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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返回

2018-09-10 07:22雅丹
都市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霞岳麓

雅丹

1

她坐在他對面,表情憂郁地看著他,一剎那之間,他有一種面對心理病人的感覺,似乎他是一個心理咨詢師,似乎在他們之間已經(jīng)存在那樣一種關(guān)于心理問題的對話與咨詢。這種感覺很快過去了,因為他還是他,他不是心理咨詢師,他們之間也不存在任何關(guān)于心理問題的對話。他搞不清楚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樣的感覺,似乎在他的身上還有另一重身份,即心理問題專家的身份。很快,這種感覺與困惑就消失了,他明白在他們之間有一些歷史問題。

多少年前,他們是中學同學,那段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關(guān)于那段過去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也很稀薄,即使努力去回憶,也只能回憶起一些很粗放也很概念化的東西,許多細節(jié)都像水一樣在歲月的裂縫中漏掉了。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面地看著他。她出現(xiàn)的條件是什么?他找不到這個條件,因此,他有時候會懷疑這是一個夢中的片段,夢是不照著我們通常熟悉的邏輯去編排故事的;或者懷疑這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和她有些相似的人。不論是不是她,都是陌生人。當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你能夠提出的問題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應(yīng)該說,他也不是沒有設(shè)想過他們重新見面的情形,那是在他們中學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甚至是較長時間,他都設(shè)想這種可能性,其實他明白,那是一種單向的渴望,當這種渴望持續(xù)的時候,他一直相信他們還有可能見面,所以,他不相信這種渴望會消失,可是在不知不覺之中,他不再擁有這種渴望,就像自己被置換了,要么成為另一個人,要么換了另外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當他偶爾想起她的時候,他的問題就變成:我為什么不再渴望見到她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他和她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時候,他想起這個問題。

他想起在他們一起上學的時候,在他們交往的時候,他總是被動而迎合的姿態(tài),她是相反的姿態(tài),這就是他們最初的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的他,在許多方面都不是被動性的人物,經(jīng)過多少年的世事風雨,他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都不會選擇被動,都不會坐以待斃。當他有了這個姿態(tài),在偶爾回憶起他在和她的關(guān)系上面表現(xiàn)出的那種被動與迎合,他都有一種遲到的受傷的感覺,這個感覺已經(jīng)不是很濃,可是不能忽略。他看著她,不斷地想起這種感覺。

他不記得她說了什么話,也不記得之前他說了什么話,也許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這么坐著,即使如此,他仍然有一種很戲劇化的感覺,不論說話,還是沉默,都是戲劇化的果實。他笑了笑,跟她打招呼,然后問她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嗎?

她也笑了一下,笑得不是很徹底,半路剎住了。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是這種很有節(jié)制與保留的笑,似乎她在看他的態(tài)度,然后采取相應(yīng)的態(tài)度。

“岳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要來這里,有些唐突,也沒有提前給你打招呼,不會影響你工作吧?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我?我覺得你已經(jīng)忘了我?!彼f。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沙啞而好聽,甚至有些性感,從她完成變音之后,她就是這個聲音。聽到這個聲音,他有些親切。他說他沒有忘了她。他盯著她看,她也盯著他看。她甚至比小時候還美麗,歲月與憔悴都讓她顯出小時候完全沒有的風韻。小時候的一些東西都沒有了,就像一只孔雀在成長的時候,隨著羽翼豐滿,許多絨毛都會悄然消失。她沒有變胖,也沒有出現(xiàn)慵懶的贅肉,身材保持得相當不錯。

在他說了他還記得她之后,她說:“那你還記得我什么?”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一方面許多東西真的都忘了,另一方面,許多東西在記憶之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悄然的變化。他記得她有薄薄的頭發(fā),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挺多,他記得她的頭發(fā)是很直很黑的,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在脖子與鬢角有一些碎碎的自來卷,她的頭發(fā)微微泛黃,他相信這是她的頭發(fā)最初的顏色,在他記憶中,她的嘴不是很大,可是她的嘴很大,他實際上想不起她的下巴的造型,他從來沒有記住她的下巴是微微上翹的。她的眉毛與眼睛之間的距離比較寬,在加上上翹的下巴,讓她臉上總是有一種怠慢或者高傲的表情,可是在過去,他能夠記住這種表情,卻想不起這樣的表情與她的眉毛、下巴是怎樣的關(guān)系。

他對她的記憶充滿偏差,甚至有很多篡改,也許在不知不覺之中,他把別的女人的相貌細節(jié)在記憶之中編輯到她的臉上了。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他覺得自己如果有一段時間還愛她的話,那只是愛上了錯誤的記憶。而現(xiàn)在,當她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失真起來,不論現(xiàn)在的她,還是過去關(guān)于她的記憶。她完全是一個很陌生而新鮮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可以從現(xiàn)在作為一個開始,去交談,或者去追憶那些已經(jīng)與他們剝離了很遠的過去。他看著她,感到恍若隔世。

“我一直記得最小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比我高,我一直沒有因為你比我高而產(chǎn)生心理障礙,后來就有些著急,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長高了,”他說。“越是小的時候,越是記得清晰,記憶好像遠視眼,越近越看不清楚。”

“你還記得那個老城區(qū)嗎?就是市委旁邊的那個老城區(qū),我們經(jīng)常一起去玩的地方,我經(jīng)常想起那個地方,想不起來的時候,就會在做夢的時候夢到。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夢總是在提醒你不要忘了什么?!?/p>

“我記得,那里有很多小巷子,還有很多老院子,那里冬天的時候很冷,每條巷子都有穿堂風,好像還有一大片荒地?!?/p>

她的臉有些微微泛紅,她看著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她說:“這個你還記得,你的記性真的不壞呀?!痹谒晕⒙冻霰瘋臅r候,她就會顯得更年輕一些,朦朧依稀之間,小時候的俏麗像幽暗中的折光一樣時隱時現(xiàn)。

每一個話題都談不下去,談話的內(nèi)容很破碎,彼此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閃爍其詞,這就是他們多年之后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歲月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跡,許多東西都被抹掉了,他們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他不會忘記這一天,最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不會忘記。這是秋初的一個溫暖的上午,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陽光清澈而透明,風吹進來的時候既干爽又溫暖,整個世界從夏季那種令人絕望的濕熱中掙扎出來,好像是一年中第二個充滿生機與成長的季節(jié)。

走廊籠罩著寂靜,在這座80年代建造的有些古舊的建筑里,這條走廊在許多時候都充滿這種孤島般的寂靜,外面是一些古老的樹木,如果你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外面搖曳不停的樹木,真的會有一種獨坐孤島的幻覺。

2

他從一開始就認出她了,甚至好像馬上就能說出她的名字,他只是不相信會是她。為什么會是她?她為什么會坐在這里?這一切都是沒有基礎(chǔ)也找不到基礎(chǔ)的問題。他盯著她看,她也盯著他看,他們的眼神在不斷接觸、糾纏。他松了一口氣,不是因為找答案,也不是找到上述問題的基礎(chǔ),而是像不斷奔跑逃避真相的人終于被目擊真相的人抓住了,這就是結(jié)局。他并沒有跑,也沒有逃避什么,他只是很意外,也許這種意外太大了,大到讓他透不過氣的地步,他撐著撐著,撐到支持不住的程度,他承認自己撐不住了,這反倒讓他松了一口氣。還能從她有些憔悴的臉上看到她小時候的一些痕跡。他機械地說出習慣性地說出面對陌生人的開場白:你好,是找我的嗎?她看著他,臉上隱約露出詭異的微笑,嘴角動了動,說:你還記得我嗎?

他點點頭,說:“怎么樣?好多年沒見了,你還好嗎?”

她又是那樣嘴角往上微微翹起,那些微笑的表情在收縮,最后聚集在嘴角那里,就像那片色彩黯淡的花瓣?!澳阒牢沂钦l嗎?你能叫出我的名字嗎?”

“我怎么會忘記你的名字呢?”他有些壓制自己的情緒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些惱火。她的到來,或者她的這些有些做作的問話,都讓他惱火。他不喜歡這種對話。她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出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慌亂,這種慌亂也讓他惱火,因為他以為自己能夠說出她的名字,但是他只是記得她的小名。多少年來,他一次也沒有想起過她的正式名字。多少年來,他也一直沒有覺得需要記住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一定忘了我的名字,也一定早就忘了我這個人了?!彼χf,隨后,有些失望地搖搖頭。

我為什么要記住你的名字?我有必要記住你的名字嗎?他心里嘀咕著,盡量不讓自己的表情中帶出自己嘀咕的內(nèi)容。他有些尷尬地笑笑,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話,好像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令人尷尬的僵局,他不知道如何破解。

她想了一下,點點頭,然后用有些俏皮的語氣說:“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來看你吧?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人有時候是不是經(jīng)常做連自己都沒有想好的事情?就像在睡夢中做一些事情,完全是沒有經(jīng)過大腦的事情?!?/p>

“是的,”他看看她?!翱墒?,我覺得你不是一個做事不經(jīng)過大腦的人。在我記憶中,你一直很有理性,一直不會讓自己難堪的?!?/p>

“你了解我能有多少呀,我做了多少無厘頭的事情連我都說不清楚的,就像現(xiàn)在,我不是在做著讓自己難堪的事情嗎?我坐在一個從來沒有來過的房間里,面對一個人,一個可能連我究竟是誰都說不清楚的人,然后問人家:你還記得我嗎?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不論是記得,還是假裝記得,不都是很讓自己難堪嗎?”

他看看她,站起來,從靠墻放著的一個玻璃茶壺里到了一杯茶水端給她,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她的頭發(fā)根的白色。他明白,她應(yīng)該就是她,不會是別人了。她現(xiàn)在實實在在地坐在這里,她穿著一身西服,就像剛剛從某個銀行的辦公室走出來,順便來這里看看他。她穿西服的樣子很好看,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任何多余的破壞曲線流暢的贅肉。她看上去很像一個銀行高管。越是實在,越是虛幻,這就是他的感覺。他不相信這是真的現(xiàn)實,當然,他承認夢中的東西也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處于不同的位置,也可能處于完全不同的層面。在他給她倒水之后,他坐下來,看著她,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曾經(jīng)是某種睡夢中的情節(jié)??墒窃谑裁辞闆r下,睡夢中的現(xiàn)實會成為睡夢外的現(xiàn)實呢?他想不清楚。他希望她告訴他一些東西,比如她的情況,或者她來找他的目的,有了這些,他就能夠較好地理解她的出現(xiàn)了。可是,他看出來了,她一直在抗拒他的提問,尤其是一些直接性的提問。當他再一次問她是不是就是來看看他,或者問她是怎么找到他的時候,她都沒有正面回答。后來,他覺得不需要她來回答這些問題了,他就在那里聽她說,他相信她不可能一直說下去,或者不可能一直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

“你是什么情況?你不是在什么地方教書的嗎?”她真的沒有再多說自己,而把問題引到他身上?!霸S多人都知道你在教書,后來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了?!?/p>

“我辭職了,我現(xiàn)在是自由職業(yè)者?!?/p>

“自由職業(yè)者先生,你告訴我一下,為什么不在體制內(nèi)生活?體制內(nèi)不好嗎?”

“沒有什么不好,挺好,我只是想要自己給自己干?!?/p>

不論是他還是她,都覺得這種談話沒有意義,也不會有什么深度,他們不斷地說著話,不斷地把一些話聊死。不知道為什么,他越來越焦躁。他有很強的時間觀念,不喜歡這種味同嚼蠟的談話。她說:“你是不是和許多人都沒有聯(lián)系?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知道這樣問,你一定很討厭?!彼冻鲆环N固執(zhí)地要宣講心靈雞湯的表情。

他很害怕與什么故人相見,不僅因為完全無話可說,而且因為他討厭虛與委蛇。許多人早早地固定下來,固步自封地活著,而你還在活動,還在變化,還在不斷地選擇與重構(gòu)。而他們還會用過去的方式對待你,在這種時候,你會感到一種被描述或者被篡改的痛苦。

“要告訴我與人交往的好處嗎?不要說這個了,我不喜歡聽這樣的東西?!彼胍堰@句話說得柔和一點,可是他覺得這些話只能這么說,還能怎么說呢?當一個人努力把一些話說得柔和一點的時候,就不再是原來的意思。

她的臉馬上紅起來,眼圈周圍紅得厲害,就像一個敏感自尊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珍愛的自尊遭受了重創(chuàng)。“讓我想想看,從前你是不是這樣說話的?從前的你是怎樣說話的呢?從前的你好像不會這么厲害地說話的,你原來靦腆,害羞,我說得對嗎?我就是來看看你,看看你和從前的,也就是我記憶中的你有多大的出入?!彼攘艘豢谒?,把杯子繼續(xù)端在手里。“我都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彼粗趾攘艘豢谒?,好像已經(jīng)不緊張,好像在他與她之間,在他們的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某種無縫對接。“你可能還是你,也可能不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我們都會不再是自己,都會成為別的人。區(qū)別在于:有的人只是短暫地成為別人,就像演員扮演角色,有的人干脆就成為別人?!?/p>

他看著她,內(nèi)心泛起波瀾,他有一種對她刮目相看的感覺。如果她還要像一些她這個年齡段的人那樣喜歡雞湯說教,或者還像自己記憶中的她那樣,他肯定不會跟她繼續(xù)說下去。他寧愿她不是他的同學,而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

她笑了,點點頭,又笑了。他也笑了。他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他們笑的內(nèi)容是不是一回事?他從桌子里拿出一盒煙,問她要不要抽?她在觀察他,好像要知道他邀請她一起抽煙的誠意如何。他把香煙沿著桌子推到她面前,然后把一個金屬殼子的打火機放在香煙盒子上,最后,拉過一個彩色玻璃的煙灰缸,放在他和她中間的位置。

她注意地看著他的所有動作,就像一架攝像機在跟拍,在拍攝他的特寫。她掏出一盒粉紅色盒子的香煙,接著掏出一個口紅造型的打火機。她把他的香煙給他推回去,笑了笑說:

“我抽不慣生煙絲?!?/p>

3

他記得他們不止是中學同學,在上中學之前,他們就認識了,那個時候,他們在不同的小學上學。期末考試的時候,或者六一節(jié)的時候,距離較近的小學會在一起搞活動,他們會在人群中尋找對方,他穿著白襯衣,她穿著裙子,隔著很遠,甚至在一片裙子之中,他從背影或者側(cè)面就能認出她來。她比他更敏銳,在他認出她之前就認出他了。他們會繞開別人朝對方笑笑,要么揮揮手,要么在附近的買雪糕的地方買兩個雪糕,一人一個。那種親密,那種兩小無猜,那種我的眼里只有你的感覺,真的就是小時候的最早的愛情。如果買到最好的連環(huán)畫,他會先讓她看。

她喜歡帶各種食物,都會有他一份的。小學畢業(yè)會考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很古老的學??荚嚕辉谝粋€考場,可是一邊考試,一邊盼著考完之后見面。那是過去的一個武廟改造成學校,有許多古舊的建筑物,還有類似于碑林那樣的石碑??纪暝囍笤陔[晦的天色下面,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道路走,那一天,他們走了很遠,不知道怎么走著走著就走到城郊了,他們走到菜農(nóng)的菜地上,看到一畦畦西紅柿,就像一串串好看的紅燈籠。他們的頭發(fā)與額頭都濕漉漉的,稀疏的雨水把他們身上的汗味都發(fā)酵出另外的味道,可是誰也不討厭誰的味道,很喜歡彼此的味道。

他們緊緊地拉著手,就像生怕一松手就把對方弄丟了一樣,就這樣緊緊地十指相扣地拉著手,走著,走著,好像整個世界永遠會保持恒定,永遠會這樣年輕、充滿陌生而新奇的生機,主要是不會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fā)生變化。他們說既然咱們是從一個巷子走著走著走到城郊的,為什么不可以從城郊沿著原路返回呢?可是真的無法返回了。老城區(qū)的巷子就像迷宮中的通道,你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再要想著原路返回,要么走到?jīng)]有路的地方,要么就走到別的地方了。從老城區(qū)的迷宮一樣的通道之中走出來,走到開闊的郊外是可以的,再要從郊外找到一個通往老城區(qū)的通道,那就是記憶與難度的升級版,他們居然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在郊區(qū)與老城區(qū)之間的某個地方轉(zhuǎn)悠。后來,遇到巡邏的警察,才把他們帶回去。有了這個經(jīng)驗,他們再也不敢從老城區(qū)跑到郊區(qū),他們就在機關(guān)附近的老城區(qū)玩。

你永遠無法真正窮盡老城區(qū)的所有巷子,那些彎彎曲曲的巷子就像九連環(huán),又像數(shù)學中的排列組合,只要你能夠變通,就能走出很多條通道來。這些巷子像沉積巖一般積淀著不同的時代與不同的光陰,只要你走在里面,走在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之間,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那種歷史與歲月感,好像只要拿起一支蘸著墨汁的毛筆,就能夠把歷史的陰影一圈圈地暈染出來,也就是說,歷史感不是抽象的東西,而是可以觸摸的東西。他后來不斷地研究這個老城區(qū)的街道構(gòu)造,他覺得這個老城區(qū)在建造的時候,應(yīng)該是考慮了更多的防御功能的,一些巷子之所以突然消失,是因為很可能是切入地下了,但是許多地下通道早就被填實廢掉,于是,這些失去頭尾的巷子就成為死胡同一樣的東西。老城區(qū)的街巷好像是他們關(guān)系的某種隱喻,許多時候走不通,要么無法返回。

最后一次在老城區(qū)散步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上高中,她初中畢業(yè)后,要去上班。他們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長大,迫不及待地拋棄小時候的一些習慣與故事,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進入成人的世界,他們不再說小時候在一起的那種親密與兩小無猜。

他們走在一條古老的街道上,陽光燦爛而奪目。已經(jīng)是深秋,可是還有些熱,他們的臉上都冒出汗水。在他們頭頂上是高遠湛藍的天空,帶哨子的灰色鴿子在老城區(qū)的上空一圈圈飛行,似乎在半空中畫下一道道淺灰色的痕跡。

那些小巷子四通八達,當你沿著一條巷子走呀走的,前面就是一座有雕花的巨大影壁,沒有路了,那座影壁就是路的終點??墒钱斈阕叩侥莻€影壁跟前的時候,就會看到一條沿著影壁朝兩邊延伸的巷子。有的路從一個高高的圍墻下面通過,有的路從一個低低的隱身在高大的石頭墻壁下面的小城門洞下面穿過,有的路則從一些看上去很封閉的院子里穿過,有的路則從某個廁所外面經(jīng)過。有的路被封了起來,這些迷宮一般的道路真的有了死角,要不是后來人為的封閉,你能夠沿著這些路走上很多圈,就像他后來上高中時候?qū)W的排列組合。

他們像是故地重游,又像同時間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在那個夢里,他們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走著走著就走到某條更加寂靜的早已被人遺忘的道路上了,通常會感覺到道路在腳下悄然地變形,走著走著,就走到這條道路的背面去了。他們曾經(jīng)有一次沿著某條路走著走著,走到一大片洼地那里,他們總是記得那片洼地的盡頭有一大片青色的蘆葦叢,還記得蘆葦叢附近有淺淺綠綠的水,再后來,再也沒有找到這片洼地,好像這片洼地不存在,或者只是睡夢中看到的風景。但是在他們最后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居然很快就遇到這片洼地。

洼地上面覆蓋著黃褐色的草,走上去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就像從溫暖的小河中淌過濺起的水聲,陽光在荒草上逗留很長時間不忍離去,在暮色上來的時候,荒草地看上去仍然是亮晃晃的,就像剛剛打磨過的大銅鏡。他們在那里坐下來,坐了很長時間,從正午一直到傍晚。正午過后,這片洼地沉浸在暖洋洋的秋日之中,一如沉浸在慵懶而溫暖的睡夢之中。洼地一邊有一些古老的沒有人打理的樹木,稀疏的樹葉已經(jīng)變成黃褐色,可是有的樹木卻還是黃綠斑駁的顏色,還有一些樹木已經(jīng)變成純凈的黃色。不同的樹木有不同的季節(jié)。

城市的喧囂越來越模糊,這片荒地看上去好像是被人遺忘的腹地,或者是某個腹地中斷的部分。現(xiàn)在就他們倆,肩并肩地坐在那里,在很短的注定會消失的時間之內(nèi),他們就是世界的全部,外面的世界完全變成虛無。幸福都是短暫而封閉的,只有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才能把干擾幸福的東西屏蔽掉的。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些地方開始出現(xiàn)暮色,暮色不是從天而降,而好像是從地下升起來的。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好像在尋找彼此殘留的小時候的特征。他看到她消瘦的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她不是很白,膚色偏黑,稀疏的雀斑不細看就看不出來。

“我們以后就不會再見面了,對吧?”

“大概是這樣,”她說。

他默默地聽著,突然抱住她,把她抱在自己懷里,重重地親吻了她。他沒有親吻過女生,不知道該怎么親吻,她突然松開牙齒,用自己滾燙的舌尖去舔他,她的舌頭裹住他的舌頭,就像一條蛇纏住另一條蛇。她的胸口在起伏,她突然推開他,站起來整整衣服,朝一邊走去,他一直在后面跟著她,跟著跟著就跟丟了。而現(xiàn)在,當他和她面對面地坐著,當他想起發(fā)生在他和她之間的糾結(jié)、他們的初吻,想起他做過的那兩個具有連貫性的夢的時候,他更加恍惚,更加不能確定。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面地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是也有可能是在夢中發(fā)生的事情嗎?

4

他們沒有走到一起,有家庭的原因。他們的家庭結(jié)構(gòu)大致相似,如果能到一起,基本上也是門當戶對。他們這樣出身的人有許多不是很在意是不是考大學,許多人家的子弟沒有考大學,而是靠著門蔭在中學畢業(yè)之后就進入官場,就像小霞的弟弟韓曉宇,中學一畢業(yè)就進了黨委宣傳部,后來跳槽是另一碼事。所有的肥缺都被這樣的子弟占據(jù)了,大學畢業(yè)的人分配進來,也是從小馬仔做起。所以,從初中開始考慮婚配并不是一件多么離奇的事情。

也正因為這樣,在岳家與韓家沒有交惡之前,兩家人拿岳麓與小霞開玩笑,也不僅是玩笑,毫不夸張地說,在小霞的媽媽與岳麓的媽媽眼里,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是最般配了,他們無論另外選擇誰,都不會很理想。但是他們卻沒有走到一起。孩子都是家庭的表情符號,當兩家人開始不來往,甚至交惡,孩子們之間一般都會選擇忠于自己的家庭。

岳麓的父親在宣傳部工作的時候,與小霞父親沒有矛盾。他們的矛盾開始于他到報社之后,他成為報社很重要的筆桿子,受到當時行署的一個領(lǐng)導的賞識,而這個人與小霞的父親矛盾很深,于是在這兩個人之間就存在一個站隊問題,岳麓的父親站在小霞父親的對立面,雖然一開始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矛盾,可是看上去總不舒服。搞政治的人都是以小見大或者見微知著,從很小的細節(jié)就能闡釋出很大的甚至是很本質(zhì)的問題。所以,從小霞父親發(fā)現(xiàn)岳麓的父親已經(jīng)站在自己對立面那一刻起,就感覺到這個人有可能會不利于自己。在這個時候,他不便出面做工作,就讓小霞的母親去和岳麓的父親去交涉。

他們是老朋友,說話都很直接,小霞的母親是一個很直爽的人,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會成為那個人的人呢?你知道他和老韓不是一路子的,你還跟他站在一起?咱們交往多久了?從插隊時候就在一起,你想想看,這算不算淵源?老岳的意思就是你們想多了,我怎么會和老韓作對呢?老岳是一個思維敏捷口才伶俐的人,對小霞母親的每句話都做了完滿的應(yīng)對。即使這樣,小霞母親還是覺得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老岳了,已經(jīng)成為不可靠的老岳了。她最后說:你知道吧,小霞和岳麓可是很好的關(guān)系,如果兩個孩子畢業(yè)了都不出去上學,他們之間肯定會有發(fā)展的,即使有一個出去上學另一個上班了,他們之間還是可以發(fā)展的。理想地說,如果兩個孩子一直這樣處著,將來兩個孩子還像現(xiàn)在這樣好,他們要是想走到一起,我們做家長的會不同意嗎?所以,老岳兄弟,為了孩子,你也要多想想,真的,我是看好他們倆的。老岳還是大咧咧地說:你想多了,我怎么會和老韓唱對臺戲?看在你和小霞的份上我也不會那樣做的。小霞母親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我該說的,都說了,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如果你要是做了讓我們老韓不舒服的事情,老韓對你也沒有什么辦法,可是小霞就不是岳麓的了,明白嗎?你應(yīng)該能明白的。我們家關(guān)系很復(fù)雜,雖然有好幾個女兒,老韓最寵的就是小霞。

老岳寫了一個材料,被《內(nèi)參》轉(zhuǎn)載,中央做了批示,這個批示一層層地往下壓,從中央到省委,又從省委到地委,雖然最終沒有罷免小霞父親,可是包括她父親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仕途就頂?shù)教旎ò辶?。老岳受到小霞父親的政敵的重用,但是這個領(lǐng)導不久被另外的人內(nèi)參了一把,徹底一擼到底,新上來的人雖然不是小霞父親派系的,但是不能容忍一個能夠把地方的問題暴露到內(nèi)參上的人在報社興風作浪,就把岳麓的父親打發(fā)到市檔案館去當副館長。被打入冷宮,老岳卻不甘寂寞,出版了很多書,仍然是那個城市不可小覷的名字。結(jié)果就是,老岳的作為,讓岳麓來買單,老韓直接告訴小霞,要是想和岳麓繼續(xù)就別認他做父親。小霞是一個乖巧的女兒,自然會在愛情與父親之間選擇后者。這樣,岳麓與小霞就成為現(xiàn)實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但是事實不等于典故,事實還有多于或者少于典故的部分。在小霞與岳麓的關(guān)系上,雖然家庭之間的沖突是他們倆分手的原因,也許是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小霞在岳麓之外的戀愛問題。這個戀愛問題讓她家人大傷腦經(jīng),以至于讓她父親說:“知道你要跟那樣的人交往,我就后悔沒有支持你跟岳麓交往了,岳麓的老爸雖然不好,岳麓是個好孩子。”她母親也不贊成她在岳麓之外交往的那個人。為了不讓她和那個人繼續(xù)保持關(guān)系,她父母決定再次干預(yù)她的戀愛,就和在某市政法委當書記的姑姑聯(lián)系,她姑姑出面,把她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后來,幫她找了一個自己看好的大學生。大概在她參加工作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岳麓在美術(shù)學院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出嫁了。

他們家住在城北的鐵路宿舍區(qū),她家住在一個幾進幾出的老式大院,那是地委與市委干部的宿舍區(qū)。她家有一種威嚴的政府衙門才有的壓抑與秩序感。在沒有見到她爸爸之前,已經(jīng)感覺到她爸爸的存在。她們家是彩色電視機,他家是黑白電視機,每一次在電視機上看到地方臺新聞的時候,他爸爸就說:這個老韓又在那里表現(xiàn)威嚴了,攝像機對著他的時候他就這樣。他爸爸對小霞的父親并不買賬,雖然他和小霞的母親是老朋友。

小霞的父親有兩道有棱有角的勃列日涅夫式的眉毛,不論笑還是不笑,都很威嚴。當他看到小霞父親的時候,不知道該說什么。小霞說:“這是岳麓,爸爸,這是岳麓,聽到了沒有?”她父親當時還不是很老,正在看一板一眼地看報紙,在聽到自己最喜歡的女兒用又抱怨又撒嬌的語氣說話的時候,他把重重的老花鏡推到寬寬的額頭上,看看岳麓,說:“岳麓,好,你就是岳麓,我記住你了,你不能欺負我家小霞,明白嗎?”

“爸爸,你說什么呢?岳麓怎么會欺負我?他從來都沒有欺負過我。”

“那么,小霞,你也不能欺負岳麓,岳麓是一個老實娃?!?/p>

這些都成為過去,都成為不能重復(fù),也不能返回去的過去,想起來就感覺無限悵惘。上高中之后,他還會一個人去他們曾經(jīng)玩過的地方散步,好像在尋找丟失的夢。這些夢即使再清晰,也不會實實在在地找到了。

5

他們之間分手要比上面說得復(fù)雜多了,實際上從上初中開始,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開始疙疙瘩瘩起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好像之所以會出現(xiàn)某個結(jié)果,都是因為一些可以控制的原因所致,其實之所以出現(xiàn)某個結(jié)果,在許多時候都是因為一些過程都是不可控制的。上初中之后,他們是一個班,有一段時間還坐同桌。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開始不怎么喜歡她了,在那段時間,她對他一如既往地好,熱情、真誠、排他、細心。過后很多年,他都無法解釋他內(nèi)心中的這個變化。他還是他,她還是她,可是當他面對她的時候,他好像不再是他,他成為另一個人,他希望自己就這樣下去,不要再成為從前的那個他了。也許在那段時間,他的人格或者性格正在出現(xiàn)某種深刻的變化,就像一個人在青春期出現(xiàn)第二性征一樣,一些心理上的變化也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在那段時間,他就那么強烈地排斥她,無論她怎樣,或者無論她怎樣對他好,他都排斥她。

從上初中開始,他就在工人文化宮跟著某個中學美術(shù)老師學素描,學習靜物寫生。他是他們班唯一認真選擇愛好、認真堅持愛好的人。每天下課之后,他就會背著黑色的畫板匆匆忙忙地離開教室,去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找自己的車子。

她看著他,眼神中越來越多地透出迷戀,透出少女的憂傷,內(nèi)心真的充滿不可思議的逆反情緒,她看出他的冷淡,甚至看出他對她的排斥,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對他產(chǎn)生迷戀與憂傷。在她眼里,他越來越漂亮了,因為他很專注,人專注的時候就會顯得漂亮。他獨來獨往,不和周圍的同學一起玩,也許正因為這種孤僻的性格讓他選擇了美術(shù)。性格與愛好都是相輔相成的,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會尋找什么樣的愛好,有什么樣的愛好又會強化什么樣的性格。她覺得他比小時候還青澀,好像在他身上,一些東西不是在進步,而是在退化。但是,他是他們班最漂亮的男孩子。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一些發(fā)育較早的女孩子開始到處撒網(wǎng),壓也壓不住地開始嘗試戀愛,她知道最少有兩個女生給他寫過紙條,可是他把紙條都撕掉了,好像受了侮辱一般臉色慘白。她有時候會去半路攔他,他看到她的時候,就把嘴唇使勁兒地吸回去,好像在努力克制著對她的厭惡,有一次她騎著車子照著他就沖過去,直接連人帶車把他撞倒了。之后,她站在那里看著他,說:我是故意的,你為什么一直不理我?他說:我有事。還有一次,她帶著兩個跟她關(guān)系很好的女生去工人文化宮找他,當時候他正坐在一個硬梆梆的椅子上畫一個石膏像,旁邊還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一直不停地跟他說話,他雖然不是很矜持,可是也不主動說話,那個女孩子就會湊過來,頭發(fā)梢在他的脖子跟前晃動。他在躲避她的頭發(fā),然后站起來,跟一個頭發(fā)很長戴著很厚的眼鏡兒的老師說了一句什么,就走了出去,一出來就看到小霞。他愣了一下,四下里看看,然后說:你怎么在這里?小霞說:我為什么不能來這里?

她對他的熱情逐漸地消耗著,到初中二年級的第二個學期就枯竭了。在這個時候,她開始和一些從來不學習的男生在一起說話,吃飯,調(diào)情。這些一開始好像都有做給他看的意思,可是做著做著就走遠了,走得越來越遠,就無法回頭了。那些男生的家庭條件有好有壞,但是不論好壞,都在努力讓自己盡快地成為惡少。他們很會玩,也很會和女生玩。有一天,她就被其中的一個皮膚白皙的高個男生玩了,她的褲子上有了一片血跡,她后悔死了。后來,她把這條褲子上的那片血跡剪掉,再后來,就把這條褲子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扔到垃圾桶里面。她是恨他的,但是只要他約她,她就會出去,她已經(jīng)對這種約會有些上癮。

他開始出現(xiàn)變化,他開始嫉妒,他開始后悔之前自己對她的冷淡與排斥,整個三年級的很多時間,他都嘗試著接近她,嘗試著重新喚起她對他的熱情,在這個過程中,他覺得他喜歡她了,喜歡得不得了,好像他透過別人對她的喜歡,就像透過一面面鏡子,才真正看到她的美。在那段時間,她飛快地發(fā)育,身體與曲線都已經(jīng)完全掙脫一個少女的僵硬與單調(diào),她已經(jīng)成為一個越來越性感的姑娘。

在這個時候,他給她寫了一封信,讓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傳遞這個情書,但是這個情書一直沒有傳到她手里,傳遞情書的女孩子把這個書信給了另外的人,最終這封情書到了班主任手里,班主任把他叫去給他談話。班主任是英語老師,他的英語是這個班最好的,他一直是班主任喜歡的學生。班主任說:沒有什么,你不要有負擔,只是不是時候,以后不要寫這樣的信件了。班主任的太太正在休產(chǎn)假,也是他的老師,對他印象也很好,告訴他說:有的人不是念書的料,做這樣的事情,我們不太管,你不一樣,你要往高處走,就不要跟他們一樣。情書事件實際上讓他和小霞的關(guān)系緊張到極點,她看到他的時候,把眉毛和下巴都昂得高高的,一副高不可攀的嘴臉。她知道這個效果,她故意要讓他看到這個效果。

他第一次出去和同學喝酒,有男同學還有女同學,喝醉了。有一個眼睛很大的留著櫻桃小丸子那種發(fā)型的女同學一直在照顧他,他不知道那么多人怎么說散就散了,好像在酒桌子上他昏睡了一會兒,一醒來就只剩下他和這個平時都不喜歡的女生了。也許因為喝了酒,也許因為酒精刺激下產(chǎn)生的那種更大的失落感,他突然覺得這個女生的局部也不錯,比如過于飽滿的好像要從上衣里跳出來的乳房,還有大大的好看的眼睛,還有她的粗粗的腿也讓他渾身燥熱。她帶他去她家玩,然后帶他去她三姨家玩,從她三姨家出來又去了她家。之后發(fā)生什么就很模糊了,多少年之后,他都不相信他和她發(fā)生了肉體接觸,可是她告了狀,說他強奸了她。班主任開始問他,他說我真的不記得了。班主任滿臉絡(luò)腮胡子,他記得班主任一邊抽煙一邊沉思的時候,滿是絡(luò)腮胡茬的臉頰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再后來,班主任和那個女生談話,告訴她這不是鬧著玩的,如果他真的像她說的做了那件事了,他一定會被學校開除,也會被派出所調(diào)查。如果沒有,她也會被開除,也會被警察調(diào)查。所以,最好不要撒謊。最后,這個女生說自己是在撒謊,因為她喜歡他。那件事之后很長時間,他都懷疑這個女生在撒謊的基礎(chǔ)上又撒了謊,他可能真的和她那樣了,只不過不是強迫,而是相互愿意的,他們毛手毛腳地做了一次,他甚至一直沒有找到地方,就落花流水了。他完全清醒了,他明白這個事情就是一堵透明的障壁,從這里可以看到小霞,甚至一直能夠看到小霞,但是他們永遠也沒有機會了,他是永遠地失去了小霞。他在那里待不下去,只能轉(zhuǎn)學,后來到了鐵路第二中學。他一直懷抱著失戀的傷痛,一直不相信他和小霞會再次見面,直到他開始上高中,她打電話約他出來,然后一起走到老城區(qū)的那片荒草地上吻別。

6

過了一些時間,快到秋末的時候,她又來了,又像前一次一樣,在他工作的時候,她走進來,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門開著,她在那里敲門。剛才她的高跟鞋在走廊里響起來的時候,他的心跳到了令他窒息的地步,他不相信是她,但是又不能完全否認自己的直覺。

“我應(yīng)該是比較討人嫌的,我又來了,”她說。她換了衣服,化了妝,她看上去不像上午那么憔悴了。

“你們不是有假期嗎?”

“我沒有假期。”

“我想起來了,你已經(jīng)辭職?!?/p>

“你老公是搞行政的吧?那應(yīng)該很忙的?!?/p>

“他應(yīng)酬多,應(yīng)酬就是工作。應(yīng)酬多就會把人變得虛假起來?!?/p>

“這個我不好說什么,應(yīng)酬也是一種能力。中學畢業(yè)后,我就沒有見過你。”

“我去上班了,開始在機關(guān)文印室,后來坐辦公室,我的經(jīng)歷就這樣,比你還要簡單?!彼粗f:“你知道我來找你做什么嗎?”

“不知道,”他凝視著她。

他的凝望而審視的眼神讓人難以承受,她的心微微震顫,在短時間的接觸中,他的這種讓人無法承受的眼神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他的眼神看上去很老道,好像是他靈魂的裸露方式。

他穿著一件純黑色的襯衣,襯衣的袖口微微卷起來,露出一塊碩大有型的機械手表,他的臉上有青青的胡茬,他的嘴里有淡淡的酒味。

“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知道我給你帶了什么東西了嗎?上一次給你說過的,要讓你看一樣東西的。想猜一下嗎?”她微笑著看看他,微笑戛然而止,整個人都變得嚴肅起來?!安虏怀鰜戆桑疫@就給你看?!彼龔目姘锾统鲆粋€夾子遞給他。

一個用檔案室的檔案硬紙板裝訂起來的夾子,里面是發(fā)黃的稿紙。稿紙上的字跡有純藍墨水,也有圓珠筆顏色。他盯著這些字跡看了一會兒,馬上就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就像一個人走在一條人跡罕至的陌生道路之上,突然被人伏擊了一下。

如煙似霧,恍若隔世,難道在自己之外還真的有一個跟自己相似的人,在完成自己想要做而沒有做的事情?他飛快地把夾子闔上,就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把目光側(cè)向一邊,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怎么回事?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這些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他說?!斑@都是從哪里弄來的?”

“你先說,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他和她相持著。

“收信人是我,落款是你,這是你一路寫給我的信件,”她坐在那里,微笑著,好像要從微笑切換成別的表情,但是還是微笑著。

“我沒有給你寫過這樣的東西,”他說。

“不要著急否定,再看看,”她說。

“這樣吧,你先告訴,你從哪里搞到這些東西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些都是偽造的?”

他看著她,又出現(xiàn)那種冷淡、審視、猜疑、不隨人俯仰的眼神,他拿起一支在桌子上放著的香煙,點燃,抽了大大的一口。

“這是另外的問題了,”他重新打開夾子,看了幾十秒鐘,又飛快地闔上,手放在夾子的硬紙板封面上,機械地輕拍了幾下。

她用密不透風的目光看著他,似乎要從他的動作之中解讀出一些被他刻意掩蓋的意義。她露出微笑,換了另外一種口吻,說:“中學畢業(yè)后,我就去上班,姑媽在政法委,我到了公安系統(tǒng),再后來就去警校帶工資上學。好多年來,我都是一名在編的公安干部。我干么要說這些,只是想要告訴你,這個書信冊是經(jīng)過專業(yè)裝訂的,也就是在我得到之前,一定是被保存在什么地方?!?/p>

恍惚而一籌莫展,他心中彌漫著某種奇怪的不可描述的感覺,他覺得什么地方有了錯誤,一直沒有得到糾正,就這樣,一錯再錯,直到釀成大錯特錯,就是這種感覺。

他站起來,隔著桌子看著她說:“好,這些信件究竟是從哪里找到的?你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不是就是要給我看這些東西?!?/p>

“我就是看看是是不是真的有過這樣的表白,”她說著把書信冊裝進很有質(zhì)地的牛皮紙袋里,再把這個牛皮紙袋重新裝回到自己的挎包之中,然后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落座,就像前一次那樣坐在那里,讓他再一次想起心理病人與心理咨詢師的關(guān)系。接著,他又一次很清晰地重溫那一天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的印象與感覺。她坐在那里,看著他,等著他說話,等著他說出讓她信服的話。要是這樣,就得知道她剛才說了什么話??墒撬齽偛耪f過的話都迅速被屏蔽掉了。為什么會這樣?他的辦公室的門開著,他可以看到走廊外面的那棵樹,那棵美麗的稠李樹。他確定了,就是稠李,他專門查了樹木圖譜。只要開著門,他就會看到這棵稠李樹,此時此刻,他覺得不僅自己在盯著這棵樹在看,這棵樹也在用無數(shù)的隱藏起來的眼睛在看他,表情生動,意味深長。

沒有風,沒有雨,樹木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喧囂,也沒有狂舞,好像在給他一種沉默而淡定的暗示。這棵樹是季節(jié)的表情,這棵樹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落在樹木上的陽光轉(zhuǎn)瞬即逝,低垂的云像一座座低矮的茅草棚擁擠在天空的邊緣。美好的秋天馬上就要過去,接著就是冬天,說不來冬天到底好不好,冬天好像是一種極端體驗。

7

“你要走了嗎?”他說。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孩子氣般的猜疑、恍惚、努力掩飾的渴望,他的眉毛和眼睫毛輕輕地哆嗦了幾下。

“你想怎樣?你想要我怎樣?”她壓低聲音說話的時候,那種聲音聽起來就有些暗示與曖昧的味道?!耙黄鸷染迫グ桑俊?/p>

他松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偷竊一般的快樂。他以為要去一個自己不熟悉的飯店,結(jié)果來到一個又大又隱秘的會所。在一個門禁森嚴的小區(qū),在兩座并排著的高層里面,她帶他走進那個沒有任何招牌的會所。先進入左邊的高層,坐電梯下到負二層,然后從那里經(jīng)過一個完全密封的長廊,再坐公用電梯上到十六層,進入一個復(fù)式樓,從那里坐室內(nèi)電梯一直上到十八層,這些都是會所的范圍。走來走去,上上下下,把他走暈了。突然置身于那樣一種紙醉金迷富貴奢華的氛圍之中,他好像他不再是自己,他的心不斷往下沉,他有一種孩子氣般的怕把自己弄丟的感覺。

有很多包間、雅座、小餐廳、袖珍舞吧、橋牌室,人很多,卻沒有任何擁塞之感,除了清淡如水的背景音樂聲,任何小空間里面的聲音都不會跑出來,整個會所反而有些過分安靜的感覺。這是一個奢華光鮮的拼盤,就是這種感覺。

他有好多問題與好奇,可是他覺得最好什么都別說,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無知。他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是自己永遠也不會再來這樣的場合,這種場合讓他不安,也讓他渾身不自在,甚至還有一種奇怪的犯罪感覺。

一個高挑的女孩子把他們領(lǐng)到一個包間之內(nèi),這個女服務(wù)生的紅色旗袍有那么高的開叉。他不記得她點了什么,不論是酒水,還是下酒菜,他都沒有聽說過。許多東西都不熟悉,也不能一下子熟悉起來,他對這些經(jīng)歷的記憶是模糊而概念化的。

“您用卡,還是記賬?”這個女招待露出招牌式的燦爛微笑。

“記賬也行,用卡也行。”

“您掛帳的時候用什么名字?”

“我老公在這里掛賬,”她說到這里的時候,飛快地拆開矮桌上的香煙,用抽煙掩飾她的微妙的不自在。

“您給我先生的名字,我們馬上把配套的項目都送來,謝謝您,二位玩開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呼我?!?/p>

“我上班三年,姑媽就給我找了現(xiàn)在的這個人,我就嫁給這個人,他當時候比我大四五歲。好像有很多可說的,又好像也沒有什么可說的,過去都會消失掉的,現(xiàn)在的一切都來自過去,過去是現(xiàn)在的基礎(chǔ),可是回頭一看,那些基礎(chǔ)都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p>

葡萄酒送來了,接著是另一種葡萄酒,再接著是黃橙色的什么Cognac,留短發(fā)穿黑色馬甲的服務(wù)生挨個介紹這些酒水的口感與窖藏年齡。然后問要不要打開。她說:“打開?!狈?wù)生用一塊潔白的棉布毛巾裹住酒瓶,手腕轉(zhuǎn)了一圈,給兩個高腳玻璃杯倒了三分之一的酒,動作嫻熟而優(yōu)美。

“經(jīng)常來這里嗎?”他說?!斑@樣的消費應(yīng)該不是我能想像的?!?/p>

“你能想像的消費是什么樣的?”

他笑了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搞藝術(shù)的不是都喜歡喝酒嗎?”

“我們不會來這樣的場合的,我們也挑選地方,只要感覺干凈可口就行,如果小地攤的烤肉做得好,也會坐在那里吃烤肉,喝酒?!?/p>

“你在這里有沒有心里不平衡?”

“我們不會對和自己沒關(guān)系的東西產(chǎn)生不平衡。”

他突然覺得應(yīng)該給凌莉莉打個電話,給她撒個謊。其實,他一想到她就不安,好像自己在背著她做對不起她的事情,就在剛才來這里的路上,他一直害怕她會突然給他打電話。現(xiàn)在,他決定給她打電話,聲音要自然,千萬不要發(fā)抖。

在聽到她的聲音之前,他的嗓子眼發(fā)緊到讓自己不能發(fā)音的地步。從前不會是這樣的,他要是不去和她一起吃晚飯,他都會直接了當?shù)馗嬖V他在和誰吃飯,可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心虛,哪怕是真的和誰在吃飯,只要一解釋也會引起誤會。

他告訴她在外面和從前的同事吃飯,可能要喝酒。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真的覺得就是在和別的同事在吃飯,而不是在扯謊。扯謊會有固定的軌道,他找到這個軌道了,也就找到那種自信而樸實的語感了。她好像完全忘了對他的猜疑,大大方方地說:“你和他們喝酒不要喝傻了再回來,你原來的那些同事都已經(jīng)到酒精中毒的地步了?!彼恿艘痪洌耗憬o我燒上水,我回去會洗澡的。

“你女朋友的電話。你知道吧,我早就聽說你離婚了。你和你太太為什么沒有過下去?”

“人都有喜新厭舊的毛病,我有了新歡,于是就離婚了,”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說得這么輕松,如果你現(xiàn)在有了新歡,會不會和你的小女朋友分手?”

“什么意思?難道你想當我的新歡嗎?”

“我這么老了,怎么能當你的新歡?”

“我基本上不會和我的小女朋友分手?!?/p>

不知道又談了一些什么,后來就繞到那個書信冊上面,她告訴他這是從她家里拿到的。有一次回去看寡居的父親,父親給了她這個東西,說是從儲藏室的一個老皮箱里拿出來的。那個皮箱收藏過她母親的一些私人物品。

“你承認不承認,你愛過我?”

“承認?!?/p>

“當時你想過沒有想過和我做?”

“有一段時間沒有想過,后來一直想著的就是這個?!?/p>

“現(xiàn)在呢?想做嗎?”她說。

“咱們都喝多了,都不知道誰是誰了?!彼拖骂^抽煙。她去浴室。他完全沒有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走到浴室跟前,推開門,看到她坐在一個深深的大木頭桶里面,木桶水面上飄著紅色的玫瑰花瓣。

“你要走嗎?”她說。他什么也沒說,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踩著小小的木頭臺階上到木桶上面,然后探腳進去。他有些不適,是水溫,也不是水溫,是一個女人陌生的肉體,也不全是。水花飛濺,到處都是水花與潮濕,她叫著,她聲音像花腔一樣,也充滿水花與潮濕。

他是他,也不再是他;他背叛了現(xiàn)在的自己,走到過去的老路上,就是這種駁雜而詭異的感覺。他像在做夢,在做一個春夢,然后一片空白,整個人好像在飛。

8

他們吃完飯,說了一會話,就分手了。不論是他還是她,都覺得不要再見面了,沒有必要再見了,但是又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他們都在想一個問題:會不會再見面?當他們同一時間遭遇同一個問題的時候,他們找不到再次見面的理由。

小霞和他只有很短的過去,那些過去已經(jīng)結(jié)束,已經(jīng)不再能夠影響未來。他找不到和她繼續(xù)的必要,也找不到繼續(xù)的可能性。她沒有說她來這里找他的目的,可是他能感覺到她要做什么,她是帶著比較明確的目的過來的。這是他沒有遭遇過的經(jīng)驗,也許在其他人身上發(fā)生過。我沒有這樣的心態(tài),我不想改變自己的過去,也不想因為別人的出現(xiàn)而改變自己,我不想要這樣的實驗。這是他在小霞走后所明確的心態(tài)。

他深深地陷在自己的生活里面,深深地陷在自己的命運里面,他不想把自己從自己已經(jīng)習慣的命運之中拔出來。但是他的內(nèi)心在發(fā)生某種分裂,理智上講,他根本不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潛意識之中又不斷地涌動著某種匿名的沖動,好像在潛流下的潛流。他開始渴望見到小霞。雖然一開始這種渴望并不強烈,甚至只要他去否認,這種潛流就不存在了,可是當他沒有事情的時候,或者當他有些無聊的時候,就會看到這種渴望。她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動,好像一面在風中招搖的旗幟。即使這樣,他都覺得他和她不會有進一步的關(guān)系。

小霞的弟弟韓曉宇給他打電話,約他去生態(tài)園附近的一個飯店吃飯。這次吃飯讓岳麓明白,這是小霞那一次出現(xiàn)的后續(xù)。在一個大大的包間里,只有他們倆。

他說:就倆人還要定一個這么大的包間?太奢侈了。韓曉宇說:這有什么?你覺得自己可以享受這包間,就夠了。

“你說,找我來吃飯是為了什么?”他直接了當?shù)卣f。

“你比我還直接,”韓曉宇笑了笑?!拔也挥浀脧那澳愫臀医阍谝黄鹜娴臅r候,你是怎樣的風格,反正你現(xiàn)在的直接都把我嚇住了。”

“哪里,你是搞投資的大拿,時間就是金錢,你能夠單獨請我吃飯,肯定不是為了說說話喝喝酒吧?你姐去我那里了。”

“你們已經(jīng)暗度陳倉了?我姐比我的腳步還快,她這人心里有譜,都是照著心里的譜子在走鼓點的。咱們邊吃邊喝,我要了53°的酒,你要是嫌不過癮,這個系列的還有62°,反正我們家都是喝這個?!?/p>

“你請客我就聽你的,我喝不多。”

“咱們就不客套了,不要停了筷子,自己招呼自己,這樣是不是更好?”韓曉宇說?!澳阌X得我姐怎樣?我知道你們是同學,也知道你們好像出現(xiàn)過狀況,后來分了。我不是說你們小時候,那些沒什么意思,就是說現(xiàn)在,你覺得我姐怎樣?”

“你姐人好,生活也不錯,我們見面后說了不少話,還能談得來?!?/p>

“這些話咱們之間就省了吧。你和我姐是同學,你去我們家玩的時候,我也偷偷地給過你煙抽,還記得吧?那就說明我當時候是認可你。我說得再直接一些:如果我姐一個人了,你現(xiàn)在不是也是一個人嗎?那樣的話,你們倆有沒有可能往一起湊湊?”喝了一杯,之后又連碰兩杯?!澳悴皇菃栁业哪康模窟@就是目的,我在給我姐當媒人。”

“你姐不是還和你姐夫在一起嗎?”

“除了離婚證沒有,一切跟離婚沒有兩樣,這是遲早的問題。我說的是在他們切割了之后,你有沒有心思接納我姐?”

“你們姐弟倆的情感真深,許多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比陌生人還差,”他有些窘迫,不知道怎樣改換話題。

“岳麓,你看哈,我們家人很多,關(guān)系也很復(fù)雜,可是我們家是很有秩序的,每一輩子都有一個類似于族長那樣的人,上上一輩就不記得了,反正我爸這輩子就是我爸,我這輩子就是我啦,我跟你真說正經(jīng)話的,也就是代表我們家在跟你表態(tài)的,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能不能接納我姐的問題。從前你們沒有成了,是兩家家長的原因,現(xiàn)在這個障礙沒有了,是不是可以考慮往一起湊湊?”過了一會兒,韓曉宇說:“我們老爺子總共娶過三房太太,居然都凋零了,他還活得跟鐵打的營盤一樣,現(xiàn)在還在到處找半路女人。我媽就是第三房,我和小霞是一個媽,上面那兩個姐姐都來自不同的母親。我說我姐就是指她,要說別的姐就是大姐、二姐。別的姐姐都大,我不管,小霞比我大一點,她的事情我有些操心?!?/p>

“你和你姐跟老爺子都不像,”他說。

“你是說我們都沒有老爺子那對眉毛吧?我父親還有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七八個,都是那種眉毛。男人有那個眉毛好像也還能看,女人長成那眉毛就嚇人了。我和我姐都跟我媽長的。你對我媽還有印象吧?我媽對你印象不錯,只要說起我姐的婚姻,就會說到你?!?/p>

“你姐現(xiàn)在忙不忙?”

“她不忙,一個女人如果沒有政治企圖,上了一定級別就不會忙了,女人和男人在一定時候就會看出差距。她是一個好妻子,不是因為她是我姐我就說她的好話,她確實一直是賢妻良母,我們家的家教對女孩子都是這樣要求的。他們夫妻之間早就出了問題。我姐夫節(jié)節(jié)高升之后,在外面有了外室,還不止一個外室,我姐開始假裝視而不見,后來就裝不下去了,兩個人鬧了分居。一個人仕途太順,一般會在作風上出問題。我姐夫有兩個外室,兩個外室分別都生了男孩子。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還就是幾年前的態(tài)度,要想讓她回家,就必須和另外的那兩個外室切割清楚,可是我姐夫并沒有那樣做。我姐夫?qū)ξ液懿诲e,我也嘗試過調(diào)停,可是真的沒法調(diào)停。一個仕途不錯的人,最希望把自己精心積攢的一份家業(yè)保留在自己的家里,那樣的話,一個人有兒子不就是最好的保持財富的方式嗎?”

他沒有給對方一個明確的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似乎一旦回答就鐵板釘釘了。一想到馬上就和小霞鐵板釘釘?shù)厣钤谝黄?,他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怖。這不是婚姻恐懼癥,而是完全拿不準這樣的關(guān)系究竟意味著什么,一切都懸而未決了。

有一天,有一個人約他在三橋附近見面,那里有一個私家菜館,他不記得那個人告訴他在什么房間,有服務(wù)生朝他走過來,把他帶到一個小餐廳,問他吃什么?他說不吃什么。之后,另一份服務(wù)生把他帶到光線暗淡的酒吧間。有一個人朝他招手,他看看服務(wù)生,說自己不認識這個人。服務(wù)生笑了一下,說:您過去給他說一下,就說他可能認錯人了。

在一個有復(fù)雜藻井雕花的紅木桌子后面,坐著一個腦袋很大,臉頰也很大的男人,肥嘟嘟地坐在那里,有一對威嚴的重眉毛。這種勃列日涅夫式的又粗又重的眉毛在哪里見過,可是想不起來了。對方就像面試主考官那樣盯著他看,這種目光讓他不爽。

“坐,”對方松垂的粗脖子抖動了一下,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音。這個人繼續(xù)看著他,他也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看對方。對方突然發(fā)出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

他坐下來,挺直腰身,平視著對方說:“你笑什么?我有那么好笑嗎?”接著,他看到對方的大手指在若有所思地輕叩紅木桌子。

這個人沒有回答他的話,直接彈了一下手指,讓服務(wù)生給他端來一個淺淺的高腳杯,里面是淡紫色的雞尾酒,上面飄著剪碎的玫瑰花瓣。

他沒有碰這杯酒。對方看著他,端起同樣的高腳杯,喝著同樣顏色的雞尾酒,把飄在嘴邊的玫瑰花瓣輕輕地吹開。

“你該嘗嘗,嘗嘗才能知道口感如何,就像女人,看,是看不穿的,要想看穿一個女人,最捷徑的就是干她。我們都是男人,男人的共同語言只有一個,就是女人?!?/p>

“也許,”他說?!拔覍ε瞬涣私狻!?/p>

“女人都是屬貓的,你要是養(yǎng)過貓就懂得了,貓是很難把握的。對了,看上去你是知識分子,你從事什么?”

“不好意思,”他搖搖頭說?!拔以撟吡恕!?/p>

“稍等我說完,”大胖子說。“你們玩高興了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你和帶你來這里的女人玩高興了嗎?”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當然有關(guān)系了,她是我老婆,———最少現(xiàn)在還是?!?/p>

“無可奉告?!?/p>

“別誤會,如果你能讓她高興,特別是能夠勸說她不要再鬧,我可以一直把你給我的綠帽子戴下去的。如果你不能說服她,我就把她送給你。我是認真的?!?/p>

9

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充滿強加的味道,包括小霞的一些做法,特別是她丈夫的這種做法。所以,他決定不再見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開始更加想念小霞,好像在他與她之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類似于愛情那樣的東西,似乎這種東西在不斷的接觸中慢慢地培植出來了,就像倒著生長的植物,開始只是扔在水里的嫩枝,慢慢地生出翠綠色的葉片,然后在葉子下面生出嫩綠泛紅的枝條,最后在嫩枝下面生出黃白色的根須。她丈夫的做法一開始讓他反感,在后來與小霞進一步的接觸中,就忘了她丈夫的做法。

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大學同學陸楠在上海舉辦畫展,邀請他過去聚聚。他喜歡陸楠,甚至在很長時間都愛戀陸楠,但是他們能做的就是好朋友,閨蜜。陸楠個子不高卻特別漂亮、精干,她的漂亮、她的高傲的氣質(zhì),讓人永遠不會感覺她的個子不高,她的皮膚透亮潔白,細致得看不到毛孔,身上總有一種很好聞的月桂樹一般的香味。從上大學開始,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在一起喝酒、聊天,還一起去日本,在京都和北海道住過一段時間,他們甚至可以睡在一個房間內(nèi),卻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超過好朋友界限的事情。發(fā)生在異性之間的那種關(guān)系,在他們之間沒有出現(xiàn)過,好像讓他們出現(xiàn)肌膚之親的基礎(chǔ)一直都不存在。她問他最近除了畫畫還有什么動向?他說自己有了能要進入戀愛狀態(tài)。他就把新近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說給她聽,她說:你等等,我不是很明白,你說你初中的女同學找你了,你們只有幾年的時間,難道真的會死灰復(fù)燃嗎?她說:“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沒有基礎(chǔ),同學三年,或者那個時候有些朦朦朧朧的愛情,之間又隔了千山萬水的時間,還能有什么可說的嗎?你千萬不要自欺欺人,你們倆現(xiàn)在還只是圖一個新鮮勁,你們倆之間也不過就是性,然后是對過去的一些回憶,這些都會越來越煩的。等對這些開始厭煩的時候,你們之間可能就難以為繼了。不要說這個了,雖然你的老情人可能很漂亮,可是這個不現(xiàn)實,你要知道,一些看上去過于現(xiàn)實的東西,恰恰是不現(xiàn)實的,所謂現(xiàn)實的,都是面向未來的,如果沒有未來,那還是不現(xiàn)實的。岳麓,你必須聽我的,你不能貿(mào)然決定,也不能貿(mào)然答應(yīng)一個什么人,知道嗎?你必須為自己負責,也必須為愛你的人負責。你不能再次重蹈上次婚姻的覆轍了,你總結(jié)過上次婚姻的問題嗎?你太太很漂亮,可是你們一年之中能有多少共同語言?我這里有一些微信,你看看吧,我不知道你見過沒有,只要看了,你就知道這應(yīng)該是誰的手筆。我給你轉(zhuǎn)過去?!本瓦@樣,他不斷地收到陸楠轉(zhuǎn)發(fā)給他的一些以第二人稱去寫作的短信。

“你給我們當老師的時候,每年都會帶我們出去實習,等我大學畢業(yè),才感覺到那是我生命中的蜜月。人和自己會有蜜月的,就是那種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感覺。我只有在跟著你出去采風,或者跟著你走過許多你喜歡的荒野的時候,不論條件多苦,吃的多差,我都會感覺到那種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一個人,不會要很多,他要找自己需要的,如果沒有找到自己需要的,就會不停地找,找呀找的,好像需要很多的樣子,好像很貪饞的樣子。其實那是因為他(她)還沒有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古人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一些人(也許是很少數(shù)的人)在尋找自己喜歡的東西上是很謹慎很挑剔的。幸福也是這樣,越是完整飽滿的幸福,越是這種揀選的結(jié)果。當然,也有危險,那就是你可能因為左挑右揀年齡老大芳華不再而成為剩女?!也幌氤蔀槭E哪惆盐亿s走,我就每天夢到和你采風,夢到最后一次跟你去的那個古戰(zhàn)場。那時候風很大,你站在那里,我站在你旁邊,你把從哪里借來的一件黃色軍大衣給我裹上,雖然還是冷,可是我心里很暖和,心里燃燒著熊熊的烈火,我想起你給我講過的克勞德·莫奈的故事,特別是他的愛情故事,他的風景畫代表作出現(xiàn)之前的人物畫代表作《綠衣女人》,那一刻我就感覺到也許你會畫一幅畫,名字叫《穿軍大衣的女人》。想法有時候會催生想法,瘋狂的想法會讓附近的想法跟著瘋狂起來,我當時候站在那里,看著你,我突然想一下子把里面的所有衣服都脫掉,只是裹著軍大衣坐在長滿枯草的荒漠上,讓你把我做模特去做一幅畫。”

“我為什么一直不停地想著你,我想起我們是有共同歷史的,———當我從這個角度去看到我和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了歷史哲學的感覺了。你給我當過老師,帶過我們課,還帶著我們出去實習過。后來你辭職了,北漂了幾年,那個時候,我畢業(yè)后也在北京的一個藝術(shù)作坊復(fù)制名畫,做畫奴。我們住在不遠的地方,有時候我從你租住的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到自己孤苦無依,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對你有越來越大的依賴感的柔弱的女孩子,生活是多么殘酷,會讓一個人無法面對自己的軟弱。你回到這個城市,我還在那個小作坊復(fù)制了一段時間的梵高,梵高簡直把我煩死了,我再也不想碰他的東西了。我在那里和一個人同居,你離婚的時候,我剛好與那個人分手。再之后,我也回到這個城市??墒亲罱K,你把我攆走了。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N個恨你??墒窃诤弈愕南旅媸橇硪环N情緒,所以,愛恨交加,悲欣交集,就是這種糾纏或者糾結(jié)的心情?!?/p>

“她應(yīng)給給你在微信上寫了不少話吧?她不僅在微信上寫,還在本子上寫,還讓我看,后來,她說這是寫給你的,但是大部分都不會發(fā)給你看的。因為矜持,現(xiàn)在能夠在情感上保持矜持的人越來越少了。我給你發(fā)幾條看看,當然我沒有征得她同意,你也不要問她,好嗎?”

10

“我要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該走?你說那里很好,那里你去過,你甚至在春夏之交在長江邊徘徊,在夜晚的長江邊觀看風景??粗^為詳細的地圖,地圖上就會出現(xiàn)很多地名,許多地名都很美,都很古老,在這些地名之中都暗含著這個偉大的河流,甚至當你看到凝視著這些地名的時候,在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這條大河寬闊浩瀚的水面??粗@些地名,就會想起初唐詩人張若虛的名篇佳作《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涌動的奔流的大河永遠給你一種既喧囂又沉默的印象,喧囂意味著當下,沉默意味著過去,意味著無數(shù)的歷史與秘密。你說,對不可言說的事情保持沉默,你說這不是你自己的話,是維特根斯坦的話,可是你又說,你一直沒有真正領(lǐng)悟這句話,因為你不知道這句話究竟給你多少暗示。人們能從一句話之中領(lǐng)悟多少暗示,就意味著對這句話有多少領(lǐng)悟。后來,你說,當你不止一次來到長江邊,凝望浩瀚的長江水的時候,你就明白了,不可言說的事情不是不存在,而是沉默的,歷史與許多往事都是沉默的。所以,任何對沉默的闡釋都快有可能不是領(lǐng)悟到什么,而是壓根是一種誤解。我跟著你,學你的方法,學你的思維,———雖然說思維是最難學的,可是,思維還是能夠?qū)W到的,有時候當我面對一些自己沒有處理過的問題的時候,我就會停下來,問問自己:他是怎么做的呢?他面對過這樣的問題嗎?如果他面對這樣的問題的時候,他首先會怎么想?”

“你為什么要建議我接受那里的工作?你說那里很好,那里靠近長三角,環(huán)境都不錯的,你真的很喜歡長三角嗎?那為什么你有好幾次機會都沒有來呢?就是現(xiàn)在如果你要來這里也很容易,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名氣,而且在你辭職的時候已經(jīng)是高級職稱了??墒菫槭裁茨銜粊砟阆矚g的地方呢?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讓你留在一個自己也許不那么喜歡的地方,而不來自己喜歡的地方?也許是怕冷,也許是怕熱,你說你最怕南方的冬天,那種冷是深入骨髓的,你喜歡北方的暖氣。你又害怕南方夏天的熱,你說自己血液里面有北方游牧部族的沉淀與色素,這樣的游牧部族是不能忍受炎熱的。你說,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時候南遷到洛陽,可是游牧部族出身的貴族們不能忍受洛陽夏天的暑熱,所以,他們會返回太原去避暑。難道真的是氣候讓你不能來南方嗎?你感覺到熱,感覺到南方冬天的冷,難道我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嗎?我也受不了這里的沒有暖氣的寒冷,更受不了這里夏天的濕熱。每到季候的兩個極端(隆冬與伏天)我就會有一種類似于鄉(xiāng)愁那樣的東西,那種東西纏綿悱惻不能自己,好像從睡眠與蟄伏狀態(tài)下被喚醒。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就后悔聽你的建議了,我后悔當時候自己打包了自己判斷,自己沒有堅持自己的判斷。你說:長三角好,工資不錯,在中學教美術(shù)不是很累,將來就在那里落腳了。可是我越來越后悔了,因為感覺不好。不是說工資不好,也不是說周邊環(huán)境不好,就是不好,不完整,有缺憾,有大大的缺憾;當一個人有了很缺憾的感覺又不知道這些缺憾究竟是什么的時候,你能說這樣的生活是好的嗎?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把我從你的畫室攆走了,———當我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樣的夢不止一次做過,———我猛地醒來,我明白了,在我的潛意識之中,我一直擔憂你會把我攆走,一直感覺到你在時機合適的時候會把我攆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你把我打發(fā)到常州,看上去是為了我的未來著想,———確實,我不能誅心而論,———你確實也是為了我好,才把我推介給你的一個在這里當實驗中學校長的女同學?!墒菫槭裁词桥瑢W,而不是男同學呢?這個細節(jié)難道沒有講究嗎?我有些思緒混亂了,因為同事聚餐我在一家日本料理那里喝了一壺清酒。我都不知道要給你寫什么了。對了,我覺得你把我推薦到這個叫常州的地方,其實這個行動就是一種趕走我的偽裝?!?/p>

他仔細搜索她給他寫過的話,能夠翻到很早以前的也就是心情平和時期的話語,當他看著這些話語的時候,仿佛很清晰地看到她明媚如月的臉,還有她明快清澈的笑聲。那個時候,她總會給他發(fā)照片,每一幅照片都是精心選擇的,都能表現(xiàn)她的美麗。她不是那種很妖艷的美,她的美很樸素,也很干凈,是那種沒有沉淀了多少歷史與歲月的黑色素的干凈的美麗,一如她的純潔的身體。

“校長又請我們一起吃飯去了,她好像越來越不多說話,客氣的禮貌周到的話,她還是要說的,可是我覺得她在沉潛,在她的表情與眼神中有一種不斷深深潛入的印象。她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微笑,這是面具,在這個面具背后就是那種不斷潛水的感覺,她就像潛水員一樣在不斷地往下沉,不斷地沉入幽深昏暗的深水,在越來越幽深的昏暗之中搜尋什么,或者傾聽什么,我感覺這個表情似曾相識,———我總覺得她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之中,這種生活是很難分享的,也是拒絕分享的。有一次,陸楠校長說:一個人如果有了自己的很私人化的生活,他或者她就會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就會保持這種內(nèi)在生活的連續(xù)性,在這個時候,這個人就不再會地喋喋不休,甚至會一下子就和許多人拉開距離了。我就想起剛才說的那種不斷深入不斷潛水的表情,我沒有說,但是我想說:岳同志也是這個表情?!?/p>

“我覺得陸楠校長可能要步你的后塵了,即使不辭職,也不會再對這個職業(yè)抱有從前的那種激情,她明顯是不喜歡這個職業(yè),她不會給誰說她的真實想法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你當年辭職前的那種痛苦、糾結(jié)、想要決絕而又優(yōu)柔寡斷,一些事情只能自己去判斷,只能自己去做決定,只能自己一個人承受自己的決定帶給自己的后果。有一次,她單獨叫我去她家,我們一起做飯,一起喝酒,她有一個日式小客廳,也是小餐廳,有推拉門,進去之后就是木地板,地板上面鋪著淺藍色的地毯,不是很厚的那種讓人覺得很捂的地毯,就是薄薄的地毯,進去之后,就光著腳踩在地毯上。她說:職業(yè)就是混口飯吃,為了混口飯吃,就得忍受特定職業(yè)的相關(guān)性的麻煩,當年岳麓辭職之前,只跟我商量過,我支持他的選擇。如果一個人不用考慮糊口問題,專心致志地從事自己的事業(yè),這是最幸福的。從前我去過日本京都,可是現(xiàn)在雜物纏身讓我動彈不得,越是這樣,越是想要出去看看,特別是想去京都,想在那里對著仿唐建筑和周圍的紅楓葉作畫。也許我也有那么一天,就像你的岳老師一樣單位給的什么都不要了,只是去從事自己想要從事的事情,照著自己的節(jié)奏去生活。”

陸楠發(fā)了幾條微信給他,這都是他當年的學生小凌寫的。

11

到了上海,參加了畫展,他和陸楠在一起說話,陸楠說:“這一次沒有帶小凌來這里,是為了把你帶到她跟前去,讓你看看她的變化,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小孩子了。”

他說:“她為什么把那樣的短信發(fā)給你?”

“我們在一起越來越熟悉,我就開始關(guān)心她的個人問題,給她不斷地介紹男朋友,她都是不主動也不熱情,都是無疾而終。我就問她為什么?她開始不說,后來,有一次在一起喝酒,我們倆喝多了,我再問她,她就讓我看了兩條,我一下子就覺得那些沒有發(fā)出去的短信是在說你的,可是她也不承認。之后,我就有了私心,再給她介紹男朋友的時候也就不積極了,甚至很不愿意看到她會看上什么人。她說受你影響很大,她讀書的習慣都是受你影響出來的。我問她為什么不把這些直接發(fā)給你,她說說不出口,她說你對學生是有看法的,是戒備的,你不信任學生。她特別自尊,一點也不像現(xiàn)在的女孩子那樣,她經(jīng)常坐在圖書館里看書,圖書館阿姨都很喜歡她,給她一把鑰匙,讓她什么時候都可以去看書的?!?/p>

“你說愛情是什么?”他說。

她看著他,說:“感覺你已經(jīng)有答案了才問我這個問題。愛情是什么?”

“愛情是尋找原型,愛一個人其實不只是愛這個人,而且是愛這個人的原型。我說不清楚,也許大致意思就是這樣的。比如,你愛一個林黛玉式的女人,林黛玉就是這類女性的原型,看上去是愛上了一個具體的女人,其實之所以會愛上這個人,是因為她是和林黛玉有些類似的人,你是愛上了林黛玉,才會愛與她類似的人。”

“有道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覺得如果在一個女人身上找不到你所說的‘原型,你就不會真的愛這個女人?”

“應(yīng)該是這樣,”他說。

“你的老情人如果和你死灰復(fù)燃,你一定會找到她的原型了?”

“我和老情人之間到目前還沒有死灰復(fù)燃,我確實在她身上找不到她的原型,”他說?!耙苍S在從前的時候,在她身上能夠找到某個原型,可是現(xiàn)在找不到了?!?/p>

“我的原型是誰?”她突然說。“假設(shè)你要愛我了,你能從我身上找到怎樣的原型?”

他靜靜地看著她,不太確定地說:“看到你的時候,或者想起你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法國文藝片演員貝阿(Emmanuelle Beart)。”

“我知道她,你喜歡她?你是因為喜歡她,才喜歡我的?你覺得我和她有些像?”

“你和她年輕時候很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的,想來想去,原來是看過她的電影。其實一個人和原型未必很像,可是你在看到她的時候就會想到最早喜歡的那個人,也就是原型,你就會從現(xiàn)在你喜歡的人身上找到原型的特點?!?/p>

之后,她把一些沒有賣掉的畫作找人打包好,讓快遞公司發(fā)回常州,他們倆坐高鐵返回常州。在高鐵上,他告訴她,他還是決定和小凌不要見面了,讓她轉(zhuǎn)達自己的意思。她問他具體是什么意思?他說自己不考慮和小凌發(fā)展師生之外的關(guān)系了。她看著他,臉上露出淡淡的悲傷,然后用簡潔的語氣說:“還是你親自給她解釋吧,這樣的事情還是當面說好一些?!庇谑?,他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給凌莉莉打了電話,她馬上就跑來了。凌莉莉看到他的時候,眼睛開始發(fā)亮,臉色不斷地緋紅起來,陸楠說:“還沒有喝酒就臉紅了,是不是還沒有說什么,就已經(jīng)失態(tài)了?”

他們在一起吃火鍋魚,喝酒,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覺得凌莉莉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成熟的職業(yè)女性的樣子,比先前還要漂亮。吃過飯之后,他們?nèi)齻€人一路走著,先把陸楠送到自己居住的小區(qū),他又去送凌莉莉,走了很遠,在南方潮濕的空氣中,他覺得她的頭發(fā)和臉頰都有些毛茸茸的霧水,被燈光一照,閃閃發(fā)光。

“你要給我說什么嗎?”她說。

“我來看看你?!?/p>

“你不是不想看我嗎?是陸校長說的,說你不打算和我見面了?!?/p>

“陸校長還說什么了?”

“都說了,”她說。

“那我就不需要說什么了,”他說。

“我的住處到了,你上來嗎?”她的邀請看上去并不熱情。

“我上去看看?”

“你決定吧。”

之后,他和她走進樓道,然后上到三樓,她開了門,帶他進去。她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回臥室換了一身衣服,她穿著淺藍色的居家服,戴了一副邊框?qū)拰挼难坨R兒,走出來,去水池邊洗了葡萄,把葡萄放在一個荷葉狀的綠色玻璃托盤里面,然后端過來。

“我覺得你喝多了,渾身都是酒味,就像吐過一樣,”她說。

“給我一個煙灰缸?!?/p>

她把煙灰缸拿過來,放在地毯上,接著又拿了一本書放在煙灰缸下面,“要不要開燈?”

“不要,太刺眼了,”他排斥大燈,很喜歡這種不太明亮的光線?!按皯糸_了嗎?”

“開了,你抽吧?!?/p>

“有沒有什么要給我說的?”

“有,等我沖澡出來說給你聽?!?/p>

“好的,我等你?!?/p>

他們坐在餐桌邊,吃著水果。她說:“你看到我的微信了嗎?我指的是我所有給你發(fā)的微信。不過也不是全部。我想知道你怎么看的?”

“一下子說不清楚,我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有一個中學同學老去找我,還給我看了一包我寫給她的書信,可我不記得給她寫過什么信件了,而從字體上看,那些東西都是我寫的?!?/p>

她看著他笑了,說:“你跟她有過狀況,是這樣嗎?”

“就像一個通俗小說的套路,我可能暗戀過她一段時間,中學畢業(yè)后就沒有再見過。所以,當她拿出這些信件讓我看的時候,我覺得這是另一個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嫁接到我的故事上面了,就是這種感覺。”

“你的意思是什么?這些信件不是你寫的?還是你壓根都忘了這些信件了?”

“我想不起來了,一點的印象都找不到。當然,這些信件還是能幫我想起一些東西來,比如我曾經(jīng)暗戀過她。她心高氣傲,追求她的人很多,考慮到我當時候那種內(nèi)向與羞怯,我應(yīng)該沒有向她表白過。”

她又笑了,她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理解。有些東西可能真的會超出你自己的經(jīng)驗范圍??赡苄钥倳泻芏啵泻芏嗫赡苄杂肋h不會進入我們的視野。她給你看這些東西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p>

她掏出一支香煙,就像轉(zhuǎn)筆一樣轉(zhuǎn)動那支香煙,香煙不停地從手指上面掉下來。她有些心神不寧,她只要轉(zhuǎn)不好筆,就會心神不寧;而她心神不寧的時候,她總是轉(zhuǎn)不好筆。

“你是不是想要告訴我,你不接受我的微信的意思?要我不要再以那種方式去和你交往了?是這樣吧?如果是這樣,你的目的就達到了,我以后不會再給你發(fā)那樣的微信了,甚至,我可以刪掉你的微信。”

“不,我改變主意了,我只是不想玩三角戀,你又太年輕,我不想耽誤你。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如果就此失去你,我會很后悔,會后悔很長時間的。另外,我主要害怕你會后悔,跟著我是很辛苦的?!?/p>

“我不會后悔的,”她說?!白蛲?,我在睡夢中夢到你朝我這邊走來,可是走著走著就走到別的地方去了,我知道是在做夢,可是我還是很著急,不停地喊你的名字,不停地追你,可是你越走越遠?!彼澏吨f,舌尖跟著發(fā)出好聽的顫音。他伸出手,她抓住他的手,他把她帶過來,緊緊地抱住她。

12

從常州回來,他的心靜了下來,感覺自己找到了某種根基。他開始認真作畫。他沒有玩三角戀,沒有變成讓自己討厭的人。之前,他不停地尋找寧靜,不停地想起雷茵霍爾德·尼布爾的《寧靜之禱》中的一些話:“我的上帝,請賜我寧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賜我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一切;并賜我智慧,去分辨兩者的不同。也賜我對你公義的信心,不與這個罪孽的世界同流。按著你的真實,而非我的意愿。相信上帝,只要委身于你的旨意,凡事都將被歸正,路也要被修直。如此,我可以和家人度過今生,與神同在,享受永生的幸福。阿門!”

人的靈魂有時候會像靜靜的湖面,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觸碰了水面的某個部分,就會沒有來由地蕩起一圈圈漣漪,有時候靈魂會是潔白的煉乳,哪怕一點若有若無的雜色,都會讓整個靈魂變得不再那么純凈。他經(jīng)常有一種需要對自己的審美、靈魂進行保潔的需求。他為什么會信仰上帝,是因為他覺得人的認可是很有限也是不可靠的,如果沒有得到人的認可,那還要繼續(xù)自己的追求,那就意味著讓上帝認可自己。

他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鐵門,走進不是太凌亂的畫室,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緩緩地看了一圈,好像對所有陪伴自己多年的工具行注目禮。在這個時候,他會進入短暫的入定與寧靜而恍惚的狀態(tài)。他點燃一支煙,在門口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來,慢慢地抽煙。

他迅速地在大大的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色,用灰色與赭色調(diào)出另外的顏色,灰色的比例多一些,他要調(diào)出低云的顏色,那一次在一個古戰(zhàn)場采風,在暴風雪到來之前,有很短的時間,之前的大風突然剎住,只有在枯黃的草葉上溜達著小小的風,就像人在平靜的睡眠中均勻的呼吸,在不斷集結(jié)的濃云下面,還有一截狹長的微微泛藍的藍天,就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藍色飄帶,在這個飄帶下面就是那種淺灰?guī)魃牡驮?,這些低云好像不是從更高的云層上分離出來的,而是從地平線上緩慢聚集然后緩慢升起的色彩,赭色微微發(fā)亮,甚至在最亮的地方還有類似于金屬的色澤。在他看來,在這樣的顏色組合之中,多少可能有一些啟示錄式的意味。

他相信,《啟示錄》的作者在寫作這篇《啟示錄》的時候,一定在凝望大地仰望蒼穹,從波詭云譎的云層變化中得到啟發(fā),特別是在變動不居的云層組合之中看到了澄明與寧靜。他開始用長長的筆觸在畫面從下往上三分之二的地方畫出一條淡淡的灰色,這是那個低云的下線。他想不來是怎么樣的心理,這條線一出現(xiàn),就把所有的之前出現(xiàn)的細節(jié)都照亮了,好像從前也曾打算畫出這條線的,可是為什么一直沒有畫?為什么一直沒有在這條線與周圍的物色細節(jié)之間找到那種類似于象征主義的共鳴關(guān)系?他的整個生命好像被照亮了一樣,在他心中完整地想起的那次在古戰(zhàn)場采風的時候觀察到的所有風景與物候的變遷,———當然,他有高清攝像機做了拍攝,也有照片,甚至還有一個厚本子的速寫筆記,總之,當他從內(nèi)心或者從記憶中看到某種完整性的時候,他相信內(nèi)心中保留的東西可能比攝像機或者速寫本中捕捉到的東西更多也更加完整,這種完整性在內(nèi)心之中得到某種詮釋。

但是當小霞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要見她,于是他們又見面了。韓曉宇之后,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和她交往了,他不愿意成為她主動離婚的原因。這里的意思就是,他還沒有愛到讓她與自己原來的婚姻切割的地步。如果在從前,他會希望這樣嗎?可能會的。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當他覺得她沒有可能與原來的婚姻切割的時候,他會不斷地希望她這樣做,時過境遷,當她隨時都可以這樣做的時候,他卻無法承受。如果是因為他而放棄,他就必須擁抱她,必須考慮怎樣和她湊在一起生活。

他越來越明確的一點就是:他對她有沖動,特別是身體上的好奇與沖動,他并沒有對她產(chǎn)生愛情。他可以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但是不要談愛,也不要談婚姻,不要把身體的行為當作愛與婚姻的籌碼。如果要把這些關(guān)系混在一起,他就無法承受??墒?,只要他們這樣下去,只要有肉體關(guān)系,小霞就會不斷地產(chǎn)生情感訴求。所以,在見面的時候,他告訴她,他不能騙她了,她看著他,說:“不要說了,我明白了。”看上去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之后,他們還會見面,她還會不斷地給他禮物。他把她給他的禮物都放在一個帶有玻璃門的柜子里,就像陳列展覽一樣,看著總覺得不舒服,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他回到家的時候,摸索著打開燈,看到凌莉莉從臥室里走出來,穿著粉紅色的睡褲,黑色的緊身半袖,站在那里,戴著一個寬邊的眼鏡兒,從遠處看著他??戳艘粫?,好像在確定他究竟做過什么。他好像一下子搞不明白這是現(xiàn)在還是從前?難道是從前的一個幻影?他說:“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進來的?”

“我有這里的鑰匙,你給我的,忘了嗎?”說著,她從領(lǐng)口里扯出一個銀項鏈,項鏈最下端是一個長長的鑰匙。她點點頭說:“我很傻,一直帶著這把鑰匙,一直忘了用這把鑰匙。我想起一首詩歌,詩人是這樣說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著紅色大街瘋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歡叫,后來,我的鑰匙丟了。心靈,苦難的心靈,不愿再流浪了,我想回家,打開抽屜、翻一翻我兒童時代的畫片,還看一看那夾在書頁里的翠綠的三葉草。而且,我還想打開書櫥,取出一本《海涅歌謠》,我要去約會,我向她舉起這本書,做為我向藍天發(fā)出的愛情的信號。這一切,這美好的一切都無法辦到,我的鑰匙丟了。———我從第一次看就記下這首詩,我在你的書柜里找到這個詩集。我告訴你,我能夠回到這里,我能夠走進門,因為我的鑰匙沒有弄丟?!?/p>

在他內(nèi)心之中涌動著巨大的波瀾,他有一種很踏實很踏實的感覺,這就是他想要的,也是他需要的。

“給你燒了洗澡水,沖一個。對了,我看到好多精致的禮物,你都擺在那里,是打算送人,還是打算還給人家?”

“我還是還給人家吧,你沒有看到嗎?有許多東西都沒有拆封。”

“好的,廉潔一點沒有錯,哪怕不當官,也要廉潔。”

“我在看一個文章,還是關(guān)于伯汀斯基的,我最近一直在看他的文章或者關(guān)于他的文章,我覺得我也可以寫寫關(guān)于他的研究文章了。我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想看看,你需要不需要我回來。因為我做了一個之前做過的完全一樣的夢,你在常州的時候,我給你說過的,所以,我突然覺得發(fā)生在這里的,之前在常州也發(fā)生過,這是那里的反光?;蛘撸抢锸沁@里的反光。你回來之前,我正在做夢,我感覺你走了很遠,越走越遠,我一直在背后喊你,你回頭看看我,又往前走,我加快步子,你也加快步子,我怎么也趕不上你?!彼纳ぷ影l(fā)出顫音?!澳阌袥]有別的打算,比如在我之外再去找一個什么人?”她看看他,又朝別的方位看看,再看看他。

“沒有,我打算和你一起過。”

“你想吃點東西嗎?”

“我要吃什么呢———?”

“吃我嗎?”

“那就從你開始吃?!?/p>

“你不要后悔,吃我一口,我就吃你一輩子,劃算不?”

那一夜他們都沒有怎么睡覺,他和她顛了一個晚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已經(jīng)有足夠的鋪墊了,看上去不能不這樣了,他必須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來,而不能繼續(xù)偏離這個軌道。有一天,她說要回去上班,最少要上完這個學期的班。她走了。

在她走了的第三天,他見到小霞,打算開誠布公地告訴小霞他的情況。

13

當他面對小霞的時候,就在他打算開誠布公地說什么時候,小霞說:“岳麓,你什么也不要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能猜出來,也能感覺到。我看到你們了,我一直在對面的那個咖啡館坐著,從那里就可以看到這里,你和她進進出出我都看到了。我很羨慕她,我無法和她競爭。我的老公,不,我的前老公說得是對的,我和她競爭是沒有優(yōu)勢的。我只是來跟你說:岳麓,好好珍惜吧,我祝福你們。我坐在那里的時候,看著你們,我就在想:如果沒有這個小女生,也許我會有機會的,只是也許。再見吧,岳麓?!?/p>

她轉(zhuǎn)身離去,一點也沒有顯出被打垮的樣子,她本來想要告訴他婚變的消息,最終沒有說。有很長時間,她和丈夫就這樣過著:在一個空蕩蕩的像舞臺一樣的婚姻形式之中,各自去做各自的緋聞。她真的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了,可能因為她其實在骨子里是很傳統(tǒng)的,也可能是因為她原本就一直在把緋聞當作對丈夫的一種報復(fù),當這種報復(fù)沒有收到效果,也就是沒有刺激丈夫重新回到原來的家庭生活的時候,她就不想繼續(xù)玩這種游戲了。在這個時候,她從原來的房子搬出來,住到城東的小區(qū)內(nèi)。再后來,她決定跟他離婚,不論是他還是她,都沒有真正把這一步走出來??墒蔷驮谒龓е缆慈ツ莻€高級會所不久,他丈夫主動提出離婚。這次是真的。她去一個賓館見丈夫。他看到她的時候,很莊重地點點頭,那里有很多人等著見他,他把她介紹給求見他的人,這些人臉上馬上露出激動的誠惶誠恐的表情。他讓她在里面的臥室等他。

不停有人來找,許多人還等在樓道里,每一個人都帶著虔誠的謹小慎微的表情,就像害怕吵醒睡眠很淺的人一樣,許多人在沒有進入這個賓館之前都是很囂張的樣子,趾高氣揚,頤指氣使。丈夫穿著皮鞋,———他不喜歡穿拖鞋,尤其在人們面前,———皮鞋讓他有一種立足很穩(wěn)的感覺,凸著肚子半躺在沙發(fā)上,看著說話的人,那些人總是可憐巴巴的請愿者的樣子,就像仰坐在沙發(fā)上的這個上級不僅能夠掌管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而且能夠干預(yù)自己的命運。

談話結(jié)束了,丈夫走到桌子跟前去喝茶,長長地吁一口氣,揉著腫脹的眼睛,然后去沖一把澡。丈夫洗了澡,步子松軟地走到床邊,躺下,戴上眼鏡兒,開始看一本什么書。過了一會兒,他坐起來,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支煙,自己看看,然后用打火機點燃香煙。

“不知道你為什么要來找我?我們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想來想去,我們還真沒有什么而要說的了?!彼昧?,腳垂在地板上,對著拉上窗簾的大窗戶抽煙,隔著窗簾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高層輪廓。

“確實也真的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她說。

“這一次,我一定是給了你一個大大的驚喜,”他把香煙橫著放在煙灰缸上,過了一會兒,他把香煙干脆掐滅。他從一本書里拿出幾張照片,用手指彈了一下照片,然后把照片扔在一張小圓桌上,她就坐在小圓桌旁邊的硬木沙發(fā)椅上。她沒有看那些照片。

“這能說明什么———?”

“你是警察出身,應(yīng)該知道這些照片能說明什么?!闭煞蛴贮c燃一支香煙,小口小口地抽起來?!拔覟槭裁礇Q定給你這個驚喜呢?那天我也去了那里,看到你掛的帳,我突然覺得何必這樣呢?既然誰都不在意對方的面子,那就不要再這樣僵著了。你打破了我們的默契。我暗暗地戴綠帽子都沒有什么,你不能明著讓人指指戳戳,說這個綠帽子是給某人戴的。當然,這也可能也沒有什么。從前忍受是因為女兒。在你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對你的忍無可忍也變得忍無可忍起來?!?/p>

她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聽著,她覺得只要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自己就變成一座玲瓏剔透的里里外外都很冰凍的冰雕,她的心涼到骨子里了。

“事實上,只要撕裂,就會不斷地撕裂,這就是撕裂的邏輯,”他是對的,他是無法反駁的。“我還是給你一個建議:你的沃倫斯基很帥氣,很藝術(shù)家,咱們結(jié)束了,你去找他保準沒戲。他是搞藝術(shù)的,離過婚,有孩子,現(xiàn)在身邊已經(jīng)有一個年輕女人,在年齡上你沒有優(yōu)勢,還有,他既然是搞藝術(shù)的,他就不會和沒有搞藝術(shù)的人真正生活在一起?!?/p>

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去找岳麓真的時候,根本就是為找而找,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會怎樣?更沒有想清楚他們會不會有未來。她臉上變白,嘴唇的顏色也黯淡下去。她說:“我只想自己一個人過。”

她真的有些反應(yīng)強烈,甚至是悲傷強烈,一切都好像已經(jīng)漂移著走了,越來越遠。那天從賓館出來之后,很快就找到通往老城區(qū)的街道,可是沒有找到記憶中的老城區(qū)部分,所以也沒有找到當年位于老城區(qū)邊緣的那個中學。但是她能夠想起那個地方原來的樣子。有灰色的水泥路,兩邊對稱的平房,還有挺拔的樹木。那時候的操場很大,沒有圍墻,操場周圍都是樹木,每到夏季,樹木周圍就會長出茂密的草叢,樹木和草叢成為操場的邊際。

14

許多東西的能量沒有耗盡之前,會繼續(xù)燃燒,會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一直到耗盡能量,他和小霞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見了那么多人,開始的時候他有兩種感覺:難以置信的溫暖和厭煩。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體會過這種建立在血緣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溫暖了,雖然他也明白在這種溫暖背后也有別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墒撬裁靼?,如果你沒有真正介入這樣或者那樣的現(xiàn)實性關(guān)系,沒有和這里的許多人發(fā)生這樣或者那樣的現(xiàn)實利害關(guān)系,你還是可以稍稍欣賞一下他們之間表現(xiàn)出的那種親情與溫暖的。

他不想說話,一開始不知道怎么說話,他們對他都很熱情,但是他不信任這種突然而來的熱情,尤其是不喜歡在這種熱情中帶有角色設(shè)定的暗示。比如,當他們接待他的時候,當他們看他的時候,都要先露出矜持而暗示性的微笑,把目光從他臉上移到她的臉上,然后又從她的臉上移到他的臉上,這樣的目光逡巡似乎在表示心照不宣的看法:你們倆已經(jīng)是固定下來的關(guān)系了,你們之間的過去,你們的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我們也認同,希望你們繼續(xù)保持現(xiàn)在已經(jīng)形成的關(guān)系。

在她的帶領(lǐng)下,他不僅見到了她家里的他從前就多少認識的人,還見到了壓根不知道也不認識的人。她抓住他的手,把他帶到一個小小的休息室跟前,在進門前,她看著他,好像一個稱職的妻子在打發(fā)丈夫出門前要精細而有快速地檢查一下他的領(lǐng)帶正不正,或者臉上有沒有污點。她攥住他的手,看著他,說:“你要是不想說什么就不說了,就笑一下,或者點點頭,或者笑一下之后再點點頭,就混過去了?!?/p>

“這個人是什么人?難道非要見一下嗎?”

“必須見的,你也許不會認出來了,可是必須見的,是對方要求見你的,真的,我不給你留懸念了,這個人是我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姐姐?!?/p>

“明白了,我有些緊張,”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墒钱斔f出來之后,就真的感到緊張了,他的手心開始出汗,似乎話語會有神秘的效果,能夠把與之對應(yīng)的反應(yīng)在身體中呼喚出來,也許那些反應(yīng)一直就沉睡或者蟄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

“你不要緊張,你為什么要緊張呢?”她說。“你要是緊張了,就先不要進去,在這里我給你拿點礦泉水。”

“聽我說,這樣興師動眾地見人,給我的感覺不是很好,好像這不是你爸爸的生日,而是我們在訂婚。可是,我們真的要訂婚嗎?”

“你不想嗎?你不想和我走這個形式嗎?”她的眼神很明亮,慢慢地在等他回答的時候,就開始黯淡起來。“岳麓,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太快了,這樣是不是讓你很厭煩?我們可以不見任何這里的人的,只要你喜歡,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墒俏艺f不清楚是怎樣的一種心理驅(qū)動,好像就是讓人看看你,看看我的眼神?!?/p>

“好吧,———我抽支煙,”他說著,點燃一支煙,站在靠近窗臺的地方抽起來。后來,他把燃燒的香煙放在煙灰缸上,轉(zhuǎn)身看著她說:“你姑姑我見過的,印象模糊了,她好像很酷的,現(xiàn)在還酷嗎?”

“酷什么酷呀?我告訴你一個經(jīng)驗,官員不論做到哪個位置,適應(yīng)性是最強的,一旦卸職,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整之后,就會適應(yīng)自己卸職后的生活,我們有一個親戚曾在一個地方當過領(lǐng)導,卸任后,有好多年喜歡拾破爛,你一定不會相信這一點的,他真的拾了十幾年的破爛,還真的攢了不少錢?!?/p>

他拿起放在煙灰缸上的香煙,抽了幾口,跟著她走進去,在那里有好些人正在陪著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在說話,見他進來,都不再說話,而是微笑著看他。老太太有一對烏黑的有棱有角的眉毛,和小霞父親的眉毛完全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奇詭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個威嚴的老太太好像要給他一個下馬威一樣,馬上端起架子來跟他說話,說了一些很有官派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在耳朵里。給他的感覺似乎是這樣的:老太太對自己器重的侄女如此輕率地放棄原來的婚姻、放棄原來被她選好的丈夫,都是因為這個據(jù)說是畫家的人插了一杠子。場面一度很尷尬,小霞說:

“姑姑,你是不是認錯了人?這是岳麓,他是我中學的同學,我們早就認識了?!?/p>

“沒有認錯,我就覺得你在做一件很費解的事情,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想明白,”小霞說?!昂昧?,我真的不該帶他來?!?/p>

她帶著他走出來,后來開始吃飯了,他和她坐在一起,韓曉宇走過來,站在他們中間,對她說:“你剛才去見她了?你怎么這么糊涂?我敢說你一定做了一件很糊涂的事情?!苯又?,韓曉宇對岳麓說:“你不要在意她,一個老古董了,我都懶得跟她多說一句話的。”

后來,能喝酒的人坐在一個桌子,岳麓不是能喝酒的人,卻被小霞拉過來,這樣就不用和她父親,特別是她姑姑坐在一張桌子了。在這里有幾個特別能說的,有一個被小霞叫作三姨夫的人,原來在市委給某個領(lǐng)導開車,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什么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三姨夫很能說,也很能喝,不停地給岳麓灌酒。這個人講了一個記者如何發(fā)跡的故事:在一次很重要的會議開會之前,這個記者與一個領(lǐng)導在一個電梯間里,記者并不認識這個領(lǐng)導。領(lǐng)導突然發(fā)病了,記者馬上背著這個領(lǐng)導走了很遠,一直把領(lǐng)導送到車子里,又陪著領(lǐng)導去醫(yī)院檢查,領(lǐng)導轉(zhuǎn)危為安了,卻找不到那個記者,就到處尋找這個做了好事不留名的記者,終于找到了,記者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知道自己救助的是一個什么人。說到這里,三姨夫用強調(diào)語氣說:

“有時候,人真的要懂得助人為樂,你說不來誰是你的貴人,也許你救助的一個人就是你的貴人。這個記者就這樣開始發(fā)跡,開始走入快車道。先是從市報社調(diào)到省報社,不久就調(diào)到北京,后來當了一個部長的秘書。這些背后都是他救助過的那個老領(lǐng)導在幫忙?!?/p>

有一個人用插科打諢的語氣說:“那是小概率事件,很多時候都是在碰瓷,你要是背著他去醫(yī)院了,他活過來的時候會抓住你說:是你,就是你,是你把我撞壞的,這樣的事情比你說的那個更多?!?/p>

說到教育問題,孩子的學習問題,總之,話題很多,不知道有誰覺得岳麓一直在沉默,就要把他拉進某個話題之中。有一個人說:“你是畫家,你能夠像范曾一樣成為巨富嗎?如果不能成為范曾那樣的巨富,你也就是一個混口飯的意思,———我是對事不對人的,沒有敵視你的意思?!?/p>

他看看這個腫眼泡的中年男人,看著這個人厚厚的嘴唇,然后笑了一下,剛要說什么,又笑了一下,拿起一支煙,點上,不再看這個人,也沒有給這個人說一句話。

“小霞,你這個男朋友為什么不回答我的話?”腫眼泡說。

“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的話?你那樣挑釁,是我也不回答,”小霞說。

“我不是說了我是對事不對人嗎?他一定想多了,一定是小心眼兒了,不過,如果你們都覺得我是在挑釁,那就自罰一杯,不,自罰三杯吧。”

“你想喝了,就敞開喝,不要說我們覺得你應(yīng)該自罰,”韓曉宇說。“你剛才的話如果是給我說的,我就拿酒從你的頭淋到腳了?!?/p>

三姨夫馬上出來打圓場和稀泥,三姨夫首先批評腫眼泡,接著溫婉地批評韓曉宇,接著說:“你們還認我是三姨夫嗎?那好,就給我這個做三姨夫的一個面子,一人喝三杯,再碰三杯,以后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熱烈歡迎岳麓同志成為我們這個大家族的一員?!?/p>

之后,談話好多了,來了一個小霞的表弟,是這個城市師范學院的老師,這個人和岳麓雖然不認識,一認識就好像能夠談到一起。岳麓說話多了起來,在他飛快地說話的時候,就會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香煙在他眼前繚繞,等他覺得說完一個意思之后,他才會拿起香煙抽幾口。整個過程,小霞都用容忍而欣賞的眼神看著他。但是不論如何,他都覺得這些場面以及這些人,都讓他厭煩。

就在這時,他看到手機微信上的來自凌莉莉的短信:我在看《史記·晁錯賈生列傳》,你給我說說晁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漢景帝劉啟和他有師生之誼,學生把自己的老師斬首了,學生一輩子能夠心安理得嗎?那么,漢景帝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突然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一種被一條風箏線拉回到自己原有軌道上的感覺。這是他需要的問題,也是他需要的過去,這個過去比現(xiàn)在面對的這些都更加有分量。他站起來,說:“我走了,我得回去了?!?/p>

“你不用跟他們說告辭的話,可是你不給我一個解釋嗎?”

“我不知道怎么說,用行動來告訴你吧。”

“你先用語言來告訴我一下,”她說。

“我得回去工作了?!?/p>

“你要回省城?”

“我回賓館,明天回省城。”

“我送你回賓館吧?”

“我不知道你走了合適不?”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身體總是很軟弱的,身體總會產(chǎn)生出超觀念的欲望?!白甙伞!钡撬裁靼?,自己不會留在她的生活之中,他和她的關(guān)系是短暫的,這個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彼此不同的過去所定義了。

凌莉莉的短信又來了,她說:“猜猜看,我要告訴你什么事情?猜不出來?我不給你制造懸念了,我有了,你得奉子成婚了?!?/p>

小霞笑了笑,說:“這是她的優(yōu)勢,她年輕,能夠生孩子,我不行了,我每一次都讓你給我射進去了,我也一直在想,如果能夠懷上,哪怕是高齡產(chǎn)婦了,我也要給你生一個孩子??墒蔷彤斝υ捖牥桑缆?,我們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從前分手之后,我一直耿耿于懷,估計跟你的感覺一樣,好像總是有沒有做到的地方,有了這個感覺,就覺得許多看上去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東西其實并沒有結(jié)束,現(xiàn)在,走了這么一次,就可以畫句號了。事情真的是這樣的,錯過什么,其實原本就該錯過的,因為這就是緣分,緣分規(guī)定好了,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能夠走到哪里?又能夠走到多深?都定好了。我從前是不相信這些的??墒亲罱@段時間,我一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所改觀。結(jié)果就是這樣,我無法介入早已成型的命運?!?/p>

15

第二天,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們走著,走著,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涼涼的,過了一會兒,她的手心有了汗水,他感覺她的汗水沾濕他的手心,她緊緊地攥住他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半下午的陽光落在山坡向陽的地方,在有的地方形成大片大片不規(guī)則的陽光地帶,有些深深地凹陷下去的地方看上去黑沉沉的,好像已經(jīng)是黑夜。

許多地方在記憶之中是很大的,尤其是沒有機會再去的地方,可是如果再去,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地方如果還在,好像縮小了一大圈,變得低矮、狹小而萎縮。這好像是對小時候印象的一種反駁:在小時候,一些東西都是被放大的。

白天拉長了,傍晚的時候還有陽光,太陽落下地平線了,陽光在許多地方還很多。他們走到老城區(qū),老城區(qū)經(jīng)過翻修、人口遷出,看上去更像空蕩蕩的電影布景城。他們走著,走著,沿著記憶中的地圖去尋找曾經(jīng)存在的道路,所有的道路都截彎取直,有的道路全部消失,所有的地方都比記憶中的要縮小了很多。

“還記得那片荒地嗎?”他說。

“我們不是正在找那個地方嗎?”她說。

人生經(jīng)驗告訴他們那片荒地可能早已不存在,可是他們還在執(zhí)著地尋找。她走在他身邊,就像過去的某個時候,她也這樣走在他身邊,渾身散發(fā)著少女的甜蜜而誘人的氣息。她總在看他,好像透過他去看他所看到的世界;他也總是看著她。從他們一認識就這樣兩小無猜地拉著手,相互看著,一邊走,一邊看著,就像外國電影中的那個程式:走著看著,一個蒙太奇之后,兩個人都到了青春期,雖然還拉著手,但是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兩小無猜。

不可能找到那片荒地了。他們手拉著手,兩只拉在一起的手一起晃動,真的像是正在熱戀中的情人。他們打已經(jīng)殘缺的荒地邊緣走過,一轉(zhuǎn)身,突然看到那片已經(jīng)不再完整、大大縮水了的荒地。他們相互看看,拉著手朝那里跑去,他喊著她的名字,她喊著他的名字,好像一下子就把現(xiàn)在與過去無縫對接了,又好像是一種告別的前奏,更像是他們關(guān)系的最高潮。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凌莉莉打來的,她說:“猜猜看,我要告訴你什么事情?猜不出來?我不給你制造懸念了,我有了,你得奉子成婚了。我在快捷賓館你的房間里?!?/p>

小霞聽到了他電話中的聲音,很平靜地笑了笑,說:“走吧,不早了,我也該回家了?!彼龘u搖頭,看看他,朝荒地中間走去,就像多少年前的那一次一樣,他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回答,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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