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民
在鄉(xiāng)村,木工叫木匠,瓦工叫泥瓦匠,種瓜的人叫瓜匠,能稱得上匠人的都是在各個行當(dāng)里邊比較優(yōu)秀的人。大哥在我們村被稱為瓜匠。
那時,大哥的瓜園里長滿了香甜的羊角蜜、甜掉牙的冰糖瓜、脆得掉渣的酥瓜、能把人噎得喘不出氣的黑面瓜,還有大牛角似的艮瓜??
清明前后,種瓜種豆。其實,“二月二,龍?zhí)ь^”后,大哥就開始收拾他的瓜園了。生產(chǎn)隊里春季漚的第一茬農(nóng)家肥,大哥都要挑揀幾堆最肥沃的,一車一車地運到瓜園,并高高地堆起,外邊再用一層黃土封起來,防止日頭把肥料的養(yǎng)分蒸發(fā)掉。大哥用他那明晃晃的鐵锨在瓜園里挑出一條條的溝來,說這叫曬地。藏了一冬天寒氣的土地,翻開讓陽光曬曬,讓雨露滋潤滋潤,土地才奉獻(xiàn)給農(nóng)人所需要的東西。大哥要順著溝沿,用膠輪車把肥料一車一車地推進(jìn)去,用鐵锨把這些肥撒在溝里,撒得均勻仔細(xì)。而且,他會把藏在肥里的磚頭、瓦塊和沒有漚盡的柴草疙瘩都挑揀出來,再把上面的熟土覆蓋上,打碎耙平。他說,這是給泥土鋪被褥。這些磚頭、瓦塊、土坷垃要揀出來,不然會硌住它們。泥土像人一樣,你虧待了它們,它們就糊弄你,人虧地一時,地虧人一季。土地是人的衣食父母,哪有兒女虧待父母的。
幾場春雨過后,大哥的瓜園里就熱鬧開了。每天,他迎著第一縷陽光到瓜園里伺候瓜。瓜秧吸足了一夜雨露和泥土的精華,它們的枝枝蔓蔓昂首挺胸,不斷向四周蔓延并爭搶著地盤。翠黃的花瓣里含著細(xì)碎的露珠,花蕊吐著芬芳。翠綠肥大的葉子長滿毛絨絨的白刺,有時交織在一起的幾根毛刺頂著一顆碩大的露珠,微風(fēng)過后露珠滑入土地。這時,在瓜園里做活的大哥都是赤腳的。
他說,人是泥做的,人早晚都是要化作泥土的。大哥赤腳走進(jìn)瓜園,他的肌膚親吻著泥土,瓜秧的枝蔓、翠黃的花蕾、蜷縮的花瓣和毛膛膛的瓜紐又親吻大哥的肌膚,他們相互交織地融為一體。他仿佛像一個織娘,在瓜園里往返忙碌著,不是打頂就是壓秧。瓜秧坐了瓜紐后,要把瓜紐前面的瓜秧尖掐掉,這樣所有的養(yǎng)分都供到瓜上,只有這樣瓜兒才能個大肉甜。
那時候種的瓜,都是“二郎擔(dān)山式”的,一前一后兩根主瓜秧,瓜秧每生長一尺,都要對它壓秧,每次大哥壓秧都是四大指深。后來我才明白,壓秧是防止瓜秧瘋長爭搶泥土里有限的養(yǎng)分。每壓一次秧,下邊又長出無數(shù)的根系,龐大的根系既可吸收泥土的養(yǎng)分,又可以起到抗旱的作用。
瓜熟了,芳香四溢,翠綠的瓜葉也失去了往日的嬌媚,就像一個母親把她所有的乳汁都擠給了孩子,剩下的只是滄桑、疲憊和倦容。這時的大哥看著滿園大大小小橫七豎八形態(tài)各異的瓜,就像一個父親呵護(hù)著他的孩子。有時,也像一個將軍檢閱他的士兵,赤紅臉膛布滿慈祥、矜持和自滿。
瓜熟的夜晚,是大哥最辛苦時候,也最能考驗每一個瓜匠看瓜的智慧和氣魄。為了防止溜瓜賊溜走他的這些勞動果實和全隊人幾個月的美好希冀,大哥的三股鋼叉打磨得锃亮,懷里揣著一個手電筒。當(dāng)發(fā)現(xiàn)溜瓜賊時,他的手電筒會照著溜瓜賊的眼睛不放,使他睜不開眼睛,無法逃脫,三股鋼叉也會對準(zhǔn)他的腦袋,讓他保證再不敢偷瓜。大哥常常整夜不睡覺,不知貓在瓜園四周的哪個角落里,聽蟋蟀彈琴或是蟈蟈唱歌,看流星劃破深邃的夜空或掛在天際的月牙兒,他和夜空、星辰、密匝匝的莊稼交織在一起。不管是在電閃雷鳴的雨夜,還是星光璀璨、月朗星稀的仲夏之夜,他都是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潛伏著,默默守候著他的瓜園。平時愛吸煙的他這時是不吸煙的,吸煙時閃爍的亮光極容易暴露自己。
一個盛夏的后半夜,一個小毛賊光顧了大哥的瓜園。他叫錢雙五,那時也就是十四五歲的樣子,膽大無比。因為家里鬧恓惶,秋夏兩季他常常下地掰幾個玉米棒子、摘點毛豆子、挖幾塊紅薯回家充饑。生產(chǎn)隊也拿他沒有辦法,上有常年臥病在床的奶奶,下有姍姍學(xué)步的弟弟妹妹,父母常年有氣管炎也干不了什么力氣活兒,掙不到高工分,年年鬧饑荒。
他順著壟溝,頂著一腦袋的高粱葉子爬到瓜園邊,剛貓起腰,一抬頭,看到身披蓑衣,手握鋼叉的大哥端坐在那里。大哥甕生甕氣地說,后生,干啥也不能做賊,賊的名聲落下了,一輩子都洗不干凈的。大哥把他帶到看瓜的小庵屋里,指了指床底下的一堆甜瓜說,你吃吧,今兒算我請你吃瓜。最后,又讓他給臥病在床的奶奶帶了兩個大個的面瓜。大哥說,做人要做有骨氣的人,你爹是個病秧子挑不動家庭這根大梁,這個擔(dān)子你要接過來,領(lǐng)著一家人往前奔,腳印要踩正了,身影要走直了,不能讓別人瞧不起。
錢雙五真的學(xué)好了,從此夜里再也沒有下過地偷東西,后來還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娶了媳婦,成為公社的勞動模范。
分瓜是我記憶里最美好的事情。每到分瓜的日子,整個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幼都沉浸在喜悅的氣氛里,每一張臉都掛滿了燦爛,享受著泥土饋贈給我們豐碩果實的喜悅與歡欣。艮瓜的分配,也是各個家庭主婦分瓜時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
分回艮瓜后,每一個家庭都忙著下醬豆子。艮瓜是我們鄉(xiāng)村用來下醬豆子的絕配材料,艮瓜成色的好壞關(guān)系著一個家庭大半年飯桌上的這道家常菜的質(zhì)量,在魯西南,醬豆子是家家戶戶餐桌上必備的一碟咸菜。伏天里,母親們把甕里的黃豆用井水洗凈,再在瓷盆里泡上一天,然后用鐵鍋煮爛,攤在席子或案板上,上下鋪蓋上從麻地里采來的麻葉,麻葉的清香和黃豆的醇厚會彌漫整個鄉(xiāng)村泥土小院,幾天后發(fā)酵霉變的黃豆長滿了綠菌。用艮瓜和發(fā)酵霉變的黃豆做出來的醬豆子,味道淳樸,百吃不厭,就像我們每天清晨看到陽光與喝到井水一樣,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一碟普通的醬豆子成為多少游子的鄉(xiāng)愁。不管他們離家多久、離家多遠(yuǎn),最讓他們回味無窮、割舍不下的就是餐桌上那一碟醬豆子。這就是他們的根,也是他們的魂,他們心中的泥土。
面瓜肉沙瓤甜。熟透了的瓜皮會四分五裂逐漸露出里邊的瓜瓤,咬一口面沙面沙的瓜肉,再吸一口甜甜的瓜瓤,是鄉(xiāng)村老年人最喜歡的。分到面瓜后,要送給家里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娘們吃,這是對老人的一份孝心。
我們家也不例外,母親會安排我和姐姐做著伴兒給姥娘送面瓜。那時姥娘已雙目失明,但她的耳朵靈,我們一邁進(jìn)她家的泥土小院,她就能聽得出是我們的腳步聲。一路上,我們?著裝有面瓜的籃子,聞著面瓜散發(fā)出的陣陣香甜氣味,想象著姥娘吃到她的瓜匠外甥種的面瓜時喜悅和興奮的樣子,我們就忍不住為大哥是個瓜匠而深感驕傲和榮耀。
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小路,在我們的腳步聲中,變得既漫長又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