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先說點題外話。“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說的并不是它字面上的意思。這里的《夜奔》和《思凡》指的是戲曲里兩段著名的折子戲,前者講林沖殺了火燒草料場欲置他于死地的陸謙等人后連夜投奔水泊梁山的故事,后者講小尼姑色空想要逃離寺廟去過世俗生活的煩情愁緒。這兩折戲不僅唱做都十分講究,且身段繁復(fù),難度極高,演好不易,故對男女演員而言都是極大的挑戰(zhàn)。
林沖夜奔,曾經(jīng)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來到了他命運迫不得已的拐點,他“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為求生,亦顧不得“生死難料”的“母妻”。那個夜晚,他的心在滴血,他的精神世界已然崩塌——渴望成功,本想做“封侯”的“班超”,卻做了“背主”的“黃巢”。在林沖之前,還有個發(fā)生于隋末唐初的家喻戶曉的故事“紅拂夜奔”。與林沖夜奔的沉痛悲涼相比,紅拂的故事不免流于艷俗,美女識英雄,英雄得美女的激勵奮而勇追理想,很難說不是“成王者”想要根植于民間的政治正確的信仰。
不論是林沖的緊張迷茫,還是紅拂的興奮篤定,古往今來,夜色中的奔逃從沒有停止過。而當(dāng)夜奔的故事來到李敬澤的筆下,卻多了幾分清醒之深痛與無奈之憂傷。
這個《夜奔》的敘事里,事實上套著兩個故事,一個是身為批評家、作家的“他”“在深夜里奔波”的經(jīng)歷,一個是盜墓賊馬哥和他的女人的故事。這兩個故事透過雨夜在出租車?yán)锖靠薜呐税l(fā)生交集與碰撞——
“他所熟悉的、他所認(rèn)識的女人,他難以想象其中有任何一個會愛上馬哥或為馬哥所愛。那個女人,她在這個男人這個賊的心里價值超過一億。
他忽然想起了在北方雨夜中痛哭的女人……他想,就是她??!”
“他抽著煙,看著粼粼江水”,那個時刻,“他”其實跳出了時空交織的四維空間,站在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接點上,看到了令人心碎的真相,同時被拋入一個巨大的空虛之中,于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盜墓賊放棄精心策劃、精準(zhǔn)實施、冒著巨大風(fēng)險得來的一個億,去換回一個“同居女友”的自由,這件事的確足以讓人震撼,可是,至少在我看來并不足以發(fā)出“不可斷絕”的大悲之音。
悲從何來?我必須“回頭看”。
回頭再看時,躍然紙上的已不再只是故事,而是隱于故事之中的關(guān)鍵詞——“契約精神”、“自制”、“美德”、“瘋跑的狗”、“成功”、“失敗”、“戀足癖”……以及一個在出租車司機面前都羞于承認(rèn)自己身份的“批評家、作家”——一個丟失了身份的人,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看,“他”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而盜墓賊用一個億置換的恰恰也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同居女友,在男女關(guān)系中,她并沒有法律意義上的身份可言。盜墓賊雖然付出巨大的代價堅守了與“他的女人”之間的“情感契約”,可是,最后的結(jié)局卻讓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置換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他離開了那個女人——“她”不是“作家”能夠想象到的任何女人,卻也意味著任何女人都可能是“她”!那個在雨夜里嚎哭的女人自然也不例外。
小說里,盜墓賊馬哥、老周、出租車司機皆有自己的身份,而“他”和兩個女人卻都是沒有身份的人?!八彼呢M止是男女情殤,更是與自己相關(guān)的群體集體身份丟失的巨大焦慮與恐慌。而這身份的外衣所包裹的內(nèi)核又是什么?當(dāng)我想到歐陽修那句“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我的心忽然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悶痛擊中——“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一個批評家、作家、學(xué)者,在空中耽擱了七八個小時飛往異地之城,只為“八分鐘”的講話,而整個會場充斥著令“他”難以忍受的聒噪?!白灾啤薄ⅰ捌跫s精神”僅僅只是“他”個人的堅守以及內(nèi)心獨白,“他”的內(nèi)心世界與荒誕的外在生活充滿沖突,相互分離,卻又不得不在形式上融為一體?!八钡囊贡?,奔向的恰是“他”最珍視之物的殤場——多少世代,多少人杰凝成的斯文,丟失了它的身份。當(dāng)“學(xué)者之日月皆銷蝕於憂皇憂攘之中”,這意味著什么?一個時代仿佛都擠進了那個雨夜,聽著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而這正是“他”內(nèi)心的嘶喊——盜墓賊可以將七層高塔原封不動地還原,可斯文掃地之后,再多的金錢也無法為它重塑金身。
短短不足六千字的小說中,不僅充滿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諷,更是仿如精妙的俄羅斯套娃,只有一層層打開,才能尋到那大悲之音的來處,而這“不可斷絕”之悲,卻也是打破那潮濕壓抑之夜的福音。
從小說中我們也可尋到身份丟失的路徑,被成功學(xué)驅(qū)使的時代,聲稱站在“失敗者”一邊的文學(xué)觀,事實上恰恰是狡猾地試圖以成功者的身份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去俯視它所書寫的人間。而這在本質(zhì)上卻正是對那些導(dǎo)致身份丟失以及造成身份焦慮的價值觀的認(rèn)同與追隨——誰來定義成功與失?。堪凑账麄兊挠^念,蘇軾無疑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屢次被貶,客死他鄉(xiāng)??伤麉s是五千年中華文明史里活得最精彩的人。甚至,按照他們的觀念,林沖是一個失敗者,而陷害他的高俅位居人臣并得善終才是成功者?口若懸河的他們實際上異常膽小怕事,循規(guī)蹈矩,思維麻痹,極端有限的想象力限制了他們?nèi)ハ氲交蚩吹?,我們還有其他選擇,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社會,我們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一個新的解決方案,然后持續(xù)不斷地努力,就一定會帶來改變,我們有力量打破現(xiàn)有的平衡去進行重構(gòu),而新的歷史就是這樣展開的。
在那個令人煩悶的會場,能夠和“他”一起“坐而論道”的人,應(yīng)該都不是普通人,都和“他”擁有相同至少類似的身份,而他們卻完全放棄了對自身意義的理解,不受控制的舌頭變成了“瘋跑的狗”,表現(xiàn)得近乎神志失常。這種自我放棄對于知識分子而言無疑是一種犯罪。對一個“享受罪孽而沒有負罪感”幾乎要成為精神共識的時代,李敬澤無疑是一個心懷悲憫的嚴(yán)厲的審視者?!兑贡肌凡粌H極大程度地維護了敘事的純粹性,更有人文、社會以及哲學(xué)意義上的思考,語言、故事、人物皆充滿“言外之意”,而這豐富深刻的“言外之意”最終奏響了那刺痛人心的大悲之音。
是的,我們誰也無法逃離自己身處的時代,逃離這凡塵俗世的生活,就連小尼姑色空也從“先逃”寺偷跑出來,遇見了從“必逃”寺里跑出來的小和尚。王小波曾說:“生活能有什么寓意?在它里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边@指望是什么?它來自何處?當(dāng)李敬澤讓盜墓賊馬哥和“他”相互“拱手作別”,“如在宋朝”,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充滿個人情感的選擇,“他”留給這個時代的是失望的背影,而“他”擁抱的,是那曾經(jīng)存在,也必將重現(xiàn)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