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
摘要: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問題,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與熱點。在洪子誠的“讀書類”著作中,“個人史”與“文學史”互相激活、良性互動,其中蘊含著無限豐富的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在他的“史料類”著述中,洪子誠將當代文學自身的“復雜性”與“歷史性”較好地呈現(xiàn)出來。
關鍵詞:文學研究 個人史 文學史 史料史
“生長記”這個題目,就套用洪子誠先生的文章《<爸爸爸>:丙崽“生長記”》。近二十余年來,關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問題,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與熱點所在。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中,“開疆拓土”似的“空白地帶”似乎越來越少,為了突破學術研究和學術增長的“瓶頸”,大家紛紛去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然而,這種尋找對于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者而言,都是無功而返,苦苦尋找后仍然是“一無所有”。但我們讀洪子誠先生的一系列學術著述,我們在可見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
“個人史”與“文學史”
正如洪子誠先生所言:“讀作品記’和前些年出版的《我的閱讀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有關系,但也不同。主要是減弱了‘閱讀’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跡的記錄,而側重延伸、擴展到對當代一些思想、文學問題的討論?!保ê樽诱\:《讀作品記序》)《讀作品記》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我的閱讀史》中的“輕松”風格,但洪子誠先生又把“個人史”與“文學史”融合在一起,在“輕松”之余,還有強烈的“歷史感”。用自己的閱讀史與生命體驗(尤其是一些涉及個人趣味的藝術形式)去激活當代文學史中的問題。同時,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史研究也能夠?qū)⑺坝H歷歷史”的人生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再度激動。正是在“個人史”與“文學史”互相激活的良性互動中,蘊含著無限豐富的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
在《讀作品記》中有一篇《與音樂相遇》??吹竭@篇文章時,我立即想起了錢理群先生的《與魯迅相遇》。我記得錢理群先生在《與魯迅相遇》的后記中說起他與魯迅相遇的“機緣”。他說,一個人在順境的時候是不會與魯迅相遇的,只有在逆境時才會“與魯迅相遇”。思想性、精神性的“相遇”與人世間所有的“相遇”一樣,都是需要“機緣”的。這種“機緣”未必一定是“逆境”或“順境”,但一定會與某種歷史的、現(xiàn)實的人生境遇相關。從文章中看得出來,洪子誠先生應該是一個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我對古典音樂一無所知,但讀《與音樂相遇》時,我看到洪子誠先生在這篇看似只談個人“趣味”而無關“文學史”的隨筆中的“歷史記憶”與“閑筆不閑”之處。洪子誠先生是在“文革”結束后,才知道作家拉赫瑪尼諾夫的名字,但是后來他才知道“60年代才華橫溢的上海女鋼琴家顧圣嬰,就曾排練、演奏過這部協(xié)奏曲。顧圣嬰在那個時代,其才情不在劉詩昆、殷承宗之下。她在‘文革’中受到迫害,批斗,1967年2月1日凌晨,和她媽媽、弟弟一起自殺身亡,年僅30歲;她死時,因為潘漢年案蒙冤的父親還在獄中”。我知道顧圣嬰的經(jīng)歷遭遇,是讀到趙越勝發(fā)表在《讀書》2010年第6期上的《若有人兮山之阿》。洪子誠先生在談到拉赫瑪尼諾夫時,完全可以不談及顧圣嬰的,但卻要蕩開一筆說上幾句顧圣嬰,也足見洪子誠先生的“歷史意識”。也是在這篇文章中,洪子誠先生談及他1990年除夕夜,在蔚秀園的家中聽北京臺立體聲音樂頻道的感受:
那年,北京還沒有禁放鞭炮,卻好像沒有多少鞭炮聲,換氣也燒得不大好,那個住宅小區(qū)確實“冷寂”。不是太清楚當時收聽的是哪個廣播電臺……一開始就是沉重的定音鼓的敲擊,這種敲擊持續(xù)不斷。同樣持續(xù)不斷的是或低沉,或銳利的哀吟和嘆息。這樣造成的壓抑感,和這個傳統(tǒng)團聚的節(jié)日需要的溫暖、歡樂構成的對比,在當時給我詫異的沖擊。將這首追悼亡靈的樂曲安置在除夕夜,產(chǎn)生這樣念頭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開樂曲本身,轉而和那個不知名姓的節(jié)目制作人對話。
生活里這樣的零碎細節(jié)當然不會得到記載,也很快就會銷聲匿跡;連同當時的情緒。這是需要細心保護的,因為在人的意識中,它們屬于“最微妙和最不明確”的部分,而且往往寄存于心中的,自己有時也容易忽略的角落。
在談及文學批評尤其是文學史研究的時候,我們常說要“客觀”,但我們不要忘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歷史記憶不僅是“客觀”的,更是有“溫度”的,有“表情”的,所以純粹的“客觀”知識并不能完全激活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史中的全部問題,那些“最微妙和最不明確”的部分,的確是需要與之相稱的“微妙”和“不明確”去觸碰、去相遇、去激活。而我們讀洪子誠先生的著述尤其是《我的閱讀史》與《讀作品記》常??梢姾樽诱\先生旁逸斜出的“微妙”與“溫度”。這些“有情”的記憶與體驗,恰恰是當代文學研究“生長記”的重要來源與精神力量。
當代文學“史料學”
洪子誠先生在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史寫作中,最為人稱道的或者常被捉及的學術優(yōu)長就是他在研究中對當代文學史料搜集、使用的自覺意識。在當代文學史料學上的學術優(yōu)長和主要成就,集中體現(xiàn)在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該說》等著述中。
近年來,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中,大家越來越重視“史料”的價值與作用,甚至有學者認為在時下的當代文學研究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史料學”的轉向。在我看來,是否存在“史料學”的轉向,還可以進一步探討,但至少發(fā)掘、使用“史料”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新的“生長點”。洪子誠先生算是比較早的在當代文學史料上用力甚深的研究者。但以我閱讀洪子誠先生著述的體會而言,我以為,洪子誠先生對于“史料”的挖掘、選擇和使用,與時下當代文學研究界流行的“史料學”研究有著明顯的不同。當下當代文學研究界熱衷的“史料學”研究,還是以“鋪陳”史料居多,對于史料本身缺少一種學術的自覺意識(即何為當代文學史料、史料在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作用”與“邊界”等重要問題,缺少學術性的思考),對于不同的史料也缺少“甄別”意識。對此,洪子誠先生在《關于當代文學的史料》一文中,就曾指出在整理當代文學史料時應該注意史料的“邊界”與“范圍”:
當代文學與政治的關聯(lián)更加緊密,不僅是中國社會政治,而且是世界政治局勢、運動,甚至有時候就是政治運動的組成部分。在這種情況下,史料整理區(qū)分文學與政治的界限不是那么容易,這就牽涉到范圍、邊界的問題。如果局限于“純文學”,顯然難以呈現(xiàn)其面目,但過于放大,又會失去邊界。
(《關于當代文學的史料》)
盡管洪子誠先生在當代文學史料用力甚多,但他不是那種陷入“史料”中不能“自拔”的學者。同時,洪子誠先生不僅重視對當代文學史料的使用,而且有時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使用,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材料與注釋》一書中。我們可以說“材料與注釋”是洪子誠先生“發(fā)明”的一種帶有史料性、自我學術個性的學術研究“文體”。他以當代文學史中的重要現(xiàn)象或重要人物為核心,讓不同性質(zhì)的史料、不同時期的史料,在同一個學術場域中進行對話、辯難,在一個“互動性”的過程中,將當代文學自身的“復雜性”與“歷史性”較好地呈現(xiàn)出來。洪子誠先生對于當代文學史料的理解,不僅僅停留在“實存性”上,同時他也看到了“史料”的不“純粹性”,即看到了“史料”的“價值論”意義:
史料工作,有時候被看作只是為研究建立基礎。其實,創(chuàng)造性的史料工作,就是學術研究的重要組成。近年來風行的文學編年史,有史料匯集的性質(zhì),實際上也是另一種文學史;因而,不同的“編年史”的價值,和不同的文學史一樣,相差很大。嚴格說,史料的菟集、整理很難說有“純粹”的,它總是與文學典律確立,與對文學歷史的理解,以及與現(xiàn)實的問題意識有密切關系。我們總不會去做任一作家的年譜,不會做任一作品的版本??被虬l(fā)表時間考證,也大概不會耗費精力去尋找任一作家的軼文、書信,搜尋文壇上的任一奇聞軼事;除非有這樣的癖好。選擇、判斷和采用相應方法本身,就不是技術性工作。
(《關于當代文學的史料》)
洪子誠先生關于史料在“價值論”意義上的洞見,以及史料在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作用與局限,為當下當代文學研究界流行的“史料學”研究提供了一個反思的立場與視角。史料在文學研究中是基礎,固然很重要,但也不應有“史料崇拜”,尤其應該意識到史料自身的“有限”價值。
被“藏”起來的理論
因為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研究與當代文學史寫作,均是以“史料”見長的,所以大家往往將洪子誠先生歸入“史料派”,學者孟繁華先生就曾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乾嘉學派”》一文中盛贊洪子誠先生在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的貢獻,他說:“當代文學研究,既有當下的文學批評,同時也有對歷史材料的關注,這樣才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完整格局,才會將當代文學做成一門學問。這方面的成就和影響,首先是洪子誠教授?!泵戏比A先生對洪子誠先生這樣的贊譽是恰如其分的,但從我閱讀洪子誠先生著述的感受來說,除了洪子誠先生在研究中的史料成就外,我認為,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研究與當代文學史寫作都是帶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性”的。我記得洪子誠先生在《問題與方法》一書中,提及一次北大中文系請來了一位西方的理論家來講座,陳平原先生還特意叮囑洪子誠先生去聽講座。洪子誠先生說,大概是陳平原先生覺得他太缺少理論了,所以才叮囑他去聽講座。從洪子誠先生的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幽默感。其實,洪子誠先生對于理論的關注,從“文革”結束之后就開始了:
“文革”后的一段時間,有兩份可以個人訂閱的“內(nèi)部刊物”,在我的學習中起到重要作用,一是外文出版局的《編譯參考》,另一就是文學所的《文學研究參考》……80年代的《文學研究參考》,譯介了不少外國重要文學論著,以及外國學者(竹內(nèi)好、普實克、夏志清、浦安迪、韓南、葉維廉、佛克馬等)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著作。
(《當代的文學制度問題》)
對于理論問題的關切,一直貫穿在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研究與文學史寫作之中。從他與吳曉東先生關于“文學性和文學批評”的對話及收入《讀作品記》中的其他文章里,我們就可以看到洪子誠先生對于理論問題的敏感與思考,他在那里提及了馬爾庫塞、竹內(nèi)好、別爾嘉耶夫、薩義德、蘇珊·朗格、以賽亞·伯林等著名的現(xiàn)代理論家、思想家。這是洪子誠先生提及的理論資源,但洪子誠先生更多的理論閱讀與理論思考,已經(jīng)轉化或內(nèi)化到他對當代文學問題的論述中,我想這些就是被“藏”起來的理論。例如:
由這兩個方面,我想到“生長”這個詞。文學作品,包括里面的人物,它們的誕生,不是就固化、穩(wěn)定下來了;如果還有生命力,還繼續(xù)被閱讀、闡釋,那就是在“活著”,意味著生長……“生長”由兩種因素促成。文本內(nèi)部進行著的,是作家(或他人)對作品的修訂、改寫(改編)。文本外的因素,則是變化著的情景所導致的解讀、闡釋重點的偏移和變異。
(《(爸爸爸):丙崽生長記》)
“經(jīng)典”基本上是一種精英主義的選擇,經(jīng)典化實際上就是一個精英化的過程,即使文本當初帶有大眾流行的性質(zhì)。這里的“精英化”,既指文本(劇目)的性質(zhì)、等級,也指接受、閱讀的情況。經(jīng)典的閱讀、欣賞,常帶有更多精英的、個人化的、鑒賞的意味。
(《革命樣板戲:內(nèi)部的困境》)
“同情”“尊重”等,本來就與人的情感、感性生活相關。它們不僅關乎概念、理論、邏輯,更包含研究對象和研究者的歷史經(jīng)驗、感性生活內(nèi)容。在研究歷史上,知識與信仰究竟處于什么樣的關系,個人經(jīng)驗在人文學術工作中需要加以警惕還是應該積極加入,這些都曾有過爭論。但不管怎么說,研究者的身份認定,個人經(jīng)驗是無法完全排除在外的。
(《“作為方法”的八十年代》)
從以上引述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沒有現(xiàn)代史學的、文化研究的、新歷史主義的基本理論閱讀,是不大會提出上述問題的,即便能有與上述問題有關的論述,也完全不是這樣的表述方式。因為我們的觀察總是被理論“污染”的,有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就會看到什么樣的“問題”,同樣有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就會有什么樣解決問題、論述問題的方式。
上述關于被“藏”起來的理論,是源自我閱讀洪子誠先生著述的感受與“猜想”。也可能洪子誠先生的這些問題與論述,不是來自于相關的理論資源,而是另有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