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林

一

母親靜靜坐在那張鐵床上，微微仰著頭，默默凝視墻上的照片已經(jīng)很久了。那是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婚照。他們倆緊緊挨在一起，兩雙眼睛欣喜地注視前面。母親嘴角上揚，露出潔白的牙齒，一臉幸福。長辮子一條搭在胸前，另一條辮梢卻甩在了父親肩上。父親戴頂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年輕而有朝氣，就是厚厚的嘴唇緊閉著，一臉嚴(yán)肅。關(guān)于這張照片，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父親生前，我曾問過，他笑笑，搖搖頭，嘆口氣。父親去世后，我就沒再問母親。

每年，父親祭日這天，家里出奇地靜。妻和兒子待在書房，母親待在自己的臥室。我陪母親，聽她說父親那些往事。母親記憶力可真好，二十二年前甚至更久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印在她腦海里。每次講完，母親就囑咐我：“寫寫這些事兒吧?！蔽以鴩L試過創(chuàng)作關(guān)于父親的小說，至今，母親的要求我還沒做到。

時間又過去好一會兒，我打斷母親的回憶。

“媽，我小時候，和我爸做過一件……很傻、很氣人、很可笑的事。您記不記得？”母親轉(zhuǎn)過頭，看看我。我又重復(fù)了剛才的話。母親想想，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說：

“媽想聽?！?/p>

二

父親人好手巧。

父親是蘆葦坡國營綜合廠倉庫保管員，他負(fù)責(zé)的這項工作從沒少過一顆螺絲，因此連續(xù)三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廠里人都說“文貴是個好工人”，父親聽后噘起厚厚的嘴唇，堅定地反駁：“咋能這么評價人，咱的手藝也不賴！還能算半個木匠呢！”父親的話一點水分不摻，蘆葦坡誰家沒有父親做的桌子椅子凳子柜子呢？這些家具說不上美觀精致，但經(jīng)濟實用，不花人工費，供一頓飯喝兩盅酒就算了事。我和母親都覺得臉上有光，認(rèn)為父親是蘆葦坡的大能人了。

父親有一次偷偷對我說：“能人，就應(yīng)該不斷向新目標(biāo)前進?！备赣H說完，還特意把右手伸向前方，有力地?fù)]了一下。于是，父親一有空，就低頭背手到處尋，仿佛蘆葦坡的土地上生著金藏著銀。我的好奇心被吊起來，暗暗跟蹤父親。可是結(jié)果讓我大失所望，父親每次都撿回來一些鋼管螺絲角鐵，銹跡斑斑的。那些全是廢品，人家扔掉的東西??！

我問父親：“這些破爛，有啥用？”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备赣H用手輕輕刮下我的鼻子，神秘地笑笑，那顆銀色的假牙就露出來。那是綜合廠有一次送車床配件，司機讓父親幫忙啟動小型拖拉機，結(jié)果搖把手柄轉(zhuǎn)回來，父親沒注意，門牙就被打掉了。廠里算工傷，鑲牙錢可以報銷，父親說啥也不同意，廠長逢會就說：“文貴是個好工人?！焙髞砟穷w假牙鑲上了，父親一張嘴，我總覺得別別扭扭的。我只好問母親。母親盯著那堆破爛，說：“我也不知道，可是……你爸的主意，準(zhǔn)沒錯。”

當(dāng)那些破爛在我們家墻角隆起小小的一堆時，父親結(jié)束了他的行動，開始用砂紙一件件除銹。我托著腮，眼珠不錯地看。整整一個下午，父親腳下的古銅色越積越厚，那堆破爛全都“舊貌換新顏”了。父親不住地點頭，看著我說：“嗯，嗯，都是寶貝啊！”

那天晚上，父親有事去綜合廠，很晚還沒回來。我趴在窗前等父親。月光灑在院子里，柔柔地照著每個地方。我忽然看到墻角那兒發(fā)著亮亮的光，許許多多的光，仿佛童話世界里的精靈們，在那個角落里歡快地跳躍著玩耍著嬉鬧著。那是父親的寶貝發(fā)出的光??！

“那堆寶貝是咱家院里最亮的地方?。　辈恢裁磿r候，母親也趴在窗前，她的眼睛亮亮的。

三

我替父親的那些寶貝設(shè)計了種種方案，比如做個玩具手槍，焊個洗臉盆支架……我把自己的猜測一股腦對父親說了，父親搖搖頭，得意地笑著，那顆銀色的假牙就露出來，好難看??！哎，沒辦法。我只好像個跟屁蟲，整日圍在他身旁轉(zhuǎn)。

有一天，父親趁我睡“午覺”時，把那些“寶貝”鼓搗到推車上。父親萬萬沒想到，他剛離開屋，我就躡手躡腳從炕上爬起來，躲在外屋門后邊，從門縫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后來父親推車要走，我麻利跑出屋，撞到父親面前，心里想大聲問“上哪去”，嘴上卻冒出這樣的話：“爸，你去哪??？也帶我去吧?！蔽宜榔虬踪嚀u著父親的手。父親根本沒搭茬，他只說了句：“我去綜合廠，車間小孩不能進，你睡醒了，就把作文寫完吧。”父親甩掉我的手，推著車走了。我氣呼呼跺腳，盯著父親背影，說了一個剛學(xué)會的成語：“鬼鬼祟祟?！?/p>

從那堆寶貝“消失”那天起，我們家三口人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會無緣無故說上一句：“離驚喜還有三天了……”“離驚喜還有兩天了……”“離驚喜還有一天了……”我聽見了，一個勁兒問：“啥驚喜？”母親努努嘴看父親。我問父親，他像沒聽見似的，依舊不緊不慢扒拉著碗里的高粱米水飯。

幾天后的一個正午，太陽就像灶坑里旺旺燃燒的火，把蘆葦坡放在大鍋里蒸。父親推著一車耀眼的陽光，駟馬汗流回到家。當(dāng)我跑出去時，發(fā)現(xiàn)那車耀眼的陽光是一堆焊接好的管子和角鐵，上面刷上了青色的漆。我問父親：“干啥用？干啥用？”父親笑瞇瞇不說話，抱起幾根管子往屋走。我也抱了幾根，跟著父親去東屋。母親正站在東屋等著呢！父親把管子輕輕放在地上，小聲對母親說：“驚喜來了，一天不差，大的小的分成兩堆?！蹦赣H“噗嗤”一聲笑了，然后就蹲下身，一邊分揀一邊說：“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出獵人的眼睛，我猜準(zhǔn)定安在東屋?！备赣H嘻嘻笑著說：

“孫猴子怎能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呢？”我聽不懂他們倆亂七八糟的對話，只是一趟又一趟興奮地抱著管子和角鐵，滿臉滿身汗水都不感覺累。這點活很快干完了，父親像個將軍似的命令我和母親靠邊站，別耽誤他干活。我和母親當(dāng)然是遵守紀(jì)律的士兵，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旁邊，欣賞我們親愛的“首長”親自干活。我的心開始砰砰跳，好像里面有個小家伙，被憋悶得受不了，猛烈敲擊著胸腔要沖出來。

父親蹲下身，開始安裝這些管子和角鐵。他一邊安一邊問我：“上次作文得優(yōu)，這回也得好好寫，爭取再得個優(yōu)。”我點點頭問：“這些都是上次撿的破爛……寶貝嗎？”父親搖搖頭說：“哪夠？我在綜合廠又買了一些。”父親安裝過程中，管子和角鐵碰撞時發(fā)出了好聽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屋里響個不停，仿佛一群串門的同學(xué)，嘰嘰喳喳歡快地打鬧著。過了一會兒，那些鋼管和角鐵經(jīng)過父親的安裝組合，一張寬大的鐵床出現(xiàn)在我和母親面前。

我呆呆地看著……

“破爛兒都能變成寶，你可太巧了，咋想的，咋想的？”母親睜著驚奇的眼睛，盯著父親問。父親瞥一眼母親，甩出一句“明知故問”，隨后又輕輕對母親說：“你不是說，咱家缺張床嗎？夏天睡在上面涼快……哎，啥都得節(jié)省，那樣日子才會好起來的?！蹦赣H微笑地聽著父親說話，出神地看著那張床。忽然，她拍了一下巴掌，風(fēng)一樣刮到廈屋，搬來父親三個月前準(zhǔn)備好的幾塊木板。父親問：“你咋知道木板的用處？”母親“哼”了一聲，說了句“就你那鬼點子……”父親憨憨笑了。“你那牙，太磕磣了?！蹦赣H一邊說，一邊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母親好看，笑起來更好看。

母親把木板一塊一塊遞給父親，父親接過來，一塊一塊安在角鐵架上，他們倆不再說一句話，非常默契地配合著。后來母親又抱來被褥，鋪在上面。母親輕輕撫摸著那張鐵床，仿佛那是一件從未見過的稀罕物。其實在那個時候，床在蘆葦坡真是僅僅幾家有啊。

這張鐵床毫無疑問是我的首選，我在上面興奮地打著滾，興奮地坐起來，又興奮地嚷著：“我有床了，我有床了。”父親伸出右手的食指，沖我不停地點著，然后就默默看著母親說：“這張床又大又舒服啊?！蹦赣H沒搭茬，抿著嘴走了。她從廈屋又拿來四根竹竿，綁在鐵床四腳。父親問：“這是干啥？”母親依舊抿著嘴笑。

過了幾天，母親專門做了個大蚊帳，蚊帳的四角綁在了四根竹竿上。我一個人躺在東屋的床上，安安靜靜的，舒舒服服的，氣死那些想叮我的蚊子……

四

那年夏天光膀子都不管用，只要稍稍動一動，就出一身汗，蘆葦坡人人手里整天搖著一把扇子。夜晚的時候，我睡在床上也無濟于事，躺在褥子上，一會兒就汗津津一片了。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試探著對父親說：“爸，想個法唄，能讓睡覺時不這么熱嗎？”父親馬上拍拍胸脯說：“絕對沒問題！”我傻呆呆看著父親好一會兒，才問父親到底是什么辦法。父親“噓”了一聲，指指廚房，說：“等你媽不在家，就實現(xiàn)了。”

于是，我整日琢磨各種各樣的理由讓母親出門。母親嘴上答應(yīng)，眼珠卻不錯地看著我，我心里發(fā)毛，就去看父親，母親又去盯父親，仿佛一定要從我們的一舉一動中發(fā)現(xiàn)什么“陰謀詭計”來。當(dāng)然，我和父親出奇地鎮(zhèn)靜，我們就是要做個狡猾再狡猾的狐貍，堅決逃出獵人的眼睛。有一天傍晚，母親洗完碗筷，讓我和她去老姑家串門。父親沖我擠擠眼，我心領(lǐng)神會，對母親說：“作文還沒寫完呢。”母親皺著眉問：“剛才你不是說寫完了嗎？”我說：“作文寫完了，作業(yè)沒寫完?！蹦赣H指指我說：“這么小的年紀(jì)，記性咋這么差？”然后板起臉對父親說：“看著他寫完作業(yè)?！备赣H說：“好嘞……啥時回來？”“得一會兒?！蹦赣H說完就去老姑家了。

母親剛出院門，父親指指鐵床，非常鄭重地坐在那兒，我也乖乖坐在那兒。父親說：“屋里熱嗎？”我點點頭?！拔堇餆?，睡著覺了嗎？”我搖搖頭。“那個涼快的地方我找到了?！蔽倚睦镏奔{悶，我搖搖頭。父親說：“當(dāng)然有涼快的地方了?！薄斑h(yuǎn)嗎？”“不遠(yuǎn)?！蔽摇芭丁绷艘宦?，搖搖頭。父親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但是你得答應(yīng)我個條件。你媽問起來，你就說這個主意是你出的?！蔽曳浅Ｋ斓攸c點頭。父親還是不相信，我只好和他拉了鉤。

父親笑了，然后指指我們坐的鐵床，果斷地說：“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站在床邊。父親麻利地開始拆卸鐵床了，然后又把拆完的管子板子角鐵都抱到外面，又找來梯子搭在房檐上。我愣愣地看著父親抱著這些東西一趟又一趟來回登梯子上房下房，后來恍然大悟，趕緊抱起一根管子準(zhǔn)備蹬梯子上房。父親急忙拉住了我，把那根管子奪過來，大聲地說：“小祖宗啊，還是我一個人來吧，還是我一個人來吧。”登梯子上房，這事我不止一次干過。拿著管子上房我沒干過，但我覺得沒問題。我決定再拿一根管子登梯子上房。這回父親急眼了，他沖我吼著：“不聽話，我就把房上的東西搬下來。”父親這么一說，我趕緊把手里的管子遞給父親。父親揉揉我的頭發(fā)，指著地上，畫了一個圈，說：“別走出去?！蔽也铧c兒笑噴了，他把我當(dāng)成《西游記》里的唐僧，他是孫悟空?。∥抑缓谜驹谌锟粗赣H來回登梯子，后來那些組裝鐵床的物件全被父親抱到了房頂。最后，我才在父親的同意下，歡天喜地地走出那個圈，和他一起上了房。我們都非常興奮，一邊哼著歌一邊重新組裝這張床。父親還不時提醒我：“小心點，這是房項?！币粫汗し?，床安好了，父親又把褥子被子枕頭抱上來。他還特意找來一根繩子，專門把床的一邊圍起來。他說：“你睡這邊?！?/p>

一張床赫然地出現(xiàn)在我家的房頂上。

我和父親站在房頂上，高興地看著那張床。我真想大喊一嗓子，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我還是禁不住小聲地“啊”了一聲。

五

換個角度不一樣，更何況換個高度呢！

父親這個主意真是棒極了。我們躺在房頂?shù)拇采?，四周沒有了墻的屏障，空氣順暢地在身邊緩緩流通起來，輕輕圍繞在我們身邊，時時刻刻都讓人感覺是新鮮的。有時候，偶爾還會吹來一陣微風(fēng)，清清爽爽的，渾身上下都舒坦極了。誰說夏天熱呢？我怎么一點也感覺不出來?。?/p>

屋里屋外，簡直兩個世界！那時候，我甚至責(zé)怪父親為什么不把這個偉大的計劃早點實施，害得我整日像在火爐里烤。我甚至還有個想法，上學(xué)的時候，一定把這個事告訴老師同學(xué)，他們也可以度過一個涼爽的夏天了。如果蘆葦坡的家家戶戶，都把床搬到房頂上，該是多么壯觀的場面??！

那個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余暉把天空映襯得那么美麗多彩。仰面躺在床上，看著蔚藍色的天空，感覺干干凈凈的，就像水洗的一樣，上面飄著朵朵白云，一朵，兩朵……我都數(shù)到四十朵了，還沒有數(shù)完。久了，就感覺蘆葦坡的有些東西都飄在了天空上，陸小山家那只長著一對高粱茬耳朵的白狗，后街老李家院里的向日葵，還有蘆葦坡村街上的柴草垛……想著想著，我就笑了，其實那就是一堆堆的棉花啊！后來，我側(cè)身躺著，瞇著眼去看西天邊的晚霞。太陽就是個畫家，用手中的調(diào)色板調(diào)出夢幻般的色彩，深紅淺紅深黃淺黃深橘黃淺橘黃深黑淺黑，好像電影里仙女身上穿著的七彩錦衣，真的好美??！太陽還是個和陸小山一樣調(diào)皮的孩子，躲在晚霞的后面捉迷藏，后來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偷偷回家了。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開始胡思亂想起來。為什么人們不能把房頂設(shè)計成透明的玻璃呢？這樣只要躺在屋里，就可以看到藍天白云了。我這樣想著，不禁笑了起來。也許等我長大了，這個夢想就實現(xiàn)了吧。

我深深呼吸一口傍晚的空氣，清清新新的，禁不住吐出一個長長的“啊”來。蘆葦坡的夏天給我?guī)淼膮挓┤枷У脽o影無蹤了。

“真涼快?。　备赣H也禁不住感慨起來。

“真涼快?。　蔽腋赣H說。

至今，這個情景我還記憶猶新。

當(dāng)然，我和父親還嘮了很多，但是很多細(xì)節(jié)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時間太久了，我確實回憶不起來了。我只能努力還原到當(dāng)時情景，憑著自己的理解給母親講這段故事了。

那個時候，我覺得父親是天底下最好最聰明的父親。

六

那個夏天的那一天，那么美妙那么涼爽那么幸福，又那么短暫那么不堪一擊……

那個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和父親把蚊帳掖好，進入了小睡狀態(tài)。后來我就聽到母親聲嘶力竭連珠炮似的喊著：“你們兩個快下來，快點下來。一個人瘋不夠，還帶孩子一起瘋。這么大人了，咋還跟孩子似的。蘆葦坡地這么大，這么寬，不夠你折騰??？房頂這么高，多危險，孩子掉下來咋辦？快點下來?？窗涯隳艿?，你咋不到天上去住呢？那多涼快??！快點給我下來?！?/p>

我是被嚇醒的，母親的喊聲幾乎要把我從床上震下來。我的心開始顫抖，渾身哆嗦，手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襟。父親的身體也抖一下，他猛地坐起來后又趕緊躺下了，壓低嗓音小聲對我說：“剛才說好的，這是你的主意，你跟你媽說，保管沒事。”我猶豫了半天，才慢騰騰坐起來，透過蚊帳低頭看著母親。母親正仰著頭看著我，一臉怒氣，嘴里不住地喊：“你爸呢？這么高，掉下來咋辦？趕快下來啊?！蔽覐膩頉]見過母親這么厲害，仿佛換了個人。在我的心里，母親總是那么溫柔，即使我犯了錯誤，她也會和顏悅色跟我講道理。在我的心里，母親還是最美麗的，蘆葦坡外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第二個。我曾經(jīng)聽蘆葦坡人對父親說過，文貴啊，娶個漂亮老婆，還賢惠，前世修來的福。但是父親對母親是懼怕的，一旦吵架，母親就不理父親。父親會趕緊雞啄米似的討?zhàn)?，末了一句話也不敢說，低頭老老實實去干活。

母親暴怒的聲音在房頂上轟鳴著，炸雷一般。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極度的恐懼，好像自己真的要從房頂上掉下來了，眼淚忽然之間就涌了出來。我心底里強烈地產(chǎn)生了向母親澄清事實的想法，我想揭露父親就是背后的主使者，就趁父親不注意，麻溜下了床，扶著梯子下了房。我一邊下一邊聽到母親說：“小心點兒，慢點兒，別著急，媽在這兒看著呢?！蔽业哪_剛要著地，母親伸開雙手緊緊抱住了我，嘴里還不住地罵：“這個死鬼啊，整天胡折騰。這么高，多危險啊！”在母親溫暖安全的懷抱里，我的心底真的滋生了一種后怕的感覺。我仰頭看看房頂，忽然感覺它怎么那么高?。咳绻粝聛?，真的會完蛋的，可就在這之前，登著梯子上房，我怎么一點也不害怕呢？母親緊緊摟著我，一個勁兒地問：“那么高，不害怕嗎？”我一個勁兒地點頭，手指著房頂說：“爸……是爸……”我的眼淚不住地流出來。母親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也給自己擦眼淚。

我真的不想惹怒母親，索性徹底背叛了父親。我趴在母親耳邊說：“是爸爸的……主意……不是我……”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似的，自己都聽不清楚?？墒悄赣H卻聽見了，她猛地站起來，繼續(xù)沖著房頂上的父親喊：“你快給我下來，看把孩子嚇的，地上不夠你折騰，你要上天啊！”母親這么大的聲音，仿佛要把房頂震塌似的。父親已經(jīng)下了床，蹲在房頂上，低著頭，滿臉堆笑，壓著嗓說：“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备赣H向鄰居家指指。

母親意識到了什么，她看到鄰居家正向這邊張望。母親不再說一句話，就怒氣沖沖地和父親對視著。父親這個時候不知哪來的勇氣，沖著房下小聲嘀咕著：“不下去能……咋地？老……娘們，不服……管了。”然后就回到了床上。母親跺跺腳，張張嘴，沒喊出聲來。她憤憤地拉我回了屋。

七

屋里和房頂兩重天。

我一進屋，熱氣馬上呼上來，吸一口氣，身體里和身邊的空氣都是熱熱的，悶悶的，喘氣都費勁。我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汗。母親拿來毛巾，一邊給我擦汗一邊氣呼呼說：“外面下雨咋辦？有風(fēng)咋辦？后半夜冷咋辦？”我小聲嘟囔善“爸都聽天氣預(yù)報了，沒雨，天挺好的。”母親又說：“那么高，躺在床上睡覺多危險?！蔽艺f：“爸用繩子把我睡覺的那邊圍上了，沒事兒?！蔽乙粋€勁兒地替父親說好話。母親不再說話了，坐在炕上看著窗外，手不住地給我搖扇子。過了好一會兒，我又抹了把臉上的汗，小聲地嘟囔著：“房頂真是很……涼快的?！蹦赣H手里的扇子停住了，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慢慢地說：“那么高，我怕危險。你睡覺好翻身……那你去吧，先在房頂上涼快涼快，冷的話就回屋，和你爸一起回屋。蚊帳掖好了，別咬著?！蔽倚睦镆魂囅矏偅f了句“謝謝媽”，立刻跑出了屋，扶著梯子，爬上房頂。我回頭看時，母親正在下面看著我。

我悄悄走到床邊，隔著蚊帳看了一眼躺著的父親，父親翻過身不看我。我只好站在床邊，向父親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爸，我……我是叛徒，不該……向媽媽……出賣你?！焙靡粫?，我才聽到父親說了句：“快睡覺吧。”我趕緊爬到床上，從父親身上爬過去，躺在繩子圍著的那邊，也側(cè)過身來。我和父親面對面看著，父親臉上根本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反而我卻聽到從他的嘴里擠出“吃吃”的笑聲，我也“吃吃”地笑起來……

夏日的夜晚多安靜??！我竟然聽到絲絲的風(fēng)聲從我的身邊拂過，幾只蚊子來回盤旋在蚊帳外面不住的扇翅聲，還有村街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躺在房頂上，透過薄薄的蚊帳，我第一次感覺蘆葦坡的夜空像個大得沒有邊際的搖籃車，那里面躺著無數(shù)的星星小寶寶，它們好像一點兒也不困，總是不停地眨著眼，亮晶晶的，閃著幽幽的光?？淳昧耍塾行┓α?，就收回了目光。咦，星星怎么落在了父親的嘴邊，眨著調(diào)皮的眼。我剛想伸手摘時，卻又笑了，那閃閃的光亮中，冒出的煙嗆得我不住地咳起來。父親趕緊掐滅了煙，問我：“你冷嗎？”我搖搖頭。父親給我肚子上蓋了薄被子，說了句：“睡吧?！?/p>

半夜的時候，我感覺胳膊有點癢，用手撓了撓，后來覺得腿有點癢，于是坐起來開始撓。我想，應(yīng)該是睡著的時候，胳膊和腿挨到了蚊帳，蚊子從蚊帳外面的空隙叮的。我看到蚊帳外面確實落了好幾只蚊子，它們死死地趴在那里，還準(zhǔn)備隨時再吸我的血呢。房頂上確實有點涼了，我打了幾個噴嚏，想起母親的話，決定回屋睡，于是就推父親。父親好像一直沒睡著似的，我一推他就醒了，坐起來問我：“回屋嗎？”我點點頭。父親說：“那就回屋吧?！蔽覇枺骸氨蛔颖Щ厝?？”父親頓了一下說：“黑燈瞎火的，明個再說吧?！蔽覀儌z悄悄下了房，悄悄溜進屋，悄悄上了炕，悄悄睡下了。

好奇怪，我和父親這么折騰，母親竟然沒醒。蚊子咬的地方太癢了，我不時地用手撓著。后來，母親拉亮了燈，我迷迷糊糊地覺得皮膚涼絲絲的，不那么癢了。我悄悄睜開眼，看到母親正在給我身上蚊子咬的地方涂牙膏。這個辦法母親是從書上看到的，牙膏消毒，蚊子咬了，涂上，第二天就沒事了。我假裝不知，瞇著眼瞄母親。后來母親又給父親涂牙膏。父親一動沒動，大概是睡著了。

后來，我也睡著了。

八

……我被一泡尿憋醒了，睜開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才四點半。我來到院當(dāng)心，撒完尿，正準(zhǔn)備回屋，可分明聽見有輕輕的說話聲。我仔細(xì)地聽著，竟然發(fā)現(xiàn)那聲音是從我家的房頂上傳來的。我抬起頭，看見父親和母親肩挨著肩，面對北面坐在那張床上。我暗暗責(zé)怪母親，昨天不讓我和父親上房，這次你咋也上房了？

于是，我悄悄站在院當(dāng)心，看著父親和母親，仔細(xì)聽著他們說話。

母親說：“你說咱兒子將來能干啥？”

父親說：“這孩子挺愛看書學(xué)習(xí)的，八成能當(dāng)個會計吧?！?/p>

母親說：“我看這孩子挺愛寫作文，總得優(yōu)，八成能成個寫文章的人，就是……作家吧?！?/p>

“能嗎？”

“能。”

“那咱還真得好好培養(yǎng)，我有一雙手，你也有一雙手，咱倆一起努力?！?/p>

父親和母親談的是我，可我心里卻老大不高興。我生母親的氣，又生父親的氣，于是登梯子上了房。父親和母親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依舊那么緊緊地挨著，母親的頭甚至還靠在父親的肩上，父親的手摟著母親的腰。我愣了一下，后來就站在他們身后，沖著他們大聲喊：“屋里那么熱……讓我留在屋里……可是……你們在這兒涼快……我……”說著說著，我感到委屈，眼淚流了出來。

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父親和母親嚇了一跳，他們倆趕緊分開了，一起轉(zhuǎn)過臉。我看到母親的臉通紅通紅的，一邊梳理著散亂的頭發(fā)，一邊嘴里不住地埋怨著父親“都是你，都是你?！备赣H卻坐在那里，微笑地看著我和母親。他們誰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不依不饒地嘟囔著：“屋里那么熱……讓我留在屋里……可是……你們在這兒涼快……”母親一邊哄著我，一邊說：“爸爸媽媽不好，爸爸媽媽不好?！蹦赣H說話的時候依舊滿臉通紅，她的心底一定有什么秘密不告訴我。

后來，母親和我先下了房。

這個時候，父親吹著口哨，正在屋頂上收拾那張床。

九

那個夏天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夏天來了。那張床再也沒有被搬到房頂上。父親和我也曾經(jīng)再次實施計劃，后來都被母親堅決地制止了。那張床一直被我占領(lǐng)著，只有冬天的時候，它才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母親總會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有時候，父親也會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母親談起那張床曾經(jīng)搬到房頂上的事，母親就慍怒了，要打父親，可是終究沒打，只是眼睛出神地望著那張床，一臉幸福。

父親去世后，又過了幾年，母親隨我進城，那張鐵床也帶來了。對于這個老物件的出現(xiàn)，妻不止一次和我說：“換一張新床，原木的，一點兒味都沒有。雖說價錢貴點，咱也有這個條件了。”妻說得對，那張鐵床年頭太久了，刷在上面的漆都脫落了，有些地方還上銹了，放在新家里多礙眼。兒子也贊成，那張床太硬了，躺在上面一點兒也不得勁，害得他都不能陪奶奶睡覺。我也有這個想法，和母親談起時，她愣了一下，隨后搖搖頭說：“媽知道你們孝順，知道你們的心……可這床是你爸做的……那時候多不易啊……你爸到處找破爛，省吃儉用的……才做這張床……媽……舍不得。哎，過日子不容易啊，啥都得節(jié)省，啥苦都得吃啊。那樣日子才會好起來的。”

母親至今一直睡在這張床上。

十

故事講完了。

母親說：“你爸，這事，太逗了。那時候，你才十歲，你爸那么大的人，還跟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你講的這個事，我記得呢。哪能忘呢？……”

母親開心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在父親祭日這天笑了，我的心也踏實了。

于是，我看著那張翻拍放大的黑白照片問母親：

“結(jié)婚是件幸福的事，爸沒笑啊？”

母親說：“咋沒笑呢？照了好幾張，你爸鑲的假牙露出來了，不好看，最后只能選這張了……這張也挺好……”

母親又笑了，后來忽然停住了，急急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整個人對著墻上的照片，肩頭不住地聳動著……

我默默看著母親。

母親說得對，我應(yīng)該寫寫父親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