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倩,汪紅艷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304一句出自《詩經·小雅·采薇》,被稱為《詩經》中最佳詩句之一,但句中“雨”字的讀音和用法卻備受爭議。
對“雨雪霏霏”中的“雨”字,多數譯本、教材都注為“yù,動詞,降、落、下”,如:
1.雨(yù)雪:下雪[1]306。(程俊英《詩經譯注》)
2.雨(舊讀yù)雪:下雪,雨:動詞[2]930。(郭錫良《古代漢語》)
3.雨(yù,育):落,下[3]33。(袁世碩《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
但也有些注家將其視作名詞,認為“雨雪”是名詞性并列結構。如:
4.雨雪:雨夾雪[4]230。(公木、趙雨《名家講解詩經》)
5.雨雪霏霏:陰雨霏霏,雪花飄飄[5]190。(錢發(fā)平《詩經的歷史》)
還有一些注書采用了兩可的態(tài)度,如:
6.雨:此處用于動詞,落,降。雨雪:落雪。(或為名詞)[6]433。(袁梅《詩經譯注》)
目前學界對“雨雪霏霏”中“雨”的讀音和用法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讀yù,看作動詞,意為“降、落、下”,另一種認為讀yǔ,看作名詞。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雨雪霏霏”中的“雨”最為認可的讀音和用法的來源——《十三經注疏》之訓,以及語法語義、修辭立意三個角度,對“雨”的讀音和用法進行解讀。
認為“雨雪霏霏”中的“雨”讀yù,是受陸德明音釋影響。陸德明在《經典音釋》中將“雨”注為“于付反”,也即用作動詞。作為訓詁大家,陸德明的音釋歷來讓人深信不疑。
考察《詩經》,發(fā)現全書共有8處“雨”和“雪”作為組合出現,具體情況可見表1:
表1 陸德明“雨雪”音釋情況表
對這8處,陸德明將其中3處注為“于付反”,即視為動詞,4處注為“于付反,又如字”,“如字”即按本音來讀,即yǔ,也就是說這里的“雨”兩種讀音和詞性皆可,他沒有給“如彼雨雪,先集維霰”中的“雨”注音,說明這里的“雨”應讀本音yǔ,否則應加注。
第一,從表1可知,《詩經》中的“雨雪”一詞中的“雨”確有兩種讀音和用法,即“讀為yǔ,用作名詞”,和“讀為yù,用作動詞”。另外,陸德明將《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中的“雨”注為“雨,于付反,崔如字”,“崔”即“崔靈恩”,說明陸德明認為此處的“雨”讀yù,而崔靈恩則認為讀yǔ。陸德明是隋唐時人,而崔靈恩是南北朝人,從生活年代來說,崔靈恩比陸德明更接近《詩經》產生的時代,更接近《詩經》原貌,從這個角度來說,崔靈恩的觀點更具可信度,更證實了“雨”存在讀yǔ的可能性。
第二,從句意的角度來看被陸德明注為“于付反”的3處“雨”?!缎⊙拧そ枪分小坝暄╀蹁?,見晛曰消”“雨雪浮浮,見晛曰流”兩句,《說文解字》云:晛,日見也,詩曰見晛曰消[8]138。漉漉、浮浮,流流而去也。此詩之意,言雪見日而消、而流。只有雪才能在出太陽后“消”與“流”,所以此處“雨”注為“于付反”是符合邏輯的。但“雨雪霏霏”中的“雨”僅從句意來看,兩種說法似乎都說得通,一時難以判斷,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將“雨”理解為名詞似乎更為合理,這些都說明我們不能隨意否定“雨”讀yǔ,用作名詞的可能性。
從孔穎達的正義出發(fā),對《詩經》中“雨雪”一詞進行考察,可得表2:
表2 孔穎達“雨雪”正義情況表
對比孔穎達正義和陸德明音釋,第一,差異最大的應表現在對“如彼雨雪,先集維霰”的注釋上,陸德明未給這里的“雨”進行音釋,說明他認為這里的“雨”讀本音yǔ,看作名詞,而孔穎達則將“如彼雨雪”解釋為“如彼天之雨下大雪”,將“雨”作為動詞看待,這樣就與陸德明的音釋矛盾。且從后句來看,“霰”意為“暴雪”,“先集維霰”指的是由小雪聚集到暴雪的過程,由此推測前句的“雨雪”應是“下雪”之意,“雨”應作動詞,當“下”講。由此看來,陸德明的音釋并非絕對準確。
第二,從以上正義看,“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雨雪漉漉,見晛曰消”“雨雪浮浮,見晛曰流”4處中的“雨”很明顯被看作動詞,當“下”講??追f達在對“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正義時使用了“涼風盛雪”一詞,將“風”和“雪”并列,不見“雨”,應該是將“雨”視作動詞。但“今我來思,雨雪載涂”中的“雨”卻和“雨雪霏霏”中的“雨”一樣,很難直接看出詞性??追f達作為一個對中國經學具有總結和統一之功的大經學家,這種情況的出現不能僅用偶然來解釋,說明這里的“雨”的詞性還有待討論。這些都說明對于“雨雪霏霏”中的“雨”,我們不能簡單待之,更不能武斷排除“雨”作名詞的可能性。
以上說明陸德明雖在《詩經》的注釋上具有極強的權威性,但并不代表它的注釋絕對正確,很多地方還有待探討,這為本文研究“雨雪霏霏”中的“雨”奠定了基礎。
若“雨”為動詞,則“雨雪霏霏”中的“霏霏”作為補語修飾動賓結構“雨雪”。反之“霏霏”則作為謂語修飾名詞性并列結構“雨雪”。
從修飾成分“霏霏”看,《十三經注疏》中對“霏霏”的解釋是“甚也”[7]595。“甚”在古代既可做副詞,也可做形容詞,如《愚公移山》“甚矣,汝之不惠”[9]143,“甚”就是程度副詞,做“不惠”的狀語,但《楚辭·九歌》“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10]42中,“甚”可受否定副詞“不”的修飾,是形容詞。所以單從“霏霏,甚也”這個解釋來看,無法判斷“霏霏”到底是修飾動賓結構“雨雪”還是并列結構“雨雪”。
再看其他古代典籍對“霏霏”的釋義。《說文解字》:“霏,雨云貌”[8]242,《故訓匯纂》“霏,云飛貌”[11]2453。由此可見,“霏霏”多修飾名詞,可形容雪、雨、云等物。當然,“霏霏”也可修飾動作,如《文選·張衡〈西京賦〉》“初若飄飄,后遂霏霏”[11]1129中的“霏霏”解釋為“雪下貌”。但是,從所見語料及訓詁文獻來看,先秦時這類用法較少?!对娊洝分泄灿袃商幊霈F“霏”,即“雨雪霏霏”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對于“北風其喈,雨雪其霏”中的“霏”,毛傳注:“霏,盛貌”[7]172,高亨注:“形容雨雪之密”[12]230。因此這里的“霏”有修飾名詞“雨雪”的可能,由此推測“雨雪霏霏”中的“霏霏”也可修飾名詞,那么“雨”也就不能理解為動詞了。
另外,楊建國《先秦漢語的狀態(tài)形容詞》(1979)認為先秦AA式狀態(tài)形容詞作謂語,通常不作補語[13]426-436?!坝暄敝小蚌本褪茿A式狀態(tài)形容詞,若“雨”是動詞,則“霏霏”在這里應是補語,顯然不符合先秦語法,因此將“雨”看作名詞,“霏霏”在這里做謂語修飾名詞性并列結構“雨雪”更加合適。
還有一種看法認為“霏霏”確實修飾名詞,但并非修飾“雨雪”,而是只修飾“雪”,所以這里的“雨”仍做動詞,“雨雪霏霏”應為“雨霏霏雪”,“雨雪霏霏”構成“動+名+形(疊音形容詞)”的結構,且在語意上可變形為“動+形(疊音形容詞)+名”結構[14]25-31??疾臁对娊洝分休^典型的這類結構,得到表3:
表3 《詩經》中“動+名+形(疊音形容詞)”結構
“視天夢夢”“視爾夢夢”中的“夢夢”雖在語義上指向名詞“天”“爾”,但不可變形為“視夢夢天”“視夢夢爾”,即不能表現為“動+形(疊音形容詞)+名”形式。余下4例中的“仇仇”“諄諄”“藐藐”“囂囂”則并非修飾句中名詞,并不具備“形修飾名”的特征。由此可見,當“霏霏”在語義上指向“雪”時,《詩經》中難以找出類似結構,因此這種說法欠缺合理性。當然,并不能因此判斷先秦時期就不存在這類結構,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詩經》中存在這類結構,也非常少,所以“雨雪霏霏”中“雨”作動詞,“霏霏”只修飾“雪”的可能性很小,而“雨”作名詞,“霏霏”修飾“雨雪”則相對合理一些。
《詩經》雖不像律詩那樣講究對仗,但語言前后對稱的規(guī)則十分明顯,尤其是當上下句均為疊音形容詞句時。雅、頌多為西周時期作品,出自貴族之手,多用嚴整的四言句,極少雜言,以體現“雅樂”的威儀典重,因此這種規(guī)則在雅、頌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按照這種規(guī)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中“楊柳依依”應和“雨雪霏霏”對仗,若將“雨雪霏霏”中的“雨”理解為動詞,句意上雖可說通,但不能和前句對仗。若將“雨”看作名詞,“雨雪霏霏”則正好與“楊柳依依”相對稱,符合對仗原則。
同為小雅這一部分,《采薇》的下一篇——《出車》中有“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涂”一句,根據陸德明“雨,于付反,又如字”,即這里的“雨”即可做動詞也可做名詞,當把“雨”看作名詞時,上下句對仗十分工整。這句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措辭和結構上也非常相像,既然這里的“雨”可以“又如字”,那“雨雪霏霏”中的“雨”應當也可以“又如字”。
《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最初用于吟誦和傳唱,非常講究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对娊洝返木涫揭运难詾橹?,二節(jié)拍的四言句帶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是構成《詩經》整齊韻律的基本單位,重章疊句和雙聲疊韻讀來又顯得回環(huán)往復,節(jié)奏舒卷徐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句整體音調偏于和順深沉,但讀到“雨雪霏霏”一句時,若“雨”讀作yù,則顯得突兀,有很強的違和感。若這里的“雨”讀yǔ,則整句顯得舒緩有致,更符合《詩經》韻律規(guī)則。
關于“雨雪霏霏”中的“雨”字的讀音和用法千百年來看法不盡相同,其中《十三經注疏》中陸德明的“雨,于付反”的觀點最為大家認可。但本文在對《十三經注疏》之訓、語義搭配、《詩經》的修辭立意三個方面進行研究后,發(fā)現這里的“雨”讀作yǔ、看作名詞,比讀作yù、看作動詞更為合適。
但《詩經》畢竟距今久遠,很多問題難以考證,所以本文提出的“雨雪霏霏”中的“雨”可讀作yǔ、看作名詞的觀點并不絕對,只是表示這里的“雨”存在這種讀音和用法的可能性。本文在驗證這種觀點時并非認為“雨,于付反”這種觀點錯誤,只是認為“雨”讀yǔ、作名詞更加合適一些,從句意角度來說,“雨”的這兩種讀音和用法都是可以的,所以本文最終認為《十三經注疏》中對“雨雪霏霏”中的“雨”的注音應與《出車》等篇中的“雨”一致,注為“雨,于付反,又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