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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臺上(短篇小說)

2018-09-10 07:22孫頻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天竺葵桃園桃樹

孫頻 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在讀,現(xiàn)為江蘇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三人成宴》 《隱形的女人》《同體》 《疼》等。

老康為了表示對小魚的歡迎,特地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站立了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之后,終于看到戴著帽子裹著圍巾的小魚像只大兔子一樣蹦到了他面前。小魚向他擺著兩只手,戴了手套熊掌似的,她尖著嗓子抱怨道,這里真的是好難找啊,我繞來繞去繞了一個大圈就是找不到進來的路,是不是富人住的地方都是這個樣子???老康因為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入住到別墅區(qū),自覺身價與以往略有不同,理應(yīng)更端重一些才符合這別墅區(qū)的氛圍,便寬容地一笑,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在前面帶路。

小魚本姓于,是老康退休前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一個三十歲的老姑娘。平時工作之余喜歡寫幾句晶瑩剔透的詩,每首詩的署名是一個哀怨剔透的筆名“老少女小魚”。讓人立刻想到水中一條滿臉皺紋卻還如少女一般在極力嬉戲啜食粉色花瓣的魚。老康能把小三十多歲的小魚引為知音,除了兩人都喜好寫幾句詩歌,還因為相親這樣一個重要的共同經(jīng)歷,兩人都差不多相過一個加強連,實戰(zhàn)經(jīng)驗之豐富足以編寫一本指南手冊。尤其是老康,從一頭黑發(fā)一直相到滿頭飄雪。

老康在前面帶路,小魚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著,從去年開始她就學(xué)會了這種走路的姿勢,竟像新生嬰兒剛學(xué)會走路一樣,很是得意,無論走到哪里都想炫耀一下這重生的蹣跚感。此外她還學(xué)會了噘嘴這樣可怕的小動作,而且一旦學(xué)會就不忍不用,于是開會的時候要噘個嘴,來上班的時候也噘下嘴。她的整張臉像一個揉好以后又拍扁的面團,兩頰略帶嬰兒肥,五官小巧,小眼睛小鼻頭,所以這一噘嘴,看起來整張臉上就只剩下了一張嘴巴。她還開始迷戀粉色,穿粉色的小短裙、粉色小皮靴,帽子上發(fā)卡上則無一例外都長著兩只耳朵,好像她是一只新近加入了動物王國的兔子。反倒是在她二十多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因為知道自己年輕所以很放肆地整天穿得灰頭土臉,表情遲鈍,看起來像一個冬天里放久了的面包。這遲到而焦灼的少女心像一座內(nèi)里的火山一樣時時炙烤著她的五臟六腑,隨時要噴發(fā)出來的樣子,以至于她不得不勉強按捺下去才能使自己正?;顒?。

進了別墅一股暖氣和一股陰森氣同時撲面而來,黑白雙煞似的,險些讓人站立不穩(wěn)。小魚一邊脫羽絨服,一邊跺著腳呻吟,好暖和啊,究竟是富人區(qū),暖氣燒得真足啊。屋里暖氣雖然燒得很足,但因為窗外都是巨大的樹木,遮住了光線,屋里擺的又都是冰涼而陰氣森森的紅木家具,加上屋子過于遼闊,說個話都能聽見回聲,所以猛地進來時簡直有一種古墓里的肅穆之氣。這是老康妹妹的房子,他妹妹一家去歐洲度假半年,房子空著無人打理,據(jù)說房子一空很容易頹敗,便請老康暫住進來,澆澆花打掃一下衛(wèi)生,做了一個臨時的門衛(wèi)。老康自打住進別墅還沒有觀眾來參觀,此時便盡心盡力要做個地主。又是沏茶又是擺水果又是拿糕點,決意要搞出一場兩個人的派對來慶祝,至于到底要慶祝什么也說不清,若只是為了能暫住在這別墅里而慶祝,似乎又顯得自己太可憐。但莫名地,就是有一種要慶祝一下什么的沖動,仿佛是要慶祝人生里那些莫測的暗流涌動一般的瘋狂瞬間,就那么亮一下,卻可以像一只高瓦數(shù)燈泡一樣連著照亮好多天。

小魚則把別墅里的每個房間挨個都參觀了一遍,一邊參觀一邊驚呼,哇,好大的浴池。哇,這扇落地窗里能看到落日,簡直像油畫一樣。哇,這間書房里居然有彩色玻璃,簡直像教堂里一樣。哇,康老師你一個人住在這么大的屋子里害怕不害怕啊,要我一個人都嚇得不敢睡覺。老康一邊聽著她大呼小叫,一邊泰然坐在紅木椅上,一邊微笑一邊喝著新沏的普洱。他的舊居,小魚自然也是去過的,只是外人每次去了幾乎都沒有立錐之地,所以他也不歡迎別人去做客。五六十平米的老式板樓,20世紀80年代單位分的房子,當(dāng)時資歷不夠,還分了個頂層。屋里好像幾十年沒有打掃過的樣子,桌上的灰塵厚得足以把人埋掉,屋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在向來人傾訴著主人是一個單身長達四十年的老光棍。

從狹窄的板樓里陡然來到這遼闊的別墅里,兩個人身在其中忽然顯得渺小異常,兩個人都有點興奮,還有一點很尖很細的恐懼。小魚看起來甚至有點緊張,她便用尖聲的喋喋不休的說話來掩飾著自己。老康今天主動把小魚請來做客其實是帶點補償?shù)囊馕叮孟駨那霸谒前鍢抢锞蹠澢妨怂粯?,而住別墅的機會對他來說也并不是一件家常的事情,因為不夠家常所以看起來不是很逼真,倒更像是一個夢境,又因為做夢的人知道這只是個夢境,所以在夢中都會感受到那種沁涼而細若游絲的悲傷。這點悲傷把兩個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拖得分外長分外臃腫,就像那影子里竟住了好些個魂魄,有一種冷寂的熱鬧。

兩個人的小型聚會總也不下十多次了,這一次卻有一種從沒有過的嶄新感和陌生感,有點像多年前的老友忽然在一個雪天重逢,又像在路邊的餛飩攤上剛剛認識的兩個陌生人,帶著點恍惚,帶著點傷感。小魚默默地啃一口餅干喝一口茶,她在老康面前從來帶一點難兄難弟之間的憐惜,還帶一點女兒在父親面前才會有的嬌癡。老康退休前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如此,以至于辦公室里有個同事忽然有一天開他們的玩笑,你看你們倆都是單身,不如在一起過算了。小魚被嚇了一跳,立刻有一種近于亂倫的罪惡感,然后她又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老康那頭雪白的頭發(fā),和一層落在肩上的頭皮屑,還有悄然從鬢角爬出的老年斑。

她一連幾天沒有理老康,好像老康真的已經(jīng)帶著他的一頭白發(fā)和頭皮屑向她求婚了一樣,她簡直躲閃不及,只好縱容自己一頭撞上去。但過了幾天老康忽然來找她幫忙,讓她陪他一起去相親,這是一種盟友的姿態(tài),洗清了即將向她求婚的嫌疑,她答應(yīng)了。來相親的女人也帶了一個閨蜜助陣,兩個女人四十多歲,都打扮得珠光寶氣,一人披掛著一條披肩,隊服似的,但其中一個化了濃妝,這就有了小姐和丫鬟的區(qū)分。小魚像個書童一樣跟在老康身邊,冷眼旁觀著兩個女人搔首弄姿,同時又想到再過十年自己是不是也會淪落到和一個老頭子相親的境地。這種感覺就像一個人提前看到了自己的陽壽一樣,不禁背上都有一種陰慘慘的感覺。

老康的相親雖然再一次毫無懸念地失敗了,但兩個人的友誼又彈了回去。畢竟,在一個機關(guān)的辦公室里,一個升遷無望的女雜役和一個即將退休的老科員是最可以引為同類的,因為平素他們都是最不被人們放在眼里的,也是最無害的。而只有同類項才有被合并的可能。

小魚盯著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看了很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說,這是你妹妹的房子?你們是兄妹,為什么她能住這么大的房子?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卻為什么住那么小的破房子?老康連連搖頭,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說,是時代變得太快了,真的是連追帶趕都跟不上,我們年輕時最好的職業(yè)過了不到十年卻成了最底層的職業(yè),那時候沒有人愿意干的職業(yè)現(xiàn)在卻成了最吃香的,人是趕不上時代的,也趕不上命運,要認命。她呆呆看著地上爬動的陽光,忽然又問了一句,那你說人能趕上的是什么?他說,自己的心,其實人只能活在自己的心里面,別的地方都是假的。

小魚瞇著眼睛看著窗外的遠處,忽然驚呼,從這里就能看到湖,原來還是建在湖邊的別墅。老康得意地說,可不是,我每天早晨都去湖邊散步,風(fēng)景確實是好。小魚扭頭對他說,康老師,你趕緊找個人結(jié)婚吧,趁著你現(xiàn)在住在別墅里。她的意思是即使是暫住在別墅里,身價也還是和從前不同了。老康看著遠處沉默不語,他在告訴她,他終究是要從這別墅里搬走的,畢竟不是他的房產(chǎn)。

兩個人喝了兩壺茶,吃了一盤點心,酒足飯飽的饜足制造出了一種更大的虛空感,彌漫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兩個人連逃都無處可逃。老康忽然像下了什么決心一樣,起身去另一間屋里翻找什么,然后捧出了一本陳舊的相冊。小魚有些緊張,看一個人的相冊就是要快速瀏覽這個人從出生到現(xiàn)在六十年的壓縮時間包,雖然貌似只有幾張干枯的照片,但她明白這些照片只要一遇水或空氣就會立刻膨脹成無邊無際的浩瀚時間,人行走在其間簡直會被另一個人鋪天蓋地的時間溺亡。

相冊里有他五歲的照片,十歲的照片,十五歲的照片,二十二歲的照片,三十八歲的照片,五十歲的照片。她看著他在那些黑白的光陰里從一個男孩迅速地長成一個文弱青年,又長成一個發(fā)福的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然后又急速向一頭白發(fā)的老年飛奔而去,他最新的一張照片正站在春天的桃花叢中,桃花開得云蒸霞蔚,他站在其中背著兩只手,腆著一個大肚子,滿頭白發(fā)卻咧開嘴慈祥地笑著,照片里還能看到他嘴里少了一顆門牙,只留下一個黑洞。據(jù)他自己說那次是喝完酒騎著自行車回家,結(jié)果摔了一跤摔掉了一顆門牙。他當(dāng)時說得很輕松,就像丟了十塊錢一樣。她用五分鐘時間便把他的一生大致瀏覽了一次,似乎這樣的態(tài)度又太對不起人家的一生,心里很愧疚似的,便又指著照片里的幾個人問他,這是你什么人???老康說,這六個人全是我的父母。小魚愕然。老康指著六個人說,喏,這兩個是我的生父生母,這兩個是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個是我的奶媽,這個是我的繼父。這個奶媽其實是我感情最深的,我生父生母成分不好,養(yǎng)不活孩子,就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當(dāng)時太小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就給我找了個奶媽,我從小是喝著她的奶水長大的,那時候經(jīng)常被她抱在懷里或者背在背上,走在路上就像坐在一條船上一樣。后來她五十歲就得病去世了,我當(dāng)時還寫了一首詩給她,我到現(xiàn)在還是會一想起她就流淚。她那樣的懷抱我再也回不去了。其實平時一個人的時候我是不敢打開這本相冊的,不只是怕看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還怕看到這些已經(jīng)陰陽相隔的親人們,看到他們一次我就會更孤單一次,他們都已經(jīng)在那邊團聚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這邊待著。我不是不想他們,可我更愿意把他們藏在我心里碰都碰不到的地方,好好藏在那里,讓他們安安靜靜地住在一起,讓他們就在那里看著我生老病死,直到有一天我們都團聚了就好了。

小魚鼻子發(fā)酸,呆呆地盯著照片里的六個老人看了許久,他們臉上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呆滯表情,似乎是一段共同的歲月催眠了他們,生也如此,死也如此。小魚又往后翻,忽然她指著一張年輕女人的黑白照片問老康,好漂亮啊,她是誰啊。老康看了一眼照片,半是得意半是謙遜地說,漂亮嗎?別人也都說她漂亮,年輕時候確實還算得上漂亮吧。然后又頓了頓才凄涼地環(huán)顧著他處說,這是我的前妻,我們結(jié)婚兩年就離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到三十歲,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三十多年怎么忽然就過去了。

小魚大驚,原來你還有過這么漂亮的老婆?那怎么就離婚了呢?老康說,年輕時候吵了一架,我一生氣就離開家里躲到一個朋友家住了幾天沒和她聯(lián)系,那時候沒有電話也沒有手機,她也找不到我。后來等我回去了發(fā)現(xiàn)她也不在家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結(jié)果我也找不到她。再等到后來我們終于見面了,可是心里都已經(jīng)有了隔閡,又都年輕氣盛,誰也不愿低頭先認錯,就這樣錯過了,后來也挽回不了就離了。又過了好多年我才明白,當(dāng)初那點事算什么事啊,因為那點小事兩個人就離婚了,就這么走散了。我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已經(jīng)沒有用了。

那她后來又結(jié)婚了嗎?

聽說她離婚不久就又找了個男人結(jié)婚了,那個男人好像是哪個廠里的工人,很喜歡她,可關(guān)鍵是,我聽說他是個獨眼龍,他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玻璃的,都不能轉(zhuǎn)動。

那你們后來見過嗎?

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知道哪個陽臺是她家的,可是后來我們卻再也沒有見過面。

那你后來為什么不再結(jié)婚?在后來的三十多年里都遇不到合適的女人嗎?

老康一聲長嘆,倒不是沒有合適的,也不是沒有遇到對我好的,曾經(jīng)有一個中學(xué)老師人特別好,對我也很好,我們差點就去領(lǐng)證了,可是真要去領(lǐng)證的時候我就做不到了……因為我忘不了她,我還是覺得我前妻最好,后來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不如我前妻。你知道嗎,雖然她早就和別人結(jié)婚了,我卻始終有一種感覺,就是其實我一直在等她回來。

……難怪你在三十年里一直相親一直失敗呢,其實你根本不是在相親,你只是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同時還能用這種方式欺騙自己,看,我這不是也一直在努力找那個合適的人嗎。而你心里其實比誰都清楚,這一切都是徒勞,你是必然要孤獨的,你其實很享受這樣的孤獨,因為這孤獨時時讓你感覺到一種受懲罰的感覺,你覺得你就是一個應(yīng)該被懲罰的人。就像一個人終日上著刑具,一旦把刑具摘了反而會受不了這種輕松,只想著能再鉆進刑具里。

老康的眼淚忽然就流下來了,他說,是的,三十年前我就明白我是要孤獨終老的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其實并不害怕,我真的一點不害怕。我覺得用余生所有的時間去等一個人回來也挺好,她會不會回來都沒有關(guān)系。那時候真的太年輕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東西,你相信嗎?那時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知道嗎?這三十多年的時間里,我每天黃昏時分都要到桃園巷散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刮風(fēng)下雨下雪,沒有一天中斷過。這黃昏時去桃園巷的散步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一天不去就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沒做,我會連覺都睡不著。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因為她家就住在桃園巷,我知道是哪幢樓哪個單元哪個窗戶,她家那個臨街的陽臺在六層,陽臺上擺滿了各種花花草草,我在樓下都能看見那盆開得像血一樣紅的天竺葵,我知道一定是她種的,因為她就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最喜歡的花就是天竺葵,永遠像個小姑娘一樣。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下班一起走路回家,她手里拿著一枝同事送給她的天竺葵,說回家自己插在花盆里就能活。她大概是很開心,走著走著她忽然猴到我背上,讓我背著她走,還有一次是把她的兩只腳踩在我的兩只腳上,讓我馱著她走。這些記憶我每晚睡覺前都會溫習(xí)一遍,溫習(xí)這些記憶的時候就會覺得那個人還在你身邊,你甚至連她的呼吸都能聽到。有時候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她的碎頭發(fā)又落在了我臉上,毛茸茸的,癢癢的。

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會去找她的,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聽說她后來的丈夫?qū)λ膊诲e。我也不愿意讓她知道我的任何情況,不愿意讓她知道我一直沒有再結(jié)婚,不愿意讓她知道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那棟破樓里,不愿意讓她知道我剛剛五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能從她家的陽臺下路過,遠遠看一眼她的影子,知道她還住在那里,還在做飯,還在種花,還在聽音樂,知道她過得安穩(wěn)踏實快樂。所以我每次走到她家陽臺下面的時候,總是要在那站一會,仰頭看看那個陽臺,看上面的那盆天竺葵長得怎么樣了,看看屋里是不是亮著燈光,看看她是不是正在陽臺上澆花。那些花草有的開花了有的枯死了,有的越長越大,有的枝葉沒有修剪,都從欄桿縫隙里鉆了出來,死了的花又被換上了新的花,只是那盆天竺葵居然一直都活著,我每次站在樓下都能看到那團火一樣的顏色。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每次我走到她家樓下的時候,都能看到那扇窗戶里亮著燈,有時候窗戶里還能隱隱約約飄出說話聲或者是音樂聲,陽臺上花草的影子映在窗戶上,在這花草的影子里總是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那里澆花或者擺弄花草。她和花草的影子一起像剪紙一樣刻在了亮著燈光的窗戶上。就是看不到她的臉,只看著這影子我也很知足了,就是五十年不見,只要她遠遠一個影子我就都能認出來。我就那么悄悄地站在樓下看一會,然后又悄悄離開。

她知道你每天黃昏都會從那里走過嗎?

我不知道。其實每天從那里走過時,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還在那里,就好像,雖然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已經(jīng)連面都見不到了,我卻還是生怕她過得不好,每次走到那里我都會仔細聽一下那陽臺里有沒有吵架的聲音,有沒有女人的哭聲。沒有,從來沒有,我便覺得欣慰。我每天從那里經(jīng)過一次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一種責(zé)任,一個三十年里最牢不可破的習(xí)慣。

也許她從來都不知道你從她家的陽臺下經(jīng)過,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樓下有一個行人在那里駐足過。她只是在過她自己的生活,和你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關(guān)系的生活。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她知道不知道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那真的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可是你在漸漸變老,你就不怕老了以后會越來越孤單嗎?如果有一天你病了或者老得起不了床了,身邊也沒有一個人照顧你,你就真的不害怕嗎?

心里連一個可以想念的人都沒有了才是孤單的吧。你說人這一輩子活著到底是為什么?你想過嗎?我這三十年里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

她當(dāng)初和別人結(jié)婚的時候考慮過你的感受嗎?

你知道嗎,當(dāng)我每次照鏡子盯著自己在鏡子里的眼睛,想象著那其中的一只是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子,玻璃的,連轉(zhuǎn)動都不能轉(zhuǎn)動,我想象自己每天都要與這樣的一只玻璃眼珠對視的時候,我心里就難過得無以復(fù)加。如果當(dāng)初我們不離婚,她就不需要受這樣的苦。她嫁給這個男人也是為了懲罰自己吧,不是懲罰我,是為了懲罰她自己,我都知道的,我們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直住在這里呢?

那盆天竺葵一直擺在陽臺上,年年開花。我覺得只要天竺葵還開著,就是她在告訴我,她還在這里。有一次我還和她樓下的一個老太太聊了幾句,問她六樓那家種了很多花草的人家過得怎么樣。她說很少見那家的女人下樓,似乎也不上班,那家的男人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好像幾年前也下崗了,現(xiàn)在也很少見到。我就把當(dāng)時身上帶的所有的錢都留給老太太讓她轉(zhuǎn)交給六樓那家人,只是一定不要說誰給的。老太太答應(yīng)了,至于她有沒有把錢轉(zhuǎn)交給他們我就不知道了,后來又見了那老太太我也只是對她笑了一下,并沒有過去追問。因為,這都不重要了。一個人最重要的部分都是活在他心里的,不是嗎?

其實你現(xiàn)在很想讓她知道你住在這樣大的別墅里,其實你很想讓她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很好,甚至,你很想把她接到這別墅里,哪怕就坐一會,哪怕喝一杯茶就走。這樣你會覺得更對得起她一點,是嗎?

……是的。可是我不會這么做的。

小魚沉吟半晌忽然說,這樣吧,今天你把散步的時間往后推遲一下,看看會怎樣。我陪你一起去吧。

天色開始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老康和小魚出現(xiàn)在了桃園巷。桃園巷是一條不算很寬的老巷子,巷子兩邊的六層樓房都已經(jīng)很老舊了,當(dāng)年剛建樓時在樓房和樓房之間種了很多桃樹,如今這些桃樹都已經(jīng)長成了蓊蓊郁郁的大樹,每到春天的時候,桃花繽紛絢爛,一座座灰白色的樓房沉醉在桃花叢深處,叫都叫不醒的樣子。秋天的時候桃樹上結(jié)滿了桃子,附近的男女老少都涌到這桃園巷里來摘桃子吃,過節(jié)一樣熱鬧。老康說的那棟樓的對面就是幾棵巨大的桃樹。正是冬天的晚上,一輪寒月斜掛在桃樹的枝杈上,巷子里鮮有人跡,只看到路上鋪著一層冰涼的月光,踩上去還似乎能聽到嘎吱嘎吱的玻璃般的脆響。

兩個人像同時懷揣著一個秘密,都有些緊張,不約而同放輕腳步往那棟樓下走去,一邊走一邊抬頭張望六樓的那個陽臺。遠遠看過去,那個陽臺上亮著燈,確實有一片花草的剪影被投射在窗戶上,可是并沒有人影。兩個人慢慢走近,剛走到樓下忽然見對面的大桃樹下走出來一個人影,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小魚看到老康渾身一顫,他盯著那樹下的女人竟動彈不得,像被冰雪忽然凍住一樣。小魚想,這莫非就是老康說的前妻?看來她是在這里等老康來?她正胡亂想著,那樹下走出來的女人也看到了他們,她顯然也吃了一驚,忽然又站住了,好像猶豫了片刻,然后便朝著他們走了過來,她腳步無聲無息地走到他們面前,只看了他們一眼,卻什么都沒有說,又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了,走進了那棟黑黢黢的樓房,消失了。接下來,六層的那扇窗戶里的燈忽然熄滅了。

老康還被凍在那里,一動沒有動,小魚忙問他,是不是就是她?她就是你前妻吧?你看她站在這里其實是在等你呢,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她早就知道你每天會從她家樓下經(jīng)過,她會在每天那個固定的時間點看到你,可是今天你比平時來晚了,她看不到你就著急了,就下樓來這里等你,結(jié)果你們就遇上了。

只見老康終于緩過來一口氣,他抬頭看了看六層那扇已經(jīng)暗下去的窗戶,忽然低低地充滿沮喪地說了一句,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第二天黃昏時分,老康和小魚又出現(xiàn)在了桃園巷。他們是約好的時間,兩個人碰頭之后便一起向那棟樓房走去。站在樓下老康還是有些猶豫,有些不敢進去,小魚說,昨晚不是說好的嗎?然后便不由分說地拖著老康上樓,一路狂奔到六樓,小魚站在那扇門前,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門。老康則臉色慘白,伸出來擦汗的手都在不停發(fā)抖,幾欲要退到小魚身后去。敲過門之后,開始里面一片寂靜,然后便聽到了從里面開門的聲音,門緩緩打開了一道縫,里面站著的正是昨晚他們在樓下見到的女人。

小魚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這不大的一套房子里似乎只住著這女人一個人,看不到別的人影。屋里收拾得很干凈,但有一種荒涼冷寂的蕭索意味,似乎這里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人煙了。小魚朝那陽臺上看了一眼,陽臺上擺滿了花花草草,最顯眼的就是那盆樓下都能看到的天竺葵,它被放在一只特制的高高的花架上,開滿火焰色的花球,鶴立雞群地站在一片花草里,以至于走在樓下的人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老康的嘴唇開了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就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小魚正著急的時候,女人卻忽然對著老康開口了,你是來找張紅的吧?其實張紅在十二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不治之癥。

什么?老康和小魚同時愣在了那里。

女人轉(zhuǎn)身去陽臺,把那盆天竺葵小心翼翼地抱進了屋里,放在了他們面前。她說,張紅早就知道你每天黃昏時散步都要經(jīng)過這樓下,種了這盆天竺葵就是給你看的,就是想告訴你她過得很好,讓你不要擔(dān)心。其實你不知道當(dāng)你每次從樓下經(jīng)過抬頭看陽臺的時候,她就躲在樓房對面的那棵大桃樹下正看著你,一直等你走過去了她才上樓。一年又一年都這樣,你看著陽臺上的天竺葵,她在桃樹下悄悄看著你的背影。后來她得病了,她丈夫就請了個保姆來照顧她,我就是那個保姆。她病了兩年,臥床不起的時候還催促我在每個黃昏的固定時間站到陽臺上去澆澆花,她說我和她身高身形都比較像,站在那里遠遠看去就好像她站在那里一樣,她說你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從這里經(jīng)過,要讓你看到她還在這里。再后來化療了一年還是不行,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叮囑我留下來照顧她丈夫,還交待我一定記得在每個黃昏的那個固定時間站到陽臺上去,那樣你經(jīng)過的時候就知道她還住在這里,還過得很好。她還交待,要把她的骨灰喂了這盆天竺葵,這樣它就能替她活著了。自從她的骨灰撒到花盆里,這花就長得很奇怪,一年四季不停地開花,連冬天都在開花,而且花朵的顏色紅得嚇人。我把它高高擺在陽臺上就是為了能讓你每天經(jīng)過的時候都看到它。

老康蹲下去,湊近了那盆天竺葵,他閉著眼睛把自己那顆滿是白發(fā)的頭顱輕輕貼在了那些血紅色的花朵上。

女人又說,昨晚我站在陽臺上一直沒見你出現(xiàn)在樓下,不知你是怎么了,就下樓去等你,結(jié)果就碰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畢竟三十年了。張紅的丈夫,也就是我后來的丈夫,半年前也去世了,去世前他把這套房子留給了我,并叮囑我可以再找個男人結(jié)婚,但不要離開這里,一定要在每個黃昏的那個固定時間里出現(xiàn)在陽臺上,因為他也知道你每天都會從這里經(jīng)過……我想想自己都結(jié)過兩次婚了,一個丈夫離婚了,一個丈夫死了,現(xiàn)在年齡也大了,結(jié)婚不結(jié)婚已經(jīng)沒意思了,我就想著還是回到老家去。只是我知道你每天都要來,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說這事,現(xiàn)在既然你自己找來了,我就還是告訴你吧。如果你愿意,就把這盆天竺葵帶走吧,如果不愿意,留在這里也行,我會把它帶回老家的。

老康抱著那盆天竺葵離開了桃園巷,小魚跟在后面。他們離開的時候夜空里飄起了雪花,不一會他們渾身都已經(jīng)落滿了雪花。老康把那盆天竺葵包在了自己的大衣里,他走得很慢,像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從此以后老康再沒有去桃園巷散過步,即使黃昏時分再出門散步的時候,他也會選一條別的路,只是,一定會遠遠避開那條巷子。

倒是小魚在來年春天的時候去了一趟桃園巷。那時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整條桃園巷都被十里桃花淹沒了,微風(fēng)過處,桃花像雪一樣紛紛揚揚地落滿整條巷子。小魚久久站在那兩棵大桃樹下看著經(jīng)過的行人,就像當(dāng)年張紅站在這里偷偷看著老康每天經(jīng)過的背影。她又抬起頭,瞇著眼睛尋找那個六層的陽臺。在春天的光線里看上去,陽臺依舊,只是已經(jīng)變得空空蕩蕩,蕭索異常,昔日的花草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頹敗的窗戶緊閉著,里面沒有一絲燈光透出來,好像多年都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就在前幾日,小魚偶爾聽辦公室一個同事說起,老康一輩子根本沒有結(jié)過婚,哪來的什么前妻。

現(xiàn)在小魚站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里抬頭看著這個神秘的陽臺,心想,只是,都不重要了。

是的,都不再重要了。

責(zé)任編輯 李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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