左向右寫,但工匠在鑿出橫畫起筆時,要摳出起筆的形態(tài),必須是從右向左用力,把筆畫起頭上下邊角的形狀鑿來的,這樣才能呈現(xiàn)北碑那種方頭方腦的形狀。
包世臣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就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找到了秘訣,他認為毛筆的運行也要用這種方式,按照錐鑿的方式向筆畫運行的相反方向把起頭做出來。于是原來指的是中鋒用筆的藏鋒,從此就徹底變成了今天描頭畫足的這個樣子。
包世臣之所以會錯得這么嚴重,可能和他這個人對于書法的麻木以及思路的偏執(zhí)有很大關(guān)系。對書法的麻木,他自己就講到過,他說自己十五歲開始學書法,啟蒙的方式就是錯的。我們上一期講到過書法作為藝術(shù)和作為實用是兩個方向,當時包世臣走的就是典型的實用方向,因為他學的是“時俗應試書”,也就是應付科舉考試的,實用毛筆字而已。學了十年,“下筆尚不能平直”,橫平豎直還掌握不好,“以書拙聞于鄉(xiāng)里”,在當?shù)厥且宰謱懙貌畛隽嗣???上攵@個人在書法上的天分如何。
五
但這件事到今天就顯得有點奇怪,這么不靠譜的看法,又是書法水平這么差的人留下來的技法理論,怎么也會那么深入人心呢?
這里面的原因當然也很復雜,但我想最主要的大概有這么幾個方面,比較能適應了大家的需求。一方面是當時的人,在面臨這些碑刻的時候,都不知道古人用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加上歷代都將書法用筆當作是秘而不宣的訣竅,隱藏起來都不愿意告訴別人。比較著名的故事是鍾繇,為了要求得筆法不惜捶胸頓足,以至于吐血,后來又去挖人家的墓,就是因為筆法在他們看來實在太重要了,所以想方設法一定要得到。
這個故事雖然不真實,但也反映了人們對于筆法渴求的愿望。
在包世臣的時代也是一樣,大家面對的是一些碑刻,這些碑刻在經(jīng)過日曬雨淋自然風化,又被反復捶拓之后,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了,希望從中找到古人的筆法,本身就是刻舟求劍。但人們又非常執(zhí)著地想要知道筆法的秘密,就只有透過刀鋒不斷去悟。結(jié)合到古代文獻當中留下有“藏鋒”“藏頭護尾”這些說法,就不免附會出一些牽強的解釋。
另一方面,包世臣所說的“始艮終乾”,從理論上說是很高大上的,因為他這個理論是和太極八卦相關(guān)的,也就是說他把一個具體的用筆技巧附會到了太極八卦這樣的“理論高度”,就顯得很權(quán)威。但實際上,太極是太極,書法是書法,完全兩回事情。
當然還有一層原因是和我們被曲解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某些傾向有關(guān),所謂藏鋒斂銳、韜光養(yǎng)晦,還有君子藏器,很多時候人們都要教育年輕人要將鋒芒藏起來,不要鋒芒畢露。這個看法,我們姑且不去評價對還是錯,但至少這個看法和書法技法是兩回事,不能這么硬生生地照搬套用。如果在文藝中,人們都不去展示自己的智慧和才華,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展示?
我們看看古代那些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蘭亭序》,可以說鋒芒無處不在?,F(xiàn)在當然也有很多人說《蘭亭》這些鋒太尖,并不好,其實這也是一個思路的問題——你認為它不好,很可能不是它真的不好,而是因為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原來不可靠的知識影響了我們的判斷,從小老師就告訴我們要藏鋒,當我們看到這些鋒芒,就會覺得它不對。其實這個思路就徹底顛倒了,而恰恰是應該用古代經(jīng)典的作品,來驗證我們的看法是對是錯。
六
在這個常識的誤解上,包世臣可能是最關(guān)鍵的一個人。但是我在讀包世臣《藝舟雙楫》的時候,對這個人還是心生敬意的。為什么呢?在古代大多數(shù)人都將自己的心得當作不傳之秘的時候,他至少是很愿意將自己多年來的體會、思考都展示出來,平實地告訴世人。至于被誤導,很大程度上不是包世臣的責任,而是后人自己的事情。
如果我們多一點獨立的思考,多想想這個問題,這個誤會應該是不會這么普遍,這么廣泛,這么嚴重的。一個最簡單的判斷就是看看經(jīng)典性的作品,再一個輔助的判斷是,我們也看看包世臣的字,應該是馬上就會明白他跟傳統(tǒng)到底合不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傳統(tǒng)筆法。
關(guān)于“藏鋒”這個概念的誤解,其實前輩很多學者也有談起過,比如周汝昌先生就說得很清楚,還有許洪流先生的闡發(fā),也是很簡潔,很到位的。只是他們的書可能很少有人注意。我今天之所以要談這個問題,一個老問題反復再說,也是有鑒于今天的現(xiàn)狀。許洪流的書是2000年出版的,周汝昌先生的書2002年出版,都過去了十幾年,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對這么一個基礎(chǔ)性的問題,絕大多數(shù)學書者還是沒有認識,在教學生的時候也還是延續(xù)這以前的那一套,說什么“藏頭護尾”。作為普通學書者,對這些不了解其實很正常,他們本身就是受害者,但大多數(shù)的知名書家,甚至一些知名學者,到現(xiàn)在還在談什么“藏頭護尾”,這也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書店里的中小學甚至大學書法教材,包括其他的書法入門書籍,一翻開就是描頭畫足的用筆路線圖,也真是荒唐至極的事情。很難想象在其他領(lǐng)域,無論是文學、藝術(shù)還是其他各門學科里,會在一些基礎(chǔ)性的問題上,有如此低級的錯誤,而且影響面那么大,那么多人深受其害。這種常識性的誤導,出現(xiàn)在我們引以為傲的書法這一國粹之中,真是叫人很尷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