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樹峰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是極少飲酒的。
去年中秋節(jié),我回老家為母親過生日,二嫂和姐姐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傘家四世同堂二十多人圍坐在母親身旁,紛紛舉杯向她祝福,她均以茶代酒回贈兒孫們的敬意。當我端起酒杯給她敬酒時,母親竟順手端起大哥的酒杯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對我說:“兒子,這么多年你辛苦了,謝謝你的孝心!”便與我碰杯一飲而盡,全家人在驚詫之余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侄女蕊蕊開玩笑說:“噫,老佛爺開葷了!”母親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默默地看著大家把酒言歡,我看到了母親幸福的笑容。此時,我的眼眶也盈滿淚花,背過身去悄悄拭去。
母親的壽宴簡樸而隆重,侄女小花特意在鎮(zhèn)上訂了蛋糕,席間母親戴上生日帽吹滅了9根生日蠟燭,對著蠟燭雙目微閉默許了自己的心愿。她干瘦的臉上泛起了點點紅暈,安詳從容的神情里洋溢著愉悅與滿足,這樣的儀式感儼然在母親人生中是少見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她隨父親下放到農(nóng)村老家接受勞動改造,在那個艱苦貧困的歲月里,她和父親把8個兒女拉扯成人。母親經(jīng)受了許多苦難,年輕時便落下了病根,在我印象中母親大半輩子都在看醫(yī)吃藥,沒有多少康健的日子,特別是父親去世二十多年來,她頑強地與病魔抗爭,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在我們姊妹及周圍的人看來已是奇跡。母親的健在,對于我們做兒女的是最大的福分,也是我每年不遠千里必須回家的重要理由。
母親的生日時逢中秋節(jié)。在我從戎二十多年時間里,多數(shù)時候選擇每年中秋節(jié)回家陪伴母親。她的生日雖極少擺宴慶祝,但每次的陪伴都讓我感受到了“媽在的日子真好”。我身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已使我常懷對母親的惦念和依戀,盼望著每年的中秋節(jié)早些到來,可以回家多陪陪她。
母親80歲壽辰時,按照農(nóng)村老家的習俗,耄耋之歲是要大擺筵席慶祝的,事先我與幾個哥姐商量要為久病的母親沖沖喜,請一些親朋好友隆重慶祝一番。我滿懷期待的心情趕回家,卻因一些特殊原因沒能如我所愿,僅是家人小范圍聚了聚餐算是為母親過壽,我心亦很失落和不悅,席間借此多喝了些酒,母親看出了我的心事,執(zhí)意奪掉酒杯不讓我多喝酒。晚飯后,我便躺在母親的床上睡去。夜間依偎在母親的身旁,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時代,對于我一個中年人來說,這樣的幸福感是難以言表的。夜晚,母親多次撫摸我的頭發(fā),捏握我的被角,有時還抬頭端詳我的睡意。她似乎整個晚上未能入眠,輕盈的呼吸、微柔的心跳和淺淺的脈動,一股股溫暖的體溫浸透著我的心田,撫慰著我?guī)资陙韯e離母親的思念情愫。那一夜,我未曾深睡,朦朧之中感受著母親的每一個細節(jié),腦子里隱隱地浮現(xiàn)著母親的生活往事,眼里始終飽含著不可拭去的淚水,靜靜地、深切地受用著母親濃濃的愛。別離親人多年的歲月時光,霎時匯聚成秦巴山的涓涓細流,充盈著我的整個思想、情感和靈魂。那一夜,寧靜而且綿長、溫暖而且甘甜,亦是我人生記憶里感覺最為踏實、最為輕松、最為享受的一次睡眠。
去年,過完母親的生日,我調(diào)到新的工作崗位,開始了人生的又一次旅程。那些天,我腦子里時時回憶起母親的神情,過去回家她總是喋喋不休地鼓勵我下好工作、營造好家庭生活.東家長西家短地念叨每一個親人,這次卻沉默寡言,很少與我說話,眼神黯淡而凝重。
一天夜里,突然接到二哥電話,說母親摔了一跤,病情危重,需要到縣醫(yī)院緊急救治。此時已是嚴冬,從老家到縣城要翻越的星子山已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全家人心急如焚。后經(jīng)多方協(xié)調(diào),才冒著危險用車將母親拉到縣城醫(yī)院。住進醫(yī)院的那天下午,我與母親進行了視頻通話,看到她蜷縮在病床上,嘴艱難地一張一合,已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我隱約地感覺母親恐怕已很難挺過這次關(guān)口。我急忙回家,趕到醫(yī)院已是深夜。
征得醫(yī)生同意,我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看到母親口鼻連著碩大的呼吸機,儀器屏幕上閃動的曲線,只聽見呼吸機呼呼的節(jié)奏聲和心率機滴答的聲響。母親雙目緊閉已不省人事。我拉著她浮腫的手,已感覺不到母親溫暖的氣息。多么希望她睜開眼睛看一看我,與我說上一句話,而她卻失去了這樣的氣力。瞬間,我眼前浮現(xiàn)出兩個月前與她碰杯飲酒的爽朗情境,我的眼淚奔涌而出……
第二天中午,醫(yī)生告訴我們母親身體大部分功能已經(jīng)衰竭,僅靠呼吸機在維持生命體征,建議作后事準備。我們商議決定把母親拉回老家安息。二哥、四哥和兩名醫(yī)護人員陪同母親在狹窄的四驅(qū)車內(nèi),我坐另外一輛車緊跟其后。車駛出醫(yī)院十公里左右,四哥電話告訴我母親停止了心跳。我的心瞬時空落,像跌人了谷底,亦像針刺一樣疼痛。車??吭诼愤叄t(yī)護人員整理了母親的儀容,收起了儀器返回醫(yī)院。送母親的車艱難地行駛在風雪崎嶇的山路上,我們哥仨坐在母親身邊,雖然都有心理準備,但彼此都沉浸在萬分的悲痛之中。母親安詳?shù)靥芍?,雙目微微閉著,臉上裹著蠟紙一樣薄薄的皮。因用呼吸機的緣故,下顎已經(jīng)脫落,我用手久久地托住她的下顎讓它與上顎合攏,捧著這張歷經(jīng)八十多年風霜的臉,我輕輕地吻了吻母親的前額,握著她的雙手,生怕車子的搖晃驚擾了她的“睡眠”。
在悲切的哭聲中,我驀然感到母親真的走了,帶著對親人的愛、對世人的善良、對生活的熱愛,走完了她生命中的三萬多個日日夜夜。蓋上棺蓋的瞬間,我與母親真的陰陽相隔了,愛我們的媽媽永遠走了,再也看不到她慈祥的音容和嬌小而又偉岸的身影,這個世間再也沒有我們最親愛的媽媽了。她已去天堂,留在人間的我,淚水像大雨一樣傾瀉而下……
是夜子時,我在母親靈前點燃了一支蠟燭,從燭光里依稀地看見母親音容宛在、精神矍鑠;我斟滿一杯酒抿在唇間,爾后倒在靈前,以感念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以敬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