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雪玲
摘 要:被譽為“劇壇詩人”的王仁杰,是一個頗具藝術個性和藝術追求的劇作家,他在成功塑造女性形象的同時,也塑造了眾多的男性形象,以文人形象最為典型。王仁杰塑造的文人形象概括起來主要有三種類型:一種是以沈蓉(《節(jié)婦吟》中的文人形象)為代表的道德維護者;一種是以陳仲子(《陳仲子》中的文人形象)為代表的道德解構者;一種是以董生(《董生與李氏》中的文人形象)為代表的道德重塑者。
關鍵詞:文人形象 道德維護者 道德解構者 道德重塑者
在古典戲曲中,文人形象并不少見。如《西廂記》中的張君瑞、《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琵琶記》中的蔡伯喈等等。究其原因,一方面文人是封建社會的精英階層,直接參與朝廷的政治活動,文人形象承載家國情懷;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文人特別是落第文人加入戲曲創(chuàng)作者的行列,文人形象直接承載了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情懷。古典戲曲中的文人形象大多具有雙重性。在文化素養(yǎng)上,他們飽讀經(jīng)書、滿腹經(jīng)綸,滿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而在人格上普遍具有呆板、迂腐、軟弱等弱點。身處儒家思想為文化根基的封建社會,文人常常懷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積極入世態(tài)度,“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激勵著他們有朝一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為他們改變命運的最佳手段,躋身統(tǒng)治階級成為他們的最高理想,為了這個理想即使是拋妻棄子也在所不惜。著名的如《張協(xié)狀元》中的張協(xié)、《秦香蓮》中的陳世美等等 。
被譽為“劇壇詩人”的王仁杰,是一個頗具藝術個性和藝術追求的劇作家,他劇作中的女性形象個性鮮明,審美意蘊獨特。如他筆下的李氏、顏氏等女性形象,光彩照人,令人過目不忘,成為戲曲舞臺上不朽的經(jīng)典形象。其實,王仁杰在成功塑造女性形象的同時,也塑造了眾多的男性形象,以文人形象最為典型,雖然不及女性形象突出,但也頗具特色。王仁杰塑造的文人形象,概括起來主要有三種類型:一種是道德維護者,如沈蓉;一種是道德解構者,如陳仲子;一種是道德重塑者,如董生。
一、道德維護者:沈蓉
從漢代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經(jīng)歷千年的發(fā)展,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儒家精神一躍成為了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思想,并深深融入到封建文人的骨髓之中,鑄成了他們?yōu)槿颂幨赖牡赖乱?guī)范?!豆?jié)婦吟》中的沈蓉是傳統(tǒng)的封建文人,也是封建道德的堅決擁護者。然而道德與情感永遠是一對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就如人有雙重性一樣。情感作為人的自然性,是一種本能的人性欲望,就連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都承認:“食色,性也。”道德卻是一種社會規(guī)范,具有約束力,且是他律的,具有強制的功能。因此,當?shù)赖屡c情感出現(xiàn)矛盾時,最簡單粗暴他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壓抑人的情感去迎合道德規(guī)范。如沈蓉為道德功名主動掐斷了自身的情感欲望,最終功成名就。沈蓉成為壓抑內(nèi)心情感欲望、順從道德規(guī)范的典型代表。他是封建道德的忠實維護者與利益既得者,代表了封建社會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正是由于他們的以身作則、躬身踐行,兩千多年的儒家精神才得以傳承發(fā)展并發(fā)揚光大。
沈蓉是封建文人最典型的代表,他仕途坎坷,卻仍然癡心不改,愈敗愈戰(zhàn),愈戰(zhàn)愈勇,終于實現(xiàn)了從底層文人到位極人臣的人生蛻變。這種蛻變除了他本身的努力與悟性外,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選擇,選擇決定人生。沈蓉的這種選擇充滿了悲情的色彩——他以斷掉人的本能欲望為代價換來了所謂的功名利祿,更可悲的是他的選擇是主動而不是被迫為之,這就為他在遵循道德并且功成名就之后深藏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欲望適時萌動從而引發(fā)了悍妻的嫉妒致使顏氏走向絕路埋下了伏筆。劇一開幕,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沈蓉是一個不甘沉淪的落魄下層文人形象,科舉落第的他被迫到陸宅以教書為業(yè),雖身困窘境,依然心系功名。從沈蓉的出場詩便可窺其內(nèi)心的追求:“書生莫嘆云路窮,應是時衰運未通。有日鹿鳴作座主,方知意氣貫長虹?!彼悦鎸ι侔训闹髂割伿系那嗖A,也未能阻擋他辭館赴試的決心。他堅信:“我該有大富貴,豈可為婦人累?它日王謝堂前,溫柔鄉(xiāng)里沉醉。”一語道破了沈蓉的心機。離別之際,沈蓉也因顏氏的美貌怦然心動,但功名之心卻把涌動的情欲生生扼殺于萌芽之中。顏氏不顧羞恥夜半登門薦枕。美色當頭,沈蓉壓抑的情欲又一次被點燃,瞬間成熊熊烈火:“恨不得權把書房作巫山!”然而門樓上的更鼓聲驚破了他的“襄王神女夢”,“今科若能出人頭地,何愁未有艷妻美妾共遣良宵?”于是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顏氏的誘惑,落荒而逃,離開了陸家。之后沈蓉魚躍龍門,平步青云,功成名就。沈蓉的成功是在堅決維護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基礎上主動地斷掉了自身的本能欲望贏得的,那么必然的結果就是在他成功上位之后,道德實際上成了博取利益的躋身之階。這從第七出“驗指”中可見一斑。最終沈蓉所維護的道德徹底成為了他謀取為妻封誥、為己晉升的權力工具,亦成了逼迫顏氏走上絕路、命喪黃泉的殺人兇器。
二、道德解構者: 陳仲子
《陳仲子》中的陳仲子是封建傳統(tǒng)文人的異類,他雖才高八斗卻未入仕,雖享盡榮華富貴卻厭惡官場丑陋。他是一個矛盾體。為了追求所謂的“貞廉”,陳仲子做出了一個令家人甚至世人無法理解的行為——歸隱。歸隱者在中國古代比比皆是。隱士是中國古代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是指那些能保持獨立人格、追求思想自由、不委曲求全、不依附權勢、具有超凡才德學識并且是真正出自內(nèi)心不愿入仕的隱居者。隱士的人格特點是尋求詩意的棲居,是人性的一種回歸。如著名的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山林。古代的“隱逸文化”相當發(fā)達,特別是魏晉時期形成的“魏晉風尚”最具代表性,對后世的文化影響深刻。陳仲子深受“隱逸文化”的影響,恥于自己的出生門庭,厭倦官場的爾虞我詐,出走成為了一名隱士。 “出走”行為是人類生存的一種基本狀態(tài)和精神欲求。陳仲子的“辭兄離母”亦是另一種形式的“出走”,表現(xiàn)了他沖破精神枷鎖、沖出道德禁錮、追求貞廉、淡泊明志的人生追求。
如果說,“出走”是陳仲子追求道德的一種極其隆重且具有儀式感的行為的話,那么“絕食”“咽李”“拒相”“嘔鵝”等行為已經(jīng)使陳仲子走到了追求道德潔癖的極端境地,并陰差陽錯地解構了他夢寐以求的道德。什么是貞廉?貞廉即正直廉潔,不貪圖他人的財物,等價交換,獲取自己應得的部分。但問題是作為文人的陳仲子除了“入仕”以自己所具備的才能去換取自己生活所需的物質(zhì)之外,別無他法,“拒相”使他丟失了這個機會。而手無縛雞之力的陳仲子又無法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他也不屑于經(jīng)商。因此他無法與自己生存必需的物質(zhì)進行等價交換。他對貞廉的刻意追求使得其對自身基本的生存權利產(chǎn)生質(zhì)疑乃至放棄,因為他不能確定自己所住的茅廬、所吃的食物是否違背了貞廉的標準。即便是被蟲咬了一半的李子,究竟吃還是不吃,也糾結半天,這已經(jīng)完全超過了一個正常人應該維持的正常的生活方式。陳仲子在刻意追求道德的過程中走向了道德潔癖的極端境地,從另一方面完美地解構了道德, 最終成為了道德的背叛者。
三、道德重塑者:董生
榮格認為:人的本能應該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是一個民族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實踐過程中形成的共同的文化心理。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千千萬萬的文人們一生為之孜孜不倦追求的人生理想,這一理想已經(jīng)成為了支配他們一切行為的本能存在。董生作為傳統(tǒng)的封建文人,儒家精神非常鮮明地在他身上呈現(xiàn)出來,規(guī)范著他的一言一行。同時,董生的身份與處境,特別是遠離了廟堂世界與君臣禮法的場所,使儒家權威話語的規(guī)范性束縛有了松弛的縫隙,這就為董生重塑儒家道德規(guī)范提供了某種可能。而且,被長期人為壓抑的本能欲望如果在某種契機的觸發(fā)之下,猶如洪水猛獸,其威力雷霆萬鈞,即便是傳承千年的道德規(guī)范,在它面前也不堪一擊,潰不成軍。
董生,一個貧窮落魄、教書為業(yè)的下層文人,“雖久困場屋,然君子固窮,信而好古,好德不好色,年過四旬,尚鰥居而潔身自好”??梢姸m困頓卻不改謙謙君子的本色,嚴格遵循孔子提出的“畏天命、畏大人、畏賢人”的道德規(guī)范,成為教書育人的典范,加之“畏婦人”,被譽為“董四畏”。因此獲得了即將奔赴黃泉的彭員外的絕對信任,臨死之前將監(jiān)管年輕貌美的妻子的重任托付給了“畏婦人”的董生。然董生拒絕接受這個差事,認為它“雞鳴狗盜所為,煮鶴焚琴何異。吾乃堂堂儒生,忍教斯文掃地?更哪堪授人笑柄,一世清名毀于茲”。董生又懷有“惻隱之心”,面對死不瞑目的彭員外,他不得不違心答應。在偷偷地跟蹤與監(jiān)視李氏的過程中,董生被李氏的美貌、才情打動,不可抑止地愛上了李氏。情與理的矛盾使董生痛苦萬分,最終彭員外的囑托戰(zhàn)勝了自己的感情。當他“登墻夜窺”聽到李氏在月夜唱元人小令的時候,斷定李氏夜會情人,便攀墻而入,進門捉奸,未料室內(nèi)并無他人。原來李氏也被董生的才華傾倒,早已芳心暗許,從而請君入甕。在看似百般辱罵、實則深情的告白中,董生受寵若驚,醍醐灌頂,最終拋棄了彭員外的囑托以及所謂的清白名聲,與李氏同赴巫山云雨。李氏的一句“你行他不行”猶如石破天驚,驚醒了董生的美夢,陰魂不散的彭員外在他的心里始終是無法翻越的樊籬。當他再次來到彭員外的墳前時,心懷愧疚不知如何交代。彭員外的鬼魂痛罵董生監(jiān)守自盜,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并擲劍令董生“代行家法”,戮殺李氏。董生哀求未果,沖冠一怒為紅顏,“董四畏”化身為“董不畏”嚴詞痛斥彭員外的不仁不智,陷人于不信不義。彭員外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得退去。董生最終以凜然正氣、儒者雄風戰(zhàn)勝了彭員外的鬼魂,與李氏結為夫妻。
在這場精彩絕倫的唇槍舌戰(zhàn)中,表面看是董生打敗了已成鬼魂的彭員外,實際上是董生戰(zhàn)勝了自己。董生對彭員外的辯駁,看似無理,且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卻是董生對儒家思想的全新詮釋。儒家“仁”的核心是順從綱常、克己復禮,而在董生這里,卻成了順從人之自然性情,那么他與李氏“誠意正心,兩相情愿”,是“行人之大倫,正君子之仁也,義也,禮也,智也,信也,何過之有?何罪之有哉?”所以,董生無過更無罪。這番新解,使得董生卸掉了身上沉重的道德枷鎖,超越了儒家道德規(guī)范,重塑了封建文人的人格精神。
綜上所述,王仁杰劇作中的文人形象,雖然境遇不同,道德維護者也好,道德解構者也罷,道德重塑者亦然,他們身上無一例外地都承載著劇作家的道德情懷與人文關懷。當劇作家王仁杰站在現(xiàn)代的高度,重新審視傳統(tǒng)道德時,采取了一種近似調(diào)侃、戲謔的方式,借劇中性格各異的文人形象完成了其對理想中的完美道德的追尋、解構及重塑,使沈蓉、董生、陳仲子等成為了戲曲舞臺上不朽的經(jīng)典形象。
參考文獻:
1.李世濤: 《 詩意化與世俗化的性愛形象——王仁杰劇中“一寡一鰥”人物形象剖析》 [J],《藝海 》 ,2011(8)32?36
2.崔凱:《 王仁杰與新文人戲曲》 [J] ,《藝壇縱橫》,2001(3) 4?6
3.方李珍:《沉入草野——王仁杰梨園戲道德形象的民間特征》 [J] ,《福建藝術》, 2001(3)7?9
責任編輯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