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到宜賓當日很折騰,飛機晚點,接我的師傅看起來是個硬漢。他就一個人,面無表情,舉著牌子。我說你接的人是我。他就轉(zhuǎn)頭去開車了。直到開了半程,他突然遞給我一瓶水,然后開始聽許茹蕓。公路上都是樹,聽說四川就都是樹,以及連綿的、明滅的遠山。還有壞掉的路燈,一閃一閃,隔三盞就有一盞壞的,如光的裂帛。可惜《淚?!防锏牧巡瑹o論多么干脆都看起來有點娘。天氣非常溽熱,沒想到隔天就泥濘凜冽起來。因為沒有任何防護手段,也沒有心理準備,忍耐就變得十分具體。
想到四川,好多年前,當我還在沾沾自喜自己是個青春文學作家的時候,就有一些粉絲給我寫信。其中有一位,現(xiàn)在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當時她來找我,是想讓我寫一個支內(nèi)后代的故事,她說起曾經(jīng)教過他們的老師,都是學歷很高又滿腹牢騷的才子。而我當時的閱歷,顯然是寫不出來什么像樣的東西的。我的同情和理解,也都是客套的。我們認識第二年,有一次她興沖沖地說在上海找到了一家非常正宗的麻辣燙,真正的麻辣燙,要帶我去吃。那是個大冬天,我也很興奮,因為冷,又因為麻辣燙我懂啊,學校門口遍地都是。那家店在宜山路上,很靠近我小時候會活動的區(qū)域。然而,后來我記得窗戶上白色的霧,記得腳下黏黏的地面,記得臺面上冰冷的王老吉,以及一桌尷尬的串串。因為太辣太辣了,我吃不了。即使我們說著上海話,好像老朋友一樣,我依然從她眼睛里看到了失望。一些較為沉重的人生問題,突然在麻辣燙的氣味中浮現(xiàn)出來,吞噬了一些輕盈的、不愿負責的寒暄……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我們后來為什么會建立起越來越深厚的友誼,總之現(xiàn)在有時我說“你下班嗎?我來找你吃面。”她會說,“別來,忙。”她還會吐槽我一生都欣賞不了川菜的美好,身上濕氣太重。但每次吃飯,她都能找到一家新的超好吃的本幫菜,然后很不經(jīng)意地對我說,也許你會喜歡吧。前年有一次小聚,我們談笑風生直至笑話都說得差不多了,我才突然想起要問她,“那你上海戶口拿到了嗎?”她笑笑說,“最后一年了?!庇终f,“我媽也回來了?!蔽液転樗_心,問,“真的嗎?永遠嗎?”她又說我是神經(jīng)病。她昨天叮囑我一定要自己去吃個面,在看一看舊日里學歷很高又滿腹牢騷的老牌才子的同時。
《十月》雜志的頒獎活動,我受邀參加,自然很榮幸。但更高興的,是可以去看看李莊。
我對李莊的了解,大概來自于費慰梅的《林徽因與梁思成》。想到前年我曾在臺北看過一場評彈《林徽因》,與想象中的很不一樣。在李莊,我才重新找到了舊日里理想與熱忱的漣漪,沒有傳奇、也沒有坊間流言的甜膩,像林徽因自己在1939年寫的,那是“抖戰(zhàn)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人心頭上牽掛”。
戰(zhàn)時李莊的氣候與生活都遠不如昆明,沒水(“對一個家庭來說,一口水缸是如此重要”)沒電(“最好和村民一樣,天黑下來就睡覺”),通貨膨脹也厲害,兩人的研究經(jīng)費幾近枯竭,吃穿都要以最原始的方式生產(chǎn)及嚴格控制用度。梁思成曾經(jīng)寫到李莊的生活,“是很難向你描述也是你很難想像的: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的布鞋,購買和烹調(diào)便宜的粗食,我們過著我們父輩在十幾歲時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xiàn)代的工作。有時候讀著外國雜志和看著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跡一樣……我的薪水只夠我家吃的,但我們?yōu)槟苓^這樣的好日子而很滿意。我的迷人的病妻因為我們?nèi)阅懿粍訐u地干著我們的工作而感到高興?!?/p>
然而想象的苦總不及目之所見那么具體,真的感受到了一鱗半爪,心下仍然是震驚的。我們見到了狹窄如監(jiān)獄的史語所寢室,也見到了營造學社L形的長短臂,也吃到了李約瑟可能會笑一笑的鴨子。如今的李莊正在大規(guī)模改建,也許早晚會以一個更為商業(yè)的面貌出現(xiàn),一切都奔著欣欣向榮而去,好像新的歷史總會說服舊的困境。在新景觀就要替代舊魂靈的同時,我們還能看到一點不那么“精致”的真實的土壤,真實的生命與空氣,依然是件讓人高興的事。1941年到1946年,在生活與身體的雙重困境之下,梁思成與林徽因在李莊完成了《中國建筑史》的寫作工作。當艱困與詩心混淆一起,才情與日常生活居然碰撞出了奇異的火花。林徽因說梁思成不會做家務,“而家務事卻多得很,都來找尋他。就像任何時候都有不同車次的火車到達紐約中央火車站一樣。當然我仍然是站長,他可能就是那個車站。我可能被軋死,但他永遠不會?!边@個故事我聽過很多次,但真的看到眼下的風物,還是覺得奇異。那也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希望,面對心里的奇跡,耕耘日常的困頓。如今菜園子里有兩人的塑像,顯然是新的,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呢。我覺得,大概是少了心里的“紐約中央車站”,那和為柴米日日發(fā)愁、且被嚴重的脊椎病困擾的梁思成“讀著外國雜志和看著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可以說是相似的割裂,也是相似的、克難中閃耀的微光。
去年有一部青春電影很受人關(guān)注,叫《無問西東》,其中扮演王力宏母親的米雪對兒子說過幾句話很打動人心,“我想讓你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我怕你還沒想好要怎么過好這一生,命就沒了?!彼饕枸E,很可能是來自于林徽因《哭三弟恒》?!拔以?jīng)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的弟兄,也是一樣,獻出了你們的生命;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可能的壯年的工作,老年的智慧;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生的權(quán)利,喜悅;及生的糾紛……”林徽因的弟弟林恒,1941年在成都與日本飛機空戰(zhàn)中陣亡。她所親歷的,也正是《無問西東》中以歷史的后見之明借“母親”之淚所憂心的。三年后,這首著名的悼亡詩寫于李莊。
流言似乎沉溺于自身,總不愿相信真正的擔當是多么殘酷、苦痛,又充滿理想的光芒。離開李莊時在游覽車上看到一個沒有穿鞋的農(nóng)人,正淡然走過自己的土地。想到林徽因在《窗子以外》里寫的,“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
我們在和風細雨里眺望的人,唯有尊敬可以獻出,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
謝謝《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