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辰
[摘要]程廷祚的《論語說》秉持顏李學派崇尚實學的學術傳統(tǒng),以求實為基礎,將社會現(xiàn)實問題投射在經(jīng)學研究的文本之中。程廷祚追尋經(jīng)典之道統(tǒng),去虛務實,疑古辨?zhèn)?,不拘漢宋門戶,不唯師說,在研究《論語》的過程中著重強調“經(jīng)世致用”之思想。《論語說》不僅對清代《論語》詮釋學的發(fā)展方式提供了新的思路,還成為了顏李學在江蘇、安徽等地傳播的重要媒介。
[關鍵詞]程廷祚《論語說》顏李學派實學
程廷祚(1691—1767),字啟生,別字綿莊,號青溪居士,江蘇上元(今江蘇南京)人,清代顏李學派的重要人物。程廷祚師從李塨,私淑黃宗羲、顧炎武,崇尚務實的學風。程廷祚對經(jīng)學、諸子學、史學等均有涉獵,而尤擅經(jīng)學研究。其所著有《易通》《晚書訂疑》《論語說》等。乾嘉學者對程廷祚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其《尚書》辨?zhèn)螌W之上,惠棟即稱贊程廷祚的《晚書訂疑》道:“余學萬不逮綿莊,而叢殘著述,獨能與之同趣,是則余之幸也夫?!钡螌W界對程廷祚《論語》學研究成果則討論不多,直到清末民初梁啟超等人才逐步將程廷祚的《論語說》帶入學界的主流視域之中,梁啟超稱《論語說》:“精到語頗多?!鼻宕跗?,因為樸學的逐步興盛,《論語》學的重心開始由宋明時期的義理抒發(fā)向文本考釋過渡。程廷祚在是時敢于掙脫《論語》詮釋墨守漢宋一家的窠臼,為后來《論語》詮釋學的發(fā)展方向打開了新的思路。
一、不主一偏,返本歸道
乾隆年間,漢學在惠棟、戴震等人的引領下開始了復興?!俺鐫h復古”的論學方式逐漸開始形成一股思潮,并影響著有清一代學術的發(fā)展方向。梁啟超有言:“‘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背掏㈧耧@然是留意到了這種風氣的盛行,但他對這種“厚漢薄宋”的學風并不認可,他說:“墨守宋學已非,墨守漢學者尤非。”《論語說》中就能看到程廷祚對鄭玄等人觀點的質疑。《泰伯》:“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薄墩撜Z義疏》載鄭玄曰:“魯大師摯《關雎》之聲,而首理其亂者。”程廷祚云:“‘亂古注為‘理其亂,非是?!?/p>
盡管程廷祚不認可“崇漢去宋”的風氣,但他也在《論語說》中屢次表示出了對漢儒,尤其是鄭玄的欣賞,他就曾說過要使“鄭氏之解懸諸日月”的豪言壯語。而程廷祚也將這種對漢儒的欣賞延伸到對整個漢代經(jīng)學的推崇之上,其在《論語說序》中云:
后之儒者,乃標一名以自異,而謂天下之材舉不足與于道,天不若是之狹,道統(tǒng)亦不若是之不廣也。漢人有言,“孔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良有以夫!
在程廷祚看來,漢儒經(jīng)解可靠最主要的原因是“皆前儒去圣未遠,訓說《論語》之正義也?!钡珡钠洹墩撜Z說》的序言中又能察覺,程廷祚對經(jīng)解正確與否進行判斷的一個重要原則是該詮釋內容必須符合“道”。程廷祚自身構建的解經(jīng)體系,也是一個道統(tǒng)體系??鬃尤ナ篮鬄槭裁次⒀詴y以闡述?孔門七十二賢離世后為什么大義無法道明?均是因為孔子及孔門弟子建立的道統(tǒng)亦隨著他們離開而不復存在。而程廷祚對《論語》詮釋所做的工作,就是力圖恢復孔子本人建立起來的傳統(tǒng)。漢儒的詮釋的內容不過只是程廷祚通往孔子本意的一樣工具而已。同時,程廷祚也試圖解答漢學、宋學之間的關系,他說:“古法淪亡,漢后學者不知文為何物?”為什么漢后學者會不知道“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程廷祚認為,《學而》中“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薄靶小迸c“文”是互相照應的,“文”是“行”的結果,如若不去強調《詩》《書》等經(jīng)典中與國家興盛相關的治世準則,不去考訂《周官》《禮記》中古人的教學成法,僅僅致力于綱常倫紀,儒學之真正內涵、孔門之圣道又怎能重獲新生?程廷祚對漢儒注文的采選,與宋儒只強調義理而少言考據(jù)息息相關。程廷祚意識到,要使孔子的大義可以重現(xiàn)于世,單單依靠宋儒的義理之學是絕無可能的。漢儒之說“去圣未遠”,利用漢儒的研究成果,考訂清晰經(jīng)典中的每一個意義,才能夠真正回歸儒學發(fā)起之溯源。如此說來,程廷祚也理應對宋學深惡痛絕,可事實是否果真如此?
胡適在談論程廷祚的《論語說》時以為:“《論語說》是一部很平實的《論語》解,很平和的指駁朱注的錯誤,很平和的陳述他自己的見解。”胡適的這番話點明了程廷祚解《論語》的特點,即批駁朱熹,特別是駁斥朱熹《論語集注》中的觀點。然而程廷祚還在《論語說》中,屢次表示出了對朱熹的贊賞與肯定??疾臁墩撜Z說》甚至可以發(fā)現(xiàn),程廷祚對朱熹《集注》中的某些觀點還是相當認可和倚重的。如在《泰伯》章下,程廷祚說:“朱注謂:‘或云當自為一章??蓮?。”盡管程廷祚多番贊揚朱熹,但也花費大量的筆墨去反駁朱注,并解釋緣由。而程廷祚也嘗試為自己詮釋理念的沖突尋覓出原因,在解釋《學而》“傳不習乎”之時,程廷祚說:“愚于此書頗采舊說,非意存矯枉,庶云實事求是而已?!背掏㈧裾J為,“實事求是”是其開展經(jīng)學研究的唯一標準。程廷祚所謂的“實事求是”,“實事”為何?所求之“是”又落于何處?且先看程廷祚是以何種理由來贊揚朱熹的。在“則以學文”章下,程廷祚說:“朱子之識高于群儒,而有功于圣道?!背掏㈧駥χ祆涞姆Q頌均是認為,朱熹的才識是超軼前人的,朱熹對經(jīng)典的理解是之前的儒生難以匹敵的。而細玩文意可以發(fā)現(xiàn),程廷祚肯定朱熹依然是因為朱熹所詮解的部分理論符合其內心之道統(tǒng)體系。程廷祚所說的“實事”,不單指文字、訓詁、音韻、校勘等。程廷祚的“實事”實則更與“道統(tǒng)”緊密相關,符合“道統(tǒng)”的才是“實事”。程廷祚所言之“是”,更與“倫”息息相關。程廷祚說:“人道莫大于五倫,君子之學莫大于敦倫,學所以立人道也?!睂W之根本目的在其看來,就是為了倫常,其求“實事”之目的也是為了人倫。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程廷祚多次否定朱熹,卻又對程、朱之倫理觀十分重視。程廷祚采漢儒之學,駁朱熹之說的最終歸宿,仍然是回到“道德性命”之學上。程廷祚用考據(jù)則為述明道統(tǒng),駁朱熹即為發(fā)揮朱學,取徑雖殊,旨歸則一。
絕大多數(shù)的顏李學人均將朱熹學說的散播,視作儒學空疏衰退的一大誘因,顏元即嘗言:“去一分程、朱,方見一分孔、孟?!庇谑?,在沒有理據(jù)的情況下,顏李學人也敢于將朱熹的論斷全部推翻。程廷祚則不然,在《論語說》中他通過考證與義理相結合的方式,探討朱注正確與否。程廷祚為其詮釋《論語》建立起了一套獨特的評價體系,在這個體系中,符合他所理解“道統(tǒng)”的內容才是正確的。而這個“道統(tǒng)”與程、朱建立的理學架構密不可分,然而要達到此種“道統(tǒng)”所必需的工具則是漢儒的訓詁、考據(jù)。程廷祚既沒有因為乾隆年間漢學興起,而不采宋人之論,也沒有因為宋學為官方所宗,而廢漢人之言。程廷祚不存門戶之見,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注釋《論語》,評價漢人、宋人詮解《論語》的對錯,并對誤讀之處進行補正。《續(xù)修四庫提要》對《論語說》的這一特點概括得十分精當,即:“時引舊說以正朱注,不主一偏?!?/p>
二、去虛務實,經(jīng)世致用
若論程廷祚的《論語》詮釋風格之形成,不能不提其師李塨。李塨曾在金陵城親自為程廷祚講學多日。程廷祚的《論語說》不論是治學風格,還是研究思想,都能看到李塨的印記?!墩撜Z說》“不守漢宋”的詮釋風格就部分來源于顏元的學術傾向,梁啟超評價顏元學術特點時,云:“所謂宋學、漢學者,兩皆吐棄,在諸儒中尤為挺拔?!背掏㈧窆倘粵]有像顏元一般強烈攻擊漢儒、宋儒。但在當時漢學、宋學兩派尚在斗爭之中,沒有偏向性地解答經(jīng)典,程廷祚還是或多或少受到李塨等人的影響,沒有偏守漢、宋一家。
清廷的主導與學風的演進,使得實學思潮在清初的學術界正式形成,錢大昕就說:“我國家崇尚實學,儒教振興,一洗明季空疏之陋。”顏元則是這場思潮中最為激進的人物之一。顏元極力反對宋明理學的空疏,要將學術的研究重點引領到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照上來。程廷祚在顏元的影響下亦開始反思,為何清以前實學不昌?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空談心性之學大行于世?之后他得出一條結論:“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古、今之害道”在程廷祚看來實為一體,就是老莊之學影響下的陽明心學。程廷祚說:
道同而相謀,則有扶持灌溉之益;不同而相謀,則有晦蝕凌雜之憂。宋、元以后,講學者流弊多端,在以希夷謀其始,而非盡象山陽明之過也。
在程廷祚看來,王學與道家學說牽連甚廣,而道家學說與儒家正統(tǒng)之道是格格不入的,道家的學說甚至已經(jīng)威脅到了圣賢仁義的正統(tǒng)。程廷祚以為陽明心學確能被歸為儒學系統(tǒng)中的一支,但陽明心學是不純正的儒學,是“晦蝕凌雜”的儒學。而宣揚“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佛家,亦是程廷祚眼中的“古之害道”,程廷祚認為,佛學不如儒學的根源就在于其不“實”,而這種不“實”之學是不應當與儒家思想相提并論的。程廷祚對佛、道發(fā)起的詰難完全與社會現(xiàn)實相掛鉤,如若整個學界均是尊奉佛、道之學,正統(tǒng)之儒學就很難行于世。佛家以及禪宗影響后的陽明心學崇尚的是一種人人皆可為學的觀念,而乾隆年間,樸學已經(jīng)在學界占據(jù)主流。樸學家們所強調的考證學說與禪宗所提倡的思想自然是格格不入的。程廷祚認為,重振儒學必須“求實”,而辟除釋、道之思想則是其重要手段之一。
程廷祚也在對《論語》的解說中,踐行顏李學派推崇的實學思想。在詮釋《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敝小斑m”“莫”二字的內涵時,程廷祚先是否定了《集注》之解答,他說:“夫圣經(jīng)無一語無歸宿,無一字無實義?!痹诔掏㈧竦脑忈尷碚撝校忉尳?jīng)典不能一個字沒有實際的含義,即使進行義理闡發(fā)也是要在解答了字句含義的基礎之上進行。據(jù)此,程廷祚肯定了范寧關于“適”“莫”二字的解答:“適、莫,猶厚、薄也?!睂ⅰ斑m”理解成“厚”,將“莫”詮解為“薄”,程廷祚以為這樣去定義這兩個字,可以展現(xiàn)出君子與天下眾人是同心同德的,倫理道德是不會因為關系的親疏遠近而發(fā)生改變。道德倫紀有其定論,君子和普通人皆要去遵守。而最終程廷祚將對適、莫二字的理解落于有“歸宿”之上:“以‘適、‘莫為‘厚、‘薄,則比有歸宿?!背淌纤J可的“比有歸宿”,仍然是強調言之有物,只有言之有物,符合現(xiàn)實實際,經(jīng)解之意才能回歸本源,程廷祚求實學之傾向昭然若揭。
清代崇尚實學的儒生,大多十分關注社會現(xiàn)實。他們希望通過儒學研究,以治理世事、經(jīng)國濟民,即所謂“經(jīng)世致用”。顏李學人也大力倡導“經(jīng)世致用”,并力圖在詮釋經(jīng)典中闡發(fā)他們這一思想。清兵入關后,土地問題一直是漢、滿兩族難以調和的矛盾。針對滿人兼并漢人土地愈發(fā)嚴重的情況,顏元希望將所有的土地進行絕對的平均:“天地間田,天地間人共享之?!倍顗b更是想要恢復井田制:“井田必宜行也。不行,則民必不能家給人足?!背掏㈧癯幸u其師李塨之思想,鮮明地表達了支持恢復井田制的愿望。但與其師濃郁的理想主義色彩見解略有不同,程廷祚意識到,在當時的社會想要使土地制度還原到井田制,幾乎沒有可能。于是他在《論語說》中提出了更加切實可行的意見:
今井田雖不可復,若于承平無事之時,中原數(shù)千里內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溝渠,使之逶迤相扶,各匯于大川而止。既令水旱有備,亦足以防戎馬之馳突,不亦善乎?
在程廷祚看來,興修水利,是可以緩和漢、滿兩族土地矛盾的方法之一。增多、加寬河道,不僅可以預防各地的旱澇災害,還能在敵人侵略之時起到抵御外敵的作用。蔣國榜則解釋過程廷祚與顏元、李塨觀點偏差的原因:“先生丁雍、乾盛時,民豐物阜,海內宴然,與顏氏所處若有不同?!背掏㈧袼幍纳鐣h(huán)境相較顏、李二人起初提出該理論時大為不同,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變化也使得程廷祚的學術視角相較其師發(fā)生重大轉變。反對分封,是李塨對其師顏元學說的一次顛覆,顏元期望回到“三代”之時,并行分封之制。但在李塨看來,在郡縣制確立上千年的國家重新推行分封制,會引起社會混亂,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今因郡縣之舊而封建,啟紛憂?!背掏㈧裾J可并承襲了李塨這種反分封的思想,程廷祚說:“漢初之封七國以為無事,是無遠慮也。七國合縱西向,是有近憂也?!背掏㈧衽e西漢“七國之亂”的歷史事件,來表明自己對分封制度的不贊成。
程廷祚的《論語說》遵循顏李學派“求實”的主張,將經(jīng)學研究與現(xiàn)實問題緊密結合起來,以達到“經(jīng)世致用”。在《論語說》中,程廷祚不僅表達了自己對明代經(jīng)學研究空虛的深惡痛絕,還辨明了玄虛之學風行于世的根本原因。在實學思想開始振興的清初,程廷祚此種經(jīng)典詮釋方式還是為后來乾嘉學者辟除二氏、求實求是的治學方式提供了啟發(fā)。
三、疑古辨?zhèn)?,不唯師說
《古文尚書》系晉人偽造,經(jīng)閻若璩、惠棟等人相繼考證,在乾嘉學界幾成定論。而程廷祚早年也主動卷入了這場公案的爭鋒之中?!额伿蠈W記》記程廷祚:“少歲時,見西河毛氏《古文尚書冤詞》袒護梅氏書,乃為《古文尚書冤冤詞》以攻之?!迸c前輩學者毛奇齡展開的《古文尚書》真?zhèn)蔚霓q論,對程廷祚的學風以及學術研究方式影響巨大,他開始用“辨?zhèn)巍钡囊暯侨リP注過去被其視為至理的儒學經(jīng)典。程廷祚認為,不單單是《古文尚書》,其他儒學經(jīng)文也會存在不實與訛誤,清儒應當以懷疑的態(tài)度來研習孔門之道?!墩撜Z說》即展現(xiàn)了程廷祚這種“疑古”的學術研究傾向。
程廷祚在解釋“學而時習之”時,為其《論語說》“疑經(jīng)”訴求發(fā)出信號:“《書》則真?zhèn)五e出,《詩》則訓詁日淆,學者既無所據(jù)以為業(yè)。”在解析“為力不同科”時,程廷祚則直言:“古人不若是之迂也,《論語》傳寫疑有脫誤。”程廷祚認為,現(xiàn)在所流傳的《論語》,由于時間久遠,經(jīng)傳人過多,所傳之章句難免存在錯漏。但程廷祚為其所指的幾處《論語》錯漏之處所提供之證據(jù),大多并不詳實。程廷祚主要是從義理詮釋的角度認定現(xiàn)行本《論語》所載孔子所說的某句話不符合孔子的一貫之圣道,或是認為今本《論語》所記孔子某言過于簡潔全失上下語境讓人難以捉摸。程廷祚不只“疑”《論語》所載孔子之言論,對《公羊傳》《谷梁傳》的經(jīng)文,程廷祚也表示懷疑。在解釋《述而》:“夫子為衛(wèi)君乎?!睍r,程廷祚云:“然蒯聵得罪于母,懼而出奔,其事猶屬疑案。靈公未嘗與之絕也。靈公脅于南子,既逐公孟彄,而不敢復召蒯聵及輒。援定制以得國,始為靈公逐蒯聵之說?!抖鳌坊笾?,皆謂輒受命于王父,誤矣?!?/p>
《論語說》中,程廷祚將這種“疑古”的精神帶到了甄別前人《論語》研究成果對錯之上。甚至對其師李塨之說,程廷祚也有所質疑。胡適在討論程廷祚與顏李學派關系時,曾說:“書(《論語說》)中偶引李塨的話,都稱‘恕谷先生,可見他并不隱諱他對于顏李學的敬禮?!焙m將《論語說》中程廷祚對李塨的敬稱作為程廷祚謹遵顏李學的依據(jù),而這條論據(jù),現(xiàn)在看來還需要進一步討論。胡適注明他所閱讀的《論語說》版本主要是《顏氏學記·卷九》以及“金陵叢刊本”《論語說》。《顏氏學記》載程廷祚引李塨之言確稱“恕谷先生”,但《續(xù)修四庫全書》收錄的“道光丁酉年本”《論語說》中提到李塨,均直呼“蠡吾李氏”。不止如此,蔣國榜編寫的“金陵叢書”所收錄的《論語說》,也稱李塨為“蠡吾李氏”?!暗拦獗尽薄墩撜Z說》刊刻時間早于同治十年刊刻的《顏氏學記》,而出版于民國時期的“金陵叢書”則晚于《顏氏學記》的刊刻時間。《顏李學記》之前和之后出版的《論語說》,引李塨之言皆稱“蠡吾李氏”。且編著《顏李學記》的戴望被認作晚清、民國時期,顏李學說復興的主要推手。由是可以推測,《顏李學記》中程廷祚稱李塨“恕谷先生”是戴望的篡改。而胡適為了使程廷祚與顏李學關系更加緊密,應和其《顏李學派的程廷祚》的標題,刻意選擇了程廷祚稱李塨為“恕谷先生”的記載。
程廷祚不唯師是從,不僅表現(xiàn)在其直呼李塨“蠡吾李氏”之上。在《論語說》中,程廷祚還對李塨的《論語》詮釋觀點有所指摘?!段⒆印罚骸疤珦催m師齊?!背掏㈧裨疲骸敖晃崂钍狭χ鞔苏f,未可信也?!崩顗b反對宋儒強調的“窮理居敬”的問學方式,程廷祚在《論語說》中還是表現(xiàn)出了贊成的態(tài)度。程廷祚所疑李塨之說,僅停留在李塨對《論語》中某些禮制、器物、地名、具體事件的解答之上。且程廷祚若疑李塨之說,必然會給出一些考證材料,此舉彰顯出程廷祚《論語說》客觀、“不主一偏”的詮釋特點。
程廷祚為什么要“疑古辨?zhèn)巍??因為程廷祚認為,不論是儒家經(jīng)典中,還是歷代儒生所作的經(jīng)典注疏中,乃至史書之中,都存有虛假、錯漏的內容。而恰恰是這些不符孔子本意,失實、謬誤的記載,會為“奸邪”之人利用,造成空疏的學風大行于世。經(jīng)文尚未能實,又如何要求儒生們“實事求是”呢?程廷祚認為,雜糅其他學說歪解經(jīng)典的情況,已經(jīng)嚴重阻礙了儒家學說內涵的闡發(fā)。故他在解釋《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睍r提出了解決的方法:“以經(jīng)解經(jīng),十當?shù)闷浒司乓??!背掏㈧褚詾?,“以?jīng)解經(jīng)”是保證注解內容得當?shù)闹匾侄巍6掏㈧褚苍凇墩撜Z說》中多次采用“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方法詮釋《論語》,《周易》《尚書》《詩經(jīng)》《禮記》《左傳》《谷梁傳》《孟子》等經(jīng)典的原文都在《論語說》中有所展現(xiàn)。
程廷祚“疑古辨?zhèn)巍?,以追尋《論語》真正內涵的注疏方式,展現(xiàn)了其對清初“顛倒異位”的經(jīng)學建構的現(xiàn)實關懷。對其師李塨《論語》學的研究成果,程廷祚不僅詳加審查,更敢于抒發(fā)己見,這在《論語》詮釋史上并不常見?!墩撜Z說》采用“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詮釋方法,體現(xiàn)了程廷祚求真趨偽、去虛蹈實的學術風格。僅就程廷祚的《論語》詮釋體系而言,其力求還原《論語》的本來面貌,并將其他儒家經(jīng)典原文注入《論語》釋文中的做法,值得后世推崇。
四、結語
程廷祚的《論語說》在清初誕生,有其特殊的學術史背景。清初掀起的實學思潮,帶來了學界“清算理學”的風潮。即使程廷祚自詡其詮釋《論語》以“實事求是”為標準,但從他贊揚朱熹,卻將王學視為佛、道衍生品來看,程廷祚的《論語說》還是陷入了清初“尊朱斥王”的紛爭之中。而就程廷祚積極參與閻若璩、惠棟等人主導的《古文尚書》辨?zhèn)位顒佣裕洹墩撜Z說》不拘漢宋一家、詆陸辟王的風格,宗顏李學派之前已潛在形成。只不過顏李學派的要求,更使程廷祚將這一風格全面地展示出來。李塨雖然曾經(jīng)希望程廷祚能夠光大顏李學派,但從《論語說》“不主一偏”“不唯師說”的《論語》詮釋傾向中就能看出,程廷祚對李塨的認可度遠不能達到李塨對顏元的認可程度,這也就造成了在程廷祚學術生涯后期,其治學方法已經(jīng)向吳、皖兩派“求古”“求是”的特點過渡。所以戴望對其評價也不甚高:“其說經(jīng)則亦多自是之弊,較之二莊、惠、戴諸家,相去甚遠?!?/p>
程廷祚的《論語說》更像是一部清代學術風格轉型時期的《論語》學研究著述。相較于明代的《論語》注解文本,《論語說》更加注重理據(jù),更為強調經(jīng)學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但相對于后來吳派經(jīng)學研究的“?!?,皖派經(jīng)學研究的“精”,揚州學派經(jīng)學研究的“通”,程廷祚《論語說》中的見解還是顯得主觀性較強,其《論語》詮釋風格也處在理學與樸學的夾縫之中。晚清、民國時期,依仗于顏李學派的復興,程廷祚的《論語說》重新回到了學術研究者們的視野中。在社會矛盾愈發(fā)嚴重的情況下,顏李學派所追求“實用”的學術宗旨又為當時的學界所倡導。程廷祚作為顏李學在蘇、皖一帶的主要繼承者,推廣其《論語說》的意義,已經(jīng)不單單停留在《論語》研究的層面。程廷祚與其《論語說》更被視為連接顏李學與江南地區(qū)經(jīng)學研究的橋梁,胡適嘗言:“論顏學與戴學的關系似與是仲明無關,而似以程廷祚——“應征君”——為線索?!倍掏㈧瘛墩撜Z說》體現(xiàn)出的尚實學風,以及清初學界掀起的以實學為根柢的學術思潮,也對我們當下如何利用“求實”之思想來引領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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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梁啟超著、朱維錚校訂:《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中華書局,第31頁。
[19]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第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366頁。
[20]徐世昌纂、陳山榜等點校:《顏李師承記》,第18頁。
[23]顏元:《顏元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3頁。
[24][27]李塨:《李塨文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36、197頁。
[26]蔣國榜編:《金陵叢書乙集》,上元蔣氏慎修書屋排印本,1916年。
[29][36]戴望著、劉公純標點:《顏氏學記》,第226、227頁。
[37]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揚州:廣陵書社,2004年,第2頁。
[38]胡適:《胡適全集》第2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