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建融
山水是中國畫優(yōu)秀傳統(tǒng)中的大宗,浙江則是二十世紀中國山水畫史上的重鎮(zhèn),尤以黃賓虹、陸儼少被公認為一代宗師,標程百代。兩家之外,山陰道上,群峰聳秀,云蒸霞蔚,朱恒先生正是其中一道亮麗的景觀,為眾所矚目。我們今天梳理二十世紀浙江山水畫的成就,朱恒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他長期執(zhí)教于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的山水科教席,今天浙江畫壇一大批享譽海內外的中青代山水畫家,幾乎都受到過他的教誨。但這里我所要評述的,并不是他在山水畫教學方面的貢獻,而主要是他個人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
朱恒出生于義烏山村的一戶農家,自幼穎敏好學,于繪畫獨具慧心。中學時代得金玉湘、陳松平等名家的啟蒙,師范畢業(yè)后任教家鄉(xiāng)的中小學。又因金華中學校長萬豪的關系接觸到珍稀豐富的藏品,得以窺見古今名家的名跡和畫史畫論的典籍,如饑似渴,廣覽博取。新中國成立后,調任浙江美院,與潘天壽、顧坤伯、陸儼少等共事,更使他眼界大開,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進程中,既當先生,又當學生,教學相長,畫藝猛晉。
喜見桑園一片新 82cm×99cm 1965年 朱恒
分水江邊 35cm×46cm 1973年 朱恒
中國山水畫的傳統(tǒng),明清的正統(tǒng)派、野逸派側重于“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董其昌),要在以“不似之似”(石濤)的形象來抒寫“蘊藉沈著”中“痛快淋漓”(董其昌)的筆墨美,從而或排遣寂寥,或發(fā)泄磊落的心情。宋代的江南派、北方派包括南宋的院體派,則側重于以蹊徑之怪奇論,畫高于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山水決不如畫。要在以“注精以一,神與俱成,嚴重以肅,恪勤以周”的筆精墨妙,來塑造“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林泉高致”,使觀者“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郭熙)。而以黃公望、吳鎮(zhèn)、倪云林、王蒙為代表的元代山水,則介于二者之間,于形象、筆墨的處理,寓緊實于松靈,易刻畫為蕭散,相比于宋人的“再現”更傾向于主觀,而相比于明清的“表現”更傾向于客觀。
朱恒對傳統(tǒng)的取法,由明清而上溯元四家,尤其對石濤、石溪、吳歷、王翬、黃公望、王蒙用功更勤,心慕手追,臨習了他們大量的精品,熟諳各家的筆墨特色。但他對宋人的境界,更景仰其“身即山川而取之”,“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而得“真山水之川谷,真山水之云氣,真山水之煙嵐,真山水之風雨,真山水之陰晴”(郭熙)的精神。
銅官春曉 112cm×79cm 1962年 朱恒
山村即景 45cm×36cm 1974年 朱恒
長壇水庫 41cm×57cm 1960年 朱恒
郭熙《林泉高致》有云:“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慮、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zhèn),天地寶藏所出,先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敝旌阌谒稳水嬜鞯呐R摹,雖不如臨摹元明清那樣“用功”,但他“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于宋人所開列的這一份“真山水”的名單,卻用功殊勤,幾乎皆有涉及。尤其是雁蕩、富春、黃山,更是多次往返,達到山水與我,神遇而跡化。所以,如果說,他對明清傳統(tǒng)的學習,是重在絹素真跡的筆墨,那么他對宋人傳統(tǒng)的學習,則是重在造化真本的“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就這樣,他以明清之筆墨,運宋人之丘壑,而繹以時代之氣韻,逐漸構建起他自己的個性風格。
朱恒山水畫的個性風格,與黃賓虹、余任天有著一脈相承的關聯。從共同點來看,都屬于“粗頭亂服”的路數。但黃賓虹的粗頭亂服,以黑密混沌而得渾厚華滋;余任天的粗頭亂服,以縱橫紛披而得清新真率;而朱恒的粗頭亂服,則以不齊之齊而得物華景明。他決不片面地追求筆墨的獨立審美價值,而是在追求筆墨美的同時更追求物境美。這個“物境美”,不只是“一般”意義上“山水”的物境美,更是“這一個”意義上雁蕩的、富春的、黃山的……物境美。只是這樣的物境美,在宋人是用刻畫的筆墨塑造出來的,而在朱恒,則是用率意的筆墨抒寫出來的。同樣,這個“筆墨美”也不只是游離于形象的筆墨美,更是配合了形象的筆墨美。只是這樣的筆墨美,在明清是忽視了“徑之奇怪”的,而在朱恒,則是相映于“徑之怪奇”的。
富春江畔喜豐收 29cm×55cm 1974年 朱恒
毋庸諱言,這樣的個性追求,既限制了他在物境美創(chuàng)造方面的境界,無法達到宋人的堂皇;同時又限制了他在筆墨美創(chuàng)造方面的境界,無法達到明清包括黃賓虹的高華。但作為山水畫史上一個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意,卻為后人提供了非常有意義的啟迪。今天我們欣賞朱恒的作品,那蓬蓬勃勃、縱橫歷亂又有條不紊的筆墨點線,色不礙墨、墨不礙色又墨彩交輝的印象蔥郁,結構出重巒疊嶂、洲渚掩映、山環(huán)水復、云霧顯晦、溪橋漁浦、林木蕭森的景物粲然,真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而青山不老,綠水長流,無論真山水也好,山水畫也好,又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炎黃子孫,中華兒女不斷地賦予它新鮮的生命活力,以辛勤的耕耘勞作,堅定的文化自信,推動地理生態(tài)和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朱恒的精神比之他的作品,是更值得我們好好地學習借鑒的。
圣人有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保ā墩撜Z》)山者大物,安忍不動,歷劫不移,所以喻原則性;水者活物,隨物賦形,晝夜不息,所以喻靈活性。綠水青山,既有不可變易的原則,這個原則在山水畫中便是由前賢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有不可不變的靈活,這個靈活在山水畫中便是需今人探索的創(chuàng)新。我們既要繼承傳統(tǒng),但繼承不是簡單復古、固步自封;我們更要創(chuàng)新傳統(tǒng),但創(chuàng)新不是數典忘祖,去中國化。朱恒的藝術生涯數十年堅持不懈地用功于傳統(tǒng)的繼承,用心于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只問耕耘,無意名利,所收獲的恰恰是仁智之樂的山水清音、林泉高致,在黃賓虹等老一輩和今天中青年的新一代畫家之間,起到了很好的承前啟后的作用。這個作用,比之他的作品,同樣是更值得我們加以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評價的。
勝似銀河落九天 180cm×96cm 1981年 朱恒
雁山羅帶瀑 82cm×50cm 1989年 朱恒
高峰插云 35cm×47cm 年代不詳 朱恒
特別需要提到的是,今天的年輕畫家,欣逢盛世。改革開放,科技昌明,物質豐富,文化繁榮,繼承和創(chuàng)新傳統(tǒng)的條件包括硬件和軟件,空前地優(yōu)越。古今中外的名畫,都可以到博物館中去觀摩原作;“下真跡一等”的仿真印刷品,更可以購諸家中,置諸案頭;交通、食宿的便利,使原本艱難困頓的野外寫生變得輕松愉悅;乃至筆墨紙硯和畫案畫室的豐裕……所有這一切,都是朱恒那一代畫家所不敢想象的,在我們卻都變成了現實。則他們在那樣的條件下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就更值得我們致以由衷的敬意了。在他們,投入十分的努力才能取得一分的收獲,而在我們,投入一分的努力便可取得十分的收獲。這是客觀的條件使然。但客觀條件的優(yōu)越并不是我們可以放松努力的借口。古人說:“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中庸》)則朱恒先生自強不息的藝術生涯及其所取得的成就,正可以作為我們在今天的條件和形勢下,更加努力奮斗的學習榜樣!■
2018年8月于海上
靈峰積翠 183cm×97cm 1982年 朱恒
吼山紀勝 99cm×68cm 1986年 朱恒
夢筆生花 42cm×31cm 1976年 朱恒
開云亭畔喜云開 51cm×41cm 1982年 朱恒
朦朧煙雨訪楠溪 68cm×45cm 1991年 朱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