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喝了酒的夜晚,我形單影只地徘徊在寒風瑟瑟的東風路上,路燈昏黃迷蒙,落葉寂靜無聲。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機聯(lián)系了曾經(jīng)的工長和兩位師傅,簡單幾句噓寒問暖,絲毫沒有闊別已久的陌生感覺,原本冰冷的手和胸膛也似乎漸漸增添了暖度。于是我開始抿著嘴角大步流星,就像稍微一加速就能跨越時空的隔閡與過去接軌。
回到2009年8月17日8點整,大雨。十余名即將分配到沿線的新工在福臨堡車站惴惴不安地等待著8359次小慢車的到來,帶隊的車間記工員不時地問問這、問問那,想借此緩解這難以言狀的緊張氣息。終于,車緩緩駛來,新工們提拉著各自的大包小包,隨著記工員登上列車。列車通過短暫的平原地帶,一頭扎進了一個接一個的隧道中。新工們驚慌失措望著車窗外的崇山峻嶺,一個個都陷入了沉思。一個小時后,記工員拿著名單叫道:“彭剛,下一站下車。”于是那個新工拿著行李,待列車??糠€(wěn)定后,獨自下車。車下,一個瘦瘦矮矮的老師傅滿面笑容接過行李,遞來一把雨傘,還沒來得及反應,小慢車又毫不留情地緩緩駛向了更西邊。四下里空無一人,四面環(huán)山,大雨一直下個不停,新工抬頭看著孤零零的小站,上面標識著四個大字——馬家灣站。
好了,我到目的地了。跟隨著那位師傅的腳步,一種莫名的恐慌如同這傾盆的雨填滿我的心扉。到了工區(qū),一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男子迎上來笑著說:“剛防洪回來,本來是要過去接你的。”接我的那位老師傅指著這個中年男子說:“這位是楊工長。”我勉強支撐著自己同他們打過招呼,把東西挪進宿舍,關上門,一下子軟弱無力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靜靜地傾聽窗外擾人的滴滴答答的雨聲,陷入了昏天暗地、五味雜陳的情境中。
一陣列車“哐嘡哐嘡”的嘈雜聲將我從癔癥中帶回現(xiàn)實,整個床都在劇烈晃動,我重新梳理了自己所處的方位——這里是隴海鐵路寶天線(寶雞—天水),祖國版圖上連通大西北的交通咽喉,南臨急湍的渭河,西穿險峻的秦嶺,而我所在的這個叫做“馬家灣”的小站,是寶天線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五等小站,小到到距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分鐘的路程,實實在在的一座“孤島”。
工區(qū)來了大學生!這是這個不到十人的小工區(qū)的爆炸性消息。下班歸來的師傅們放下工具,一個個滿臉憨笑地打量著我——“好多年沒見來過年輕人了!”“是啊,咱也有了新鮮血液;可不,最年輕的小毛怕都有三十六了吧……”師傅們你一言我一語,我呆呆地杵著,瞅著幾乎全是長輩,甚至有比我父親年紀還大的師傅們,喃喃自語:這就是今后要共事的同事?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雨停了,陰霾卻揮之不去,大地被蒸騰得熱浪滾滾。這陣子以來,除了每天自學和跟著師傅們去工地跟班外,我始終將自己徘徊在“馬家灣體系”周邊。從沒幻想過在高樓林立的寫字樓里揮灑壯志躊躇,但也沒有想到工作伊始就在荒山野嶺里與寂寞為伴。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讓剛剛走向社會的我手足無措、兩眼漆黑。
工區(qū)門口是一條通村的水泥路,正對面是深邃寧靜的秦嶺山脈,路與山之間是深深的溝壑,溝壑里潺潺的渭河一往無前地向東流淌。夜里,師傅們三三兩兩的要么在辦公室看看電視解解悶,要么在宿舍里喝兩口小酒解解乏。而我,每當夜幕將至,就會獨自在那條水泥路上漫步。這時候,工區(qū)那條黃狗會尾隨我,我走它跟著走,我停它亦停;我注視著它,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我倆在兩個平行世界里各顧各地煩惱。我望著暮色中漸漸模糊的秦嶺,那高聳隱秘的山脈此起彼伏、直插天際,那山的頂端或者更深遠的地方,會是怎樣的情境?會不會有與世隔絕的山人或道士?會不會有一個被人們忽略的文明正在孕育?接著我又盯著奔騰不息的渭河,“嘩啦嘩啦”讓這世界有了動靜,仿佛一片死寂下暗藏著的生命在咆哮。銀白色的月光把世界照亮,我和黃狗來來回回踱著步,這情景讓人不由得想起很多往事,于是我高聲唱起歌、放聲朗誦詩詞,讓身心在不羈中得以慰藉。
師傅們發(fā)現(xiàn)我天一黑就跑出門,調侃說急著和對象聯(lián)絡感情。我在連連苦笑之余,被師傅們“強令”要求參加集體活動。其實無非也就是一起看看電視,或者一起喝兩口酒。在眾人紛說中,看來我無法推辭這看似熱情的邀約。
于是,某天班后一摸黑,師傅們便拉我圍坐在一起,各自端著從食堂打來的晚飯,眾人邊吃飯邊高聲爽朗地笑談,一邊電視里傳來微弱的聲響仿佛急切地想加入這場交談。起初聽著師傅們你來我往聊著身邊的瑣事,倒也熱鬧。后來間隙我會有心無心、百無聊賴地插兩句,這時師傅們總是饒有興致地瞪大眼睛仔細傾聽,仿佛在感受一股外界的清新之風。看著他們滿眼驚奇地注視著我,我有點受寵若驚。他們會問起很多時下熱門的話題,想了解年輕人的所思所想;我教他們玩電腦使用辦公軟件,師傅們邊伸大拇指邊嘖嘖稱奇;給隋師傅和任師傅兩位女同志介紹熱映的電影和偶像劇,讓她倆也緊跟時尚;發(fā)現(xiàn)師傅們的手機大多還是古老的“板磚”機,不會上網(wǎng)搜索,于是我成為了大家的“百度”,更是教會了毛班長玩QQ,以至于幾年后當微信主宰潮流時,他還給我發(fā)了條“小彭我是毛師傅(笑臉)”的QQ消息,多少讓我有了一絲成就感。
有時也會喝兩口酒,大伙依然是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起,我?guī)追妻o還是應承了師傅們“喝兩口”的熱誠。大山里條件艱辛,最近的商店也得步行二十分鐘的路程,自然而然桌上就沒有幾個像樣的下酒菜。這時,每位師傅都會拿出自己回家休假帶來的“干糧”——一袋花生米、一袋鹵雞爪、一盤牛腱肉、一碟豆干,再調上一盆工區(qū)菜地里種的黃瓜豇豆之類的無公害蔬菜,分享帶來的樂趣讓這一桌酒菜充滿了濃濃情意,吃得也是津津有味。丁師傅倒?jié)M一個小酒盅給我,說喝兩口就不想家了。我仰頭一飲而下,瞬間呲牙咧嘴辛辣難啟,師傅們呵呵連笑,說這就不想家了。以后,每當8359次小慢車到達馬家灣的時候,休假回工區(qū)的師傅總會大包小包帶來“干糧”和大家分享,而我成為了最大的受惠對象。隋師傅、任師傅會遞給我袋裝零食,丁師傅常常在我路過他宿舍時,掀開門簾朝我招手說:“來來來”,然后去他那里吃“硬菜”,還常常調侃他比我父親還要大幾歲呢。后來我一休假回家,總惦記著帶點東西回工區(qū)給師傅們,種種一反常態(tài)的豁達讓母親很是吃驚。
漸漸地,我獨自“浪蕩”在工區(qū)門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從蜷縮在宿舍到主動和師傅們交流攀談,這細微的變化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喜怒哀樂總逃不出師傅們的雙眼,而師傅們的點點滴滴也開始讓我掛肚牽腸。偶然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燈光總是點亮到深夜,好幾次路過,都見到楊工長一個人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在寫寫畫畫或敲打鍵盤。于是我借著請教他曲線超高計算的問題走近他,他會心一笑,猛吸一口煙嘴“啪”地摁滅在煙灰缸內,然后挽起兩只袖子,在稿紙上涂涂畫畫現(xiàn)場教學,講到得意時激動得躍躍欲試,他的熱情洋溢很快感染了我。在收獲知識的同時,我顫顫巍巍地說:“您白天在外跑很辛苦,晚上加班這么晚,以后讓我多給您分擔些吧!”他呵呵笑說:“就等你主動吭聲呢?!庇谑俏覀z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到很晚。得知他女兒即將高考、兒子即將中考、妻子無穩(wěn)定收入、自己只身撐起這個家庭時,我暗自默默佩服這個頂天立地的平凡男人,也想到了自己同樣平凡的父親。然而生活并沒有擊垮他,他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專注工作,好像沒有什么煩惱能讓他一籌莫展。在那些記憶里,他活像一個“開心果”,帶給身邊人無限的快樂。父親的言傳身教讓兒女異常爭氣,現(xiàn)如今女兒已經(jīng)讀了研究生,兒子讀了大學,而他依舊在大山里快快樂樂地做著工區(qū)的“家長”,生活給了他最好的回饋。
秋去冬來,天寒地凍卻難掩內心似火。每天早點名分完工,楊工長帶領著馬家灣的“隊員們”奔向寶天“競技場”,在鐵道線上一展雄風。一路上司令師傅(我也不知道這個綽號如何而來)時不時蹦出一兩個段子,旁人還沒開口,自己卻先“哈哈哈”地發(fā)出一連串爽朗的笑聲,在四野里、山巒間余音繞梁,像極了鳳姐般“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著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龐的老黑師傅首先忍不住“懟”兩句,然后丁師傅也來“參戰(zhàn)”,三個五十好幾的“老頑童”樂此不疲地吵吵鬧鬧,旁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迎接冬日里第一縷陽光的是來自馬家灣發(fā)自肺腑的笑聲。到達線路病害處所,天窗命令下達,剛剛還在嬉笑打鬧的師傅們迅速投入緊張的作業(yè)中,改道、找水平、撥道、更換聯(lián)結配件、線路搗固……各項工序無縫銜接,師傅們搭檔默契心意相通,搶分奪秒地消滅設備病害。雖說是寒冬臘月時節(jié),也很快就揮汗如雨。這火熱的氣氛感染了我,年輕人不甘落后的拼勁讓我挺身承擔重活,但徒有拼勁卻缺乏技巧耐力,師傅們適時地“搶”過我手中的工具,說:“年輕人歇口氣,重活我們來。”那一幕幕關照、一句句關愛好似冬日暖陽,照亮了山際,溫暖了人心。寒風刺骨、北風蕭蕭又能奈何?
是鐵道線兩側爭先冒出的迎春花第一個告訴我春天來了。春風吹拂過每一個人的額頭,像被長輩溫熱的大手撫摸著;吹拂過每一寸田野,喚醒了沉睡的綠葉紅花。屬于馬家灣的萬紫千紅來了!我隨師傅們扛著工具沿著鐵道線向西行走,穿過月亮壩隧道,在大橋上俯瞰渭河和田野。楊工長指向最蔥郁的那片田地,說:“那地方叫月亮壩?!蔽覇枺骸熬壓谓性铝翂危俊睏罟らL笑著說:“你看它的形狀?!表樦种傅姆较?,我定神細視。在大山腳下,渭水之南,有一片碩大肥沃的田地,整個呈月牙狀,像一輪彎彎的新月鑲嵌在大地上,好不神奇。田地里綠油油的一片莊稼在燦爛奪目的陽光的照射下,生機盎然,交相輝映。這景象無不讓人感嘆自然之美。美麗的地方定有美麗的傳說。我追問楊工長月亮壩不單單是因形狀得名吧,他答不上來。我想,這里一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關于月亮壩的美麗傳說——某位天仙不受天庭束縛羨慕人間,常常下到凡間為世人解憂排難、造福百姓,后惹怒天庭,被貶入凡間,于是天仙化作月亮壩,為當?shù)厥朗来傩諑砀l怼?/p>
當然,那天仙是一片幻象可望不可即,而實實在在摸得著、看得見、守護一方的卻是一個個身著黃色工作服的養(yǎng)路人。讓我充分認識到這一點的是我的舍友胡師傅。說來我倆一個宿舍的組合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我上班不足一年,胡師傅不足一年退休。這位老師傅嚴謹認真,在這里耕耘了三十余年。每當夜深人靜,我們這一老一少端坐在一起,隨著胡師傅嘴里吐出來的裊裊煙圈,悠悠然地就將我?guī)Щ氐搅诉b遠的過去——“這條我們精心守護的鐵路,是五十年代在完全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工具的情況下,解放軍戰(zhàn)士用鋼釬、炸藥、鐵鎬、人背、肩挑等純人力一米一米修出來的,那個年代,沿線人煙稀少、房糧奇缺、困難重重,戰(zhàn)士們硬生生地用血肉之軀開辟出了寶天線,五十多名戰(zhàn)士光榮犧牲,不少人負傷殘疾,真真正正地是用鮮血寫下了不朽篇章。今天寶雞市寶天鐵路烈士紀念館就是為紀念這些先烈所建。而稱呼我們‘老寶天,之所以‘老,年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父輩,有的甚至祖孫三代都在這條鐵路線上干著最不起眼的養(yǎng)路工,大把的年華都留在了這里,才換得一趟趟列車飛馳而過。”
胡師傅的一言一語如烙鐵般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多少個夜晚,在將睡未睡之際,聆聽著列車轟鳴而過,那鐵輪和鐵軌碰撞的聲音和摩擦的火花,一次次地把我?guī)Щ氐侥莻€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歲月。戰(zhàn)士們赤裸著上身,如同鋼鐵巨人般開山破石,打通連通大西北的要塞。接著,一輩又一輩的養(yǎng)路人,用無悔的青春和默默的堅守,詮釋了敬業(yè)奉獻的寶天精神。
往后的日子,馬家灣的燦爛陽光將陰霾一掃而光。每天望著師傅們黝黑但時刻掛著微笑的臉龐,都讓我浸潤在這最簡單的快樂之中。是的,他們善良、單純、真摯,就像這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瓜一果。而呵護我就像呵護他們的子女,或是一株幼苗,用心栽培,守候著明天的希望和收獲,教會我——留下來,做下去。
2010年的冬天,因車間工作調整,要調離我到其他工區(qū)。一年半前我天天幻想著逃離這里,一年半后讓我離去我竟久久不能自已。在離開的前一夜,我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喝酒,說了很多訴衷腸的話,其他的都忘記了。只記得師傅們一遍一遍、反反復復地說著:“無論走到哪兒,馬家灣就是你的家,?;丶铱纯??!本凭穆楸宰屛仪扒昂蠛笤俅巫弑榱斯^(qū)院落的一寸一厘,想極力拽住些什么,可一切都是徒勞。
第二天,車間的五十鈴很早就停在那條我和黃狗曾經(jīng)獨處過的水泥路。師傅們早早醒了,有的在拖地,有的在沖洗衛(wèi)生間,有的在打掃院落,楊工長無聲地推遲了早點名的時間,大家各忙各的,無人刻意去烘托昨夜的感傷和即將到來的別離。收拾完畢,師傅們幫我把行李放到車廂里,我箭步跳躥到車里。本來是應該在汽車發(fā)動之后伸頭到窗外跟師傅們正式道別的,但是嘗試了半天沒能做到。我呆呆地坐在副駕上,透過倒車鏡注視著他們,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原地,不動,凝望,冥思。然后汽車轟然啟動,他們的身影隨著汽車的晃動而上下跳動,模糊不堪,不能分辨,搞不清楚到底是汽車的緣故還是眼睛進了沙子的緣故,直至看不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