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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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同學(xué)寄給我的,信封內(nèi)裝的是一張分?jǐn)?shù)線,我回了一封感謝信,此后,與同學(xué)通信好多年。想不到的是,那年秋天,我竟然去了小島郵電所上班,每天收發(fā)郵件,信件不多?;叵肫饋?,足以珍貴。
在小島郵電所工作,我還是一名話務(wù)員。鄉(xiāng)郵電所設(shè)有電話交換機(jī),是人工接線,需要24小時值機(jī),但晚上電話業(yè)務(wù)量不多,有空余時光,寫信成了我的功課。
在島上跑郵路的是一位中年大叔,綽號“大炮”,因為他曾是爆破手,在石子宕口做活,發(fā)生了意外,傷了手。鄉(xiāng)里為了照顧他一大家子的生活,給他一份跑郵路的工作,他們家里兼開銷店,銷店也成了一個郵政站點(diǎn)。此情此景會讓人想起電影《那山、那人、那狗》里的投遞員,不同的是,在島上,郵袋往來得靠渡輪,投遞員候在碼頭,等渡輪靠岸,他上船取了郵袋回銷店分揀郵件,再一個岙一個岙去投遞,都是山路,靠雙腳,一天走下來也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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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的老人不識字,有幾位到郵電所找我代寫信或讀信,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小腳老太太,她的名字里有個素字,我喊她素婆婆。每年臨近春節(jié),素婆婆要給嫁到桃花島的大女兒寫信,絮絮叨叨,有說不完的話,我提醒她要緊的話說幾句就可以了,她嘴里答應(yīng)好的好的,嘴巴還是吧嗒吧嗒說個不停,我只好在信里給她長話短說,寫完念給她聽一遍,她就會說好個好個。慢慢的我感到老人只是想與人多說說話,也許我就是一個好聽眾。素婆婆的小兒子在海上搞運(yùn)輸,有一年發(fā)生了意外,船與船在海上相撞,幾位船員落水失蹤了,其中有一位是她的小兒子,老來失子,鉆心地痛。素婆婆來郵電所勤了,還是給大女兒寫信。她已是滿頭白發(fā),她的聲音蒼老得讓我難過,她的語速越來越慢,有時候還會停頓,說來說去都是差不多的話語,反復(fù)說到大女兒剛嫁到桃花島,生下三個小孩,因為是漁民,糧食緊張。過年了,素婆婆送米給大女兒,得坐小船去桃花島,船到桃花島,逢上落潮。船靠不了岸,擱在泥涂上,素婆婆只好腳跋泥涂上岸,人凍得骨骨抖。素婆婆話里有了抱怨大女兒,平時不來也算了,過年過節(jié)也不來看看娘。大女兒沒回信。
有一年春節(jié)后,素婆婆拿來一袋(布袋,是碎花布制成,一本雜志大?。┪r干來謝我,蝦干是她桃花島的大女兒送來的,大女兒拜歲來過了,素婆婆看上去蠻開心的,我也替她開心。其實素婆婆泡制的海水蘿卜特好吃,素婆婆的房子就建在碼頭邊,每年冬季,素婆婆洗干凈白蘿卜,一個一個放進(jìn)大缸,用幾塊平整的不大不小的石頭壓住蘿卜,再擔(dān)來海水沉淀雜質(zhì)后倒進(jìn)大缸,等半個來月,搬開石頭,撈上幾顆海水蘿卜,蹦脆爽口。素婆婆每年送我海水蘿卜吃,滋味猶存。有一天我回城了,再也沒見過素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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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城后,讓我惦記的還有一位爺叔,小島上人都喊他小對。喊他爺叔是隨阿芬的叫法,阿芬是我的同學(xué),阿芬的母親是上海女知青,上海人的方言里喊叔叔為爺叔。阿芬的父親叫大對,她的爺叔叫小對,一直沒娶親,過著單身漢的生活,侄子侄女就如他自己的孩子,特別親,后來阿芬去了寧波工作,小對爺叔一個星期要與阿芬通一次電話,每次是吃午飯的辰光。那個時候,島上打個電話是不便的,他從盤巨灣走到梅灣,到郵電所大約需要半個小時,他托我來敲阿芬的BB機(jī),不一會,阿芬會把電話打到郵電所里的座機(jī),他們之間說的是上海方言,偶爾他們聲音講得重些,我也沒聽全。
多年后,我在城里生活,路過昌國橋,看到橋邊的角落里,有兩三處賣水果的攤販,這些水果都是季節(jié)性的,初夏李子、桃子和楊梅,初秋石榴、葡萄和大棗,初冬桔子和蘋果,春來有草莓。在一個初夏,突然看到小對爺叔在賣桃子,穿著一件發(fā)舊的西裝,戴著一頂黑藍(lán)色鴨舌帽,他整個人就地而坐,屁股下橫一根扁擔(dān),裝桃子的竹筐很特別,竹筐編得不深,筐腰是鼓鼓的橢圓形,竹筐提手是高高的大拱形,紅彤彤的桃子在竹筐里壘起,賣相誘人。我聽有人在問桃子價格,一聽比人家賣的貴三分之一,我還是買了五個桃子,他沒認(rèn)出我,我也沒說起,趕路要緊。
到了秋天,路過昌國橋,看到小對爺叔在賣柿子,竹筐依舊是那對竹筐,碩大的柿子是橘紅色,一只只,層層疊著,優(yōu)美的幾何圖形。我忍不住走近,買了一斤柿子,付好錢,我隨口問小對爺叔:“爺叔,你還認(rèn)識我嗎?”他抬頭遲疑一會:“你是某某人的女兒是否?”我趕緊答,“是的,你種的桃子和柿子品相好足了?!薄拔夷昙o(jì)大了,賣個小錢,買包煙抽抽,解解悶?!彼行┎缓靡馑嫉臉幼印N依^續(xù)問:“爺叔,阿芬有沒有給你打電話?”“阿芬嫁到臺灣去了,很少聯(lián)絡(luò)咯?!蔽乙娰I柿子的顧客蠻多,不便打擾,離開的時候,我隨意說了一句,明年夏天再來買你的桃子。有一次我回老家,與父母聊起小對爺叔賣水果的情況,父母笑著告訴我,小對爺叔家里沒種果樹,他是販賣的,他是一位腦筋活絡(luò)的老頭子。第二年夏天,昌國橋頭不再有小對爺叔賣桃子的身影,興許他去別的角落擺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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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島郵電所,收到過一封廣州來信,寫信人是一位集郵愛好者,素昧平生,他說想請收信人在當(dāng)?shù)剜]局蓋個地方日戳回寄,他稀罕的是小島地名。當(dāng)時,小島郵電所還未開辦正式郵政業(yè)務(wù),不蓋日戳,蓋日戳的事歸民間碼頭郵局。那封信被我擱置一處。四年后,小島郵電所開辦了郵政業(yè)務(wù),我想起了那封信,把壓積多年的信找出來,似乎牽著什么。我想,無論如何,可不能讓它再在島上過年了。于是,我提起筆滿懷歉意給對方寫了一封信,并寄上了那些紀(jì)念封。信一寄出,我終日惶惶然,心里七上八下,如對方已遷址,那一切都徒勞,我心里永遠(yuǎn)多了一份遺憾。
半個月過去,回信趕了回來。我小心地剪開信封口,那字里行間絲毫沒有責(zé)怪的意思,反而布滿了溫暖的語句,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