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永其
一
2016年的3月剛開始時,我們還沒有那種危機感。那時校園還沒有遍布驕陽,小岳還沒有開始畫他很早就想畫的漫畫,小尤還不會大段大段地抄歌詞,婷婷還是會穿著漂亮的白裙子和我們談論理想。
我也繼續(xù)寫我那些矯揉造作的文字。盡管小岳說我的小說太狗血,絲毫不能表現(xiàn)出我們青少年正確的價值觀,和像小驢一樣蹦跶的青春活力;而我覺得小岳的漫畫太平淡,沒有起伏的劇情,角色間的對話像是在嘮家常。小岳說:“你懂什么,我這是貼近生活?!蔽艺f:“你這就是缺乏想象力?!?/p>
小岳屬于那種特別不靠譜的人,他會在我完全擺不平某件事的時候毅然逃跑,也會在我完全搞得定某件事時突然出來搗亂,使我又擺不平時再毅然逃跑。
小尤是我的同桌,他非常安靜,和小岳的聒噪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喜歡音樂,聽見好的歌就會大段大段抄歌詞,等閑下來再唱給我聽。他也會彈吉他,他告訴我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流浪歌手。
小岳曾在初夏時立下了“非重點高中不上”的偉大志向,引得我和小尤肅然起敬的同時,也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然后,在小岳十分爭氣地用了兩天時間證明他也可以努力學習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聽見過類似的誓言了。
有些人努力了,于是飛上天空,變成鳳凰;有些人努力了,可還是那樣。
婷婷就是那種做什么事都很認真的女孩。她曾經(jīng)一度幻想自己會是未來的影后,甚至開始花很多時間來練習簽名。她經(jīng)常會用自己浮夸的演技企圖撼動我的世界觀,以至于在看完她表演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世界觀直接崩塌了。
我和她有一個約定:如果我以后寫作出名了當個編劇啥的,就請她當我的女一號;要是她演戲火了,她就花錢把我也給捧紅。
可就是這個連做夢都很努力的女孩,她的成績也只是排在班里的中下游而已,幸運一點兒也只能擠進中游。于是,小岳借機提出了他的“天才相對論”,大意是那些好學生都是天生的,因為愛學習所以成績好,也因為成績好就更愛學習,他們天生就是好孩子。既然世界上有好孩子,肯定就有壞孩子,于是我們出現(xiàn)了—一群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有什么好成績的壞孩子。為此,小岳又用了一天時間研究了這個理論的專業(yè)性。
婷婷聽了不以為然,決心要以自己的努力打破這個該死的“天才相對論”。
那時的我們還都很天真,我們坐在那里手足無措,命運的洪流仿佛隨時會沖下來。
二
4月,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一切都開始生長。我開始準備一直想投的“XXX作文大賽”的稿子;小岳畫他很早就想畫的漫畫;小尤還在沒完沒了地抄歌詞以尋求靈感;而婷婷再也沒有路過我的座位。
婷婷遵守承諾,為了小岳那該死的“天才相對論”,夜以繼日地學習。那段時間班主任越來越頻繁地突擊檢查,他經(jīng)常趁我們體育課長跑的時候一個人溜進教室進行排查,仔細程度絲毫不亞于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工兵。排查出的東西也無非一些課外書、手機、MP3等,這些和學習無關的東西的主人,無一例外要被臭罵一頓。
這樣一來,那個時候的課外書無比緊缺、供不應求,甚至有一段時間大家處于書荒階段。在班里剩下的書全部被讀完,外班的好書又不會輕易借出的情況下,我們班的小尤在下課時神色慌張地跑出去,到上課時又神色慌張地跑進來,這讓大家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全都聚攏過來伸頭看。小尤小心翼翼地打開外套,一本淡藍色的書進入我們的視線,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印著幾個大字—“母豬的生育保障及產(chǎn)后護理”。
在書荒時期,我和小岳的作用就慢慢體現(xiàn)了出來。我的小說、小岳的漫畫已經(jīng)到了大家爭相借閱的程度,甚至一兩天不更新,下課還會收到他們善意的催促。小岳的漫畫一開始是以我的小說為基礎畫的,想不到我的小說發(fā)展速度太快,小岳的漫畫遠遠趕不上,常常是小岳這邊男女主角才剛剛相戀,我這邊就已經(jīng)結婚8年后雙雙出軌了。
后來,小岳不跟我合作了,自己畫,畫的是三個笨小孩拯救世界的故事。三個笨小孩就像我們一樣笨,時常會出丑,但胸懷遠大抱負,說著傻兮兮的話,經(jīng)常會同病相憐地抱起來唱歌。他們打不過怪獸,只能被怪獸胖揍,可怪獸一離開,三個人又是傻兮兮的。
小尤會和我談論他對于未來的規(guī)劃。2016年夏天,小尤和我說民謠很有前景,他說他就想當個民謠歌手,背著吉他去流浪,遠離城市和繁忙,最好可以去一些人少的地方。那里有無限延長的鐵軌,有白色圣潔的宮殿,還有自己的音樂。小尤想讓我給他寫歌詞,可我根本不會寫那東西。小尤說那你以后出名了一定要幫我寫一首,兩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學會寫歌詞。
我想我是有點兒喜歡婷婷的,不然也不會幫她寫詩歌。
婷婷找我?guī)退龑懺姼瑁ネ督o學校的詩刊。那個雜志征稿時我也參加過幾次,沒有稿費,發(fā)表之后會給你一本當期的雜志。雜志封面上時常印著藍色的天空和穿著白衣的少年。我寫了一些緬懷青春的傷感文寄了出去,想著評委看完會回想起自己青春時那淡淡的憂傷,可那個教導主任不吃這一套,我寫了幾篇都沒過審。
但我?guī)玩面脤懙哪鞘走^了,名字叫“雙向鐵軌”。或許因為那是首勵志的詩。其實那首詩我是聽了小尤的講述才寫的,前四句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
我想沿著鐵軌流浪,
朝著我想到達的方向。
即使會有千層海浪,
一路沖撞像風一樣。
三
5月天氣悶熱,我想我應該要把我的參賽稿寄出去了;小岳也從網(wǎng)上找了一家接受短篇漫畫投稿的雜志社。我們想要寄信就必須要出去,要出去就必須逃學。
悶熱的午休時間,小岳帶領我們找“突破口”。我們汗如雨下,小岳嘴里塞著兩根冰棍,手里拿著一款充電式小電風扇告誡我們:“心靜自然涼。”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們在兩米多高的圍墻邊找到了一堵殘缺的矮墻。我們一邊感嘆這破學校塔防技術一流,一邊看附近有沒有墊腳的東西。小岳先翻了過去,我翻到墻上面拉胖胖的小尤,不料教導主任趕來,離老遠就聽到他咆哮的聲音:“哪個班的?給我滾回來!”
此時我已經(jīng)跳了下去,小尤還在墻上背對著教導主任。小尤指了指墻,又指了指教導主任那頭,意思是問他應該跳過來還是回去。小岳立即心領神會,撿了半塊磚頭朝那邊砸去,小尤嚇得立馬跳了下來。
我們都是第一次逃學,那個時候感覺那小小的縣城好大。我們沒有錢,只能坐著公交車四處找郵局。后來我把稿紙塞進信封時一直在想會不會塞不下,而小岳盯著那摞漫畫稿在想他是不是應該考慮快遞。
我們把一切忙完以后就坐在郵局門口喝冷飲。學校下午快到5點才放學,只有那時我們才能跟著人流混進去,所以現(xiàn)在只能無所事事。
我們坐在臺階上,望著天空,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這么大,而我們卻這么渺小。小岳說:“或許我應該好好學習的,當個好孩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每次就他們可以到主席臺上拿獎,春風滿面,然后講一大堆廢話,說自己以前如何頑皮,經(jīng)過老師指導后如何刻苦學習,一大堆傻瓜領導跟著說好,一大堆傻瓜老師鼓掌,然后命令我們站直跟著鼓掌。老師看見他們就像看見祖國未來的花朵,看見我們就像看見扶不上墻的爛泥。你說,為什么要中考?為什么學校要把學生分為三六九等,然后把我們拒之門外?為什么呢?”
我感覺有一點兒難受,卻還是滿懷悲壯地站了起來。我說:“這個世界上哪兒有那么多為什么啊。有些人天生就注定會成功,有些人即使再努力也不過是在周而復始地撞南墻。可就像你說的一樣,我們是會撞到頭破血流的壞孩子啊!”
四
6月,我的小說越寫越多,稿紙塞滿了桌倉;小岳的漫畫因為時常借出去而被搞得七零八落;小尤還是寫不出一首歌詞;而婷婷上次測驗的成績已經(jīng)擠進了班級前15名。
某天,婷婷突然偷偷跑過來和我說,他爸說有可能托關系給她在某個電視劇里找個小角色演演,她讓我不要告訴其他人,她只告訴了我。我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突然明白,即使我們一直被某種東西壓得喘不過氣、寸步難行,可心中還是會保留對遠方的美好向往。
后來我們開始合拍畢業(yè)照,開始互填畢業(yè)紀念冊,6月在不經(jīng)意間結束了。
以前我們是共同坐著等待命運的洪流,現(xiàn)在,命運的潮水終于沖了下來,然后我望了望周圍,他們都被沖散了。
沖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
后來聽說小岳和小尤分別上了縣里的三流高中;我上了省里的三流中專;婷婷中考還是沒考好,最后去了浙江。
后來小尤給我發(fā)來一條信息,說想讓我看看他寫的歌詞。我看了又看,大失所望。小岳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問他漫畫畫得怎么樣了,他說現(xiàn)在不畫了,以后也不畫了。
我突然想起了畢業(yè)前我們貼的心愿便利貼,全班的都貼在一起,我還記得小岳的理想是畫一輩子漫畫;小尤的理想是當個流浪歌手;我的理想很簡單,掙了錢在某個一線城市租一個不大的房子,里面擠著三個人,一個傻兮兮的矯情作家,一個從不靠譜的漫畫家,還有一個寫不出歌詞的混蛋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