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林
明澈
相信水神在谷水澗安坐,
相信蟬在山上聚義是為了春天的聲音,
相信植物的信仰里散發(fā)光亮,
相信小鳥來去播撒了油松的種子,
相信獼猴的雙眼皮,嘲笑過我的不自由,
相信一個人堅如石頭,那是在自己的山上。
相信我吧,神農(nóng)氏說,
斷腸草被我吃了,你們的疼痛從此消失。
向你們坦言,山上有另一個你。
相信神秘在于所見之山似蟲L曲,還明澈予你。
荻間雪
在一種抽象的水泊痕中集合頹廢。
除了冷,還有毛荻影響冬天的供詞。
我便在這里翻越了斷橋。
雪跡看上去有些單薄,像我的身體那樣
單薄。在冬天的景象里真實地
與自己相遇。呼吸單一,
和褪色的冷。相比
建筑不在,甚至消失了生活,
時間開始滋生透明。像植物的水皮。
這也許不好,我們需要生活。
濕霧在目擊的盡頭,再遠(yuǎn)有水域的誘惑,
道路出現(xiàn)了很多弧線。
不往前走了。冷,叫人清醒。
生活就是一個原本的人在原本的
草木間待一會兒。
這減法,給我以另外的醒悟。
還有背景。它在水色世界里上升
贊美
在沙河的逆光中,他們走著。
飄搖的水草也貌似走著。
整個下午的蘆荻屬于他們,
兩只水鳥沉入無所顧忌的劇情。
遠(yuǎn)處是一座橋,暫不想它
因橋的盡頭,生活還在進行。
沒有什么比這逆光下的事物更
透明的了,緣于時間之外,
他們什么也不想,讓豐美的
草灘無限遠(yuǎn)地蔓延。
他們只在一條草路上,抑或
沒有路,他們彼此僅交換孤獨,
然后提水洗衣。這多么真實,
又多么虛無。沙河無沙,
瘋長的茅草置換了平日里他們
過于疲憊的思想?!靶研??!?/p>
但他們從來沒有睡去,光線下
睡著的是影子,他們只是拋棄了
時間,在傳說中制造傳說,
讓死亡消隱?!澳懵犨^心臟的
和聲嗎?”這時,他們走著
走著就成彼此的光了。
這光以蘆荻的聲音在輕聲歌唱。
上遠(yuǎn)景樓
給明澈一個釋義,也就是樓記中——
“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壯,耘者畢出。”
黃昏,我自遠(yuǎn)景樓上下來,
街上車似乎更多了。
時間點亮著青瓦的燈火。
從裴城路拐上東坡大道,還在想著
眉山東坡湖,和小峨眉的東坡湖,人必得
水一樣明凈地走完一輩子。迷路時,
正好一個拄拐杖老人在邊上,他指給我“江鄉(xiāng)”,
遠(yuǎn)景必從近景看過去,越過廣告牌
和一些不必要的暗灰臉。真實的景象
被另一些影像抹去又誕生,很大程度上
因了詞性的翅膀。我在這條街上
走了近一個小時,游蕩也即時間外的悠巷,
我清楚我是一個異鄉(xiāng)人,還會把自個
走成異己,這像是一個殘忍,
路燈盯著我,要我在更黑的夜里給出立場,
真的像是“記錄其行事以為口實”。
獨琴在
有些時候是難得的,真的是這樣——能在外。
要是女友在,她撿水中礫石,然后擲出波浪……
“千家寥落獨琴在”,一旦擁有你的
琴,寂寞會生根。一個寥落的人,辰星
懸到深處。年輕的蘇軾從這里上船,去化他的雪。
我來找一個還在的此地。自個兒的飛魚。
這時的蜀天藍得幾乎不可能。河南在下雨。
青衣江邊垂釣者在割草人走了很久后仍是紋絲不動。
輪渡的“嘟——”鳴聲,
像提醒著時間。時間的坡度在招呼我們。
我們必須披上各自的鱗。鱗光對付漩渦的暗。
異地之夜
今夜,將在這里安居。在一個
偏遠(yuǎn)與安靜里。有莫名的轉(zhuǎn)向——
我喜歡的轉(zhuǎn)向。我們繞過一條舊街,
火車站稀拉拉的人,站牌、音箱。
黃昏虛無地走著,我們清晰地起伏,
合攏四周的,是忽明忽暗的陌生。
去哪里呢?去哪里還是顯得重要,
在陌生,以及相對陌生的一個世界。
本地攬鍋菜與微信交換眼色——
周末從這里開始吧。不百度地圖,
不困惑于偏僻,風(fēng)吹來蝴蝶的顏色。
這時一個街邊人突然攔住
去路,說:住不。你的驚休瞬間
傳遞給我。我意識到這是我們的夜。
夜,湮沒了風(fēng)景,或者我們
只是彼此的風(fēng)景。不,是一同的風(fēng)景。
異地的夜是什么,神秘?
不是的,在這里夜是一張網(wǎng)。我們在
網(wǎng)里,我們還將網(wǎng)收緊,以至于
你是我的溫暖,我給你——
打鐵聲,從這個小城的深處傳來,
打鐵聲很真切,貌似在我們的身體里。
荊花出現(xiàn)了
一個早年的鄉(xiāng)鄰是突然走到眼前的,
他手里攥了一把透骨草。
我們在透骨的交談里,從容出現(xiàn)了,
從容,從我眼里漫過了山頂——
荊舉著它的燦星,境界出現(xiàn)了;
植物敞開它的世界,透明出現(xiàn)了;
身體里的扣子扣緊山體,胸襟出現(xiàn)了;
山脊的弧線在動,起伏出現(xiàn)了;
我們目擊的盡頭是無盡頭,開闊出現(xiàn)了。
呼吸藍紫色的格調(diào),我們活著。
不是為了負(fù)太多的荊,我們活著。
撇開過多的誘惑吧,不再和那些狠瑣
計較吧。藍紫花不是藍紫霧,
荊花的笑容未必不是我們的笑容。
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踱步
候鳥飛掠窗臺。我下意識地
瞥一眼外邊孤立的銀杏樹,它禿著。
發(fā)一會呆,然后空白。
然后收到阿西來自三亞的消息:出來走走,
透個呼吸……。羨嫉到無語。
這些年,我也有過短暫游歷,山高
水長地喝下詩酒。但太短暫,
很快回到這里,像韋白說的——
“一條魚回到一個固定的深水處”
在小峨眉的木草旁,風(fēng)不搖水不動地
數(shù)星月。更多的時候,
不情愿地,作事務(wù)的陀螺,
讓時問的嘴閉住。
我踱步。我蝸在貌似的安逸里,
也許可以不想什么了。
可是報紙上無聊的花邊爆料像雪片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樣了,
夜太長。你們,給我詞……
在山下觀星月交談
山風(fēng)正在簇著一個剪影,或者金星
一向都在這里等待著月牙.交談.從這時靠近。
足有十年沒有遇到這樣的畫面——純凈的
像是剛從世界打撈出來。這時沒有理由不說到安寧
——為了恒久,我們讓內(nèi)心柔和,
為了遺忘,我們走在我們制造的邊緣。
我們的幾米之外是公路,是通向世界的汽車、房屋,
以及秩序、專制。沒有什么為一個夜景
而停滯,更沒有什么像你的黃玉給予你一個明凈。
我的父親在另一個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
月牙、星河,呼應(yīng)著的河山,有沒有帶給他動容?
(我明天再去問他……)或許迥異于我們的
是他一貫的從容,而他說的更多的
是要我走到山外去——說這個你會傷感。
我們談到橘色的燈光,這時是柔和的,
在另外的時間里,也許就是孤獨。
我們談到山問四合院,掐算能住下來的日子,
更多的時問,我們被隱忍劫持。
沒有人能夠掙破一個時代,但這個夜晚約束我們的
至少不再是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這想法若構(gòu)成
一個景致,也應(yīng)掛到月牙上去,
這想法不同于從前,但會持續(xù)到另外的夜晚。
早餐券
在早上的石桌旁說些什么,
或者什么都不說。我有理由遲疑,
谷澗水有理由流去。我們進餐,
或在一幅抽象畫里找銀器。
晨光是從黑暗中出走的?還是
給黑暗以驅(qū)逐?在這山澗的夏天,
它像一層薄霧浮現(xiàn)在石崖上,
然后,落入眼前的路途。
一個懂石頭的人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不是客行者,也不是本地根,
或者,僅僅是石頭里的一絲光線,
飄搖在河流上,從來處來,
到去處去。我想到我時間里的船,
在一個陰霾的城市,在物質(zhì)
的黑暗里,我的船,我的
河流……哎,做夢了吧說這些。
我有理由遺忘我的世界,在這個
早上,在薄光里,
我想說,滾蛋吧那些渾濁。
這時,植被漫不經(jīng)心地向我們說話,
一個人抱了抱肩膀,山風(fēng)有些涼,
吹著他返程時眼里的迷惘。
虬曲
山脊,也即蟲L曲。這一走我就是曲中人。
深秋再過這“青龍背”,在石壇上我坐了一個晌午,
李商隱的蕭瑟在飄搖著,風(fēng)聲飄搖著。
時間這時是龍鱗松,它不僅抗拒,是忍耐有了
清楚的口哨。我的耳廓里有一個聲音——
為了遼闊,或者將遼闊帶進身體,你讓虬曲引領(lǐng)你。
如果說我隱忍,我就解釋說蒼涼即是
隱忍。那些岔道不是我的,其上的人和我不一樣。
神農(nóng)氏這時是在的,以東方的神秘在,
杜甫是在的,家書里的山河在。
我從他們戳過政治生鐵的手記里,知道了
時間是如何種植的,一棵紫檀樹誕生了另一棵紫檀。
虬曲給了一種韻律,放入情感,
不論出自什么壞天氣,都會給出未來正確。
上山時間
“寂靜,像深入到琴弦以內(nèi)?!雹?/p>
聽蟬叫,翻朱載堉的《靈星小舞譜》②,
青石門的上午,一寸寸地展開,后來是在一棵
白皮松下談?wù)摃r間的肌膚褪去記憶的色斑,
雪在另外的時間漫下著,雪白是一個
履歷表上的面皮,沒有人具有它,除了她。
有一次我在石壇上看見了黃河,
在薄的煙嵐里,游走,時問的通透感,
像是不再有時間,和畫面。開闊在自由地上升。
一個人在給我講解《豆葉黃》③里的舞人——
舞聲、舞容、舞衣,一個琴師和一個樂童
翩然而去,一條河翩然而起。
危險與艱難還在山石上繞著,但這已不同于
在城市被謊言、被欺詐、被背后搗亂
的危難。在琴弦以內(nèi)了。白頭翁
和鵝耳櫪皆是舞者。我不用借那一個咒語
來安穩(wěn)世界④。要借,就借神農(nóng)氏的
青鳥,幻化或棲居,我像一個不羈的山里人。
注:①引自筆者的《神農(nóng)山詩篇12》。
②《靈星小舞譜》系朱載堉的《樂律全書》書目。
③《豆葉黃》系朱載堉《靈星小舞譜》中的系列舞譜。
④弗羅斯特《補墻》“我們得用一個咒語讓它們安穩(wěn)”。
有那么一個時間我感動于星河在亮
酒后的山顯得搖晃。我扶不住
迷蒙,沿一條寬闊山路散步
也叫散酒。世界感動于星河在亮
——大山之上唯有的星河,
每個星于開闊處獨立,又彼此照耀。
我以我的醉眼,說醉話,醉即正確,
我即星河之岸的眼睛。我觀水,
水逝時間——每一個真正的人都是
時間上的星宿,匆匆走著,憧憬或者
隱身,有時不得不給黑暗以詛咒,
有時在沉睡中為了再度蘇醒做一個
奇特的夢。我好奇于星星有什么樣的
面孔,人面獅、獨角獸、鳥身女?
還是人模人樣?在無邊黑暗的三更天,
各自舞,或站成肅穆。是什么已不再
重要,即便是個流浪牧人,被城市
擠壓得失去牧場,這里也兌現(xiàn)你的青坡
青草。你是你的妖嬈,這也等同于
山河在,星辰變幻出另外的天空。
我貌似更醉了,被山風(fēng)吹著,星河
像波濤之水,不對,確切說流動之火
有了詞語的形象。曾經(jīng),過多的時間里
我們失去了它——我有理由擁著這個
夜,被捻暗的人,“我是我的星河。”
清明,在蘇軾墓前
這時的清明來自松濤下的蔚藍
墳院里有潔白的梨花使記性復(fù)明又復(fù)明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從黑暗中掙扎而出的你融入了無邊的時間
寺院與墓地間的鐘聲激蕩著空曠
你是空曠的一部分
在金星下,歌唱或抗拒著與自然融合為一
我沒有苦寒世界的履歷
但一種看不見的鳥鳴從高處向我飄來
我醒了,自塵世
塵世有太多的社會漩渦需要清明的細(xì)草
撫弄出水珠一樣的明澈
——明澈中的人才能找到最初的方向感
清明到底是什么
這里彌散著你的梨花之雪,我的獲救之舌
淇水灣的大海
淇水灣的黑巖礁——帕斯的太陽石。在曬黑的
現(xiàn)實上,“菲麗絲和我在一起”①,他看見
麻雀暢飲的光明。我被海風(fēng)吹著,這時只想閑散
——也即逃出一節(jié)時問。任頭發(fā)飄拂、凌亂。
他說,“鏡子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②我不在乎
鏡子、改革大街。海藍,我從魚的自由中尋找
我的鱗片。哪里是“第一個夜晚,第一個白天”③?
或許并不重要,相對于有一個自我的海岸線,
另一個我就是另一次復(fù)活。在金星與月亮誕生
的一個海,據(jù)說有四重維納斯,在白色沙灘
見一棵椰子樹倒在黑石上,又折而向上長出姿勢
——生命向上,“一切都是橋”④。太陽石的
時間之愛,讓我的表述過于急切,我感到了渴,
后來我喝了他的椰子,我知道,我必將愛
在這里,抑或成為他的替身。有著兩棵鳳凰樹、
眾多的大王椰、菠蘿蜜樹和文殊蘭、黃蟬花
的院子,是什么樣的庭院?石徑的影子,
未來派的動力之美。我就是從這兒通往了大海。
注:①②③④引用均出自帕斯《太陽石》。
那個駁皮綠漆大門
門還是那個駁皮綠漆大門,敞開著
我N次進出時的張望和緊張。
你們都去哪兒了?
黑板上粉筆繪制的地圖,
在每一堂地理課上讓我飛——
我的地理老師叫薛瑞玖,
他講授不同顏色的大海,
他像一把自然的鑰匙,給我連綿的山,
我做夢,看見我的遠(yuǎn)山奔跑。
政治是一道難題,
我的老師粉筆字工整得像他
講解的唯物論就是唯一。
唯心另當(dāng)別論吧——這是我的社會
漩渦賜予我的一個哲學(xué)定律。
數(shù)學(xué)差,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劉尚珍神算般
揮灑著那些數(shù)字間的勾稽關(guān)系,
而我不過是64分的笨牛。以至于如今都
弄不清計算是何物
——這或許并不糟糕。
院東的那一排小房子,不知道還在不,
我瘦如小樹,在你們眼前晃動,
接受光照,絲綢般的微風(fēng)。
你們都哪兒去了?
還有同桌的那個人。
我是我的現(xiàn)實,過多的崢角之河,
我眺望,我撐身體里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