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西安城里已經(jīng)是20年了,我慶幸這城在中國的西部,在蒼茫的關中平原上,其實只能在中國西部的關中平原上才會有這樣的城,我忍不住就唱起關于這個地方的民謠: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調(diào)一碗粘面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
這樣的民謠,描繪的或許缺乏現(xiàn)代氣息,但落后并不等于愚昧,它所透發(fā)的一種氣勢,沒有矯情和虛浮,是冷的幽默,是對舊的生存狀態(tài)的自審。
當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來愈變成一堆水泥,我該怎樣來敘述西安這座城呢?是的,沒必要夸耀曾經(jīng)是13個王朝國都的歷史,也不自得八水環(huán)繞的地理風水,承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已不在這里了,對于煊赫的漢唐,它只能稱為“廢都”。但可愛的是,時至今日,氣派不倒的,風范不倒的,風范依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圍內(nèi)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它的城墻赫然完整,獨身站定在護城河上的吊板橋上,仰觀那城樓、角樓、女墻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長嘯了。大街小巷方正對稱,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磚雕門樓下已經(jīng)黝黑如鐵的花石門墩,讓你可以立即墜入了古昔里高頭大馬駕駛了木制的大車開過來的境界里去。如果有機會收集一下全城的數(shù)千個街巷名稱,貢院門、書院門、竹笆市、教場門,端履門、炭市街、麥莧街,車巷、油巷……你突然感到歷史并不遙遠,以至眼前飛過一只并不衛(wèi)生的蒼蠅,也忍不住懷疑這蒼蠅的身上有著漢時的模樣或是有唐時的標記。現(xiàn)代的藝術在巨型的豪華的劇院、影院、歌舞廳日夜上演著,但爬著青苔的如古錢一樣的城墻根下,總是有人在觀賞著中國最古老的屬于這個地方的秦腔,或者皮影木偶。這不是正規(guī)的演藝人,他們是工余后的娛樂,有人演,就有人看,演和看都宣泄的是一種自豪,生命里涌動的是一種歷史的追憶,所以你也便明白了街頭飯館的餐具,碗是那么粗的瓷,大的稱之為海碗。逢年過節(jié),你見過哪里的城市的街巷表演著社戲,踩起了高蹺、扛著杏黃色的幡旗放火銃,敲純粹的鼓樂?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話里,如果依音用筆寫出來,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極典雅的詞語,抱孩子不說抱,說“攜”,口中沒味不說沒味,說“寡”,即使罵人滾開也不說滾,說“避”。你隨便走進一條巷的一戶人家中吧,是藝術家或者是工人,小職員,個體的商販,他們的客廳是必懸掛了裝裱考究的字畫,桌柜上必是擺設了幾件古陶舊瓷。對于書法繪畫的理解,對于文物古董的珍存,成為他們生活的基本要求。男人們崇尚的是黑與白的色調(diào),女人們則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裳,質(zhì)樸大方,悲喜分明。他們少以言辭,多以行動,喜歡沉默,善于思考,崇拜的是智慧,鄙夷的是油滑,有整體雄渾,無瑣碎甜膩。西安的科技人才云集,產(chǎn)生了眾多的全球也著名的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但民間大量涌現(xiàn)著《易經(jīng)》的研究家,觀天象,識地理,搞預測,作遙控。你不敢輕視了靜坐于酒館量角獨飲的老翁或巷頭鶴首的老嫗,他們說不定就是身懷絕技的奇才弄人。清晨的菜市場上,你會見到人們手托著豆腐,三個兩個地立在那里談論著國內(nèi)的新聞。在公共廁所蹲坑,你也會聽到最及時的關于聯(lián)合國的一次會議的內(nèi)容。關心國事,放眼全球,似乎對于他們是一種多余,但他們就有這種古都賦予的秉性。
整個西安城,充溢著中國歷史的古意,表現(xiàn)的是一種東方的神韻,囫圇圇是一個舊的文物,又鮮活活是一個新的象征。
(選自2017年9月19日《人民日報·海外版》,有刪節(jié))
這是中國當代作家賈平凹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文章通過不同的角度,介紹了洋溢著濃濃古意的西安,說明西安最具古城魅力,永遠是中國歷史文化的魂魄所在地,表現(xiàn)了作者對古城西安的熱愛,以及對中國文化和歷史傳統(tǒng)的癡迷和自豪。
條理清晰,事例翔實,語言簡練樸實,蘊意深刻,是文章的主要特色。作者從自己的生活入手,聯(lián)系地方民謠,自然切題娓娓道來,語言曉暢樸實,然后從建筑、具有地方特色的藝術、方言、當?shù)厝嗣竦纳盍曅约叭私艿仂`等不同的角度條分縷析地去描摹古都西安,樸實凝練的語言中滲透著中國歷史的古意。點滴的歲月之悟,在作者的生活中演繹著濃濃的古都情節(jié),洋溢著作者對中國文化和歷史傳統(tǒng)的癡迷和自豪。
(孫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