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俊利
“叮鈴鈴??”手機在半夜突然響起,將我從夢中驚醒。
“你爹從床上摔下來了?!蹦锏穆曇魮诫s著哭聲,已經(jīng)凌晨一點鐘了。我急忙穿衣而起,驅(qū)車走進濃濃的夜里,向十幾公里開外的老家疾駛而去。
昏暗的燈光下,爹半躺在地上,上半身倚著床沿。娘抱著爹的上半身,坐在地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抱起爹放到床上,喘著粗氣;又去拉娘,娘卻站不起來。原來,爹從床上跌落之后,娘用力去拉,卻把腰拉傷了。
望著眼含淚花的娘,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
一
娘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大字識不了幾個,而且腦子還有點不好使,這就為她的命運鋪設(shè)了坎坷,注入了苦澀。
姥爺是一名船工,家中五朵金花,日子過得倒也殷實。因自身缺陷,娘只能下嫁于家庭貧困的爹。兩間低矮的土東屋,密密麻麻的老鼠洞布滿了根基。外面的風多大,里面就有多大,雨下多少,里面就能存多少。兩床破被子、一個木箱、一把方凳子就成了全部家當。
爹當民辦教師,每個月才兩塊錢的工資,只能靠娘喂一頭瘦豬、攢一圈豬糞換點工分,在生產(chǎn)隊分幾百斤地瓜度日。然而,上有老下有小,一家?guī)讖堊鞈{這點口糧哪能夠填飽肚子?娘使出渾身解術(shù),像臺連軸轉(zhuǎn)的機器一天到晚閑不下來,白天跟著到生產(chǎn)隊勞動,正午烈日當頭,酷暑難耐,娘叼上一塊地瓜干餅子,咕咚咕咚喝上一瓢涼水,然后一頭扎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里拔草、挖菜。夜晚,搖曳的煤油燈下,一架古老的紡車吟唱著不眠的歌謠。有時,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娘一邊磕著頭一邊搖著紡車,有多少個清晨我看到娘睡在紡車旁,像一座垮塌的雕塑。
地瓜干不夠吃了,爹外出幾十里買來一推車蘆葦,一家人沒日沒夜地忙活著打葦箔,然后再賣到采購站,賺到錢到集市上買地瓜干。一床葦箔一般能賺三四角錢。娘常常忙得連一頓整飯都吃不上,又是紡麻線又是劈葦葉,一雙手血跡斑斑,一條條傷口讓人不忍心看。那時候,我也不知娘是否疼痛,從來沒聽到她提起過。實在沒辦法,娘便到姥姥家搜刮點吃的,為我們改善一下生活。
娘,我們要交3元的課本費。剛放學回家,我就向娘嚷嚷。這時,娘的臉上立時升起一朵烏云。娘一句話也不說,沉思了半天,才邁出腿。平時走路如飛的娘,此刻腿卻沉重如鉛。幾個時辰,娘才回來,眼中含著淚花。我知道,娘又去挨家挨戶地踏鄰居家的門檻。一看沒借到錢,不知死活的我嚎啕大哭。好孩子,你先和同學合看,等攢夠了雞蛋再給你錢。
于是,每天早上起來,娘便摳雞腚眼。
為了家里寬余些,娘做起了買賣。那時候娘算作是能人,會踦自行車,便借一輛車到百里之外的刁口漁村,買點魚蝦再到集市上賣。一天打來回,走的是崎嶇的羊腸土路,回到家里娘便散了架,晚上早早睡下。然而,折騰下來卻掙不了幾個錢,只是白搭工夫,因為生性豪爽的娘為人大方,等她剛一回家,街坊鄰居的大人小孩就像她喂養(yǎng)的雞一樣“嘩”地圍了上來,你一個蝦他一個螃蟹。怪不得奶奶奚落娘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娘就像一頭老牛,拉著一輛負荷滿載的大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步不停,一刻不歇。
二
人窮志短,人窮腰軟。
貧窮和艱難使生性急躁的父母常常為了點雞毛蒜皮吵架,這時娘的毛病便時有發(fā)作,話語多,燥動不安,一吵架就向外跑。
家不和,外人欺。一些遠房的小姑子和小叔子也跟著欺負她。娘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然后跑出去幾天不見面。年幼無助的我在旁邊親眼看著娘挨別人的毒打,叫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只有無奈地哭喊。人最大的屈辱莫過于娘受到欺辱,我攥緊小拳頭,發(fā)誓長大后一定要為娘報仇。
娘像一只瓢潑在苦水中的破船,在生活的風雨中飄曳。
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一個烙在我靈魂上、永遠抹不去的夜晚。
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潑。窗內(nèi),燈光幽幽,冷清悲涼。娘躺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掙扎在生死線上。她服了整整一瓶農(nóng)藥。我仿佛看到娘向一個巨大的無底黑洞一點點墜落??天哪!這莫不是人們所說的地獄?
我死死拽著那冰涼、骨瘦如柴的手,生怕她離我而去。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白色的心。昏黃的燈燃起我唯一的期望。微弱、細小的光線像一條條救生索,纏繞在娘瘦弱僵硬的身上。這時,電光如劍劃破黑夜,上蒼怒發(fā)天威,抱打人間不平;風像一只雄獅在樹梢上狂吼;瓢潑大雨擊打著門窗,一行行熱淚滴落到娘蒼白的臉上??
我的眼淚是否是最好的靈丹妙藥,能喚醒苦命的娘?
正午時分,驕陽似火。我們一家人在田地里泡了一上午,吃完午飯正在午睡,突然聽到娘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口吐白沫,天哪!她喝了整整一瓶敵敵畏。
我借了一輛地盤車,與鄉(xiāng)親們把娘抬上迅速向醫(yī)院飛奔。裸露的腳丫子奔跑在滾燙的柏油路上,踏著石子,踩著玻璃碴子,一路汗水,一路淚水,一路鮮紅的腳印,而我一點也沒覺得痛,只是恨自己跑得太慢太慢,路太長太長??終于趕到鎮(zhèn)醫(yī)院,洗胃、做人工呼吸??折騰了大半天,醫(yī)生直搖頭。
墻上鐘表腳步輕輕,在黑暗的圓盤中規(guī)矩地畫著圈圈。頭腦中閃現(xiàn)著逝去的一幕幕畫面,我的心一陣陣鉆痛,攥得娘更緊了。窗外,風裹著大雨沖刷著這個世界的渾濁。
沒有了娘,就沒有了家;沒有了娘,就沒有了牽掛的風箏線;沒有了娘,就沒有扎根的土地。娘確實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覺;娘確實怕夠了,需要做一個好夢;娘確實是傷了,需要彌合一下傷口。上天啊,千萬把我的娘留??;老天啊,無論如何把娘還給我!
窗外漸漸發(fā)白,夜?jié)u漸退卻著顏色?;蛟S是累了,天公的聲音越來越??;或許是給我答案的時刻到了,風停雨走了。太陽終于露出了慈祥的笑臉,娘終于蘇醒過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感謝天,一夜的陪伴;感謝地,讓我的祈禱實現(xiàn)。我又踏進一個新鮮的世界,有娘的日子真好!
那一夜,讓我終生難忘;那一夜,讓我痛并感恩;那一夜,讓我一生為娘歌唱。
娘有好幾次越過了鬼門關(guān),幸虧命大,每次都被人發(fā)現(xiàn)救起。每當看到她脖子上紅紅的勒印、渾身上下的泥水,我的心就會蹦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當聽到有人喊娘“瘋子”時,我的心如同扎上一把錐子,和那些調(diào)皮的伙伴打架,而每次吃虧的總是我。
娘啊,娘!你真是讓人又憐又疼又怨??!
三
娘是大海,任憑我的淚水多少都能裝得下;娘是雨中的傘,無論風雨多大都為兒女撐著;娘是夜中的燈盞,無論天多冷路多滑,她始終溫暖著周圍的人,照耀著我前行的路。
上高中時,雖說離家不遠但也住校,一周只能回去一次帶些干糧。娘怕委屈了我,常常到姥姥那兒打落點好吃的給我送到學校。每當看到娘消瘦的身影、寒酸的模樣出現(xiàn)在教室窗外時,聽到同學們的恥笑和竊竊私語,我的自尊心都受到了傷害,我的頭也抬不起來。周末,回到家里我?guī)缀醑偪竦爻锎蟀l(fā)脾氣:“你別再到學校去了,還不夠丟人的呢!”霎時,娘怔住了,眼淚噴涌而出,突然,她跑到炕上蒙著被子嚎啕不止。
不懂事的我背起書包騎上自行車跑回學校。但我的魂好像丟了,良心隱隱作痛,眼前總是晃動著鮮血,于是便飛奔著回家。娘還躺在被窩中,我“撲通”一下跪下,握著娘的手流淌著懺悔的淚:“娘啊,我錯了??”娘爬起來,擦了一把眼淚,頭發(fā)蓬亂,眼圈腫得好像兩顆大紅棗,人蒼老了許多,那雙有氣無力的手一點一點地擦著我的眼淚,手在顫抖:“起來吧孩子,娘不怪你??”
自此,娘再也沒踏入學校一步。
苦菜花根是苦的,花是香的。
黎明的曙光終于到來,我兄妹三個人先后到油田工作,爹的工資也翻了好幾番,娘終于脫離了日益勞作的土地,后來搬入縣城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日子好過了,娘的病不治自愈,卻還常常惦念著家鄉(xiāng),惦念著那些日子仍緊巴的人,把我們替換下來的衣物、拿回家的副食送給鄉(xiāng)親,而且對那些過去曾有過節(jié)的遠方親戚、鄰居親熱得要命,每當人家上門便好酒好飯侍侯,臨別還大包小包地帶上。
辛苦了大半輩子的娘本該享享清福了,沒想到前年75歲的父親患了老年癡呆,喪失了記憶和生活自理能力,站立不穩(wěn),走路困難,拉尿不知。
娘被爹拴著了,一步也不能離開,喂水喂飯,端屎端尿。有時看到爹拉尿在褲子上,糞便沾滿身上,我捂著鼻子遠遠逃離。娘似乎感受不到臟臭,一點點為爹擦洗。我請來了保姆,然而不到一個月,娘以種種理由把人家打發(fā)走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錢。
那天,娘眉飛色舞:“多虧這3年沒雇人,你爹的工資我攢了10萬元呢!”
窗外,一棵老柳樹站在風中搖擺著身軀,以柔韌和堅強抗爭著。娘,沒有什么可以奉獻給你,就讓我給你寫一首詩。
母親是一個女人
比一棵玉米還矮的女人
卻能頂?shù)闷鹨惶斓臑踉?/p>
母親嚼一塊地瓜喝一瓢涼水
就能撐起兩只山峰般的乳房
像一片草原放養(yǎng)著七八個兒女
和一只狗、兩頭豬、六只雞、十只羊
還有一片愣頭愣腦的蘿卜、菠菜
母親是一個肩膀消瘦的女人
卻能挑起一條河的水
背著太陽月亮回家
一雙手就是一把利劍
劈開夜劈開路
一雙手就是一只慧筆
在粗布鞋底上書寫著一部史記
母親是沒有文化卻能吟詩作畫的女人
一滴淚就是一個妙詞絕句
一揮手就是一地綠
一把汗水
就是一個金燦燦的秋
母親是一個螞蟻般寂靜的女人
當兒女像放飛在天空的風箏
她儲存了滿頭的月光
照著他們回家的路
然后,她悄悄的地離去
把自己和名字撒在一棵棵玉米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