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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蘭叔叔的“傳奇”人生

2018-09-21 02:20海東升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9期
關鍵詞:馬蘭阿爸傳奇

作者簡介:海東升,男,蒙古族。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阜新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學高級教師。1987年畢業(yè)于阜新師專中文系。大學期間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散文作品曾被《讀者》等報刊轉(zhuǎn)載。2007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民族文學》《山花》《文學界》《四川文學》《鴨綠江》《海燕》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多篇。

咚咚咚……

阿爸一激靈,心想是不是有人偷小雞子,生產(chǎn)隊那時候,人們?nèi)兆泳o巴,偷雞摸狗是常事。尤其是過年的時候,閑人有的是,人們肚子里沒油水,盡管說過年,生產(chǎn)隊給每人發(fā)了一斤大米,一斤白面,但不是家家都能殺豬,都能稱得起肉,小雞子更是舍不得殺,還留著來年下蛋換油鹽呢。

咚咚咚……

又是兩聲,阿爸悄悄地坐起來,摸出身邊的手電筒,悄悄地挪到窗戶臺邊。他掀起牛皮紙窗簾的一角,想看個究竟,但等了一會兒,那聲音卻沒有了。

阿爸又鉆回被窩,腦袋剛沾枕頭,咚咚咚,那聲音又響了,阿爸捅捅睡在炕頭的母親,母親也早被阿爸的舉動弄醒了,說不是雞窩,好像是敲門。

是嗎?阿爸仔細聽聽,還真是敲門的動靜。這么早,外面還黑咕隆咚,會是誰呢?也許是有急事?阿爸就想起身,母親用手一按他,再聽聽,他要是有急事,還會敲的。

那可說好了,待會兒再敲,我可不起來。

母親說,懶豬,隨你那窮根兒,行,再敲,我起。

也是,大冬天的正月,人們都喜歡貓被窩,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要是大人催我們早起來,真比要命還難受。

會是誰呢?我也被阿爸和母親的小聲說話弄醒了,心想這個人真是煩人,難道是夜貓子托生的?干嗎不在熱被窩里貓著,就是你睡不著,也得在自個家待著啊,干嗎到別人家來叨擾?看他一會兒再敲門我不罵他的。

母親小聲說,小犢子瞇著,大人說話,哪有你摻和的份兒。

我不服氣,煩人。我對母親的里外不分,感到很不理解,向著家里人說話,還不領情,看一會兒再敲門,就你去開。

開就開,還能凍死咋的?你們爺倆,沒有一個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就不是好東西,我和阿爸都把腦袋蒙上被子,享受這土炕的余溫。

咚咚,咚咚。這下可好,這敲門聲不但沒減,還變成四聲了,我和阿爸在被子里竊笑,這回看母親怎么辦。你不是不知道好賴嗎?這回你去開門。

母親噌地一下坐起來,對著外屋地大喊,誰呀,這么早,有事???

嫂子,是我,借點黃豆。

我把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問母親,誰???

麻臉。母親的聲音沒有好調(diào)兒。

我說誰?

煩人的麻臉。

麻臉?我嘻嘻地笑著,麻臉,麻臉。我覺得這個名字真好玩。

不許亂說。阿爸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從被窩里露出腦袋。是馬蘭,你馬蘭叔叔,小孩子沒教養(yǎng),待會他進來,聽著你這么說他,還不割了你的舌頭。

我嚇得一哆嗦,趕緊把嘴閉上,因為我對這個馬蘭叔叔沒有什么好印象,每次看到他都不敢抬頭看,就好像他臉上的那些麻坑能吃人似的,他也對我們小孩子沒有什么好臉色,他不笑還好,一笑,那就要摸你的小辣椒了,有時候不防備,還真讓他得了手,他揪一下,把手放嘴里吧唧吧唧一陣響,嬉皮笑臉地說,嚯嚯,真辣!好像他真的被我的小辣椒給辣到了,然后就想抱抱我,我嚇得往母親身后鉆,母親像個護崽子的母雞,對著馬蘭叔叔黑著臉說,死麻臉,看把孩子嚇著咋辦?馬蘭叔叔對母親叫他麻臉,一點也不生氣,對我說你別怕,我臉上這坑坑,是小時候掉黃豆囤子里,留下的記號。我笑了,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那時候,我已經(jīng)六歲,隨著阿爸從臨縣回到他的老家?!拔幕蟾锩碧岢亦l(xiāng)化,阿爸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老家的。他師范畢業(yè)就去了通遼,對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印象,因為我現(xiàn)在的奶奶是阿爸的繼母,雖然說他們兄弟姐妹六七個,但阿爸自己就是老哥一個,其余的幾個弟妹都是繼母所生,人家都是一條捻的,他就是一個外不秧。但國家讓你回家鄉(xiāng),沒什么可商量的,阿爸就領著我們幾個回來了。

阿爸這一輩,哥們很多,直系的,沒出五服的就有十幾個,還不算那些遠支的家族。馬蘭叔叔就是其中的一個。我一直以來,就對他的名字感興趣,別人都叫他馬蘭,而母親卻背地里叫他麻臉,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他的真名。我也曾求證過阿爸,阿爸說別聽你媽亂叫,她是嫂子,跟小叔子瞎鬧,你個小孩子,可不許沒有輩分,你要是當面叫他麻臉,他會生氣的。

我貓在被窩里,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馬蘭叔叔進來割了我的舌頭,那就不能喝水吃飯,也不能說話了。

阿爸說,起吧?母親不愿意起來,真是煩人,一大早晨就不讓人消停,借黃豆,能還嗎?

還是起吧,阿爸催遲遲不愿意起來的母親,誰還沒個難處,要不然,誰會這么早來敲門。

煩人精,死麻臉。母親坐起來,披上棉襖,點上窗臺上的煤油燈,阿爸給她手電筒,母親不要,她怕費電。那個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電燈,裝電池的手電筒是我們家唯一的家用電器。

煤油燈的捻子也好像被凍住了,火苗噗噗地跳,就是不發(fā)亮。

等一會兒啊,母親一邊趿拉棉鞋,一邊對著外面說。走到外屋地的對扇門前,母親還是警惕地問外面,誰?。?/p>

我是你兄弟馬蘭,嫂子快開門,我都敲多半天了,你們睡得可真死性,小雞子和豬讓人偷去都不知道。

你還是不冷,破嘴還是那么亂說。母親一邊嘮叨著和馬蘭叔叔對付,一邊拉開木頭的門閂。

咔啦,門閂一抽開,外面的馬蘭叔叔嘿嘿一笑,借著微弱的月光,母親看到馬蘭叔叔的右手往前一伸,一個涼涼的東西在母親的臉上一蹭,驚慌的馬蘭叔叔撒腿就跑。母親警醒過來,幾步跑了出去,但馬蘭叔叔跑得真快,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氣急敗壞地跑回屋,對著墻上的鏡子一個勁地照,阿爸也坐了起來,拿手電筒一照,母親白凈的小臉成了花臉貓。阿爸不吱聲,坐在那兒,吃吃地笑,母親沒好氣地哏嗒阿爸,你還笑,和你那死兄弟一個德行。我也跟著阿爸吃吃地笑,原來母親被馬蘭叔叔打了花臉。

打花臉,是我們蒙古貞的習俗。母親的娘家在科爾沁沙漠邊上的彰武,雖說那里也是蒙系人,但那個地方的習俗和我們雅漠營子的習俗還是有些不同。我們這兒的正月十六,習慣打花臉,按照老一輩的話說,這一天被人抹了花臉,是吉祥的事,可以躲避一年的災禍。但我那時卻一無所知。阿爸是這一輩的老大,母親的小叔子自然就多,但母親生性厲害,自從跟著阿爸回到老家,這兩年還沒有哪個小叔子給母親打過花臉,所以母親就忽略了這一天。而阿爸是不是知道,我也不好猜測,因為就我看來,阿爸是讀書人,營子里的教書先生,他知道這個規(guī)矩,但從來沒給他的嫂子們打過花臉。今天是正月十六,阿爸也許忘了這個習俗,否則按照他的勤快,是不會讓母親去開門的。反過來想,阿爸或許是讓母親隨鄉(xiāng)就俗,也未可知。

馬蘭叔叔真壞,在鍋底灰里抹了葷油,母親一邊洗,一邊罵麻臉。我給她遞了五六回香皂,母親的臉上還有痕跡。我非常愛看母親的臉,白凈,透亮,不像營子里的其他女人,臉上灰黑,讓人感到埋汰,我真想上馬蘭叔叔家里,給他的麻臉上抹上狗屎。但是,我也就是想想,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敢。

本來就對馬蘭叔叔沒有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他破壞了母親的那張好看的臉,在路上再看到他的時候,我就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盡管他有時候還恬不知恥地對我笑,但我卻一點都不領情,在他的背后吐舌頭。

有一次生產(chǎn)隊分土豆,馬蘭叔叔也是其中的工作人員。等分到我家的時候,我看他給母親賠笑臉,專挑大個的往筐子里揀,我站在人群外,小手插在褲兜里,一會兒掏出母親給我炒的黃豆粒,巴巴地往嘴里扔,就好像給我們家分土豆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等臨到給別人家分的時候,咕嚕過來兩個土豆,馬蘭叔叔示意我,撿到母親的麻袋里,我一轉(zhuǎn)身,把那兩個土豆踢得老遠。

你看看這小子,馬蘭叔叔很生氣,似乎對我的大氣毫不理解,其實我是在心里煩他,對他的好意就當是驢肝肺。

其實我也不是個傻子,也知道多得兩個土豆也能多吃幾口菜,但那個時候就是那么嫉惡如仇。這樣的傻事在我上學后也有幾回。那是一次搓苞米,每個學生五穗,別的學生都挑小的揀,我卻挑了五個大的,別人都搓完了,我的還剩三穗,阿爸回家和母親說,弟弟妹妹都說我缺心眼,我有口難辯,其實我并不傻,我是覺得在阿爸教的班級里,他的兒子就應該起帶頭作用。實際上就是在我們家里,過年的時候給我們每個人分一個蘋果,我也遲遲不肯動口,等幾個弟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們都拿眼睛瞅我的那個蘋果,這個時候我就會拿小刀一條一條地分給他們,然后自己才啃那個蘋果核。你們說我這樣做,是我傻嗎?

我只是對馬蘭叔叔來氣。

打那以后,還有一件更讓我生氣的事,當然也和馬蘭叔叔有關。那是我十歲左右的事。馬蘭叔叔有門路,說是邊里有很多地方在修水利工程,需要很多的土籃子。這是好事。雖說一副土籃子五毛錢,但在一盒火柴二分錢的年月,這五毛錢也是沉甸甸的財富,更何況我們雅漠營子的山坡上有很多荊條,這是編土籃子的好材料。馬蘭叔叔找到了阿爸,阿爸雖然白天上班,但晚上可以打夜戰(zhàn)。母親白天割來荊條,捋掉葉子,一捆一捆地擺在當院和屋地上。阿爸下班回來在吃飯前,就像個手藝人那樣有模有樣地擺弄起荊條。阿爸心靈手巧,馬蘭叔叔說他的籃結(jié)實,疏密有致,條紋好看,是營子里的招牌,屬于硬頭貨,別人的一副土籃子給五毛,阿爸編的土籃子一副給六毛。這當然更是好事。就連看不上馬蘭叔叔的母親也當面背后地說,這個死麻臉,還算是有眼識得金鑲玉,俺家先生的手藝那要是趕上過去,就是朝廷的貢品。馬蘭叔叔說話算數(shù),每次的土籃子錢都分毫不差,這多多少少改變了母親和我對他的看法。他每次晚上來給土籃子錢都是悄悄地來,生怕生產(chǎn)隊長知道,那可是資本主義尾巴。那個時候做小買賣,都是不允許的事,有的人家在園子里栽點自己抽的黃煙,都被眼紅的人告了密,被生產(chǎn)隊長領著民兵拔得一棵不剩。更何況馬蘭叔叔往邊里倒弄土籃子,那更是道反天罡的大事。所以母親白天也是拿著個麻袋假裝下地看莊稼,偷偷地在田埂地頭割荊條。母親有心眼,不敢在一個地方割,生怕引起別人的懷疑,就像現(xiàn)在的一個小品說的薅羊毛也不能在一個地方薅,等薅成葛優(yōu)那樣就成壞事了。好在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給馬蘭叔叔做手工的幾家都是近支子家族,誰都知道好孬,誰也不會去張揚。馬蘭叔叔來活兒快,給錢也痛快,人們自然知道他得的是大頭,但如果沒有他的張羅,這五毛錢也不會大風刮來。由于活兒多,給錢的頻率快,馬蘭叔叔就出現(xiàn)了差錯,不知道他是故意賴賬,還是他頭緒多了捋不過來,錢數(shù)和土籃子數(shù)開始漸漸不合。但母親是精明人,每一次都是在小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晚上,馬蘭叔叔又來給錢,但明明少了一筆,那是五副土籃子錢,他硬說是上次給結(jié)清了,但母親不認,就拿出她記賬的小本子,逐一和馬蘭叔叔對賬,本子上數(shù)目都對,唯一不同的是,馬蘭叔叔的本子上那五副土籃子的錢已經(jīng)打鉤,而母親的賬本上那筆賬的前后都沒有標記。母親和馬蘭叔叔互不相讓,兩個人喊了起來。那個時候雅漠營子已經(jīng)有了電燈,馬蘭叔叔指著不亮的小燈泡說,嫂子,我要是撒謊,你看著沒,燈滅,我就滅。但燈也沒滅,馬蘭叔叔還在地上站著。阿爸是個厚道人,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難受。他從炕沿邊上起來,走到馬蘭叔叔身邊,用手推推他,說,兄弟,你也不用起誓發(fā)愿,那兩塊五,就算阿扎(蒙語:哥哥)搭你的,你也別吵吵,這本來是好事,你們倆一吵吵,就興許變成壞事,你趕緊走吧,剩下的活兒我也不干了,你愛找誰找誰去。

馬蘭叔叔一臉的氣急敗壞,悻悻地往外走,感覺我們這一家子都是不識好歹的人,就好像他給了我們金山銀山,我們回報給他的是一堆豬屎。

母親對阿爸的隱忍感到憤憤不平,明明是死麻臉賴賬,你干嗎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阿爸說,好歹我每個月還開三四十塊錢,馬蘭兄弟孩子多,困難,給他兩塊五三塊的,能咋的?錢這玩意,是人花的,也是人掙的,寧愿讓他對不起咱,也不能讓咱對不起他,他沒文化,咱們也沒文化咋的?

母親聽了阿爸的話,氣消了一半。你真的不干了?阿爸說不干了,他這個人沒臉,我還有記性呢。

那剩下的荊條咋辦?我對這個編筐很感興趣,阿爸編的時候,他編一根,我遞給他一根,看著那些不起眼的荊條在我和阿爸的一遞一接中,阿爸左手一按,右手在枝條中上下左右翻飛,就好像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那些荊條就是妖魔鬼怪,就在阿爸那翻飛的動作里變得服帖,一個壓著一個變得順柔。那荊條又好像阿爸的自行車圈里的車條,在阿爸的一圈圈旋轉(zhuǎn)中,由有形到無形,再由無形變有形,一個個漂亮結(jié)實的土籃子就擺在了屋地上。那些土籃子為我們黑乎乎的小屋子增添了亮光,讓我們屋子里炕煙子的氣息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帶著淡淡的蜂蜜味道的甜,我和弟妹們都在這清新的氣息里陶醉了??墒沁@死麻臉叔叔,卻攪黃了我們的美夢,開始讓我們干的是他,現(xiàn)在不讓我們干的又是他。我看著地上剩下的幾堆荊條發(fā)愁,問阿爸,那剩下的荊條怎么辦?阿爸說好辦,我教你編土籃子,剩下細的咱們編鳥籠子,你不是愛截魚嗎?我再教你編虛簍(一種截魚的工具),你看怎么樣???我們都說好。那一晚上,馬蘭叔叔帶給我們的不快,在阿爸的開導下飄得無影無蹤。

馬蘭叔叔那個時候在生產(chǎn)隊趕大車,這活兒,一般的爺們都干不來。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的大車都是三掛套,一個騾子駕轅,兩個兒馬子拉邊套。大牲口這玩意欺生,沒有兩下子的人本來就生畏,馬蘭叔叔手黑,啪啪幾鞭子就讓它們變得溫馴,讓它們慢行,它們不敢撒歡;讓它們趕路,它們不敢偷懶。那個時候鎮(zhèn)里沒有糧庫,生產(chǎn)隊每年都要往縣城的糧庫送公糧。我們雅漠營子離縣城遠,來回二百多里路,全靠這牲口的幾條腿急急徐徐地走。趕大車這活兒看似威風,但冬天的風霜,夏天的雨水,蚊蟲的叮咬,一趟趟下來,那也是扒一層皮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馬蘭叔叔給生產(chǎn)隊拉豆餅,一個人,一掛大車,路過丫頭營子的時候,河水暴漲,馬蘭叔叔剛趕著大車過河,就聽到對岸一個人在喊他捎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個女的,并且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馬蘭叔叔沒有不拉的理由。那個時候,馬蘭叔叔也是真笨,或者說,是被那個女人的姿色沖昏了頭腦。他把大車停在岸邊,回過頭下水就來接那個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河水很深,馬蘭叔叔一看,深的地方都快到腰身了??斓綄Π兜臅r候,那個年輕女人說大哥,我看我還是不過了,要不是孩子有病,我還想在娘家多待幾天呢!這個年輕女人不想過河,一個可能是看到河水越來越深,一個是看到河里的這個男人一臉的大麻子,有點心里發(fā)憷,總之,馬蘭叔叔到了河邊,那個年輕的女人卻不想過了。馬蘭叔叔就勸她,別的妹子,你看這河水并不深,能過。他轉(zhuǎn)念又一想,這個女人是不是看我一臉的麻坑,感到害怕???就安慰那個女人說,大妹子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你是不是看我長得難看,就認為我是個壞人?其實我心里可善著呢,給人捎腳,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了。這樣,大妹子,你要是看著我放心,你就過,我再捎你一程;你要是害怕,那我就過去了,就當我做了一回傻小子。遛我一趟,也沒啥,就當是下河洗澡了,走了。說著,馬蘭叔叔又■河水里。

別介——那個年輕的女人倒是不干了。大哥,你看你這脾氣,咋還說急就急了,我過,可我不會水,我也不敢過呀。要不大哥你再把大車趕回來,咱們坐著過。馬蘭叔叔一想也是,剛才自己的腦子怎么就短路了,當時把大車趕過來,那不就省事了,現(xiàn)在可好,再回去趕大車,這來來回回的,都不夠耽誤事的。想到這兒,馬蘭叔叔一狠心,說,大妹子,如果你信得著大哥,你就過來,大哥背著你過河。那個年輕的女人感到很過意不去,就說,那多不好,咱們不認不熟的,勞煩你,我過意不去。那就算了,磨磨嘰嘰的。馬蘭叔叔還真等不起了,要是天黑趕不到縣城,晚上可就要喂蚊子了。

雖說這河水是在夏天,但人站在里面,時間一長,也渾身發(fā)涼。馬蘭叔叔說著就要走,那個年輕的女人可能真是事情急,又膽子小,無奈,上了馬蘭叔叔的背。這個女人有點分量,往馬蘭叔叔身上一躥,馬蘭叔叔的腳下也是一晃,但馬蘭叔叔在晃過兩下之后,站穩(wěn)了,并且一步一步,腳步踏實地往河水里走。河水很渾,一股股白色的泡沫在馬蘭叔叔的身邊繞來繞去,一使勁,又繞了幾個圈,忽上忽下地漂走了。背上的那個女人一驚一乍,哎呦哎呦一個勁地喊個不停。馬蘭叔叔心里煩透了,但表面上卻一個勁地安慰她,大妹子,別怕,再深,有哥在下面撐著呢,不會讓你掉到河里。走到河心,女人耷拉著的兩腿濺濕了,她不停地一抬一抬地往上蹺,馬蘭叔叔的腳跟要比剛才承受多幾倍的勁。那個女人認財不認命,把手里的包裹舉得高高的,好像里面的東西很值錢,而馬蘭叔叔的命卻一分錢不值。但唯一讓馬蘭叔叔全程感到寬慰的是,那個女人從打一躥上他的后背,他就感到后背不涼了,有兩團溫熱的東西在那里一揉一拱,他的兩腿間的動了幾下,但在涼涼的河水阻止下,又開始老實不動了??偹闶堑搅税渡?,女人說大哥,你可真行,讓妹子我怎么感謝你呢?

當時的河套邊,除了他倆,還真沒有別人。馬蘭叔叔聽別的趕車老板子說過捎腳的艷遇,都整得有滋有味。但自己今天能不能攤上那樣的好事,馬蘭叔叔心里還真的沒底??粗鴿裢傅难澴右粫r半會兒也不能干,馬蘭叔叔就說,天不早了,妹子上車,咱們還得趕路呢,啥回報不回報的,你別瞎尋思。

車上了路,一路上話不多。等到了那個年輕女人要去的岔路口,女人下了車,說大哥,我還是回報一下吧,你看我讓你受了這么大的累,咱們這回走了,可能就是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我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你看,要不,咱們就那么一下子,我也省得心里有愧。

遼西邊地的女人,有許多有情的種子,一旦遇到合適的環(huán)境,就會悄悄地開花。馬蘭叔叔四十多歲,多年的社會闖蕩,比一般營子里的男人見多識廣,但遇到這樣的女人,還真是讓他心動。這……馬蘭叔叔拉著長聲似乎沒有行動。如果說他真的沒有那點心思也是瞎話,血氣方剛的年齡,高大魁梧的體格,要說是見到比自己的女人還多幾分姿色的女人而不心動,那就是道德底線在起作用了。但馬蘭叔叔是一個沒有底線的人,尤其是在男女關系問題上,今天的馬蘭叔叔可能是被冰冷的河水給浸泡壞了,他面對女人的大膽,那個地方努力地動了動,但那里的發(fā)動機好像短了路,怎么擰油門,就是不哼哼。馬蘭叔叔說,那不行,那成啥事了,不帶那樣的。倒弄得那個年輕女人不好意思了,想轉(zhuǎn)身就走,剛走幾步卻又繞回來,打開手里的包裹,從里面拿出兩個苞米面餑餑,不好意思地說,大哥,我這兒有幾個餑餑,你要是不嫌棄,你就拿兩個,道上吃吧。

這行,馬蘭叔叔接過那兩個餑餑,說,夠了,剩下的給孩子拿回去,快走吧。

女人走遠了,馬蘭叔叔看著那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很是后悔。心想這輩子恐怕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女人了,這個好機會,自己沒有把握住,賴誰呢?說著,馬蘭叔叔一掐自己的那個東西,誰知道那個東西一激靈,線路竟然接上了,騰地一下子活了。

馬蘭叔叔抬頭一看,那個年輕的女人就要下坡了,他大聲地喊,大妹子——

那個女人回頭笑笑,走了。

要說馬蘭叔叔那方面的功能強大,但也有一點讓雅漠營子的人們感到不解,那就是他沒能生出一個男孩。他們家胖嬸的體格不錯,在母親她們那一輩中也是高大魁梧,奶頭大屁股圓,將近一米七的個頭,每次碰到她,我都下意識趕緊避讓。胖嬸一連串給馬蘭叔叔生了六個丫頭片子,卻一個男孩都沒有。這讓馬蘭叔叔在營子里抬不起頭,也讓胖嬸心里發(fā)堵。因為在那個隨便生的年月,一家十個八個孩子那是常事。很多家也是生一個或者兩個丫頭之后就會來小子。出奇的,頂多在四五個之后也會生兒子,但馬蘭叔叔突破了這個概率。在鄉(xiāng)下,沒有兒子是一件讓人瞧不起的事情,有的人就會在背后管這樣的人家叫絕戶。話雖說得不好聽,但理是那個理。馬蘭叔叔很著急,但越著急就越懷不上,就拿胖嬸和那六個丫頭片子出氣。

馬蘭叔叔面兇手狠,那個時候在他們家墻上,總是掛著一個鞭子,一把鐵鏟子。那把鞭子專打老二和老三,因為她們兩個最不聽話。而那把鐵鏟子是專打胖嬸的大屁股的。胖嬸人不壞,但窩囊,有話說不出。剛結(jié)婚的時候,胖嬸和馬蘭叔叔過日子心里也不舒服,但沒有辦法,爹媽包辦的婚姻,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就在婆家和馬蘭叔叔面前抬不起頭了,還不會說話,自然要受氣。她有兩次也忍不住馬蘭叔叔的鐵鏟子,拎著包裹領著孩子跑過,但一次是在莊稼棵子里貓著讓找她的馬蘭叔叔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一次是自己跑的,但走了幾里地,迷了路,又轉(zhuǎn)回雅漠營子,讓找她的馬蘭叔叔撞了個正著。

胖嬸認命了。打那以后,無論馬蘭叔叔怎么打她,她都沒跑過。但人卻一天比一天打蔫。有時候,早晨我起來到街上一看,胖嬸總是在井臺上打水,一桶水看起來很沉,但在胖嬸的手上卻輕飄飄地從轆轤上拎下來,隨手嘩啦一聲瀉到另一只桶里。兩只水桶都滿了,胖嬸抓起地上的扁擔,往肩上一擔,起身就走。而我從來都沒見過馬蘭叔叔挑水,好像這活兒讓胖嬸給包了,胖嬸在他們家就像是個奴隸。胖嬸除了挑水,更多的時候,是在碾子房軋面。那個時候,雅漠營子還沒有電力加工廠,人們碾米磨面都要靠碾子。這個大石頭滾子很沉,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曾經(jīng)推過,但我的氣力不夠,勉強動幾下,就推不動了。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有很多毛驢,但隊長有話,不許借給個人拉碾子,人們只好抱著木頭桿子來回轉(zhuǎn)圈。胖嬸的體格好,家里人口多,每天的米面都要靠胖嬸當驢,在碾道里劃過來劃過去。我有的時候真替胖嬸鳴不平,但我改變不了她的地位和命運。

就在馬蘭叔叔和胖嬸日夜努力生兒子的時候,計劃生育來了,人們聽到信兒都在抓緊最后時機。但機會不是說能抓緊就能逮住的,馬蘭叔叔這回可真愁了。如果說沒有計劃生育,趁著自己五十歲之前還有希望,但胖嬸的年齡快不行了,雖說她比馬蘭叔叔小了五六歲,但例假一走,那可就玩完了,自己進不了祖墳不說,在營子里的余下日子也夠難過的,會淹死在爺們娘們的唾沫星子里。

胖嬸第一批就做了絕育手術。做了絕育手術的胖嬸越來越胖,也越來越窩囊,成了馬蘭叔叔發(fā)火的下酒菜。計劃生育帶來的后遺癥讓她多次感染,添了很多病,這也成了馬蘭叔叔日后上訪的理由,這是后話,咱們這里不說。

馬蘭叔叔到五十多歲,生產(chǎn)隊就不讓他趕大車了,開始讓他看青。那個時候,各家各戶的豬雞鴨鵝都是散放,大大小小的豬在街上隨處可見。生產(chǎn)隊長給馬蘭叔叔一桿洋炮,實際上就是火槍,往槍管里裝火藥,火藥里摻鐵疙瘩,就像現(xiàn)在銀行押運人員使用的散彈,打到豬身上往往是多處中彈,肉也不好清理。馬蘭叔叔看青的那些年,每當聽到田野里嗵的一聲響,母親就會在家里罵,這個死麻臉,真是作孽。但現(xiàn)在看來,馬蘭叔叔其實沒錯,莊稼看起來是集體的,但其實也是大家的,你也禍害,他也禍害,那到手的糧食就不多了。馬蘭叔叔的認真,實際上是忠于職守,為集體負責。崩到老百姓家的豬盡管心疼,不過人們也都長了記性。但有一回馬蘭叔叔卻把張紅翠家的豬給一炮轟了,聽到槍響,母親和我也隨著人群去看熱鬧。

走到西甸子,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聚了很多。我看到一頭黑花的老母豬躺在地上哼哼,嘴里吐出血沫子,四條腿在那里一蹬一蹬的,身上有很多槍眼,順著黑黑白白的毛在淌血。老母豬的前面是很多新鮮的苞米粒子,十幾棵挺壯的苞米被老母豬給拱倒了,咬折了。

最后趕來的是老母豬的主人張紅翠。張紅翠一看到倒在地上的老母豬,好像死了親人,差點沒一下子昏過去。定定神,張紅翠瘋了一樣要來撕馬蘭叔叔的嘴,你個挨千刀的死麻子,誰給你這么大膽子,敢打我們家的老母豬?

馬蘭叔叔敢作敢為,面對張紅翠的發(fā)瘋,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誰給我這么大的膽,牛長理,牛大隊長??!你沒開會,你沒聽牛隊長說各家各戶的啞巴牲口都要圈起來,愛護集體財產(chǎn),人人有責嗎?

大伙在偷著笑。張紅翠裝瘋賣傻,我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咋的?馬蘭叔叔也不示弱,你不知道沒關系,你們家牛隊長再專門給你開個小會,讓你長長記性。

張紅翠蠻不講理,你不知道是我們家的老母豬?。吭龠^幾天就下羔了,你給我賠,連那一窩小豬仔一起賠。

賠——馬蘭叔叔拉長了聲,大伙看看,這老母豬身上也沒寫著你張紅翠的名字,再不濟,你寫個牛長理也行?。?/p>

大伙哄的一聲都笑了。牛長理來了,一邊訓自己的老婆一邊表揚馬蘭叔叔。但牛長理當著大伙的面說好話,心里卻跟馬蘭叔叔記了仇,多年以后害得馬蘭叔叔落了個終身殘疾。

打那以后,人們都不敢往外放豬了,就因為怕馬蘭叔叔的黑臉瘋。而張紅翠讓牛長理把帶痘和槍砂的老母豬肉以生產(chǎn)隊福利的名義分給各家各戶。分給我們家的那塊肉阿爸沒讓我們吃,因為阿爸說吃了帶痘的肉可能得腦囊蟲,盡管我們都很饞。我看著阿爸把那塊豬肉埋到了我們家園子里的桃樹下,有點眼淚汪汪,但我們都很聽父母的話。那一年,我們的桃樹長得分外壯實,結(jié)的大雪桃又紅又大。

第二年看青的時候,牛隊長只給了馬蘭叔叔一把鐮刀,不再敢給他洋炮了。馬蘭叔叔看青沒幾天,生產(chǎn)隊長就找他談話,你是怎么看的,西梁的苞米地又讓人偷了,你沒發(fā)現(xiàn)?馬蘭叔叔撓撓禿頭,說我沒發(fā)現(xiàn)??!丟得多嗎?生產(chǎn)隊長一邊卷旱煙,一邊嚴厲地說,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馬蘭叔叔連跑帶顛到了西梁,一看地邊,苞米棒子各個直挺,威武得都像小伙子褲襠里的家伙。馬蘭叔叔心里納悶,這隊長真他媽瞎,這不都好好的嗎?怎么說丟了呢?可到了里邊一看,沒了穗光剩稈的就有五十六棵。這是打馬蘭叔叔的老臉啊,他哪受過這樣的氣。馬蘭叔叔天一黑就來蹲坑。月亮已經(jīng)偏西,露水打濕了馬蘭叔叔的衣服,他用苞米葉子上的露水擦擦發(fā)黏的眼睛,心里想估計今天白等了。他剛要往地邊走,就隱隱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馬蘭叔叔心里估計,是偷苞米的,還是生產(chǎn)隊長來監(jiān)督自己?

馬蘭叔叔立在原地,緩緩地蹲下身子。地邊的腳步聲卻沒有了。馬蘭叔叔挪挪發(fā)麻的腳,不敢出聲。約莫等了一袋煙的工夫,那個腳步聲和身子碰苞米葉子的聲,一起響起來。

咔吧,一個苞米棒子被擰下來。接著,咔吧,咔吧,馬蘭叔叔知道十二個大苞米棒子被擰了下來。馬蘭叔叔悄悄地走到有聲音的地方,一拍那人的肩。那個人抓在苞米棒子上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馬蘭叔叔的手抬起的時候,他就感覺這件事很難辦,因為這是一個女人。女人的面子矮,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舍皮打臉黑更半夜來偷苞米的。馬蘭叔叔這輩子吃軟不吃硬,要是營子里的男人,他會上去三拳兩腳,讓他滿地找牙??擅媲斑@是一個女人,馬蘭叔叔是會掌握分寸的。馬蘭叔叔說,回過頭來,那個女人仍是木頭樁子一樣,比跟前的苞米稈子還直溜。

轉(zhuǎn)過來,再不轉(zhuǎn)過來我可動手了!馬蘭叔叔的語氣硬了許多。

那個女人這才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子,馬蘭叔叔一看,是營子里的寡婦山里紅。她的男人在給生產(chǎn)隊打井的時候出事死了,扔下三個孩子。嘴多糧食少,她也是情不得已。

咋不找隊長?馬蘭叔叔問。山里紅有點哭腔,找了,隊長說不給,困難的又不是你一家,二叔你行行好,看在你那死去的侄兒份上,讓俺們娘兒幾個混過這青黃不接的日子吧!

那行嗎?馬蘭叔叔說。你家不夠吃,不夠吃的人家有的是,誰不是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都來偷青,我這差事咋辦?

山里紅三下兩下扯下了自己的衣褲,光溜溜地站在明晃晃的月光里。馬蘭叔叔一下子蒙了。

侄媳婦,繞過三圈的馬蘭叔叔對山里紅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是二叔我不能那么干,那樣,我可真對不起我那死去的侄兒了,你趕緊穿上。你掰吧,掰完趕緊走。馬蘭叔叔護著山里紅,沒少挨牛長理的訓,還被扣了工分。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晚上,馬蘭叔叔咚咚地擂我們家的門,弄得我們一家人都醒了。母親開亮電燈,屋里雪亮,外面漆黑。在那黑黑白白的院子里,馬蘭叔叔押著一個老太太,我一看,是我們家族的太奶。頭發(fā)雪白,臉上都是褶子,她走道都不力爽,這大半夜的怎么和一個看青的跑一塊去了,難道是我們家遭了小偷?

馬蘭叔叔說,你自己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論起來都是我們的長輩,我都替你丟磕磣。

太奶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孩子們,奶奶糊涂了,我偷了你們家的倭瓜。這個時候,我們才注意到太奶奶的腳下,兩個大倭瓜好像兩個大頭娃娃,笑模悠悠地躺在那兒,我真想上去踹太奶奶兩腳,這也太禍害人了,倭瓜還沒完全長熟,我們還沒舍得吃呢,就讓她給弄下來了,這不白瞎了嗎?真是多虧了馬蘭叔叔,要不然,我們還不知道呢!

也就是這一兩回,讓我改變了對馬蘭叔叔的壞印象。他本性中的種種好,就好像一粒糖放到一杯水中,開始有淡淡的甜味了。

本來是四個人抬的鍘草機,生產(chǎn)隊長牛長理非要和馬蘭叔叔兩個人抬。旁邊的人們都說,這三四百斤的大家伙,你們兩個人能行?牛長理兩手往腰里一掐,怎么不行啊?你們呢,吃啥啥沒夠,干啥啥不中,要是像過去讓你們扛鼎那是扯淡,就這三四百斤的玩意我一個人抬起來那是吹牛逼的話,但是我和老馬這體格,兩個人抬,就跟玩兒似的。起開,起開,老馬,今兒個咱們老哥倆兒就讓這幫熊蛋包見識見識,什么叫火車不是推的,塔山不是堆的,老牛和老馬的牛逼不是吹的。

馬蘭叔叔雖然經(jīng)牛長理這么一忽悠,心里也熱血沸騰,但畢竟不是二三十歲的時候,走過去兩手抬了抬,感覺也是吃力,就為難地對牛長理說,隊長,咱們倆可都過五十,奔六十的人了,不是耍勺的時候了,咱們倆抬費勁。牛長理聽馬蘭叔叔這么一說,臉色當時就掛上了黑,不是我說老馬,你當年那歡勢勁兒都讓貓叼去了,還是讓狗啃去了?你看看今天咱們這幾個人,哪個不比咱們倆歲數(shù)大。馬蘭叔叔往四下里一看,除了病秧子狗剩還真是一堆老頭。但馬蘭叔叔還是沒想干,就找借口說狗剩咱們仨抬,他還是個小伙。

牛長理一下脖子上青筋暴跳,我說老馬你可真能找引子,說不好聽話,狗剩子還算個人嗎?我說,不是我剛你,你生兒子不行,你抬個鍘草機還不行?

牛長理這話噎人。周圍的幾個老頭嚇得不敢吱聲。馬蘭叔叔心里在罵人,但此時他不想和生產(chǎn)隊長鬧翻。本來翻江倒海的心,表現(xiàn)在臉上卻異常的平靜。雜種操的,你牛長理瞧不起我就算了,抬個破機器,你也沒有必要這么貶損人,抬,今兒個你們誰都別上,就我和牛隊長抬,但咱們可有話在先,要是抬不動,咱們倆也別逞強。

行!牛長理擼胳膊挽袖子,往手心里吐兩口唾沫。我喊口號,一二三,咱們倆一塊起。馬蘭叔叔說行。我這邊喊好,你再喊一二三。牛長理說知道。

馬蘭叔叔走到鍘草機跟前,叉開兩腿,兩只手往鍘草機的橫梁上死死地一扣,朝著前面的牛長理喊,好了。

牛長理在前面也做好了準備,一——二——三!馬蘭叔叔腳跟一使勁,鍘草機的兩只后腿一下子離了地面,剛要往前走,牛長理卻在前面撂下了,巨大的慣力向后面沖來,馬蘭叔叔的勁兒還沒順過來,屁股向后一退,撒手坐在地上。

人們一片驚呼,牛長理從前面跑過來,我說老馬,我他媽真熊,剛想起來就撐不住了,起來看看沒事吧?馬蘭叔叔的臉從來沒有這么白,臉上的坑坑洼洼都看不清楚了,他動了動,感覺腰好像被人砍斷了那樣疼。

牛長理過來拽馬蘭叔叔的手,我說老馬你可別裝了,整得和真事似的,你可別嚇唬我,我可膽小。

馬蘭叔叔疼得臉上冒汗,拿手指著牛長理的鼻子,我操你祖宗,你沒安好心,我說四個人抬,你非說咱們兩個人抬,我說好,剛起來,你他媽卻撂下了,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我不就是打死你家的老母豬嗎?那也是盡職盡責,你他媽公報私仇!

牛長理說,你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我再怎么著也是一個干部,我的覺悟就那么低?我尋思咱們倆能行,誰讓你先起,勁頭都往我那邊去,我起不來,我不扔下咋的?

操你祖宗,你喊一二三,我起,你扔下,你是給個屁啊,連個屁都不放,蔫悄地放下,你就是存心調(diào)理我,我腰折了,上醫(yī)院……

真的假的?牛長理還真的不信。幾個老頭往起拎了拎馬蘭叔叔,馬蘭叔叔齜牙咧嘴,腰真的動不了了。

走吧,隊長,馬蘭兄弟要是有事,那可就遭了,還一大家子人呢!牛長理一看馬蘭叔叔可能真不是裝的,才找人抬著馬蘭叔叔上醫(yī)院。

經(jīng)過拍片子,確診馬蘭叔叔脊椎最下面的兩節(jié)出現(xiàn)斷裂,重則癱瘓,輕則走路直不起來。很多人都認為牛長理是公報私仇,不得好死。話也真打人們的預言而來,生產(chǎn)隊就要解散的時候,有一回,牛長理喝完酒打鄉(xiāng)里回來,風大雪猛,牛長理喝得爛醉,連自行車帶人翻到大溝里。等人們第二天找到他的時候,牛長理早已經(jīng)凍成了牛肉塊。這似乎就是天理。

但馬蘭叔叔的工傷鑒定路途并不順利。生產(chǎn)隊解散了,開始了包產(chǎn)到戶,村主任是個新人,說是不管前任的事。馬蘭叔叔拄著雙拐,領著老婆孩子找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很牛逼,對馬蘭叔叔不理會,馬蘭叔叔急眼了,一腳踹壞了鄉(xiāng)長辦公室的木門。鄉(xiāng)長這回倒樂了,笑呵呵地說,老馬,你這哪像有病啊,你不是脊椎骨折了嗎?腳還這么有勁,你愛哪兒告哪兒告,你告到哪兒,我都接著。這就是大官好辦,小鬼難擋。本來是一個小小的工傷,卻把皮球踢向上一級政府,這就是典型的不作為。

馬蘭叔叔確實覺得冤屈,牛長理不認賬也就算了,醫(yī)院的證明擺在那兒,鄉(xiāng)政府也不承認,馬蘭叔叔只得領著老婆孩子去找縣長。在縣政府門口蹲了兩天,人家不讓進院。門衛(wèi)看著實在可憐,就告訴他,縣委書記的車剛剛進去,一會兒他出來我偷偷地告訴你。不一會兒,門衛(wèi)告訴馬蘭叔叔,縣委書記的車出來了,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馬蘭叔叔當然知道。當門衛(wèi)指認的黑轎車剛到大門口,馬蘭叔叔領著老婆孩子在大門外跪了一溜。看完鑒定聽完馬蘭叔叔的訴求,縣委書記震怒,立即責成相關部門給予解決。馬蘭叔叔打贏了官司,在民政那里得到了補助。

馬蘭叔叔告狀成了營子里的故事傳奇。有的人打官司都找馬蘭叔叔出主意。劉小根自己先天殘疾,又搞了個腿腳不力爽的女人,是鄉(xiāng)里民政的在冊戶。但鄉(xiāng)民政助理卻幾個月不給他們補助錢,劉小根找了多次,就跟蚊子放屁似的,連個好話都沒有。劉小根哭著跟馬蘭叔叔求主意,馬蘭叔叔二話不說,坐著劉小根的毛驢車就上了鄉(xiāng)政府。

民政助理是個小胖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把眼鏡往鼻梁子上推推,從眼鏡框下邊瞅著馬蘭叔叔,說,老馬,你看這個月的補助,你的那份我早早地就擱在我的抽屜里,一分錢不差。

是嗎?馬蘭叔叔臉上藏笑,這就是他要發(fā)脾氣的先兆。胖民政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對,和馬蘭叔叔的交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對他的一舉一動,鄉(xiāng)長都有交代,這是惹不起的活大爺,你們盡量不要惹他,誰惹事,誰自己抖摟去,沒人給你們擦屁股。既然上級有話,沒人去自尋麻煩。所以胖民政就把抽屜里的幾張票子又重新數(shù)了一遍,還是不放心,就說老馬你自己數(shù)數(shù),一百八十五,一分不差。說著笑嘻嘻地站起來,遞到馬蘭叔叔手里,接著又噓寒問暖。

馬蘭叔叔臉一繃,我的是不差,我得感謝政府,感謝王民政。劉小根的那一份呢?

這時候胖民政才注意到在馬蘭叔叔背后的劉小根,就為難地一笑,我說老劉,你是不信任我咋的?咋還搬救兵來了,那就對不起,再沒有了,你也知道鄉(xiāng)上財政困難,連老師和政府人員的工資都拖欠,再者說和你一樣困難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人家都能挺,咋就你哆嗦呢?

劉小根聽胖民政這么一說,拉起馬蘭叔叔就要走,馬蘭叔叔把胖民政辦公桌上的茶杯抓起來,啪地一下摔到磚地上,水杯碎了,茶葉躺在一堆瓷片上。胖民政一哆嗦,以為馬蘭叔叔下一步就是要打他的臉。

但馬蘭叔叔沒那么做,只是說,你們這些人呢,都是占著茅坑不拉屎,那怎么不想想招商引資,怎么不想想開發(fā)搞活,一找你們就是有困難,沒有困難誰能找政府?

訓了胖民政幾句,馬蘭叔叔虎著臉問他,劉小根的到底有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下個月,下個月,我一定解決。

真的沒有?沒多還有少!馬蘭叔叔不死心。

胖民政這回確實要哭了。馬蘭叔叔也不為難他,把自己的錢分一半給了劉小根,劉小根嚇得不敢要。馬蘭叔叔說你比我要緊,咱倆互相貼補一下,也減輕政府的負擔,但說好了,你的解決了,下個月再還我。劉小根說一定算數(shù)。胖民政也笑了,老馬我應該給你弄一面錦旗。馬蘭叔叔說少扯犢子,有那錢,就沒老劉的錢?胖民政回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說,你看我胡咧咧啥呀……

胖嬸的葬禮是我這一輩子參加的第一個白事。這一年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師大畢業(yè)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了二年書,又調(diào)到市實驗中學教數(shù)學。這些年,除了念書,就是上班,這期間,還真沒碰到死人的事情。

阿爸從商店買來一捆海紙塞給我,又遞給我一把鐵鍬,非得讓我去。從打我記事開始,逢年過節(jié),給爺爺奶奶上墳,都是阿爸的事,好像這些事與我無關。但今天趕上我回家,阿爸非要我參加胖嬸的葬禮,可能也是要讓我多一方面見識。見我為難,母親也勸我,去吧,你長大了,什么事情都要經(jīng)歷,一個男孩子,不出頭露面怎么行呢?我說,胖嬸不是體格好好的嗎,怎么這么突然就走了?母親說,你是不知道,這幾年你胖嬸的腦袋就像蠶蛹,來回晃個不停。她早就傻了,連屎拉到褲兜子里都不知道,你馬蘭叔叔也沒少跟著她遭罪。

我手里拿著那捆海紙,手心出汗,頭皮酥酥地發(fā)麻,我感覺那是陰陽兩隔的物件。手里的那把鐵鍬,也無比地沉重。我一步一步地往營子東頭走,腳步一點都不輕松。

蒙系人家死人不像漢族人家那樣吹打鼓樂,所以馬蘭叔叔的院子里也異常安靜。大門外的院墻邊,立著幾個花圈,是嫁出去的幾個閨女和姑爺子買的。進到院子,老大和老二迎過來,接過我手里的那捆海紙。馬蘭叔叔的臉上好像有點淚痕,但被那深深淺淺的坑洼給沖淡了。

見到我,馬蘭叔叔很是意外,你回來了?

我說是,嬸子是怎么沒的?我問馬蘭叔叔。馬蘭叔叔說,昏迷了兩天,就沒了。我說沒上醫(yī)院?馬蘭叔叔說,沒有,都是老病,看,也是白花錢。

你回來正好,也能給你嬸子填幾鍬土,也是你們的緣分,也沒虧了我小時候稀罕你。我心里一笑,按照母親的話說,馬蘭叔叔稀罕孩子就是猴子稀罕,沒好道兒。但在這種場合,我不好意思說,也不能說。

在吃飯的時候,馬蘭叔叔和他的幾個叔叔吵了起來。馬蘭叔叔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不讓胖嬸進祖墳?

他的幾個叔叔好像達成了同盟,飯是吃了,酒也沒少喝,但就是不許胖嬸進祖墳,并且,離祖墳近了,也不行。

馬蘭叔叔摔了酒碗,幾個叔叔起身就走,并且放下狠話,你要是敢埋,我們就敢掘。

幾個閨女齊刷刷給馬蘭叔叔跪下,請他不要讓死去的母親為難。馬蘭叔叔最后屈服了,馬蘭嬸子被埋在自己家口糧地的地頭。其實我們家族的祖墳面山背水,是典型的高中凹,據(jù)風水先生說,這是興旺子孫、蔭及后代的好地方。胖嬸沒有兒子,自然進不去,那馬蘭叔叔呢?前有車后有轍,他依然是沒資格的。

我一下子想到了我自己,阿爸這輩子有我一個兒子,他自然是有后,有進祖墳的資格,但以后呢?我是否有資格進呢?這要取決我有沒有兒子。在獨生子女這個時代,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有兒子,即使自己這輩有,誰能保證輩輩都有兒子?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悲哀。

但事實是,阿爸去世的時候,有資格進祖墳的他也立下遺囑發(fā)誓不進祖墳,原因就是繼母對她刻薄,他在另一個世界,也不愿意為繼母頂腳。

那個時候,我們營子還沒實行火化。往山上抬棺材,是一件累活。按照規(guī)矩,抬棺材的都是屬相和死者不相克的人,我屬兔,胖嬸也屬兔,是胖嬸的侄小子,我和七個小伙子抬著死沉的紅松棺材,在山路上行走。馬蘭叔叔沒有上山,六個閨女,六個姑爺子和三個外孫子走在棺材的前頭。

速度很慢,這是規(guī)矩,尤其是還沒出營子的時候,三步一磕頭,我是第一次抬這么沉重的家伙,也不知道胖嬸在里面悶不悶,她是否聽到了幾個孩子的哭聲,是否看到她這一輩子沒能實現(xiàn)的兒子夢,在上邊的三個閨女的身上來了個大反轉(zhuǎn),每個人都生了一個兒子。這么說她們將來百年的時候就和胖嬸不一樣了,她們就有資格進婆家的祖墳。

第一鍬土是馬蘭叔叔的大閨女扔的,她要在棺材的四角各扔一鍬土,我們才能埋。黃土飛揚,棺材不見了,馬蘭嬸子也不見了,她躺在了自己勞動過的地頭,那她應該能看到馬蘭叔叔日后在他們家田地里干活的身影。

征服張紅翠是馬蘭叔叔人生的一大亮點。

生產(chǎn)隊長牛長理摔死之后,他的老婆張紅翠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幾個成家立業(yè)的兒女都和她處不來,她一個人除了在屋子里哼哼呀呀唱戲,就是梳洗打扮,白頭發(fā)染得黢黑,臉上的褶子并不多,再擦上一層化妝品,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很多。

胖嬸去世后,雅漠營子只剩下馬蘭叔叔和張紅翠兩個六十多歲的單身,有人就攛掇他們,搬到一起住算了。馬蘭叔叔動了心思,張紅翠也有點三心二意。畢竟兩家過去有過過節(jié),但那也是自己心里想的,打死張紅翠的老母豬,張紅翠也沒吃虧,張紅翠后來想想,也是自己過錯在先。至于牛長理是否存心害馬蘭叔叔,張紅翠也沒鉆到牛長理心里去問,更何況死無對證?,F(xiàn)在,時過境遷,馬蘭叔叔和張紅翠在街上見面,也是像沒事的人一樣,有時還開幾句不葷不素的笑話。有了這樣的基礎,馬蘭叔叔覺得人們分析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抬鍘草機是牛長理耍勺,心里也不一定非要禍害自己,也許這都是命運開的一場玩笑。那還計較什么呢?都在一個營子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多一個冤家堵一條路,再說,老了心情好最重要。但兩個人是否能過到一塊去,馬蘭叔叔心里也沒底。

沒底的還有一個張紅翠,幾個兒女別看平時不管她,但她要是改嫁,一個個腦袋跟撥浪鼓似的,都覺得她和馬蘭叔叔不是一路人。而馬蘭叔叔的幾個閨女也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純粹是鬧著玩。馬蘭叔叔和張紅翠都是很犟的人,雙方的兒女越是不認可,他們就越偷偷地來往。張紅翠把早春的頭一刀韭菜做的餃子偷偷地送給馬蘭叔叔,馬蘭叔叔也有回報,他擅長種大蒜,把大蒜倒弄到通遼,回來的時候給張紅翠悄悄買了一件衣服。

搞男女之間的事情,只要兩個人都有那個心思,其他人是看不住的,馬蘭叔叔三天兩頭晚上偷偷去張紅翠那兒。

一天晚上,兩個人嘮得很愉快,兩個人嘮到了將來,并且是兩個人的將來。馬蘭叔叔想走,張紅翠有點不舍,馬蘭叔叔說那我就住下?張紅翠不許。馬蘭叔叔是一個越是艱險越向前的人,他就想和牛長理的老伴成就一樁美事。但張紅翠一旦到了真格上,還是過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兒,尤其是牛長理就站在墻上虎視眈眈地看著。

馬蘭叔叔坐在張紅翠的炕頭上,看著墻上灰黑的牛長理,心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痛快感。馬蘭叔叔只鋪了一條褥子,一床被。張紅翠就是不進馬蘭叔叔的被窩,靠在被摞子邊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馬蘭叔叔有了智斗張紅翠的想法,你不是不肯進我的被窩嗎?我把被子褥子都給你挪過來,都放在了自己的鋪蓋邊,給張紅翠來了個釜底抽薪。寒冬臘月的,我看你能挺到什么時候。

馬蘭叔叔真狠,就連張紅翠的大棉襖,也給她弄過來,你就是渾身打渾身睡,我看你也挺不過一個晚上,而馬蘭叔叔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就地來個守株待兔。張紅翠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鉆進馬蘭叔叔的被窩的,就連馬蘭叔叔自己都不清楚,因為他早就等不起,迷迷瞪瞪地睡著了。迷迷瞪瞪的馬蘭叔叔感覺有一塊冰融進熱水里,他冷得一激靈,但很快清醒了,起身穿上自己的棉襖棉褲,戴上帽子穿鞋下地,把還沒熱乎過來的張紅翠扔在了熱被窩里。張紅翠是受不了下半夜的炕涼才委曲求全的,她的層次是和馬蘭叔叔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的。馬蘭叔叔要的可能就是征服張紅翠的快感,僅有這一點,他也就夠了,而張紅翠心里隱隱的也是不想成為這個死麻子的身下之物。

兩個人不溫不火地散了,成為雅漠營子的一個謎。

阿爸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是那個遭他煩的馬蘭兄弟給他穿上壽衣并伴隨他走完人生的全程。

在阿爸病危前,我一直不相信他會死。因為他的體格一直比我壯實,六十多歲的時候還能上樹,伐樹。

盡管在他之前,我也經(jīng)歷過胖嬸的去世,也聽說過別人的死,但那都是別人家的事情,與自己關聯(lián)不大,在那種場合受氣氛的感染,也會有一絲悲傷,但離開那個地方,該想什么就想什么,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悲傷的情緒會一掃而光。

但阿爸不一樣。

在他七十一歲的時候,也就是在他退休十年的光景上,突然手腳發(fā)麻,一邊身體不聽使喚。我才意識到人的生命歷程說是最慢,其實也很快。

到我居住的市里醫(yī)院做了CT、核磁共振,確診為腦瘤,并且是占位的膠質(zhì)瘤,做不了手術,只能是化療。阿爸在我家住過的一個多月,每天我都陪著他去化療,回來后就領著他行走鍛煉。那個時候,盡管我們都沒有告訴他是腦瘤,估計阿爸也已經(jīng)心知肚明,他一輩子都不喜歡吃的魚,這個時候也吃了,估計他是想加強營養(yǎng),恢復得會快一些,但殊不知這些營養(yǎng)都會讓腦瘤吃掉,會更快地壓迫他的神經(jīng)?,F(xiàn)在想起來,其實阿爸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得了腦瘤,那個時候他經(jīng)常頭痛,這時常發(fā)作的頭痛伴隨了他的大半生。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到底有沒有CT,有沒有核磁共振,只是聽一個老中醫(yī)說是三叉神經(jīng)痛,給他吃川芎茶調(diào)散,不過真的管事,吃幾天,癥狀就沒了,誰也不會去想是腦瘤。阿爸在化療結(jié)束后,效果并不明顯,兩腿還是灌鉛一樣沉,他說什么也不在市里待了,強烈要求回老家,他是一個嘴上不說心里有數(shù)的人,他可能真的感到大勢已去,離那一天為期不遠了。

在阿爸昏迷過一次,醫(yī)生搶救過來,讓我們準備后事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人,真的會死。那些天,一看到給阿爸準備的老衣服,我就會淚水漣漣。母親說,大小伙子,不許哭,去找你馬蘭叔叔吧,別膈應他,他就是一個遭人煩的好人。那個時候,營子里懂得白事的幾個人都去世了,馬蘭叔叔膽子大,會一些這方面的規(guī)矩禮節(jié),也敢給死人穿衣服。盡管我心里對他一直有小小的看法,但我和母親弟弟妹妹,還真是剛剛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究竟怎么做,心里一直沒底。

我硬著頭皮去找馬蘭叔叔,那個時候,就快到清明了,大地里還沒多少綠色,但馬蘭叔叔的大園子里,大蒜已經(jīng)長了出來,那片片枝葉已經(jīng)在春風里舒展腰肢,搖頭擺尾了,看來今年的收成又是不錯,馬蘭叔叔又得往通遼、佳木斯這些大城市倒弄了。聽說馬蘭叔叔在和張紅翠不歡而散后,又從沈陽雇來一個女保姆,但我進屋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個女保姆,只有馬蘭叔叔一個人在屋里抽煙。我問他,不是聽說你雇了個保姆嗎?怎么沒看到?馬蘭叔叔說,打發(fā)走了,比我還有譜兒,到底誰伺候誰呀?

聽我一說來意,馬蘭叔叔也是一驚,說不能吧,我三天兩頭去看阿扎,不是挺好嗎?我說這是第二次昏迷了,從昨天晚上睡到今天晌午了,怎么叫都是不醒,醫(yī)生來看了,說是瞳孔都散了,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是嗎?馬蘭叔叔掐滅煙頭,裝上他理發(fā)的家伙,說我得給阿扎剪剪頭。從打我記事開始,阿爸和馬蘭叔叔都是互相剪頭發(fā),每當阿爸的頭發(fā)長了,馬蘭叔叔都會準時出現(xiàn),現(xiàn)在,他還想著給他的老阿扎剪最后一次頭,這一點,我壓根就沒想到,我對馬蘭叔叔的那一絲小小的不滿,真的被感化沒了。

馬蘭叔叔一到阿爸的跟前,翻開眼皮,用手電筒照照阿爸的眼仁,眼睛濕潤了,連著喊幾聲阿扎,阿爸一點反應都沒有,馬蘭叔叔又握握阿爸的兩手,不會動的左手發(fā)涼,會動的右手還熱著。

嫂子,我阿扎快了。馬蘭叔叔松開阿爸的手,對我母親說。母親是一個剛強的人,在阿爸去世的時候,她沒有哭,還一直在開導我們兄妹,她是在阿爸被抬上山之后,一個人在家里號啕大哭的?,F(xiàn)在想來,母親的剛強都是裝的,她是怕我們幾個年輕的孩子亂了營,扎不住陣腳。

能有什么辦法?這就是他的命。母親接過馬蘭叔叔的話說。

小子,馬蘭叔叔一直這么叫我,從打我小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你給叔叔搭把手,我得給我的老阿扎剪剪頭發(fā),刮刮胡子,讓他干干凈凈地上路。

聽有經(jīng)驗的馬蘭叔叔這么一說,我的眼淚唰地一下下來了,眼淚混著鼻涕,喉頭哽咽。我握著阿爸的右手,還和我的手心溫度一樣熱,他怎么會死呢?

就在剛才馬蘭叔叔給他剪頭,我輕輕地抬起他的腦袋的時候,他嘴里還啊呀啊呀微微地叫,說明他的神經(jīng)還有感覺,怎么會說他就要死了呢?

我對馬蘭叔叔的那絲不滿又涌上心頭,明明阿爸就是睡著了,他硬說阿爸就快死了,我真后悔去找他,他來了就充當烏鴉嘴的角色,真是煩人。

我看到馬蘭叔叔把他帶扣的皮帶掛到我家的柱腳上,噴上涼水,開始嚓嚓地上下磨刀子。那明亮的刀片在馬蘭叔叔的右手用力下,開始出刃,發(fā)飄,給人感覺什么東西要是碰到它,都會迎刃而解。馬蘭叔叔把刀子擦凈,開始給阿爸刮臉。馬蘭叔叔的刮臉手藝在全鄉(xiāng)有名,他曾經(jīng)給被他踢壞辦公室門的鄉(xiāng)長,挨過他罵的胖民政,讓他打過一拳的派出所所長刮過臉。今天我是再一次領教什么叫手藝。

那把刀子在阿爸的嘴唇上上下翻飛,接著是兩鬢,最后是鼻孔、耳洞。在我看來,鼻孔和耳洞是最不好把握刀子的地方,但馬蘭叔叔在我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的時候,用刀把下面的直角,在阿爸的兩個鼻孔里嗖地一掃,嗖地一掃,露在鼻孔外面的幾根長毛,唰地一下全沒了。整個過程,阿爸都沒表現(xiàn)出太多的痛苦,我真是服了馬蘭叔叔的手藝。

在我的印象里,阿爸的頭發(fā)和胡子都很硬,有男人的風度,尤其是他那張站在天安門城樓前的照片,我一直很看好,年輕英武,頭發(fā)黝黑,臉廓俊挺,在天安門的莊嚴背景下,阿爸的形象也顯得更加威武挺拔。

現(xiàn)在,在馬蘭叔叔的打理下,躺在炕上的阿爸又和他年輕的時候在天安門前的形象一模一樣。馬蘭叔叔說這就是回光返照。這一點馬蘭叔叔說得并不錯,當阿爸咽氣后,這個年輕的形象立刻變得老態(tài)龍鐘。

去火葬場的時候,馬蘭叔叔一直和我陪在阿爸的身邊。就在我們推著阿爸往車間走時,馬蘭叔叔和那個工人吵了起來。那個工人為了圖方便,非要我們讓阿爸的頭先進屋子。馬蘭叔叔大聲呵斥他,尊不尊重少數(shù)民族習慣?那個工人連連點頭,尊重,尊重,你們是少數(shù)民族,當然尊重。這里是邊里,清一色的漢人。馬蘭叔叔說,我們是蒙古族,我們的習慣是腳在先,頭在后,用腳走路嘛,當然得腳先進。

那行。那個工人也是明白人,不知者不怪,只是待回兒進爐子的時候,還要把車調(diào)過來,怪費事的,那個工人還在悄悄地自言自語。

馬蘭叔叔的耳朵好使,這么小的聲音他都聽見了,人是活的,車是死的,調(diào)過來不就行了,你怕費事,我們自己調(diào)。

那個工人訕訕地一笑,這老爺子耳朵一點不背。這個規(guī)矩我還真的不知道,只知道人老的時候,漢族人從門走,腦袋朝前;而我們蒙系人從窗戶走,兩腳朝前。我還不知道進火葬場的時候也是這個規(guī)矩。

阿爸的身子在爐子里哄地一下著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馬蘭叔叔和我一樣都大聲地哭了。馬蘭叔叔可能想到了他和阿爸從小就同病相憐。他們都是家里的老大,都是從小沒看到過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是在繼母的呵斥打罵聲中長大的。如果不是繼母的疏忽,馬蘭叔叔小時候得天花,也不會落下一臉大麻子。

馬蘭叔叔在相繼攆走三個保姆之后,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比馬蘭叔叔小了二十多歲。

馬蘭叔叔把這個女人當閨女待,嬌慣得不得了。據(jù)后來我的了解,這個年輕的女人其實我也認識,我剛剛分配到異鄉(xiāng)的一所中學的時候,那個女人經(jīng)常去。但據(jù)當?shù)氐睦蠋熣f,她的精神不好,她原來是一個民辦老師,后來被一個當官的兒子頂替了轉(zhuǎn)正的名額,她被減了下來,一下子心里想不開,就精神時好時壞。那個時候,她經(jīng)常找我們學校的一個老教師學日語,準備日后有所發(fā)展。當時,在我們這個地方,跟電臺學日語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髦??赡苁悄莻€老教師對她的學習態(tài)度有點厭倦,因為據(jù)那個老師講,她的注意力也就是幾分鐘,就開始呆呆地望著遠方,好像遠方有什么好東西在等待她似的。那個老教師是國高出身,對學生的要求一貫很嚴,對于一個三心二意的學習者,他是嗤之以鼻的。這個老教師老謀深算,他不好意思攆她,他就說,咱們學校新分配來兩個大學生,日語都比我強,我把你推薦給他們,你看怎么樣?這個精神不好的女人不知道這個老教師厭棄她,還滿懷深情地感謝這個老家伙的舉薦。有一天,她竟拿著一點東西找到我們,我們其實早有耳聞,沒敢要她的東西,她后來再找的時候,我們都事先躲得遠遠的。沒想到這個在敬老院里經(jīng)常出走的女人竟然成了馬蘭叔叔的后老伴,馬蘭叔叔究竟是怎么弄到手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據(jù)母親說,馬蘭叔叔經(jīng)常在黑更半夜,跑到商店給那個年輕的女人去買吃喝,這在胖嬸活著的時候,馬蘭叔叔可做不出來。

更有意思的是,一天夜里,那個女人看到電視上幾個年輕人在吃漢堡包的廣告,非得讓馬蘭叔叔去給她買。但我們雅漠營子的商店哪有什么漢堡包,馬蘭叔叔怎么勸,那個年輕的女人就是堅持要吃,并以出走相威脅,馬蘭叔叔怕了,連夜騎著摩托車去臨近的縣城。當時是上半夜十點多鐘,還是個飄著小雪花的夜晚,天上黑沉沉一片,摩托車那點燈光,在廣漠的大地上就像一道微弱的手電光。去縣城有四十多里路,來回八十多里,馬蘭叔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哪里來的那股氣力,他的棉襖都被冷風打透了,回來的路上還在冰面上摔了一跤。當他把熱乎乎的漢堡包拿到那個年輕女人的枕頭旁,那個女人早已經(jīng)睡著了。她對馬蘭叔叔的叫聲還十分不滿意,說不吃了,意思是嫌馬蘭叔叔回來慢了,耽誤了她睡覺。

我聽母親到市里來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母親問我,是不是你們男人都喜歡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的問題,我說,不一定吧,比如說您兒子,就娶了個比自己大三歲的媳婦。

母親笑了,說,你看你這孩子,我說你馬蘭叔叔呢,你怎么扯到自己頭上去了?

十一

母親搬到市里來以后,我們和雅漠營子的來往就少了些。頭幾年聽說馬蘭叔叔沒了,而不是死了,在不同的人口中,馬蘭叔叔的沒了有三個版本。

第一個說法是,馬蘭叔叔爬火車摔死了。

我們雅漠營子后面塔山的后面就是火車道。從西邊的鎮(zhèn)子出來,火車要往東面去,在塔山腳下,有一段很長的上坡路。過去都是冒著黑煙的蒸汽機車,爬坡的速度就好像老牛拉著東西上山,吭哧吭哧喘氣,腳步卻像蝸牛。尤其是經(jīng)過雅漠營子后面的時候,一般的人都能拽著把手爬到火車上,這不是說拉人的火車,而是那些拉貨物的火車。那個時候,許多人家冬天燒的煤,都不用買,都是爬到拉煤的火車上偷的。馬蘭叔叔不偷煤,他到通遼佳木斯賣大蒜,都是先把成辮子的大蒜扔到貨車上,再迅速爬上去,一點路費都不花,來回白捎腳。

那個年輕的女人聽馬蘭叔叔講過去的事情,非要馬蘭叔叔再給她表演一下鐵道游擊隊的情景。但馬蘭叔叔早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馬蘭叔叔了,火車也不是當年的蒸汽機車,都改成馬力很大的內(nèi)燃機了,盡管火車爬上山坡也很慢,但比過去要快得多了。

馬蘭叔叔架不住那個年輕女人的攛掇,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就領著那個要他命的女人去了火車道。頭幾年的火車道兩邊還不像現(xiàn)在那樣都有護欄,人們進不去。那時鐵道的兩邊都是不高的蒿子和軟綿綿的茅草。

一列火車拉著響笛爬過來,馬蘭叔叔正計算火車的速度,就在他跟跑六七米之后,他向上一躍,右手緊緊抓住火車的梯架,胳膊再一用力,左腳穩(wěn)穩(wěn)地踩到鐵架子上。當他的兩腳剛剛站穩(wěn),他就迅速往上攀爬,幾步就上了車廂,在上面向地面站著的年輕女人招手。

太棒了。那個年輕女人在歡呼。馬蘭叔叔看著地上的女人,每個麻坑里都洋溢著勝利的微笑。

就在馬蘭叔叔在梯架上往下一跳的時候,右腳不是那么靈活,先是大頭向下摔了下來,那個女人大聲驚呼,雙手一蒙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昏了過去……

第二種說法馬蘭叔叔是在千山風景區(qū)偷著爬卡車的時候摔死的。

我有點不大相信。那個時候,馬蘭叔叔四處走,省內(nèi)省外的名勝風景區(qū)他都去遍了,一個是他自己的錢花不完,幾個出嫁的女兒日子過得都不錯,也不時地給他錢。他是不是領著那個比他小很多的女人去旅游的我不知道,因為我那天在火車上碰到他,他就是一個人。

我們上車的時候,誰也沒發(fā)現(xiàn)誰,但我們在一個車廂,離得并不遠。我當時聽到一個男人在和查票的女乘務員爭吵,我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很像馬蘭叔叔的聲音,我就站起來,悄悄地走過去,想看看究竟是不是我的馬蘭叔叔。我打遠處一看,對面坐著的那個男人還真是我所熟悉的馬蘭叔叔。

那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乘務員非要馬蘭叔叔出示他的車票,馬蘭叔叔卻遞給她一個小本子。那個女乘務員找來列車長。列車長看看馬蘭叔叔的小本子,說,殘疾證也不能代替車票啊。馬蘭叔叔好像急眼了,急赤白臉地說,那本子上不是寫著殘疾人乘車有照顧嗎?你們不認識字啊?也跟我似的是個睜眼瞎?你看看這拐棍,我是裝的嗎?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掛著兩個小拐棍。你再看看我鞋上和褲子上的大泥,就是剛才趕車的道上摔到稻田地里粘的,誰好好的想殘疾,誰不想好好地走道?你們要是不信,我再給你們看看醫(yī)院的片子。說著馬蘭叔叔就要翻兜子。列車長和乘務員耳語了幾句,就走了。列車員沒再為難馬蘭叔叔。

查過車票。我走到馬蘭叔叔身邊,馬蘭叔叔很是吃驚,但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似乎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地方。我問他,你的錢不夠用嗎?他說夠花,地都承包出去了,還有民政照顧的錢,你那幾個妹子也經(jīng)常給我,花不了。我說早知道你沒起票,我給你起就好了。他說,真的用不著。我給他三百塊錢,他說什么都沒要。他笑著說,我到哪里都不起票,這個小本子管用。既然馬蘭叔叔乘車不花錢,那進風景區(qū)是不是也不花門票錢呢?他為什么還要爬上進風景區(qū)的大卡車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個版本說馬蘭叔叔在五臺山出家了。據(jù)上五臺山朝拜的張紅翠說,她真的在那里碰到了一個僧人,那個人就是馬蘭叔叔。那個僧人臉皮白凈,每個麻坑里都散發(fā)著油光,張紅翠和他打招呼,但那個僧人好像是一愣,但馬上就恢復常態(tài),兩手打拱:女施主好,善哉善哉,阿彌陀佛。人們問張紅翠,你是不是認錯了?張紅翠打包票說,那個死麻子,就是打碎了骨頭,我也認識他……

十二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備課。那是臘月的時候,外面的北風呼呼刮得正緊,但辦公室里很暖和。當時辦公室就我們?nèi)齻€人,都在低頭準備材料。辦公室的門卻悄悄地開了,一個穿著軍大衣的老女人拎著兜子走了進來,我們幾個互相看了看,都以為是家長或是誰家的親屬。就在我剛要問她的時候,那個老女人卻開口對我說,馬老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鄭秋香。我一下子蒙了,我想不起來這個鄭秋香和我是什么關系。

我教過的學生?學生的家長?同學的朋友?似乎都不是,那她是誰呢?好像還和我很熟。

我開始仔細打量她的眉眼,盡管剛才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門牙掉了,但從她的笑容和聲音上我一下子想起來這個鄭秋香,就是我在鄉(xiāng)下中學時,想和我學習日語的精神病。

她是怎么找到市里,又找到我的辦公室的?我此時真的懷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這是一個時常糊涂的病人所干不出來的。

鄭秋香從兜子里拿出一個橘子,兩顆水果糖塊,放到我的辦公桌上,我說你收著吧。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你看你這人,當年想跟你學日語,你就躲躲閃閃,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是那個怪脾氣,快收著,這是元旦鄉(xiāng)政府慰問敬老院給我們發(fā)的,我都沒舍得吃,一半給了小李,剩下的一半給你拿來了。

說到這兒,我知道鄭秋香是怎么找到我的了,李長順這個損犢子,當年我們倆一起分配到那所鄉(xiāng)中學,我和他知道鄭秋香找我們,我們就跑得遠遠的。他的老丈人在那個鄉(xiāng),前幾天他上老丈人那里探親,在街上碰到了從敬老院里跑出來的鄭秋香,說是她想找我,因為他的男人不見了,而我是馬蘭叔叔的侄子,他就想通過李長順找到我的單位。這個李長順明明知道鄭秋香精神不好,就想看我的笑話,把我單位地址給了她。鄭秋香是怎么知道我和馬蘭叔叔的關系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因為我每次回老家,都沒碰到過鄭秋香。

你看看,我先找的小李。我和李長順都快五十了,鄭秋香還管我們以小字輩稱呼??梢矊Γ任覀兊哪昙o大五六歲,稱我們?yōu)樾∫膊凰氵^。這是小李的電話。我拿過來一看,把號碼撥出去,我真想罵李長順兩句,但我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原來李長順給鄭秋香的是假號碼,這個挨千刀的王八犢子。

聽到手機里的提示音,兩個女同事都笑了。我知道她們心里此時是怎么想的,在她們看來,我二十多年前,肯定把這個女人怎么著了,人家被我給逼瘋了,現(xiàn)在來找我。我用理直氣壯的眼神告訴她們,我和眼前這個女人真的很清白,真的沒有關系,但從她們的眼神來看,誰信呢?你就等著挨老婆出招吧!

我知道她們都把我當成了有故事的人,越解釋就越黑。我把鄭秋香領到走廊里,說,我不知道馬蘭叔叔去哪兒了,我聽說他早就死了。鄭秋香不信,非要我說出馬蘭叔叔的地址,我上哪兒給她找去???

打發(fā)走鄭秋香,我一直到晚上都很郁悶。

我想今年過年給阿爸上墳的時候,也應該給馬蘭叔叔燒幾張紙。

但我不知道馬蘭叔叔是不是還活著,我這樣做,是不是合適。

選自《海燕》2018年第8期

原刊責編 董曉奎

本刊責編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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