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雪
那時我在草原上牧羊。
羊是東北細毛羊,雪白雪白的,草原碧綠如洗一望無垠。我和我的羊群像一支遷徙的部落。我騎在一匹棗紅馬上,甩著牧鞭,圍著羊群游弋著。我沒有覺察出我像個騎士,卻有一絲落魄頹唐。
八月草原美好的大境,沒有包容我高考落榜的情緒。我覺得整天和羊打交道,恐怕這輩子也就那么回事了,最大的恐懼與孤獨,就是沒人和自己交流。耳邊是風,遠處是望不到頭的蒼茫,腳下是苜蓿草波浪翻滾,幾束瘦瘦的野花探頭探腦,一點詩意都沒有,一點溫存也沒有。這樣看得時間一長,我就更沒精打采了。
空中一兩聲鳥鳴深入我的耳鼓。我抬起頭來,雙眼就定格在天空上。
此時,天空一絲云彩都沒有,瓦藍瓦藍的,是那么純粹,那么柔和,好像專門為我鋪好的一簾大幕。大幕說多遠就有多遠,說多遼闊就有多遼闊。天空上有一排翱翔的大雁,秩序井然,嘎嘎鳴叫著飛過我的頭頂??我的心震顫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頭上有天,腳下有地,手中有我的牧鞭,眼前有我的羊群,其實我多富有呵。
于是,我在仰望天空中得到一絲啟示,那就是一旦生活不能承受之重時,我就抬頭望一眼天空。
而貧窮一直撕咬著、折磨著我的肉體和自尊。生產(chǎn)隊解散那年,我家經(jīng)濟拮據(jù)到了極點。都上高中了,我還穿著露大腳趾頭的農(nóng)田鞋,在那所縣重點高中的校園里顯得十分寒酸和尷尬。就這樣,我還得起早貪黑來回步行20多里土石路。我決定輟學(xué),把牧鞭交給了弟弟,去住在小興安嶺伊春友好區(qū)的二姨家謀一口飯吃。
在我的意識里,林區(qū)的二姨家是一座美麗的天堂,凈吃大米白面,住著暖洋洋的房子。對于我的突然降臨,干瘦的二姨夫、胖墩墩的二姨在驚訝之余,對我的父母抱怨連連??伤麄冞€是抹去了我眼角的淚水,像招待尊貴的客人一樣給我悶了大米飯、燉了紅燒肉,看著我狼吞虎咽風卷殘云般饕餮??那晚,躺在二姨家暖暖的火炕上,我幸福得忘了做夢。
到二姨家第三天,二姨夫給我找了一份育林的活兒。我便隨著一群家屬工到山上林場,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打工生涯。
那年,我16歲。
我們每人每天要從崖畔的種苗池里,選出5000株體直、根好的松樹苗。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有些吃不消,那些剛從校門出來的女孩子們更是呼天喊地。可我總像有使不完的勁,因這要比薅谷子、割麥子或是脫土坯那些農(nóng)活輕巧多了。盡管我們要兩頭頂星星、望月亮早出晚歸,我卻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概全仗著每天能掙3元人民幣以及二姨給裝入口袋的兩個白面饅頭支撐著。
在大山的懷抱里,聆聽風的吟唱、呼吸清新的空氣,天是那么藍,水是那么清澈。有時育林需要搭伙操作,經(jīng)常和我在一起合作的是一個梳著羊角辮叫花兒的女孩?;▋捍┲鴺闼?,頭發(fā)焦黃,像秋天的草。她整天只管低頭干活兒,幽幽郁郁,毫無生氣。
聽人說,花兒七歲時她媽媽得病死了。爸爸是個酒鬼,一喝就醉,家里造得一貧如洗。為了兩個上小學(xué)的弟弟,花兒初中沒畢業(yè)就不得不走出校園,開始找活干補貼家用。
同命相憐,我和花兒干活很默契。我從她忽閃的大眼睛里、一笑一顰中讀出了苦澀中的堅強,我們總是第一個完成任務(wù)。有時我們可以單獨在一起嘮嗑,她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有說不完的話,還會對著遠方唱起一首首老歌。當她發(fā)現(xiàn)我正貪婪地聽著,羞澀地一笑,瘦消的臉龐泛起一絲紅潤。
吃中午飯時,她時常把帶來的饅頭分給我一半,我百般推辭,可還是拗不過她:“哥,你是男的,多吃點,兩個饅頭哪夠呀?!背灾灾瑴I水就模糊了我的雙眼。
休息時,我和花兒結(jié)伴到山腳采達子香花,還有都市果和那一串串綠中透紅的雅格達??
可育苗的活兒沒干幾天,頭兒看我身強體壯,就把我打發(fā)到深山中,讓我操作油鋸,當一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的伐木工人。
小興安嶺素有紅松之鄉(xiāng)的美譽,雖是嚴冬,可不落葉的松針依然碧綠,山腰上的積雪沒了小腿,遮天蔽目,徹骨寒冷??捎弯徛曇豁懀覀兙屯艘磺?,我們像對付戰(zhàn)場上的敵人一樣,把一棵又一棵松樹撂倒在山坡。雖然那時沒實行承包,可油鋸手們都比賽著干,暗自較著勁,為了年終捧回一個“青年突擊手”或“伐木大王”的獎杯,別的就沒有想那么多。
我們住在帳篷里,吃凍白菜土豆大蘿卜,喝積雪融化的雪水。油鋸手們都十八九歲,白天生龍活虎地干一天活兒,沒啥樂子事,可一回到工棚,事就多了。有的想家,想家其實就是想媽,躲在旮旯嗚嗚嚶嚶地哭;有的坐在大通鋪上對酒當歌,猜拳行令,山呼海嘯;有的閑扯皮子,就是侃大山,扯得話題無非女追男、男追女那點事。而我就是在那時,開始不知深淺地在并不十分明亮的嘎斯燈下,劃拉開小詩,三行五行的方塊字,羅列著青春的萌動,抒發(fā)著一腔豪情,星河燦爛的天空也就成了我眺望的目標。
可以想象,十八九歲的我,在大山的懷抱里,偏安一隅,或是端坐在一個樹墩子上,聆聽著四周傳來野獸的狂嚎低吼,山風的陣陣呼嘯。盡管天上沒有月亮,可星星在銀河兩岸遙相輝映,工棚前的篝火靚麗而溫馨,還有一個工友吹著口琴,悠揚的音樂飄蕩著、跳躍著??多有詩意呀,這詩意就有激發(fā)我們豪邁地透支青春的理由,就有了我們暢想未來的鋪墊。那青松、那琴聲、那星辰、那雁陣??就是我們生命里程碑上一處耀眼的記號。
時間慢慢流淌,轉(zhuǎn)眼就是秋天。
在我偷偷跑到山里打工時,父親幾次寫信催我回去讀書,一次次獨斟獨飲,默默流淚。見我不回,又派母親去接我回去。
母親撫摸著我被山風吹得粗糙的皮膚,拍打著我瘦弱的肩膀,眼里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媽說:“你叔(聽信算命先生的話,管父親叫叔)天天喝酒,天天罵人,老是叨咕不念書咋能出息人呢?”
我決定回去念書。臨行前,我特意和花兒道別。她聽后怔怔地看著我,幾次欲言又止后,終于說:“哥,還是回去好,回去念書考大學(xué),多好呀?!蔽艺f:“好,好??你多保重?!彼p輕點了點頭。
我走了好遠,花兒還孤零零地站在山腳下,漸漸成了一個黑點。
返鄉(xiāng)的列車穿行在山谷間,陣陣山風夾雜著松樹油味從車窗灌進來,好像呼吸到了樹的體香。車窗外節(jié)節(jié)敗退的山影,是滿坡滿嶺的樹,還有樹影里盛開的不知名的花??
山花搖曳,我心惆悵。
我再也沒見到花兒。
我又重新坐到了課堂。
我到書海中漂泊,書中有米蘭·昆德拉、里爾克,有梵高、畢加索,有魯迅、艾青、錢鐘書??他們眨動著智者的眼睛,一路播下理念與公序良俗,叮嚀我們邁開腳步不停地行走,開啟行為細胞的鑰匙,不斷地思索。我到生活中流浪,流浪就得生存,生存就是承受命運的多舛。
今天,我行走在樓房林立的城市街道上,金屬的火焰燒烤著我,鋼筋水泥的桎梏囚禁著我。這不是草原的遼闊,不是森林的肅穆,有的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塵埃與污濁。當滿眼的霓虹湮沒頭頂?shù)奶炜?,當化學(xué)煙塵遮擋住我的視野,當大片的植被不能幸免地被殺戮,當人心與人心間的花玻璃越來越朦朧,我們的天空早已不再純潔??晌乙廊灰宰畛醯那楦袑ふ宜{天,尋找藍天上那自由飛翔的大雁。
在晴朗的日子,我們仰望天空,天空如此遼闊;在陰晦的日子,我們更不能把頭低下。我想:一個不絕望的人,一定會看到天空的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