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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情歌

2018-09-10 07:22何述蘭
廣西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香菇母親

何述蘭

黃仕偉 壯族,1973年生,廣西西林縣人。當過兵,上過大學,曾從事十年新聞宣傳工作。有中短篇小說在《廣西文學》《百色文藝》等文學刊物發(fā)表?,F(xiàn)供職于西林縣文聯(lián)。

扳他!扳他!

堡巴在旁邊起哄,大家都一起起哄。阿邦木然地環(huán)視四周,大家都在咧著嘴朝他笑。嵐盟走過來,箍住他的腰,一用力就把他扳倒了。大家又轟地一聲嘲笑。阿邦爬起來,摳著自己的耳朵,面紅耳赤。他身上全部是黃色的粉泥,衣服褲子上還掛著一些枯草碎葉,是被人家扳倒?jié)L到地上后從土里粘上來的。

堡巴是阿邦四哥,阿邦十歲,他十八歲了。堡巴經(jīng)常慫恿別人和阿邦打架。說是打架,其實是摔跤。你看他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堡巴勸說別的孩子,“卜姡(hua)”(壯語)肯定打不過你,你試試看。堡巴扯著別的孩子的衣服把他往阿邦面前推。

扳他!扳他!大家都在旁邊起哄。那孩子看了看四周,走過去箍住阿邦的腰,一扳,真的把他扳倒了。阿邦像根木頭,不會挪步,不會扭腰,更不會摔跤技巧。其實那孩子和阿邦同歲,個頭和他差不多高的。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堡巴又去慫恿比阿邦小兩歲的嵐盟和阿邦打。嵐盟開始死活不同意,他怕打不過,阿邦比他還高一個頭呢。最后在堡巴的強扯硬推下不得不過去抱住阿邦,用腳一拐雙手一用力,真的把阿邦扳倒了。這令嵐盟很開心,他一面抽著鼻涕一面齜牙咧嘴笑個不停。

我說是不是?我說是不是?堡巴在人群中手舞足蹈,似乎很興奮,“卜姡”就是“卜?!?,我說你們還不信!

在桂西北大山里的那叔屯,“大寶”是那里的土話,“卜?!币彩悄抢锏耐猎挕T谀鞘逶捓?,“大寶”是指兼有呆、弱、差的人,一般是父母對腦子笨、心性瓤的子女用的,還有一點憐愛的意思在里面;“卜?!笔侵干?、憨、笨的人,是對“二百五”、傻到底、白癡,甚至不知道飯香屁臭的人用的,里面有輕視、嫌棄的意味。

阿邦從小被父親叫“大寶”,被哥哥叫“卜姡”。

阿邦有五兄弟,他排行老五。母親一口氣生了四個男崽,到懷他的時候,非常希望這次生的是個女娃。都說女娃親媽,現(xiàn)在她生的一窩崽全都是男崽。她希望生一個女娃,她老了幫她拔白發(fā)。當時家里不光她這樣希望,全家人都這樣希望。人家是重男輕女,他們家是重女輕男。家里陽盛陰衰,嚴重失衡了。一幫男人都希望來一朵花,讓他們呵護,給生活帶來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結果阿邦出來的時候,又是個帶把的,大家都很失望。

帶把就帶把吧,阿邦出生不久卻呈現(xiàn)出有點“姡”的傾向,即有點呆、有點憨的傾向。他白天睡得像小豬豬,從上午睡到下午,中間醒來就哭著找吃找喝,吃完喝完了又接著睡;晚上卻瞪著一雙在他父親看來呆滯得像牛眼的眼,哭鬧到天亮。1973年出生的人屬牛,父親說,你看他那個眼睛,就呆滯得像牛眼。

20世紀70年代初,那叔屯還和全國各地一樣,過的是集體生活,吃飯靠工分,每天得按時上下工,遲到和早退都要被扣工分。阿邦哭鬧了一夜,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哭累了他又像小豬豬一樣沉沉睡去,而被他折騰得筋疲力盡的父母親卻不得不爬起來去出工。

一段時間下來,父母明顯瘦了好多,黑了好多,眼睛也窩陷了。就有不明就里的人在背后揶揄,都老夫老妻了,飯都吃不飽,還晚晚干那事,把眼睛都搞窩了。有人就問,你怎么知道,你去偷看了?揶揄的人就說,你看他們家哪天晚上沒有動靜?小孩一直哭,肯定忙著干那事沒空哄孩子。

母親讓他哭煩了,哭怒了,氣得罵,把他拿去丟“郎黑”算了!“郎黑”是那叔土話,指屙屎、倒垃圾的地方?!袄珊凇蹦抢镉幸豢么箝艠洌强美蠘?,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在桂西北一帶,好像每個村寨都有一棵或幾棵大榕樹。老的榕樹樹根都粗壯,枝葉都繁茂。枝繁葉茂的榕樹下一般有兩種用途,一種是人們在榕樹下建個廟,于是那里成了人們逢年過節(jié)求神消災供奉跪拜的地方;一種因為榕樹的枝葉如傘狀把樹根遮擋起來,人們在榕樹下搭一些橫木,于是那里成了人們方便的好去處,叫“郎黑”。

家是泥墻茅屋,三間房,中間正堂,兩邊睡房。父母親睡一邊,爺爺奶奶睡一邊,四個哥哥睡樓上,早上起來一不注意頭就撞到茅草。深更半夜,全家人都被阿邦的哭聲鬧煩了,一聽母親說要拿他去丟“郎黑”,樓上的幾個哥哥都來了勁,一致附和說丟了,丟了!四哥最積極,當時他也就七八歲,拿著手電爬下樓來,從母親懷里抱走阿邦,真的開門拿到“郎黑”的榕樹下,放到榕樹的根窩里。說來也怪,在母親懷里一直哭鬧不止的阿邦,被他哥哥一放到榕樹的根窩里,立即停止了哭泣,瞪著一雙呆滯的牛眼,在黑夜里一聲不吭,只久不久踢一下裹在身上的抱布。

一家人終于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天準備亮的時候,擔心阿邦出事也擔心他們家把阿邦丟“郎黑”被別人看見,爺爺悄悄爬起來去把阿邦抱回了家。

回到家,阿邦又哭了。父親說,“?!绷耍皧!绷?,生了個“?!贬塘?。此后阿邦半夜一哭鬧,就被四哥拿去丟“郎黑”,下雨的話就在他身上撐一把傘。每次都是爺爺天不亮悄悄去把他抱回來。

長到三歲,和別的小孩一樣,會說話,也會跑了。中午還是愛睡覺,坐在板凳上也能睡。坐著睡覺,張著嘴巴,流了一襟口水不說,還有蒼蠅從他嘴巴飛進飛出。大家看見了就想笑。四哥悄悄走過去,在他耳邊大喊一聲“卜姡!”他嚇了一跳,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就懵懵懂懂地哭起來,而且一哭就沒完沒了,撕心裂肺似的,鼻涕眼淚亂飛,誰哄也哄不住。爺爺就罵四哥,他睡得好好的,你去惹“卜?!弊鍪裁?,難不成你也想當“卜姡”?

有一次父親和一個堂叔坐在屋檐下說話,當時是正午,太陽很辣,阿邦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打盹,后來可能做了一個噩夢,他被嚇醒了,醒來懵懵懂懂地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堂叔,突然就哭了起來。父親問他,怎么了?他不答,只是一個勁地哭。父親生氣了,一手拽他起來一手拿趕豬的碎竹打他屁股。他也不躲,也不喊痛,只是一個勁地哭。父親無奈,只好丟他坐回板凳上。阿邦坐下來接著哭了一會,哭著哭著,不知什么時候竟抽抽噎噎地又睡著了。堂叔說,“?!绷?,“姡”了,這真是一個“姡”崽了。父親說,一串葫蘆里總有一個長得癟的,這就是長得癟的那個了!

一件又一件事證實著阿邦是“卜?!保约阂苍谒母绯变蔚谋蓷?、洶涌的辱罵和別人的譏笑聲中漸漸認為自己是“卜姡”。

從那叔到鄉(xiāng)政府還有十八公里的村級公路,有一次四哥騎單車拉他到鄉(xiāng)街去賣雞,上坡的時候四哥吭哧吭哧地踩,屁股都浮起來了,單車還是蛇行著上不去,最后不得不停下來。生氣的四哥突然右腿從后面橫跨下車,一腳把坐在后座的阿邦掃下車來。阿邦跌落路上,膝蓋磕到石頭,鉆心地痛。剛想哭,四哥怒吼他,“卜?!?,你不見我踩不上去了嗎?你為什么不懂下來推車?

再上路,遇到上坡,阿邦就趕緊跳下車來,瘸著一只腳一跳一跳地跑著推送四哥上坡。四哥表揚說,呃,起碼這樣嘛!別人遠遠看見,搖著頭說,這個“?!贬?!

漸漸地,寨子里的人們都知道阿邦長得有點呆、有點憨。但不至于像他四哥罵他“二百五”、傻逼、白癡,不知道飯香屁臭的,所以沒有喊他“卜姡”。只有四哥喊他“卜?!?。父親、大哥、二哥、三哥喊他“大寶”,有時急了也喊他“卜?!?。母親、爺爺和奶奶喊他“大寶貝”。當然那些都是諢號,他有名字,爺爺給他起的名字叫阿邦。

大家都認為阿邦是“卜?!?,他卻有驚人的記憶力,讀書考試經(jīng)常拿高分。村里的老師說,阿邦的記憶力很好,教過的古詩和課文,過了一段時間,老師都記不起了,他能在課堂上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算術也厲害,公式記得比老師還好,有些算術題老師還在想,他就能把結果說出來了。

雖然考試經(jīng)常拿高分,但老師也認為他有點呆、有點傻,別的孩子都會自己砍木頭來做陀螺,而且耍得很好。纏上繩子扭身一甩手,陀螺飛到地上轉(zhuǎn)得呼呼響,另一個孩子纏好陀螺站定,一揚手,手中的陀螺飛出去,砰,把原來的陀螺擊飛,取而代之在那里漂亮地旋轉(zhuǎn)。而阿邦不但不會做陀螺,連玩陀螺都不會,從來不能把它甩轉(zhuǎn)起來。后來干脆不敢玩了,只能在旁邊看。別的孩子玩籃球會運球,會投籃,球一丟給阿邦,阿邦的雙手卻像一雙母豬蹄,一碰球球就飛了,根本抓不住。

這孩子就算會讀書,也是讀死書的。老師嘆。

在村里讀完小學,要到鄉(xiāng)里讀初中,四哥說,“卜姡”不用到鄉(xiāng)里去讀書了,讀也是白讀,不如在家放鴨子。這個時候那叔已經(jīng)分田到戶,誰家勞力多,種養(yǎng)的農(nóng)產(chǎn)品多,誰家的生活就過得好。大哥娶了媳婦,媳婦看到家里老人多,阿邦還小,又傻,堡巴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家里吃閑飯的比做工的還多,就鬧著分家,另立爐灶了。二哥、三哥見狀,也紛紛到別村去倒插門做上門女婿了。家里只剩堡巴、阿邦和四個老人,貧困交加。阿邦要到鄉(xiāng)里去讀書,每個學期要交學費,每月還要交十元伙食費。

爺爺問,邦啊,你是想去讀書,還是在家放鴨子?

四哥剛剛說了“卜?!弊x書也是白讀的。阿邦漲紅臉低著頭說,不讀了,我還是在家放鴨子吧。說著起身跑了出去。

鴨子的確是需要人放的。放到河邊覓魚蝦,放到溪溝覓蟲草。一不留神,它們就會爬到田里去,糟蹋人家的秧苗。秧田里有人家放的拌有老鼠藥的谷子,鴨子一誤食,就全都死了。一年里過年過節(jié)就指望著殺這些鴨呢,還指望著母鴨下蛋去換油鹽呢。爺爺奶奶老了,跑幾步就喘氣,放不了鴨了,只能在家煮飯喂豬做些家務活。父親母親還要上山下田做工,堡巴游手好閑經(jīng)常不著家,所以鴨子只能阿邦來放。

太陽西斜,陽光從屋后的山坳燦黃地照過來,遠遠地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從田間趕著一群鴨子過來,是阿倉。阿倉和阿邦是堂兄弟,阿邦比阿倉大五歲。村人們都說,可能是他們家族的哪個祖墳葬錯了地方,阿倉和阿邦一樣,從小就有點呆、有點憨的傾向,都被別人喊作“卜姡”。在學校,他也經(jīng)常孤獨地站在一旁,看別的同齡孩子玩陀螺,玩籃球。他只會玩泥巴。

阿倉把鴨子趕到家,把它們趕進籠子。八月,天氣悶熱。父親坐在屋檐下乘涼,他剛?cè)ジ钬i草回來,喘著粗氣搖著扇子??匆姲}回來,朝他搖手,倉,你過來。

阿倉圈好鴨子跑過去。

父親說,倉,你是想去讀書,還是在家放鴨子?

阿倉十二歲,在村里讀完小學,應該到鄉(xiāng)里讀初中了。父親正在發(fā)愁,到底還要不要送阿倉去鄉(xiāng)里讀書?阿倉這個“大寶貝”,老師也說了,這孩子和阿邦一樣,就算會讀書,也是讀死書的。

母親卻不這么想,阿倉雖然四肢的反應沒有其他孩子那般靈活,卻是不瘸不拐、健康正常的,腦子還好使,讓他好好讀書,說不定將來能混出一口飯來。

在母親的堅持下,阿倉到鄉(xiāng)里上了初中。雖然課程增加了不少,但阿倉并沒有感到有壓力。每次考試的綜合分數(shù),都是名列前茅,深得班主任的喜愛。但體育課方面,特別是上籃球課,阿倉感到棘手。在球場上,阿倉基本碰不到球,混在一幫同學里隨著球的動向瞎跑,有同學故意拿球砸向他,阿倉伸出雙手一接,球卻像滑溜的泥鰍,穿過手掌,砸向臉部,砸得他跌坐地上。

阿倉再也不敢上球場,甚至在心里對籃球感到隱隱的畏懼。他只能在課本上更加用功,用考試成績來減少同學們對他的嘲笑。

那時候,對于鄉(xiāng)村里的人們來說,初中畢業(yè)能考上中專,就意味著拿到了鐵飯碗,成為“吃公家飯的人”了。班主任問他,王子進,畢業(yè)你想考師范還是衛(wèi)校?

王子進是阿倉的學名。

阿倉心里像灌滿了蜜,整個人差點飄起來,幸福感像洶涌的潮水,將他淹沒。老師認為他不但能考上中專,還能選擇將來是當老師還是當醫(yī)生,那是對他學習的莫大肯定。阿倉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如果真的能考上中專,將來有了工作,成了“吃公家飯的人”,在別人眼里,他還是“卜?!眴??如果到那時候他們還認為他是“卜姡”,那他就睬都不睬他們,甚至對他們鄙夷!

堡巴經(jīng)常在外面混,他跟別人說是去跑生意,也不知道跑的什么生意。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了,他就跑回來偷偷賣家里的東西。家里有什么能賣呢?家里有一片杉木林,是分田到戶時生產(chǎn)隊分的。父親想留這些杉木大點,再賣錢買瓦來換房上的茅草。這些年寨子里的很多家都把房上的茅草換成瓦片了,阿邦家蓋的還是茅草,而且年久失修,茅草霉爛,老鼠在里面掏窩,一下雨四處漏雨。

結果有一天,有人告訴阿邦父親,你家的杉木林被人砍了。父親跑去一看,果然看到杉木被砍了,橫七豎八躺在坡上,還被剝了皮,像一堆被剝了衣服的尸體。父親拿著砍刀要去找人拼命,才被告知杉木林是被堡巴賣了,錢早就拿走了。

堡巴不僅賣杉木林,還賣家里養(yǎng)的年豬。有一天父親母親上山去種苞谷,傍晚收工回家看到爺爺奶奶坐在灶前哭,一問,才知道堡巴帶著鄉(xiāng)街里的殺豬佬來把年豬拉走了,爺爺奶奶去阻止,被他扇了巴掌。

父親長嘆一聲,養(yǎng)了個狼崽了!

父親磨刀霍霍,等堡巴一回來,他要砍了堡巴。

可是堡巴再也不回來了,聽說去了廣東打工,好幾年杳無音信。

那叔盛產(chǎn)竹子,山上長著大片大片的竹林。這一年有老板來收購竹子,聽說拉去造紙,上山砍一天竹子能掙十元錢。母親遞一把砍刀給阿邦說,你也上山去砍竹子吧,掙一點錢來家用。

鴨子長大了,稻谷已經(jīng)打了,鴨子可以放到田里,傍晚它們自己會回家。

吃了母親炒的隔夜飯,再裝一盒飯放進隨身背的布袋里,阿邦就跟隨人們上山去砍竹子。

竹林離寨子不近,中午就不回家了,吃隨身帶的炒飯。中午休息吃午飯的時候,阿邦蹲在一個干涸的溪溝邊吃盒飯。有一個人來到阿邦對面,也想休息吃午飯。旁邊有一棵長得彎曲的竹樹,他想把砍刀插到竹樹上。那叔的人們上山勞動休息的時候喜歡把刀啊斧啊砍插到樹上,順手,好找。一刀下去,長得彎曲的竹身像拉滿弦的弓,破開一半的竹片咝啦一聲像箭一樣飛向阿邦,不偏不倚,插進了他的左眼,阿邦的左眼球瞬間被挖出來滾落地上。一陣慘痛,阿邦的世界一片血紅,接著一片黑暗。

聽到慘叫聲,在山上砍竹子的人們都跑過來看究竟,趕緊手忙腳亂地把阿邦往山下抬,有人在慌亂中把阿邦的眼球踩爆了。

一幫人簇擁著抬阿邦下山,有人不斷安慰,有人在路邊采了草藥嚼爛敷在他傷口上。所有的人小心翼翼而氣氛緊張,都怕阿邦受到二次傷害。被一幫人簇擁重視著,小心著在乎,阿邦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很受用。他心里禁不住偷樂,后來樂竟蓋過痛,溢到了臉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罵,真是“卜?!?,傷成這樣了還笑?!阿邦趕緊斂了笑,又表情痛苦地呻吟起來。

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阿倉父親到山上開荒種地,在砍伐一棵水桶般粗的山樹時,在樹倒下的瞬間,由于山高坡陡,父親在退避時腳下一滑,滾落山坡,被瞬間倒下的大樹砸到。父親沒有留下一句話,在母親的呼號聲中離開了人世。

阿倉不能再讀書了,母親再也送不起他去讀書了。雖然還有一個學期就初中畢業(yè)了,可是這個家,一下子陷入了深淵。

夜幕降臨,天空本來就陰沉沉的,后來烏云越來越濃,越來越暗,一道閃電之后,一陣雷鳴在頭頂上炸開,頃刻間瓢潑大雨傾瀉而下。大山里孤零零的那叔屯,猶如深海里的一葉扁舟,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搖曳飄零。

母親剛好從山上收工回到村口,她扛著一捆柴火,步履蹣跚,渾身都被淋透了。天暗路滑,母親摔了一跤,柴火滾到了一邊。膝蓋磕到石頭,鉆心地疼。

痛苦、無助、絕望的情緒彌漫上母親的心頭,在瓢潑的大雨中,母親忍不住淚泉奔涌,但她咬緊牙關,沒有哭出聲。

從小被別人喊作“卜?!保彝ピ庥鲋卮笞児?,生活困難輟學在家的阿倉,在母親堅強的呵護下,并沒有在生活的泥潭里滑得更遠。

每天天剛蒙蒙亮,十五歲的阿倉就爬起來去幫母親挑水。那時候,村里還沒有自來水,喝水需要到村外一公里的水井去挑。每天早上去挑水的人群中,阿倉是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一個??菟竟?jié),水井的出水量少,每次阿倉來到水井邊,舀水的動作笨拙,但并沒有人嘲笑他、吼罵他。村支書王志善耐心地教他,先用瓢底輕輕在水面旋劃一圈,把水面的雜質(zhì)旋開,再用水瓢探進水里,要輕舀,用力了容易擾動到井底的淤泥,水就渾濁了,后面的人就不容易舀到干凈的井水了。

每天跟母親上山下田,因為年紀小、力氣弱,許多事做不好。母親說,沒事,慢慢來,你現(xiàn)在年紀小,以后慢慢會好的。阿倉做不好的事,母親接手就做了。母親又說,等你長大了,在農(nóng)村只要舍得出力氣,總不會餓死的。那年母親四十出頭。母親沒有什么文化,但如何做人如何生活的道理母親懂。

一天,母子倆吃完晚飯后坐在灶前的火塘邊烤火。天已經(jīng)黑了,洗完碗,砍完豬菜,母親把煤油燈滅了。坐著烤火,不干什么活就不點燈了,費油。冬天,冷風鉆進門縫嗚嗚地叫。茅屋破漏,屋里黑黢黢的,但母親燃燒的火塘很旺,溫暖的火光映得阿倉的臉有些紅潤。

有人手持電筒由遠及近朝阿倉家走來,走到門口,見屋里沒有點燈,喊了一聲,有人在家嗎?

母親應,哎,在呢,誰啊?

門被推開了,來人說,大晚上的,怎么不點燈???

母親說,坐著烤火,沒干什么事,就沒點燈。說著伸手在灶臺上摸索著找到火柴,噗,劃燃火柴點燃餐桌上的煤油燈。

來人是村支書王志善,母親趕緊喊阿倉找板凳給支書坐下烤火。支書說,今天他去鄉(xiāng)里開會,一年一度的征兵又開始了。我們村里今年有一個指標,我想讓你去體檢,你愿意去嗎?支書對阿倉說。

阿倉聽了心里一陣怦怦直跳,似有一萬匹馬從胸口闖過。他有些害羞,我真的可以去當兵嗎?我會體檢得上嗎?

支書說,年輕人,身體應該沒有問題的,先去體檢再說。

支書接著說,當兵需要具備初中畢業(yè)文憑,我去找過鄉(xiāng)里的中學校長了,把你的情況跟他說了一下。你還有一個學期就畢業(yè)了,課程也基本上完了,校長同意給你辦畢業(yè)證。這兩天就給你辦下來。

母親連聲給支書道謝。

天遂人愿。鄉(xiāng)里中學的初中畢業(yè)證辦下不久,入伍通知書也到了。入伍這天,鄉(xiāng)里專門派了吉普車來接阿倉,車頭掛著一朵大紅花。車子進村的時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村人們都涌向阿倉家來看熱鬧,很多人嘴里說的和眼里流露的是祝福的話和羨慕的神色。阿倉得去當兵了,要去見外面的大世界了。在來接阿倉的鄉(xiāng)武裝部長給他胸前戴上大紅花的時候,有人甚至問,阿倉你還回來嗎?不管到哪里,要記得我們哦。阿倉是那叔屯這個偏僻山村第一個出去當兵的人,在20世紀90年代初,這個小山村里的人還沒有人見過大城市是什么樣子,聽說隔壁村有個人前幾年去廣州當兵,后來提干了,不回來了,娶了軍長的女兒做老婆。阿倉以后會不會也娶軍長的女兒做老婆???

阿邦成了“獨眼龍”。左眼窩深陷,乍一看像鬼眼,煞是恐怖。

一個傻子,成了“獨眼龍”,家里還特窮。村子里和阿邦同齡的人一個一個都先后結婚了。母親說,“大寶貝”要是能找著一個老婆,我死了也能閉眼了。瘸腿斷手耳聾眼瞎傻了吧唧拖兒帶女的也行啊。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一家人正圍在火塘邊烤火。冬天,冷風從門口呼呼地吹。阿邦埋著頭抽水煙筒,嘟嘟嘟,他心里既渴望又害羞??墒怯姓l愿嫁給一個傻子呢?還是“獨眼龍”,家里還特窮!

隨著年歲的不斷增長,阿邦對女人的渴望愈來愈強烈。村里有人放黃色影碟,人家故意邀他去看,看“卜?!睂β泱w女人的反應。電視里男人和女人脫光衣服纏繞呻吟的鏡頭令他口干舌燥,身體里多年積蓄的巖漿噴薄欲出,之后好多天他都無法安然入睡。

有一天清晨,他到“郎黑”去方便,突然聽到有人朝榕樹這邊走來,他趕緊躲到旁邊的竹叢里。來的是村里嵐盟的媳婦,她走到榕樹下看了看四周,然后解褲蹲下來在榕樹根窩里撒尿。阿邦看到了女人白晃晃的屁股,還隱隱約約看到了屁股下面的內(nèi)容。細如父親煮糟釀酒導管里的聲音也清晰可見。女人走后,阿邦走過去盯著根窩里的尿漬看,他很想知道女人那里的味道是什么。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迅速俯下身去,對著尿漬聞了聞,一股尿臊味。這就是女人那里的味道嗎?阿邦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在確定沒有人后,又俯下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父親和母親最終沒有等到阿邦討得老婆,先后撒手西去了。

家還是那個家,泥墻茅屋,只是陳舊老敗了許多,特別是茅草嚴重腐壞,一刮風或者有老鼠在房上嬉鬧,就有腐壞的草灰簌簌往下掉。

到部隊服役,城市里寬闊的街道和大片大片望不到邊的樓群,令阿倉這個從未走出過大山的孩子眼花繚亂。雖然新兵連集訓結束后被分配到遠離城市的邊境駐防,但阿倉還是認定了能到部隊服役是他改變命運的一個機遇。

每天早上,軍號還沒有吹響,阿倉就起來了,輕手輕腳地把廁所沖了,把營區(qū)里的落葉掃了。起床號吹響后,他又趕緊洗漱,做好內(nèi)務,出操。出門前母親一再叮囑他,在部隊要多做事少說話,要舍得出力氣,我們有的是力氣;遇事躲著點,不要與人爭吵,吃小虧賺大便宜。母親的話他一句不落地記住了,母親希望他在部隊有出息,家里太難了,他命太苦了,部隊是個大熔爐,他能去當兵,說不定能改變他的命運。阿倉何嘗不希望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啊!

阿倉的勤快很快被連長發(fā)現(xiàn)了,飯前集合的時候,連長點名表揚了他。連長說,每個新戰(zhàn)士,都應該像王子進同志一樣,從小事做起,從身邊的事做起,做一個勤奮好學、像雷鋒一樣的好戰(zhàn)士。連長表揚他的時候,阿倉感覺臉紅耳熱、口干舌燥,心里像揣著一只小鹿,東突西拽的。他不敢抬頭,低著頭,眼睛盯著腳尖,感覺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到部隊三個月后,阿倉明白,在部隊要有出息,再怎么勤快做再多的事也沒用,考軍校是唯一的出路。阿倉買來了高中課本,從高一開始自學。

每天晚上,熄燈號吹響后,大家都上床睡了,阿倉拿著課本偷偷溜進連隊的閱覽室看書,看到凌晨兩三點,才回去睡覺。他在心里暗暗下決心,兩年之內(nèi),背也要把高中三年的知識背下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他在心里時常告誡自己。

一天夜里,他正在閱覽室里投入地演算高中數(shù)學題,門突然被敲響,敲的力度不重但也不輕,把阿倉嚇了一跳,他有些驚慌地問,誰?門外的人說,我是連長,開門。連長出門查夜,發(fā)現(xiàn)閱覽室的燈沒關,上樓一看,發(fā)現(xiàn)有人在里面。

連長進門來,審視著問,你在干什么?阿倉囁嚅著說,我在看書。連長說,你沒聽到熄燈號響嗎?阿倉說,我已經(jīng)掛好蚊帳鋪好床了,想來看一會兒書再回去睡。連長問,你在看什么書?阿倉說,高中數(shù)學。連長哦了一聲,走過去翻看封面,果然是高中數(shù)學課本。連長說,這里是部隊,要令行禁止,熄燈號吹響了就要睡覺,懂嗎?

阿倉猶豫了一下,立正:連長,我想考軍校。停了一下又說,我不想再回到農(nóng)村去了。連長看了看他,說:你現(xiàn)在還是新兵,入伍滿一年以后才能考軍校。阿倉說:我知道,但我不想打無準備之仗,所以想從現(xiàn)在開始多抽點時間看書,多掌握點知識。連長聽了臉色溫和了下來,說:書要看,訓練也要搞好。想考軍校,軍事技能是必考科目。早點睡吧,不要影響明天的訓練。阿倉立正:是。

此后阿倉夜里再偷溜去閱覽室看書,連長查夜看到閱覽室燈亮,躡手躡腳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阿倉在專心地看書,再沒有打擾他。

文化學習在循序漸進深入,軍事技能訓練卻讓阿倉舉步維艱。特別是軍體訓練中的單杠,每次上杠都令他如臨大敵。班長在旁邊喊,身體繃直,雙手抓緊,在身體前傾的瞬間收腹擺腿,用力一拉??赡苁且驗樯眢w協(xié)調(diào)機能的原因,阿倉已經(jīng)使勁得臉紅脖子粗了,按規(guī)定身體繃直腿不能抖的,可他腿也蹬了抖了,就是拉不上去。后來在班長的幫助下,抱住他的雙腿往上送,才上了杠。可到了杠上,他的身體也施展不開,四肢蜷縮著,抖得不行。班長在下面喊,身體放松,身體放松。阿倉一放松,就掉下來了,啃了一嘴沙土。

為了讓阿倉盡快趕上訓練進度,晚飯后班長帶著他到訓練場去給他開小灶,可是每次一上杠,阿倉都施展不開,叫他放松,他一放松就又掉下來了。班長氣得罵,稀泥扶不上墻!

阿倉訓練的情況,令連長直搖頭,他覺得阿倉考軍校的這條路走不通,就算文化科目考得上,軍事技能科目也不會考得過。

果然,在服役滿一年后,阿倉參加軍事指揮學校招生考試,軍事技能科目拉分太大,沒被錄取。第二年又考,還是軍事科目不過關。

這幾年農(nóng)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寨子里不少人家倒了泥房起磚混樓房,阿邦經(jīng)常去給人家?guī)凸せ祜埑裕浶院?,在建筑工的指導下竟混出了砌磚、刮膩子的好手藝。他砌的磚又直又穩(wěn),刮的膩子又平又光。后來寨子里起房子大家都喜歡請他去做技術工,一天包飯酒,還給一百元錢。

阿邦開始會盤算了,他尋思著等攢夠了錢,他也要把泥墻茅屋推倒了,起一個磚混樓房。他太想有一個媳婦了,起得了樓房,像媽說的,瘸腿斷手耳聾眼瞎傻了吧唧拖兒帶女的也行啊,有了樓房估計也能娶得一個吧。

去人家家里起新房,晚上都有酒喝。這幾年阿邦愛喝酒,喝醉了好睡覺,不然老想女人,睡不著,難受。

這天嵐盟家里起新房請他去砌磚,晚上又喝醉了?;丶业穆飞?,他想吐,就蹲到路邊的坎上吐。突然一陣風吹來,他頭一暈,跌下路坎。坎有一米多高,他跌下去的時候頭磕到了石頭上,劃了一道口子,鉆心地疼。撞擊加上酒精的作用,阿邦有一瞬間暈厥了,但疼痛令他很快醒過來,“哎喲,哎喲……”他痛苦地呻吟。不一會,有一束電筒光由遠及近,路過的人聽到了呻吟聲,電筒一照,發(fā)現(xiàn)阿邦跌到路坎下,一臉的血,驚叫一聲,趕緊爬下路坎想把他扶起來。

路過的人是嵐盟的媳婦,她要到村外的草場把馬牽回家,這個工作平時主要是嵐盟做的,但今晚他喝酒了,而且喝多了。阿邦剛從她家喝酒出來,在回家的路上跌下了路坎,嵐盟媳婦沒有多想,就趕緊下去想把他扶起來。一拉,太重,沒拉起來。她俯下身,想把他抱起來抬到路上。

四十多歲了,除了母親,阿邦第一次接觸到女人的身體。他聞到了女人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味道,很香。他還聞到了女人身上的汗味,那汗味混合著狐臭,但他覺得沁人心脾,令他心旌蕩漾。她碩大顫動的兩個奶子,壓到了他的胸,碰到了他的嘴。雖然隔著一層衣服,他還是感受到那奶子像海綿,很柔軟,又像面團,很有彈性。他好像還聞到了一種味道,那種她留在榕樹根窩里的味道,從某個地方彌漫開來。他瞬間窒息了,迷失了。在嵐盟媳婦把他抱起來的瞬間,他身體一沉,往后一壓,把她壓到身下。

剛開始嵐盟媳婦以為他太重,她沒有站穩(wěn)兩人摔倒了,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他壓在她身上沒有爬起來,還用手抓了她的奶,又迅速地去扯她的褲子,很慌亂,很猴急。她警覺起來,想要叫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和鼻子被他緊緊捂住了。她越掙扎他捂得越緊。他很快把她的褲子扯了下來。他碰觸到了她光滑的大腿,碰觸到了她兩腿間毛茸茸的東西。他把拉滿弓的箭掏出來,像餓極拱門的豬,亂拱亂撞,卻還沒拱進門,積蓄太久的巖漿已噴射而出,在嵐盟媳婦的小腹和大腿根部灑了一片。

松開嵐盟媳婦,阿邦抓起摔在地上的手電筒就往山上跑,拼命地跑,耳邊風聲呼呼,像嵐盟帶著他家族的男人追殺過來的喊叫。他跑了很久,直到把村莊遠遠地甩在身后,才停下來。他氣喘吁吁,剛才的欲壑難填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開始后悔,然后害怕,越后悔越害怕,越害怕越后悔,后來他全身發(fā)抖起來,嘴唇和牙齒都止不住地抖。在漆黑的夜里,他感覺嵐盟離他越來越近,嵐盟家族的那幫男人個個兇神惡煞,他已經(jīng)無處可逃。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阿邦的時候,阿邦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他用一根紅血藤,把自己吊在一棵樹上。

時間過得真快,三年轉(zhuǎn)瞬就要過去了。臨退伍前,阿倉學會了抽煙。一個周末的上午,他請假出了營區(qū),爬上營區(qū)附近的山,一直爬到山頂,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坐下。遠處重巒疊嶂,云霧迷茫,未來在哪里?我的路在哪里?一些年后自己會是什么樣子?阿倉不知道。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把隨身帶的一包煙都抽完了,才下山返回營區(qū)。

退伍回到家鄉(xiāng),家還是那個茅草屋,只是更加破敗了。母親也更蒼老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日子又回到了他當兵前的樣子,只是經(jīng)過部隊三年的磨礪,他身體壯實了,不再是那個瘦弱的孩子。

那時候到南方打工的浪潮正熱,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南方去打工了,但阿倉沒有去。母親老了,茅屋搖搖欲墜,這個家不能沒有他。但不出去打工,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如何謀生?怎樣才能把日子過好?養(yǎng)十幾只雞,養(yǎng)兩三頭豬,種一片玉米地,就是一年生活的全部,阿倉幾近迷茫。

有一天阿倉到鄉(xiāng)街去趕圩,看見有人在推銷香菇菌種,一了解,原來現(xiàn)在各地都在推廣人工種植香菇,市場需求量大,價格看好。

阿倉買來了菌種,決定種植香菇。

那叔屯周邊山上都有青岡樹,但附近沒有水源,需要把砍下來的青岡木扛到河邊。阿倉在山上找了兩天,終于在離家三個多小時路程的地方找到了青岡林和水源。那是一個山坳,像一個鐵鍋的底部。山坳的四周長滿了郁郁蔥蔥的青岡樹,山坳的底部有一條小溪,溪水不大,但流水潺潺。這地方非常適合種植香菇,坳底地勢平緩,阿倉在山坳的收口處用木頭和薄膜建了個水壩,不兩天,水就把堆積在平緩地帶的木頭都淹了,三天后把水壩放干,就不用再搬運木頭,直接在山坳里打樁搭架豎起木頭晾風,省了很多事,只是離家有點遠。后來阿倉干脆在山坳邊搭了個棚子,住到山上,不回家了。

山坳離寨子遠,人跡罕至,待在山坳里,除了鳥叫的聲音,就是風的聲音。偶爾天上有飛機飛過,天氣好的時候,沒有云,阿倉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飛機從西飛到東。天氣不好有烏云,阿倉也仰著頭,側(cè)耳細聽飛機的聲音,從東聽到西。天上飛過的飛機,是他在山坳里看到和聽到的來自外界唯一的信息。

山坳的夜晚并不安靜,有一種鳥叫的聲音像人在臨終前的呻吟,嗚——嗚——,剛開始深夜里這樣的聲音令阿倉毛骨悚然,他手上緊攥著斧頭,在黑夜里睜大雙眼,一動不敢動,直到天亮。后來聽久了,阿倉的膽子大起來,他拿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摸去,在手電筒的光亮下,他發(fā)現(xiàn)這種聲音是一只鳥在睡覺時發(fā)出的,這種鳥在睡覺時把嘴巴插進土里,隨著呼吸嗚嗚地哼,聲音緩慢而沉悶,就像人在睡覺時發(fā)出的呼嚕聲,還流了一地的口水。

山上沒有菜,只能天天吃香菇,吃得阿倉一聞到香菇味就想吐,有時他干脆只吃白米飯,不吃菜。

收一次香菇需要兩個月,直到尾菇收縮,才收工回家。一年里可以泡三次木頭,收三次香菇,如此反復,直到木頭腐爛,再也長不出香菇。

阿倉收一次菇可以收獲一兩百公斤,收入四五千元錢。每次收菇回來,雖然長發(fā)蓋耳,指甲黑長,像個乞丐,但看到阿倉挑回來一擔擔烘干的香菇,母親很開心,笑得很燦爛。

退伍回鄉(xiāng)第二年,阿倉把破舊的茅草屋推倒了,起了三間磚瓦結構的新房。雖然不是鋼混結構的樓房,但母親已經(jīng)很滿足,以前住在破敗的泥墻茅屋里,潮濕發(fā)霉不說,一有刮風下雨,都不敢睡踏實覺,擔心房子會突然塌下來?,F(xiàn)在好了,兒子終于起得了寬敞明亮的磚瓦房,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安穩(wěn)覺了。

沒有人再認為阿倉是“卜?!?,母親甚至忘記了家里曾經(jīng)有人喊他“卜?!保彩露肌皞},你看這樣行嗎?”“倉,這事你看怎么辦?”

五十多歲的王志善當村支書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這天早上他推著自行車準備到鄉(xiāng)里開會,剛走到村口,感覺腹腔隱隱地痛,返回家找了兩粒去痛片服下,感覺好多了,繼續(xù)去鄉(xiāng)政府開會。傍晚從鄉(xiāng)政府開完會回到家,隔壁黃卜昂打得野雞叫他去吃晚飯,喝了一碗酒后,感覺腹腔又隱隱地痛,他告訴黃卜昂說肚子有點痛,黃卜昂說,是酒沒有喝夠才痛的,來來來,倒?jié)M倒?jié)M。兩人又摸牌又猜碼,喝了不少酒,王志善喝醉了,被人扶著回家丟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酒醒后腹腔還是痛,而且越痛越厲害,到縣醫(yī)院一檢查,肝癌晚期。

本來挺壯實的一個人,一下就枯瘦了許多。鄉(xiāng)里的領導知道后來到那叔看望他。鄉(xiāng)領導說,你這一病,那叔村的許多工作需要有人組織開展,你看,村里誰能接替你工作?

王志善閉著眼睛靠在床頭,有淚從眼角流下來。許久,他說,王子進可以接替我工作。

鄉(xiāng)領導問,王子進是誰?

王志善說,他剛當兵回來,還沒有進村兩委班子,但他在部隊入了黨。這人話不多,耿直、肯干,是村里種植香菇的致富標兵,我不在了,那叔村支書他是最佳人選。

見阿倉種植香菇賺錢,村人們紛紛跟著種香菇。剛開始許多人不懂技術,向阿倉請教,阿倉憑著自己摸索的經(jīng)驗,耐心地教授村人。在阿倉的帶動下,村里的群眾種植香菇都掙了錢,多的一年掙兩三萬,少的一年也掙五六千。

不久村支書王志善病逝,那叔村的支書崗位空缺下來。鄉(xiāng)黨委根據(jù)王志善的遺愿,組織人員對阿倉進行考察。本來想先給他當村文書,過兩年再當村支書。結果投票統(tǒng)計出來之后,阿倉高票當選村支書。

當上村支書后,阿倉的干勁更足了。他覺得,在農(nóng)村當村支書,得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如果自己的日子過得比其他村民還窮,那這個村支書很難服眾。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再帶領其他村民共同致富,這個村支書就稱職了。

越來越多的村民跟著阿倉種植香菇,短短兩年時間,那叔村三個自然屯的村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了香菇,許多老板慕名到那叔收購香菇,種植香菇成了那叔村民們收入的主要來源,那叔也在20世紀90年代末一夜之間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成為縣里的典型和榜樣。

隨著香菇種植的不斷擴大,那叔周邊山上的青岡樹被砍伐得越來越多。當過兵見過世面的阿倉意識到,這樣下去,那叔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將遭到極大的破壞??涩F(xiàn)在叫停,村民會聽自己的嗎?眼見著比種玉米養(yǎng)豬好得多的生財之道,村民們會停止嗎?

當時,縣里剛好號召群眾種植沙糖橘,沙糖橘皮薄肉甜汁多,很受消費者歡迎。那叔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很適合種植沙糖橘。之前種植香菇的青岡木老化腐爛后,阿倉沒有再砍伐新的青岡樹種植香菇,而是在村前河邊整理土地,種植了十五畝沙糖橘。

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種香菇了,轉(zhuǎn)而種沙糖橘?

阿倉說,種香菇周期短,山上的青岡樹很快都被砍光了。種沙糖橘周期長,果樹老化了還可以翻新土地重新再種,資源不會枯竭。

那時候全縣還沒有種植沙糖橘成功的經(jīng)驗,大家都在觀望,阿倉動員村“兩委”班子成員跟他一起帶頭種沙糖橘,最終沒成功,大家都說你先種,種成功了我們馬上跟著種。畢竟種沙糖橘是需要投入成本的,而且成本還不低。種一畝沙糖橘從開始到掛果投入的果苗化肥農(nóng)藥需要好幾千元的。

阿倉把全身心都投入了果場,他在果場里建了一個小房子,吃住都在果場里。他買來種植沙糖橘技術的書,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噴藥什么時候澆水什么時候剪枝,嚴格按照書上的要求對沙糖橘進行管護。頭兩年果樹沒掛果,他在果樹底下種花生,種西紅柿,鄉(xiāng)街趕集拉到集市去賣,既增加了收入,又疏松了土地。他還在果園里放養(yǎng)林下雞,雞不但吃掉了樹根的蟲子,護理了果樹,還為他改善了生活。

到第三年,在他的精心護理下,沙糖橘開始掛果,在金色的秋天里,阿倉果園里的果樹枝頭滿是橘紅色的果子,果販直接將車開到村子里收果,阿倉賣果收入二十多萬元。

繼香菇大王稱號之后,阿倉又被縣里樹為種植沙糖橘致富能手。他把磚瓦房推倒了,起了一棟三層高的磚混小樓,外墻全部貼上瓷磚,漂亮的小樓在村子里很惹眼。

空閑的時候,阿倉愛坐在自家的樓頂上抽煙,喝茶,極目遠眺??∏蔚南眿D忙完家務后為他泡茶,陪他說話。兒子在樓下看電視。

從阿倉的樓頂,遠遠望去,對面的山上,一座孤獨的墳塋趴在半山腰,沒在荒草間。那是阿邦的墳。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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