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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口渡口

2018-09-25 07:35王衛(wèi)民
延河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葉兒販子

王衛(wèi)民

栗院嘴角的笑意沒有誰發(fā)現(xiàn)。他十分在意的那一泓秋水那一刻突然咋就那么清澈碧綠得令他心醉呢?他輕輕歪一下頭,見鐘富祥還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一臉可憐,仍是那一句,放了我吧,豬瘦一晌,一斤折八兩。

這回他才覺出死水一潭為啥突然那么美,是因為有人在求他。他求人的時候多,人求他這是第一次。有人求的感覺真好。

幾只野水鴨從面前鳧過,碧澄的湖面上泛起一連串的漣漪。打今日起,他會一直在這里,也一直有人象鐘富祥這樣牛高馬大的漢子癡愣著臉,二不兮兮的瞅著鼻尖兒求自己放他一馬。

鐘富祥,隱忍著,強堆笑臉的樣兒,比豬臉還難看。他把一個卑謙的姿勢和表情能定格幾十分鐘,誰也不會料定他是殺生不眨眼的屠夫。

就這幾十分鐘,豬跑了。豬可不會求什么栗院放了它們。放不放它們是屠夫、豬販子鐘富祥的事。豬們心里或許在竊喜,“鐘富祥活該,活該。你不是懷揣一把刀嗎,誰一有毛病你就把誰殺死在半道上,可你還是怕栗院?!?/p>

豬把偌大一塊紅薯地拱了,被樵嫂轟著攆著。突然想起村頭設(shè)的檢查站把豬攔住了,豬才竄到紅薯地。

她氣不打一處來。人欺負她,她只有一句話“狗日的”。一群豬欺負她,沒轍。跑了大半天的豬又饑又渴,見了紅薯地那還能攆得走,更不用說紅嫩嫩的薯果輕輕一拱就露出來了,滿地薯香。

樵嫂在地邊上折了樹枝照準抽下去,豬連一聲嚎叫都沒有,渾身通白的豬,穿紅夾襖的她,在碧綠青翠的紅薯地,驅(qū)鬼樣地跳大神,煞是好看。這一幕被站在高處的栗院看到了,很滑稽。鐘富祥是背對著的,自然是沒看到。

“那一陣,你的屁股蛋兒涼粉坨坨似的打著顫兒,衣襟被風(fēng)一撩,腰上還白嫩嫩的唻?!?/p>

樵嫂用端著酒盅兒的胳膊肘重重碰了他一下,嗔怪道:“都是你使壞!”

鐘富祥抿一口酒,道:“沒有栗院的使壞,咱仨就沒有這緣分了。”

她把酒喝了,機械地點點頭,表示贊同,三只酒杯再一次舉向空中。

這一夜很短,太短。盡管是個冬夜,鐘富祥還是硬著舌頭給樵嫂說,這是最后一批豬了。打這回起,他就要立地成佛,給這批豬倒最后一頓食,多加些麩子,他加錢。

“要你加錢?送也送一頓食。”樵嫂又去端來一盤炒山粟放在桌子上,說這些年了,她得感激豬。

栗院的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珠子始終沒離開過樵嫂的身子。

明天,栗院就要離開這里。這個畜牧檢查站、防疫站、畜牧疾控點,還有掛了一行記不住名字的牌子都隨他的退休全部被摘除。這個官口渡口將被關(guān)閉。鐵皮紅房子會被孤零零地遺落在荒野。

樵嫂專門為他三人準備的這場散伙酒,心儀有些日子了,卻不敢面對,不料仨竟都是明天這一個日子。天下陰陽一本書。豬頭肉,豬肝子是鐘富祥的,豬販子不缺這些。酒是栗站長的,再小是個官,紅蘿卜疙丁公章那么多,再荒野之地,都有人送酒,只是借了自己的鍋,就連空中這個牛卵子燈泡都是栗站長給換上去的。

一股賊風(fēng)從門縫兒竄進來,冷颼颼的,三人酒醒了,可能外面落了雪花,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栗站長借著酒,說不出是郁悶還是興奮,思緒萬端。

鐘富祥沮喪的神情始終在他的腦際晃悠。他被樵嫂罵了打了,衣服都撕了個口子,腳下還是像生了根一動不動地站著,求栗站長放他一馬,寧可給這個村婦賠產(chǎn),把這一料紅薯給了。而自己第一次享受人求的滋味,更是讓粟站長第一天執(zhí)法小試牛刀。

你放過這一馬沒人知道……鐘富祥邊說邊掏出一沓鈔票,在另一只手上甩得叭叭響。他瞅到了,眼睛眨也沒眨,仍看著腳下遠處水面上水鴨身后八字型的漣漪。

鐘富祥裝上鈔票,解開衣扣,腰間那一把殺豬刀錚亮的寒光像電一樣閃過來,他在心里微微一驚,依舊動也沒動。鐘富祥垮了。鐘富祥使出豬販子慣有的潑勁兒吼:啥慫東西!把雞毛當(dāng)令箭,脫了這身皮,和我沒啥兩樣兒!你以為你是誰?栗家溝的牛大醫(yī),你只會給豬牛打針!收的氨芐錢,討人家一碗糖煎水泡饃……他越說越得勁兒。

栗院早已怒發(fā)沖冠了。上崗第一天不能失了原則更不能失了身份,任他怎么作踐,還是原地不動。當(dāng)他被揭出了給豬牛打針的傷疤,那可是他最為恥辱的事,他恨不能鉆進地縫兒。

他把縣上專門配發(fā)的檢疫服抻了抻,沖著豬販子道,就是憑這身衣服,咋的,你敢把我動一下?他頓了頓,瞅了瞅漲紅著臉,脖子突青筋的鐘富祥又說,你是人慫變的,掏出刀來,我教你。

很明顯,栗院的拗勁兒上來了。他解開衣扣,指著胸膛,幾分嘶啞地說,總共分五步,記著,分五步。鐘富祥一不留神,栗院咬破中指,殷紅的血汩汩直流。

栗院說,第一步,掏出你的殺豬刀舉過頭頂,第二步,照準這兒用些力氣。他說著把帶血的中指在胸脯的正中畫了一個血紅的圓圈。后晌是人血液正旺的時候,血指頭劃的空心圓霎時漫漶成一片。他接著說,第三步,抽出刀立即下山進城,不遠處就是派出所,投案自首。第四步,捎話叫你爸準備給你收尸。你不用擔(dān)心的是你沒有女人,一個槍子兒的錢你爸出,你在陰間會見到我……

鐘富祥這回傻掉了。看著那沒有挪開心窩淌著血的中指,十分懼怕,怕訛上他。急忙擺著手說,那血可是你自己的啊,我可沒動手。說著趕忙掖上衣襟掩住了腰上的刀子。

栗院更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趁勢把話說完:我死了是死在崗位上,落了個烈士的名譽。我放過你,我會失職,再回栗家溝還有臉嗎?后面說的啥,鐘富祥還沒聽清,樵嫂揮過來一拳打在臉上,卻溫溫軟軟,要他賠紅薯。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賠什么紅薯,懵懂中被一聲豬叫喚提醒。栗院用滴血的手扣上了衣服。鐘富祥對這個陌生的女人連連說著賠賠賠,隨著去紅房子辦理檢疫手續(xù),每頭豬收三塊。

三人把豬聚攏在一起時,天色就晚了,吃飽了鮮紅薯的豬再也趕不到小道上去了。

消了氣的鐘富祥給栗站長遞了煙,憨憨一笑道,都怪你這死牛板筋。栗院接過了煙點上,猛吸了一口才道,官口渡口,鐘富祥接著下句,氣死霾王。

說話間天就暗了下來。

栗家溝是水庫邊上的一個山洼洼,溝口很狹窄,遇上汛期上游來了洪,泛白沫,浮著柴草的水潮沒規(guī)沒矩地在石峽兩邊亂撞。住在山洼里的栗院睡在自家的炕上就能聽到潮水拍岸后,又被石峽給彈落回去的聲音。

他有農(nóng)校文憑卻沒謀上一個公家飯碗,栗院雖說有點兒懷才不遇,日子一久倒也罷了,當(dāng)個鄉(xiāng)村牛大醫(yī)也行。多少年過去了,誰家牲口挑食拉稀,誰家牯牛臥圈,母牛難產(chǎn),只要他去,就能說出相鄰聽不懂的名詞。他戴上皮手套把拉稀的物什用手捻一捻,便說,厲害呀,是沙門氏桿菌。

主家聽了很不安,“殺門死趕盡”,這還了得,不就是牲口犯了滅門殺神,要趕盡殺絕的病嗎?窮不離豬富不離書,今后不能把圈拆了,填了,日子還過不過?接著好話連天,說道,有你栗大醫(yī),不咋。大醫(yī)不是叫栗院么,許啥愿就應(yīng)啥愿。于是早就燒好了水,幾個帶著溫?zé)岬碾u蛋就在鍋臺待命,這廂剛打完針,一碗紅糖荷包蛋就遞上來。

遇到另一個灣子了,他會給主家說,牲口是金黃色葡萄球菌感染,會要了牲口命的。主家辯駁道,沒有啊,金黃色葡萄是千瘡百孔的蟲葡萄,沒有給豬圈里扔過啊。栗院顯得很有幾分學(xué)問的樣子,得意地擺著頭笑笑,又為鄉(xiāng)鄰的淳樸感到好笑。

總之,栗大醫(yī)很樂意這職業(yè)。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兒圓?;厝チ藥б簧眚}味兒,拿上干凈衣服去溝口水邊扎幾個猛子,完了光不溜秋地擺在平板石上,像老鱉曬蓋,曬夠了才回家。山洼洼臨水,潮潮的夜風(fēng),朦朧的月光,嘩嘩的流水聲,栗院很陶醉,打開手機搜出《軍港之夜》伴著曲子哼哼兩聲。

那一早麻麻明,聽見有人咣咣砸門,很嚇人,他光腚溜下炕,從門縫兒往外瞅,是灣子邵家人。他折身穿了衣服才搭腔,啥事?

“昨夜還給添草加料唻,剛才要放牛咋就死在牛圈里了?!蹦侨送现耷患奔焙龊稣f。

他有些心不在焉,就像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生,對死一個人漠然到?jīng)]有一絲兒表情。他不慌不忙地洗漱完畢,才背上藥箱。

“有刀了把刀拿上”,那人從牙縫擠出一句話。

“刀子?”他一臉疑惑。

“不行就殺了?!?/p>

“我不是屠夫。”他說罷,一擺手就走,那人像犯了錯的學(xué)生耷拉著腦袋跟在栗大醫(yī)屁股后面。

又有人電話來說牛病了。砂礫路他走慣了,很快就出了洼子,還沒到灣子接連四個鄉(xiāng)鄰請他過去。栗院心里吃緊,莫不是牛炭疽癥流行了?天哪,那可是大瘟。甭看一個鄉(xiāng)村大醫(yī),在縣上有備案,有名有姓,疾控、普查、疫情報告,防疫等等,一旦上級來查,可不是娃娃和尿泥玩兒的事兒。邵家的牛確實是不行了,口吐白沫,努鼓的牛眼被血灌滿,四足間歇性的抽搐痙攣和炭疽不是同一臨床癥狀。他問道,昨天牛上山了?邵家人答道上了。他又問“吃狼毒草了?”邵家人說“說啥鬼話,哪一天不是牛路上來,牛路下去,舔啥貓兒草了?!鄙奂胰藢踉河行┎荒蜔?/p>

他從牛身邊站了起來,一臉無奈。邵家人自己蹲下,撫摸牛臉,也有在牛肚子上給揉的。大牲口,日子一久和一家人都有感情,誰舍得呦。牛會流淚,此刻,這只牛淚水汩汩,從眼瞼淌下,從臉上流過,像小溪,那長著倒刺的舌頭也不太紅潤了,十分吃力地伸出來舔著自己嘴角的淚水,誰見了都酸酸地心疼。

他程序式地打開藥箱,敲開安瓿,抽好藥水,把安瓿扔在老遠的石堆上,見碎成齏粉了才給牛在前胛肌打了針。

邵家的牯牛還是死了。死的最后“哞哞哞”的叫了三聲簡直是在哀求。牛掙扎抬著頭,吐著白沫,在黏黏的口水滴答中叫得哀怨、低沉。到底是牯牛,聲沒嘶啞。它曾在坡場能霸占三頭母牛。黑紅色的皮毛,再深的草叢、灌木叢能映出一片紅光,因而出坡、收坡不用給它掛牛鈴,最后一口氣是在一聲沉悶的“咕?!甭曋袛嗔说?,邵家人哭喪似地放了聲,邵老漢幾次想給牯牛合上眼皮,沒合上。自己邊流著眼淚邊嘟囔,說牛不想走。

栗院自己倒水洗了手,向邵家討得一截紅毛線掛在手腕上,這是行當(dāng)?shù)闹v究,因為他還要去別家看牲口,紅毛線驅(qū)疾辟邪,即使下一個主家不知道這家牲口死了,牛大醫(yī)還有自己的醫(yī)德。

系了紅毛線,囁嚅半天沒說出打針錢的事,邵家老漢取出一把刀求他給牛一刀。他說,牛已經(jīng)死了,邵老漢說殺了能賣個價錢。他又說牛已經(jīng)死了,邵老漢說趁熱把血放了,說自己從牛娃子就在懷里抱,動不了這個手啊,栗大醫(yī)求你了。邵老漢做出了要跪下的動作,被他上前一把扶起。他太能理解一個莊戶人家把牲口當(dāng)事的程度和對牲口的感情。正在難堪之際,一陣柴油機蹦蹦車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一聲“收死牛來——”的吆喝聲從村道傳了過來,接著又是一聲。邵家老小聽的真切,擦了眼淚,瞅著他。栗院不明白這是在征詢,還是在質(zhì)疑。想吃豁豁肉就有人賣兔,想見老親戚就來了娘家舅,瞌睡遇上好枕頭。

“賣吧,毛團一團,囫圇著賣了吧。不用動刀子,不見血不心疼?!彼譀Q絕地這么一說,邵家人解脫了,拿過錢抬死牛上車,邵老漢沒忘三番五次給牛合眼皮,他不知道牛不比豬。豬見刀子眼就閉上了。年關(guān),集上肉架子下的豬頭哪個不是雙目緊閉,嘴上叼個豬尾巴笑吟吟地等人買走?牛到鍋里,眼都是睜著的。

關(guān)于這一天,他查過黃歷,沒查到關(guān)于“大富病煞”或者“耕牛盲癥”。他不明白好端端的牛咋一夜間患上了同一種癥狀的病,自己雖不能像瀕湖老人,那樣嘗百草,藥到病除,最起碼也該知道牲口是因啥病而死的。他十分厭憎那些牛販子收活牛,也收死牛、坑鄉(xiāng)鄰。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整整不到十天之內(nèi),大半個鄉(xiāng)的牛死完了。

他瞞過了今日,也瞞不過明日,這么大的疫情,上報給了縣上。得到了上級重視,被通知為疫區(qū),劃地為牢,大牲口不許出境,著專案調(diào)查。栗院是疫區(qū)獸醫(yī),被責(zé)成作調(diào)查報告。

樵葉葉的村子叫宮村,北靠秦嶺戴云山,村子下去不遠就是龍山水庫,應(yīng)是白云深處人家。南望州城,北去南華山過黃河,村頭今天的小路曾是昔日的通衢大道。

村子本是有幾十戶人家的,有以打獵為生的,也有靠挖藥材為生的,幾洼子山坡沙土地倒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算是五谷不缺的山地村莊。

可就是這些年,男人們往村頭一站,州城的燈紅酒綠把他們的心勾跑了,跑得很快,就過了頭,去了南陽、武漢、長沙,說是闖世界,實則是賣苦力,收破爛??蛇@些爺們一回來就扎勢,撇著南腔北調(diào),開口長江,閉口橘子洲,宮村不在話下了。

那年的那一場瘟疫,凡是回宮村的爺們兒或姐妹們被攔著再也下不了山。

樵葉葉盼男人回來,盼男人回來了也被攔在宮村不得出門。到瘟疫過了已是半年以后。

男人是到年關(guān)才回來的,他眼目大了,人帥氣,又讀過高中,在那邊混得不錯,要不是孩子小,兩個老人體弱多病,他一定會帶著婆娘葉葉也去那個城市的。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不僅僅是往高處走,也往高處瞅。葉葉的男人就那么一瞅,就瞅著村頭野地咋兀的有了一座紅房子。

紅房子與他無關(guān),一不販豬,二不販牛,沒幾天他就走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況且紅房子也沒占鄉(xiāng)道。葉葉送男人到這里時,把目光好幾次掄過來,又迅速掠過。紅房子玻璃窗下的一雙眼睛看得清楚。這爺們兒還真爺們兒,他在心里感嘆。

葉葉的男人是這個年過了之后走得最遲的人,元宵節(jié)都過了,孩子們?nèi)ド较律蠈W(xué)了,說是山下也就是兩個坡坎兒,沒有多遠的。孩子們的讀書聲在村頭都能聽見。就這么一點距離,就把宮村徹底劃為山里了。冬天最早是這里落雪,而學(xué)校的瓦屋卻滴答著檐水。春天樹芽都綠了,宮村的溝溝洼洼殘雪還未消融,都因為戴云山的遮陰太大。當(dāng)然,盛夏這里就是人間仙境了。

卻說男人這么一走,樵葉葉又回到了她漫長而孤寂的日子。多病的公公是腦梗,就算好,只要每頓把飯端到小凳子上自己稀麻咕咚地能吃,還能自己去尿甕。男人在身邊的這些日子真好。且不說夫妻間的那事,就是同樣偌大的土房子不空蕩,火塘里被遺忘了的銅吊罐兒熬著土葉子茶,銅吊罐兒在水開的時候小蓋兒“咕嘟咕嘟”會唱歌。樵葉兒很受用,用個小碗給男人上茶,撅起小嘴兒吹去浮沫兒,遞過去,男人“滋——滋”呷一口,架在空中烤著的手就挪到她的手上。互相攥在一起多溫和啊。到底是在城里干活,男人的手比自己的手還細嫩,肉呼呼的綿。

樵葉兒從紅房子走過去的時候腳步?jīng)]有放慢,她估摸著栗站長應(yīng)該還在栗家溝,雖說是正月,卻還在三九天,尤其是這戴云梁,還是冰天雪地。她只顧走路,栗站長在里面的幾聲干咳她絲毫沒有聽見。他的干咳把嗓子吼疼了,就把臉從冰涼的窗玻璃挪開,把手機捂在耳朵上才開了門,猛子一股風(fēng)確實有些冷。他見樵葉兒果然走得急促,積雪使她的腳步不靈便,淺紅色的鴨絨襖裹著的身子有點搖晃。他怔了一下,就放開了嗓子喊,喂,噢,信號不好,喂……空曠的村頭,積雪疙瘩是去年秋天收了莊稼麥秸垛、包米稈兒,再遠一些是林子,林子的松枝上壓著幾坨雪。戴云梁寂靜而安詳。

樵葉兒終于被他的電話給喊過來,她轉(zhuǎn)身挪步時很優(yōu)雅,像一個什么舞蹈動作,一團火似地近了,他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因為在這般冰冷凄清的環(huán)境里,作為雄性動物的他,對異性氣味的敏感是正常的,不下流。他收了手機,樵葉兒發(fā)了話,說年還沒過完,不在家里陪婆娘,趕到這里是找罪受啊。

栗院說這是崗位,他人不在這兒,說不定誰趕一跑病豬過去了怎么得了?

“嘁!兩個樹上結(jié)了一個杏,看你稀杏的!”她說著又指著村子說,“走,火塘有火,飯是停當(dāng)?shù)?,年菜要人幫著吃。?/p>

他折身帶上門,一步一滑,還時不時有意去扶一下樵葉兒,走向村子。

掰手指頭算起來,應(yīng)該是正月十六了。山下邊田壟上已有綽綽的人影兒忙著種洋芋,可這里雪坨子還東一片西一片。年上的紅炮皮星星點點被風(fēng)吹得很遠。

村子住人家的地方是戴云山緩坡根兒的偌大一個洼子。一色兒的青灰瓦房,談不上鱗次櫛比,倒也錯落有致。真是山高水高,一股山溪從村后邊的巖縫兒涌出來竄進林子,再從林子出來時就變得更清冽。政府的“人飲工程”把水接到了各家各戶的灶臺上。此刻,那黑黢黢的巖畔上掛著偌大的冰溜兒,白得耀眼,正月不出是融化不了的。

樵葉兒剛推開門,火塘灰燼發(fā)出的烘熱就迎了上來。地上的籮筐有半籮筐豬鞋。樵葉兒把吊罐兒續(xù)上水,又添上柴,一陣青煙過后,火苗就竄了上來。少頃,吊罐兒的水開了,他倒了一碗水,并把一只豬鞋拿在手上端詳了許久,終于看出了名堂,向樵葉兒道,又不是人穿,這一批做得這么好,還加了墊子,該加錢了吧。

樵葉兒回答:“加了?!?/p>

他又問:“能加多少?”

“你問的恁清,又不是要收稅。”她嬌嗔中有些得意。男人這些日子在家,今天突然這么一走,屋子空蕩下來。她這幾天就有些悵悵然,纏著男人多依偎了兩個晚上。鐘富祥定下的這幾百多雙豬鞋說好了,開年第一跑豬吆過來就要交貨的。男人在家她哪兒還有心思一針一線給豬做鞋啊。這不,栗站長不知上班幾天,紅房子一定很清冷,十個電暖氣都不貼一個火塘暖和,自己有人陪著說話,也不至于空落落的,何況這個人是小梁畜牧防疫檢查站的栗院站長。

“你看出這一批豬鞋做得好嗎?”她給栗站長飛過一個媚眼,嘴角微微翹起,等他回話。

他正把豬鞋在手上捏把,判斷不定。她收回嘴角,卻依然有那么一點微微挑逗的嫵媚地說,“記得去年國慶節(jié)那幾天吧?!?/p>

他搖著頭一臉木然,每逢節(jié)日小梁站必須有他在,這是領(lǐng)導(dǎo)的再三叮嚀。果然不知是哪一級的來了,說是看望第一線,小梁站偏遠、偏僻、高寒,一席話把他說得眼淚都忍不住。匯報完了,給領(lǐng)導(dǎo)引路去林子采蘑菇、覃子。遠眺龍山水庫的浪遏飛舟,帶著水草腥的風(fēng),把領(lǐng)導(dǎo)吹得有幾分愜意了,拍著他的肩頭夸道,從村獸醫(yī)到小梁站站長,不容易啊。

這話他聽許多遍了,司機從車后備箱取出慰問品,有太空被和拉舍爾毛毯。領(lǐng)導(dǎo)的小車屁股卷著沙土,土路上的浮塵還沒有消失,他就為這一大堆床上用品發(fā)愁,高寒歸高寒,總不至于埋在棉被里不出世。

年年慰問各級都有,共識只有床上用品。保暖是保暖,紅房子過幾年就壓不下了。

他記不起那幾天樵葉兒去做啥嘞。

樵葉兒說,路過州城,見人家賓館后面垃圾箱里全是白拖鞋,白得暄凈,厚厚的鞋底連一絲土都沒沾,拿回來給豬能用,整整有三四個早晨,她撿了幾百雙,拆下底子就給豬鞋做墊子了。

他覺得這個女人善良,把善良給豬,更讓他起敬。

她說,知道不,臟死了,垃圾里的那套兒上竟然還有血,狗日哈的,賣逼也不看日子。她邊說邊往地上吐唾沫,又說,墊上了鐘富祥能穿兩趟。

他“噗”一笑,她才覺得說的不妥當(dāng),又補充說了,就是他鐘富祥,偏偏不說是豬。

這大半天栗院都和樵葉兒守著火塘說話。在這中途,東廂房不時傳來扯風(fēng)箱般的咳嗽聲,帶著濃痰的干咳聲,聽得栗院喉嚨發(fā)癢,不由得自己也干咳起來。他知道這個病秧子是她的公公,每到這時候她都要起身去廂房好大一會兒。

廂房的炕洞就在院子,炕洞口被煙熏出老厚一層,黑乎乎油煙。她公公病了好多年,咳嗽疾不到三伏天止不住。炕洞在外面,屋里少了煙火就不嗆,她又給炕洞添了柴。鐘富祥電話來了,他和她說了啥,他也沒問。她帶著一股涼風(fēng)進來的時候就把手機給了栗院。

他接過來捂在耳朵上,手機屏幕上帶著她溫溫?zé)釤岬捏w溫,他似乎聞到了她一絲兒口氣,感到很溫潤。鐘富祥調(diào)侃道,算卦都能養(yǎng)我,算你就在她家,小心她男人卸了你的腿!

“已經(jīng)卸得喂了狗?!崩踉阂蛞粋€年關(guān),有些日子沒有和豬販子鐘富祥閑諞了。他一臉幸福地給鐘富祥說,葉兒今兒做的幾百雙豬鞋能把你舒服死,是星級賓館的配置。

鐘富祥想說正事,便道,甭胡吣吣。

他這才止住笑,忙問,啥時間過來,這幾天豬價漲了塊把錢。

“后天”,鐘富祥說。

“噢?!?/p>

“你還要死豬嗎?”

“你瘋了,你聲音小點兒不行?”

“不就是她在旁邊嗎?誰跟誰???”

“不要了,這節(jié)氣不是發(fā)病期,哄不過人?!北M管樵葉兒在旁邊,啥都能聽見,可他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很詭秘。

掛了電話,時候不早了。他問她后壩子洋芋地的糞啥時候挑去,塬塄子的早苞谷地里紅薯窩子養(yǎng)不養(yǎng)。樵葉兒只是囁嚅。顯然,這些活路都還在,她在心里等著他幫著做,卻不說出口,畢竟他是公家人,還是個站長。只是像母蚊子似的嗡嗡一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天已向晚,樵葉兒再三叮嚀要他吃了飯再走,說著自己去了灶房。

就在那陣子,瘟殺的非典鬧得州城風(fēng)聲鶴唳??删驮谶@雞飛狗上墻的時候,屋漏偏遇連陰雨,該死的遇上一個掘墓的??h畜牧局接到一個文件,有豬五號病流行。就栗院說,豬圈不干凈患上了爛蹄子病。公文逐級轉(zhuǎn)發(fā)也就算了,人的事情忙得一佛升天十佛涅槃,哪還顧得上豬的毛?。繙惽汕貛X檢疫站在國道邊攔住一車豬沒有檢疫,放在平時只是畜牧局一家,補辦了交些錢就放行,這一天不行,天熱了些,豬有些擠,凡被趕下來打針的豬暈頭暈?zāi)X,一雙雙豬眼無精打采,有人打圓場說天熱,豬暈車。可車廂躺著的死豬說暈車就說不過去。誰也不敢放行。公安,防疫,畜牧,工商,全是執(zhí)法的大蓋帽,大眼盯小眼,總是有人搭話,“就地填埋”。

要填埋百十頭豬可不是小工程。政府的力量大如天,稍時,嶺槽改線工程的大挖掘機,大鏟車轟天動地趕過來,電視臺人扛著攝像機,指揮部給在場的每一位發(fā)了面罩、防化服,如臨大敵。更有提著手銬的警察待陣。連司機帶豬販子一干人傻了眼,有人回答了他們的追問,每頭豬政府給賠三百。瞬時秦嶺壕一片豬嚎,挖掘機掏出的深坑人看一眼都眩暈,被推下去的豬也有掙扎著撲上來的。

埋豬的事情迅速在行業(yè)傳開。華陽山區(qū)、寺耳區(qū)、金堆河一帶的豬再也不能走秦嶺。誰有多少錢能往地里埋?

鐘富祥嚇破了膽,把拉豬的柴油汽車停了,叫蹦蹦車拉豬走小梁,過了小梁近的可到州城,遠的可去湖廣信陽。

是豬販子們催生了小梁檢疫站。正值防非典火急火燎的當(dāng)口,又出了五號病,嘖嘖,還是人畜共患,小梁村竟成了病豬通道,屬大打殲滅戰(zhàn)的盲區(qū)、死角。小梁村設(shè)檢疫站迫在眉睫。簡易紅鐵皮房子很快地兀立在小梁村的村頭,居高臨下,威風(fēng)顯眼,豬販子們看一眼,心就涼到腳后跟兒。

派誰去小梁檢疫站,就成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后來一直認為小梁檢疫站應(yīng)該屬于臨時設(shè)立機構(gòu),什么時候疫情過了也就撤銷了,就找個臨時人員吧,先把這場面給應(yīng)付著,栗院就這樣成了最佳人選。

幾年之后,他還在想這差事輪上他還真得感謝那年的死牛事件。

那一回,不論是從鎮(zhèn)上到縣上,牛案牽動著幾十條神經(jīng)。例如秦川牛山地推廣,良種牛繁育改良,肉牛飼養(yǎng)實驗,青貯飼料冬天育肥研究,所有這些都是政府能從國家討到支持的大項目。要是確診為炭疽疫區(qū),那還了得?

牛炭疽病是抗低溫病菌,零下二十度都能存活。本土近百年無發(fā)病記錄。這是栗院在報告上寫的一段話。

他把炭疽病排除之后,實在拿不出臨床證據(jù)來證明這次瘟疫,所有項目實施與否,甚至領(lǐng)導(dǎo)的升遷都與他最后的報告結(jié)論息息相關(guān)。

栗家溝的栗家小院的栗花穗兒被風(fēng)搖曳著,淺黃色的花粉被抖落下來,帶著特有的栗花香,把他的兩個肩頭蓋上了厚厚一層,像莊戶人家過去擔(dān)擔(dān)子的肩墊子。他從早上坐到中午,又從中午坐到月亮落到西山埡。報告沒法寫,他不敢更不能照實寫。自那一天給灣子里邵家的牛抬上車的那一刻,他的結(jié)論就有了。

一個村獸醫(yī),村級牛大醫(yī),能把天撐多高。最終還是背著良心寫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左右逢源的報告。只是要委屈了那些牯牛變成了母牛,死于難產(chǎn)。

他去了縣上的牛改站,查閱了引進改良西門達爾種公牛配種點的頭數(shù),以及年配頭數(shù)。用一連串?dāng)?shù)字來證明西門達爾品種的優(yōu)良,出肉率超過山地牛多少倍。最后結(jié)論為山地乳牛個頭兒小,體型體重為西門達爾牛的三分之一。滿預(yù)產(chǎn)期,牛崽僅小于母體不足多少公分。難產(chǎn),難產(chǎn),多么合理的結(jié)論!既然是良種繁育,西門達爾出了問題,政府照牛賠了錢。他的醫(yī)術(shù)高低沒有被業(yè)內(nèi)關(guān)注,他顧全大局和處理事情的能力卻從此有口皆碑。小梁檢疫站,非他莫屬。

每回想在栗樹下的兩天兩夜寫調(diào)查結(jié)論報告的日子,就像三九天跌到冰冷的涼水里,渾身瑟瑟發(fā)抖,像篩糠一樣。自此,他老能聽見冤死的牛哞哞的叫聲在靜野里回蕩,半夜三更口吐白沫的牛群把他圍在中間往死里擠,心里一驚,就是一身冷汗。

沒有豬販子過來的時候,他就呆呆地在紅房子前看著二龍庫區(qū)的那泓秋水。他從來沒有夢到他能端上公家飯碗,他這個農(nóng)民的兒子定是祖上的陰德,才有了今天。臨時就臨時,疫情不一日還有,這個站就一日存在,這一身檢疫防疫服裝照樣周吳鄭王地穿在身上。知道自己并不腰闊膀圓,或者高大威猛,是這身衣服,是隨時別在腰間的紅章子把小梁村的溝溝岔岔給管住了。秦嶺站埋了豬,販子們改道走小梁。鐘富祥一合計,蹦蹦車再換摩托車,豬走前面他走后面,比父親販豬年代進步多了,豬走十里一條線。從洛河過來到小梁也有八九十里吧,每當(dāng)?shù)礁鲬羧タ簇i,他先選一頭短耳短尾,寬脊梁板的做頭豬。頭豬就是領(lǐng)頭的,只要一上路,要不了多少時辰,豬們會一條線跟著,不緊不慢,四只肥蹄在地上不停地刨,人只有跑著才能攆得上。

父親說過,舊時的扁擔(dān)客,日行千百里兩頭不見天,日行七十,不等日壓山。豬走路,人小跑,日行百里會要了人的命。

就在那一天,愣是被栗院逮了個正著。

他把那個叫樵葉兒的女人領(lǐng)到地里數(shù)紅薯窩子,紅薯被豬吃了,紅薯蔓亂成一團麻,咋能數(shù)得清啊。她心疼得撅起屁股在被豬啃過的紅薯窩子里用手刨出半截兒紅薯,心疼得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鐘富祥氣惱著,亂糟糟的紅薯地,想起這女人的不容易,罵著豬們“狗日的”,再罵時,才想起不怪豬,都怪栗院個狗日的。他看一眼紅房子,恨不得放一把火燒了去??上氰F皮的。當(dāng)初國家怕人燒了紅房子,才沒敢用木料蓋房子吧。紅薯窩子數(shù)不清,豬們?nèi)鰵g兒亂竄,他有些著急,要和這刁女人說話,把一肚子對栗院的恨找到出口。豬販子容易嗎?風(fēng)里來雨里去,賣豬的嫌價低,買豬的嫌豬肥。種什么紅薯,惹是生非,眼看日落西山,戴云山的影子越來越重,豬們還是東一伙西一伙,七零八落的,盡管州城就在不遠的腳下,已有人家華燈初上,莫非要住在這里?

他把火氣壓著,收回目光。黑砂土,綠蔓兒,樵葉兒淺黃色的衣服后襟下,雪白的腰露了出來,深深的臀溝從褲腰之下延伸下去,叫人想入非非。

小梁村的黃昏是荒郊野嶺的黃昏。那一抹斜陽不甘就此隱去,就把橘色的余暉涂到樹梢上,涂到巖頭上,天地間的絢麗濡染著豬販子的心。鐘富祥的心里騷動了,他不再吱聲兒,他鷹隼般的眸子癡癡地瞅著樵葉兒的身影,隨著她影子的晃動而動。樵葉兒的褲腰越來越低,尾巴骨快要露出來了,小半個白花花的屁股刺著他的眼。“可憐的孩子”,他學(xué)著一句西方人的口頭語,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同時,又覺得渾身不自在,嗓子眼兒有些干澀,從胸腔沖出滿嘴的煙,嘴唇都皴了,他努力地舔了舔說道,“數(shù)不準的,把我都數(shù)暈了。”樵葉兒發(fā)生錯覺,以為豬販子要耍賴,直起腰站直了,拽了拽衣襟,又提了一下后腰道,“數(shù)不準?不賠了?”她瞪大了丹鳳眼,怒視著鐘富祥,朝前逼近一步,繼續(xù)說,“打個賭,你連一頭豬也別想吆出小梁村?!?/p>

他已感覺到她呼出的口氣和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果然在憤怒中,雙眼皮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水汪汪亮晶晶的,黑葡萄一般,很耐看,很動人。突然想起看過《動物世界》雄螳螂被雌螳螂抱著啃了頭的情節(jié)。不用說,雄螳螂是甘愿的,只是不知道雌螳螂也是大屁股雙眼皮嗎。

他像一頭知道犯了錯,四蹄兒扎在乳牛旁邊的公牛,喘著粗氣卻十分溫順。

樵葉兒把領(lǐng)口往上提了提,卻掩不住胸部的兩只活蹦亂跳的小白兔。

鐘富祥從牙縫里擠出屁風(fēng)兒似的一句話:“你說多少錢我賠多少就是嘛?!?/p>

樵葉兒也是過來人,男女之間的眼神兒和心思能不差一絲兒地感覺出來。她十分厭惡地說:“數(shù)多少是多少,大約摸的,不是傷弓就是損弦?!?/p>

鐘富祥翕動一下嘴要解釋什么,她已從腳下“一二三四”地數(shù)過去了。這回他真的火了:“喂!你聽我把話說完?!?/p>

“不聽不聽,不聽狐貍念經(jīng)”,樵葉兒數(shù)一窩,就用腳擋過土,再踩平了往前數(shù),她不想訛人,不想占便宜。

“你不聽了罷,我得把話說完”,他冷靜了,“一頭豬不值多少錢,少說也在千把塊,生茬生地,要是跑了豬,或者被狼吃了,我和你不得完。”

樵葉兒心里明白,小梁村戴云山?jīng)]有狼,更沒有其他野蟲。說豬跑了,是日哄人?!胺排?刺欤疹^壓山,人不出門,百雀歸林,牲口臥圈,豬娃子圍著狗娃子轉(zhuǎn)”,雖然這是山里人的口前話,也倒是實情,貓兒狗兒都知道天黑了有個窩巢,再笨的豬也不離窩窩。只是這林子確實有過貉子,麻街村有人籠養(yǎng)著,不知咋就跑了過來,有人見過。

鐘富祥和樵葉兒扯不清,栗院就去把豬往一起趕。本身豬是懶貨,早起走累了,這會兒“酒足飯飽”,哪還理會鐘富祥心急如焚,焦頭爛額?吆這頭哼一聲,吆那頭哼一聲。栗院不忍心豬販子鐘富祥灰頭土臉十分狼狽的樣子,哄孩子般地哄起豬來,從地邊上折下一枝樹條兒,豬被樹條抽疼了,尖聲嚎叫著竄起來。鐘富祥像蝎子蟄了一般跑過來,奪了他手中的樹條兒,說:“打不得,打不得!”他只知道鐘富祥不但販豬,還殺豬,永遠是一臉的狡黠或殺氣,卻對豬這般愛護,柔情。

他找到那頭尖嚎著挨打的豬,蹲下身子用手去婆娑。栗院幫了倒忙,更弄不明白鐘富祥矯哪門子情。

天色晚了,樵葉兒淺黃色的衣服倒也顯眼。豬販子鐘富祥看看天色又看看懶散而亂跑的豬,山下的城已是萬家燈火,天空的亮色映著戴云山影影綽綽的林子,鐘富祥對他的怨恨還沒消失,要不然這批豬該進了油鍋。

豬走夜路是從午后開始,只要大白天上了路,頭豬不停,豬們是不知投宿的。此刻,頭豬混在豬堆里,它不會按他的意愿乖乖上路,莫非連豬帶人夜宿紅薯地不成?

天不害人,人害人,人害過了豬害人。鐘富祥暗自感嘆,一臉無奈,樵葉兒提著紅薯籠子,里邊裝著紅艷艷的半籠紅薯,有幾個被豬嘴啃過的似乎能看到白花花的牙印。他劈頭蓋臉地就說,數(shù)了一百八十窩,沒數(shù)完。

栗院沒法兒接話茬,鐘富祥急了。他先不說賠這女人紅薯的事,只是自語著,豬夜里露宿風(fēng)頭野地,會感冒,感冒會流鼻涕,人家當(dāng)病豬還不說,還短斤少兩。

栗院說:“走不了了,連豬帶人都住下來,明早再說?!?/p>

鐘富祥睜大了眼睛,在這黃昏時有點兒嚇人,道:“住你辦公室,豬咋辦?”

栗院轉(zhuǎn)過臉問她道:“你家的豬圈牛欄可閑著?”

樵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此刻像夜狐子眼,顯得格外明亮,她撲閃了一下眼睛答道:“甭說這幾十頭豬,幾百頭都有處去,村子里人住的屋子都閑著,門也沒上鎖,更甭說閑著的豬圈。”

沒多大功夫栗院撮合協(xié)商,豬販子鐘富祥先賠紅薯二百五十斤,豬和人的食宿費另計,于次日一早合并結(jié)算,現(xiàn)金支付。

當(dāng)面對無奈的時候,只能選擇接受,接受了就沒有了無奈。

鐘富祥對賠紅薯多少沒計較,熬煎著這么一大群牲口怎么能吆喝到豬圈里去。他對栗站長說,行,明早起早些,他要把放在村頭路邊的摩拖取過來?!澳銈z先趕豬。”臨轉(zhuǎn)身,又說,“可別打豬?!?/p>

鐘富祥走出紅薯地了,樵葉兒才說:“你也不調(diào)騰早一點兒,我屋炕上還有病老人,把時間耽擱在紅薯地”。

栗院道:“我只知道豬進了村畔畔,誰知道你倆扯皮的事”。

說著話兩人哄孩子似的一頭一頭把半蹲的、趴著的豬們吆喝起來。

豬們立起,伸了個懶腰,有的張著長長的黃瓜嘴打著哈欠,有的又開始饞嘴了,不是把嘴扎進地里拱薯果,就是咬一口紅薯蔓,使勁兒擺頭往斷地扯,誰也不愿出紅薯地。

早就有些焦急的樵葉兒照著豬一陣亂踢。誰料,這是一批個大膘肥的肉豬,她的腳踢過去“叭嘰”一響,聲音不小,她感覺到了自己腳被踢疼了,豬以為有人給它拍癢癢,竟然一絲不動享受愛撫一般。

真是急驚風(fēng)遇上慢郎中。樵葉兒不知怎么隨手就操到一根粗粗的木棍子,把紅薯籠子交給了栗站長,又揀起剛才被豬販子扔了的樹條,左右開弓向豬群掄去。

凡莊戶人家都養(yǎng)過豬。吊架子豬時,打一棍兒踢一腳都無所謂,到了育肥追膘的日子,真的比繡樓閨閣里的都嬌貴,見不得驚嚇受不得委屈。曾經(jīng)用糧食菜蔬飼養(yǎng),每天不少于長一斤肉,吃配方料,長得就更快了。有誰舍得或忍心下手下腳?那是和錢過不去。常說的“打一棍折四兩,踢一腳少半斤”,就是這個。

這一批豬也是在人的呵護和期待中上膘,出欄,一餐紅薯換來一陣暴打,誰受得了這口氣,于是紅薯地里一片嚎叫聲。樵葉兒打到性急處,哪還顧得栗院以畜牧檢查站站長的身份再三地阻止,他抻了抻衣服端正了一下帽子,也不抵事。

寧靜安詳?shù)男×捍澹跚锏陌?,少有的幾戶人家窗戶亮著夜燈,偌大村子倒也不顯得多么陰森清冷。不像有的村子每到夜晚就沒有燈亮,連一聲狗吠也聽不到,比墳園還陰森怕人。有夜燈的小梁村,有遠處州城天空的亮光映著,一年四季都這么溫暖。

挨了打的豬有些夸張地嚎叫,很刺耳,隨著微微的山風(fēng)在戴云山的溝溝洼洼回蕩。遠山的回應(yīng)被戴云山彈了回來,竟然像電子音樂有磁性的和音。一時,小梁村安靜慣了的小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狂吠成一片,那些宿在林子里的夜鶯縮成一團不敢鳴叫,野雞盲目地飛起又倉忙地落下,更為驚慌的野豬們感覺出了恐懼而狂奔起來,林子中被野豬撞落的石頭滾了下來。

鐘富祥剛雙手把住摩托車的手把,他知道有人在惹豬了,即使豬群碰上野蟲也沒有這么驚悚,他一著急摩托車打不著火,機器也踩不著,有山風(fēng)掃著,卻滿頭大汗。

豬嚎叫著被轟到地邊上,他支好了摩托車,氣急敗壞上去奪過樵葉兒手上一左一右“兇器”,暴跳如雷,慌亂道,“逼婆娘,你都打得下去啊?”畢竟天黑了,看不到脖子上的怒張的青筋和眼中的怒火,只能感覺出怒氣。

樵葉兒沒想到幫了他,反被罵得這么難聽,好心被當(dāng)做驢肝肺,信口道:“這是牲口又不是你爺,嘴恁臭,拿我的尿盆子涮涮?!?/p>

鐘富祥雙手吆著豬回答說:“是我爺還好,這是陰啞牲口,不是我爺,更欺負不得?!?/p>

樵葉兒消氣了,偷著笑。豬販子把牲口看得金貴不足為怪,再看時,栗院用籠子里的紅薯掰成半截半截在引誘豬。

這批豬有白的、黑的、間毛子,也叫花豬,攏到一塊兒,在夜色下白的很明顯,會移動的這片白在紅薯的誘惑下慢慢地上到了村道上。樵葉兒的半籠紅薯被栗院給喂光了,豬們又不動了。樵葉兒嘴上不好說什么,心里實在心疼紅薯。本來說是蒸了紅薯嘗嘗鮮,病榻上的公公前多天就問過今年的紅薯長得可好,她明白老人是饞紅薯了,這些挨刀子的豬,明兒個殺了活該。

鐘富祥火消了,擼了一抱紅薯蔓,趕到豬前頭,邊走邊扔。豬們卻不吃紅薯蔓,樵葉兒沖豬販子說:“你該還有一口氣兒吧?給牲口答個聲,誰把你牙看見了?”

鐘富祥樂于被這個潑辣的女人指揮、指責(zé)。眼前的豬白,恍惚就像誰的屁股白,是應(yīng)該給豬答個聲。

“來來來來來……”鐘富祥叫豬聲,象巖縫縫兒里縮著頭的貓頭鷹叫,凄厲哀婉,豬們只是抬頭瞪著渾濁的豬眼,瞅著倒退著慢走的主人,仍然一動不動。

樵葉兒擠進豬群,抖動著手里一兜紅薯蔓,把膝蓋弓著,盡可能地把豬頂撞著,來來回回,豬們隨著紅薯蔓的抖動就追逐著樵葉兒,她也倒退著走,嘴里“嘮嘮嘮嘮嘮……”她拖著的后音溫柔綿軟,豬們像是被深深地感動了似的,擠著往前走,樵葉兒轉(zhuǎn)過身,一路“嘮嘮嘮嘮嘮……”鐘富祥被裹進豬群。

早年的小梁村是石板房。也不知在哪一年,宮姓先輩來到這里,巨大的戴云山遮陰把這里泥沙土窖成黑褐色,冬麥春黍,種什么收什么,每到農(nóng)閑,就是整石板??占诺纳綔蠝暇突厥幹挚竦氖甯?/p>

石板搭橋沒有河

石板敲鼓沒有鑼

石板板搭屋不漏雨

石板板盤炕沒老婆

……

油燈的煙熏火燎和松明子燈不用了,青瓦代替石板房也有幾年了,松明子燈灶煙在屋檐下不再飄忽了的時候,村子一日冷清出一日,冷清得令樵葉兒每天夜里要把門加兩道杠子,天大亮了才敢開門。

從有了紅鐵皮房子,而且一個戴著大蓋帽的公家人在村頭站著,來回走著,一桿頂著雨帽的燈,冬冬夏夏的夜晚亮在房子前。逢上夜雨,霧蒙蒙的戴云山下的小梁村,被燈桿下的雨幕襯托著,神秘又迷離。

迷離的雨夜,婆婆突發(fā)高燒,偏癱的公公像公狼似地吼醒了樵葉兒。婆婆已經(jīng)開始抽搐,干癟成柴棍兒的手在袒露的胸前亂抓。婆婆牙關(guān)緊咬著,一勺水也別想灌下去。公公雖然偏癱,但心沒有癱,也沒有偏,口齒不清地沖兒媳說去請先生。

她把公公常喝的一大堆藥翻出來,紅紅綠綠地攤在炕上,竟不知該吃哪一樣。公公怒睜著混濁的眼睛,像有仇恨的公狼瞪著她。他知道喝偏癱的藥不能退燒,就用手邊的摁電視的棍子戳過來,她知道老人憤怒的原因,拿上手機就出門,只有在小梁村村頭才有信號,叫人請大夫。

剛抽去門閂,帶雨的風(fēng)就把門推開了,不說那陣寒意襲人,就是劈頭蓋腦的雨,霎時就把她澆成了水雞崽。樵葉兒是山里鄉(xiāng)間女孩兒嫁過來的,自幼就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可在這種雨夜里,兩個病人在炕上,就是有信號撥手機,叫誰啊。

她一手撐傘,一手在拿手機在螢火蟲似的液晶屏上看信號,又不時的挪著身子找方向,風(fēng)攪著雨故意欺辱人,把雨傘掀成喇叭花。渾身上下濕得連藏跳蚤的地方也沒有。她從滑倒了的泥地里爬出來,在泥水中摸到了手機,斷了筋骨的傘再也無法撐起。

夏秋交接的雨夜,山野里的芳草綠茵,坡上、田埂上不多的幾垅苞米、大豆,早已被四合的青幕融入難分天地的淵藪。手機已無法打開,她在雨中進退兩難之際,不經(jīng)意瞥到了紅房子前面被雨幕籠罩著的燈桿的光亮。

此刻,戴云山下的州城早已萬籟俱寂,闌珊的燈火被黑夜吞噬,只留隱隱的白光在深邃沉寂的蒼穹上,樵葉兒水雞崽樣,在這并不明亮的燈下,幾次想上前敲紅房子的門叫醒栗站長。不知咋就沒勇氣,手抬起來剛要敲時就是下不去手。深更半夜一個女人家去敲人家站長的門實在不合適。估摸有一會兒了,她還是十分無奈地敲門,叫醒了栗站長。

栗站長睜著有些睡眼惺忪,打量著這個樵葉兒,透濕的衣衫緊裹著身子,胸前的小山包就格外顯眼而迷人。并感覺到她渾身在顫抖,但還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啥事。不論咋說,畢竟和檢疫站是鄰居。檢疫站就占用著村子的土地,遠親不如近鄰。于是,平生出了憐憫與憐惜,取出了他的標(biāo)志服披給了她。樵葉兒受寵若驚,她定了定神才給他說了婆婆發(fā)燒發(fā)得厲害的事,又說這西施鬼雨,黑天黑地的。

“我以為是啥大事嘞?!彼懒嗽欧畔滦膩?,又問了句發(fā)燒是啥時的事。她說可能著了點涼,人老沒些扛頭。黑更半夜怕出個三長兩短,沒個主張才打攪栗站長。

說話間,他就找出手提充電燈,要樵葉兒領(lǐng)路。樵葉兒睜著眼睛問道:“做啥嘞?”

“去給你婆婆治發(fā)燒啊?!崩跽鹃L十分鎮(zhèn)定的回答著。

樵葉兒略一怔道:“你……”她打住話頭,他接著話頭說:“我是大醫(yī)出身”。

“給人能看???”樵葉兒問。

“不信?你另請醫(yī)生去?!?/p>

樵葉兒不再遲疑,兩個人撐起兩把傘走進雨夜。

栗院初到小梁村,一身藍色的標(biāo)志服本身就有些威武,又加上大蓋帽,乍看和派出所的公安一樣,氣派,瘆人。戴云山一帶的鄉(xiāng)鄰都知道這人挺厲害,能管住手持屠刀的豬販子和牛販子。有人曾走進過鐵皮房子討水喝,覺得人倒挺和善。日子久了,就道聽途說一些關(guān)于紅房子的事。

那一夜,栗院隨樵葉兒走出紅房子,不緊不慢的雨一直沒歇氣地在下,充電燈在濕汪汪的夜晚像一只孱弱無力的螢火蟲。他理解這個女人的難,袖手旁觀就是見死不救,見死不救的人豬狗不如。就是那一陣的風(fēng)雨中,他提著充電燈到水溝邊撅了幾大把水薄荷,他不能救人于水火,也不至于無動于衷。

她家上房是三間土墻瓦房,幾條暗紅色的木板柜,因天長日久漬上的垢痂像漆一樣牢牢地依附在柜板上,證明著日子的久遠,廳堂兩邊挎著小間,掛著印花門簾,門簾可能從來就沒有洗過,水漬、泥印、黑斑點兒,比印上的紅花朵還顯眼。鋤頭、镢頭、耙子,靠在進門的廳堂墻上,凌亂的地上有兩個瓦盆,分別在墻角“滴答滴答”地接著屋漏。廳堂角的前墻有一個小門洞,卻沒有套門,抹上泥巴的門墻上有被蹭磨出的光光印痕。正是這個土門與東廂房相連,這種小梁村人家特有的室內(nèi)格局很獨特,尤其像樵葉兒這樣的家,就會省很多事,與廂房通著來回不用走出大門。

廂房是兩間石板房,石板房在小梁村曾經(jīng)的歲月里比起窮家戶的茅草房算是奢華的了。今天被磚木結(jié)構(gòu)代替成了文物似的石板房,留下的也坍塌成了殘垣斷壁。樵葉兒公婆的這兩間石板廂房,有兩個棺材瓤子而仍然能撐著風(fēng)雨,也透風(fēng),透光,就是不漏雨。栗站長有意往地上瞅了瞅,沒有接屋漏的盆兒、罐兒。

樵葉兒的婆婆高燒在抽搐,伴著昏迷,手已經(jīng)不在胸前亂抓了。

他上前掀開被子,老人衣襟解開著,袒露的胸前可見嶙峋的肋骨,乳溝干涸,兩個乳頭像兩個經(jīng)過了冬天的棗子,黑而干癟,蔫蔫地耷拉著。樵葉兒壓著婆婆的手,栗站長把水薄荷揉成糊糊,廂房一下弄得有些刺鼻,他把還滴著綠綠汁液的薄荷糊糊像攤煎餅一樣攤在婆婆滾燙的胸部,又揉了一把,縛在額顱上。又要樵葉兒壓著雙手防止亂抓。

他似乎感到了自己涔出了汗,萬一高燒不退,他將如何是好。

偏癱的公公在他未來時就打盹兒,這會兒已鼾聲如雷。十五瓦燈泡本來就不那么亮,又糊滿了蠅子屎,屋子里很是黑暗,又顯得陳腐。

栗院自稱狗鼻子,他從混雜的氣味中分辨出汗味、潮濕味、藥味,還有人長期不洗澡的體味。他真不能理解像樵葉兒這樣光鮮的、頗有幾分嫵媚的女人在這樣的家里怎樣生活的。他只知道她的兒女都去了山下讀書。再看她時,她已扒在臟兮兮的炕沿上睡著了,老人也安靜下來。很明顯已經(jīng)退燒,可惜身邊沒有體溫計。

在后半夜里,他又揉了一把薄荷糊糊敷上去,從老人胸前換下失去水分的薄荷,他不忍心叫醒她,漸漸自己的上下眼皮兒也打架了。

栗站長是被幾聲清脆嘹亮的公雞打鳴叫醒的,竟被樵葉兒攬著倒在破舊的沙發(fā)上。

他站起來,她也醒了。

黎明的曙光透過窗欞,公雞的打鳴從巖畔回蕩過來,有些許悠揚,她拽了燈繩滅了燈,有幾只蒼蠅離開了燈泡,扒在了窗戶上。

“栗站長,沒想到你還是個有藝門人?!遍匀~兒說道。

“不,不,是偏方?!崩跽鹃L答道。

“偏方?”樵葉兒沒明白。

“土單方?!?/p>

“不開處方的方子嗎?”樵葉兒想找話說挨過黎明的瞌睡。

他接過話茬:“薄荷連翹,止汗退燒,荊芥川穹,退燒止疼?!?/p>

樵葉兒聽著順耳連句,便道:“你還是個賣瓦盆的,一套一套嘞。”

他聽著夸獎時,也嗅到了她呼出的帶有夜露的口氣,有幾分微微的撞擊力,找一個既顯得謙遜又不適本領(lǐng)的詞兒道:“可惜我是石獅子的尻子——不深?!边@話說出口,有文化又有形象,他很得意。

天亮?xí)r,雨小些了,栗站長回紅房子的路上,看著煙雨蒙蒙的戴云山,水汽升騰的小梁村,心里有說不出的美好。蒼翠碧綠掩映下的紅房子格外惹眼,簡直像一位含情脈脈的少婦在注視自己。自己來到這里,孑然一身孤寂落寞,把歡樂和興奮只有交給過往的牲口。就那么點兒雕蟲小技,也派上用場,替樵葉兒婆婆治病,他感覺出她看他時眸子里不一樣的溫情。

鐘富祥的豬常在她家豬圈牛欄過夜后,鐘富祥按牲口頭數(shù)付給了“住店錢”,豬們臨上路,樵葉兒把磨過面的麥麩、碾了谷子的糠和碎米,以及剁碎了的紅薯蔓拿出喂豬,豬們吃飽了要上路時,鐘富祥給十多頭磨破了蹄兒的豬套上了豬鞋。

樵葉兒還是第一次見人給豬穿鞋,覺得好笑。也就是那次,鐘富祥到下午從州城趕來,把摩托車開到院子,從摩托車后架子上卸下兩吊肉“吧唧”扔在案板上,樵葉兒弄不明白,自己并沒有托他買肉,再說豬販子是生意人,分分毛毛摳錢,哪有這么大方的。

原來那群豬因有一片紅薯地,又有臨上路的飽肚,交割時沒折秤,把豬燙出,凡是被打過、抽過、踢過的豬,肉上留下了印子,人家要以病豬論價。氣得鐘富祥大罵小梁村的逼女人,“石榴花紅又紅,后娘打娃不心疼,不是掐就是擰,留下傷疤作證明……”罵過了,才覺得罵得牛頭不對馬嘴,就砍下有印子的兩片肉,要她看看,別以為是陰啞牲口不會說話,嬌氣著吶。

小梁村走過了多少次,永遠荒涼無生機,就像一個窮老漢拄著拐杖,能看著富戶人家冒著炊煙。山下就是州城,可這里是殘垣斷壁,就那么幾戶人家,村不像村,戶不像戶。那一夜樵葉兒又給豬上了糧,給自己煮了面。安頓在上房住下,還端來了洗腳水。她自己去廂房睡下了。

明明暗暗的燈光下,她扭動的腰肢,渾圓的大屁股,或是偶爾淺淺一笑。他突然覺得小梁村光彩了。樵葉兒家是土炕,鋪著毛毯海綿,十分舒坦,枕頭被子上都是她的氣味兒。他不忍心把豬的氣味兒留在炕上。樵葉兒炕頭上的相框里是全家福,丈夫是個十分俊朗的人,可能照相時早,一對兒女稚氣未脫,眉目清秀。

打那以后,鐘富祥覺得小梁村忽然間親切了,就連巖畔畔投下的影子都像那個女人的身影,包括忽而整齊忽而蓬亂的頭發(fā),隆起的胸脯,高挑的身材……

他算賬了,豬在小梁村歇一夜,有夜飯,早起有早餐,他這么想也覺得自己時尚了。除去付給樵葉兒自己和豬的飯錢、店錢,自己還能多賺三百多元,何樂而不為?家中只有老父親,進門一把火——做飯,出門一把鎖——鎖門。父子倆各自為政,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梁村能歇腳,小梁村能安神安心。他再從洗腳房門口經(jīng)過時,沒有了一點兒駐足的欲望,他曾無數(shù)次喊著栗院栗站長“老子謝謝你!”

他把肉“啪嘰”扔在案上,指給她看,“這就是你踢的,用柳條兒抽的留下的印痕”,他用一個手指劃著那些印子,有的地方紫色的坨坨和血印子交疊著。

樵葉兒心里一震,“哼哼寶”不但嬌氣,死了還要用肉喊冤。

“你打了有六頭,還有兩頭不怪你,是從溝里吆出來,走的路長了,又沒給穿鞋子,蹄子上滲血多了,后胯子發(fā)青。”

樵葉兒有些后悔道:“這兩片子肉錢,我給你出”

鐘富祥一聽就笑著說:“把肉拿給你是讓你看看,經(jīng)個乖?!?h3>八

“非典”鬧了鬧就過去了,小梁村檢疫站的去留不是栗站長考慮的事。出入縣境的幾個關(guān)卡都是臨時設(shè)立的機構(gòu),說撤就撤,抽調(diào)的工作人員各回各自的原單位。小梁村檢疫站好像被遺忘了。被提交會議研究,談該站去留問題時,小梁站已經(jīng)是有七個人的單位了。站長栗院戲謔自己說領(lǐng)導(dǎo)了六個娘子軍?;麅院驼嫒说降资巧赌觾?,卻從沒見過。他是牛大醫(yī)出身,能把幾百斤的牲口絆倒在地,把發(fā)情的牯??梢砸坏蹲酉氯ゾ桶阉尿}根給剜了,卻從來沒有管過人。一日倆,倆而仨,他竟有六七個手下了,每月還有出勤考核表。再后來有人查得緊,每日還有簽到冊,栗院就請樵葉兒代簽到。

栗院瞅著花名冊,看不出什么,可那些花名冊的背后站立的一行人都比他牛逼,誰都能給他當(dāng)爺爺,誰都比他輩分高。

他在心里老是琢磨:“慫管!”自己反正是臨時雇傭的。工資倒是一直往上漲著,幾年下來,和那些正式的不差上下了,他深深感謝那些幽靈般存在的手下。

鐘富祥走小梁村的日子久了,就說些掏心窩子的話。那是個乍暖還寒的時候,鐘富祥沒到后晌就把豬吆到了小梁村,只要他一按摩托車喇叭,樵葉兒就屁顛兒屁顛兒趕過來,帶著廚房的氣味兒或是灶間的煙味兒,在兩男人和一群豬面前,那鮮艷的衣衫總是那么扎眼。

她不把兩男人放在眼里,只操心哪只豬的蹄子爛了,哪只豬該套上豬鞋了。從村頭就倒退著走,“嘮嘮嘮”的叫著,看豬群,她沒有半點兒歪心眼。鐘富祥把豬鞋交了她,該換的,不能省,磨破了蹄子,豬的后胯子青了可不是一雙豬鞋的價錢。

鐘富祥說“豬走十里一條線”,每有豬群從自己家的豬圈牛欄擠著出去,一路小跑哼哼著,當(dāng)離開小梁村往山下走時,一道花白的影子在蠕動,豬和豬之間的距離那么勻稱。路邊荒坡上的野草,莊稼地里的嫩苗兒,豬們視而不見,一心一意地為距離而心無旁騖,只顧踮著急促的碎步。

鐘富祥見樵葉兒趕著豬走了,才從摩托車后架子蛇皮袋子里掏出一條半樁子豬崽,對栗院說,紅碾溝有人從洛河買的豬染病了,這是他從水溝里亂草從中撿拾來的。

“撿病豬,你瘋了么?”栗站長怒目瞪著鐘富祥。

“沒瘋!”鐘富祥說:“這是標(biāo)準的爛蹄子病。”

在此之前,時不時有他從那邊馱來死豬,他就拍照片發(fā)過去,報告疫情,一再說明小梁檢疫站的重要性和存在的必要性。真的有疫情,他可擔(dān)當(dāng)不起。鐘富祥說,你想要這個站存在,就得有疫情,天塌不了,如果沒有疫情,你不被雇傭不說,還害得人家拿不上工資。

“我是旬報月報都有?!彼f。

“這次可以取樣送檢?!辩姼幌橐槐菊?jīng)地說。

“送檢?”他眨了眨眼睛。

“送檢了這個站就能固定?!?/p>

“不關(guān)你的事。”

“關(guān)著哩?!辩姼幌辄c上煙遞過去,自己也點上一支,又說:“你和我是螞蚱,都拴在小梁檢疫站這個臁瘡?fù)壬侠病!彼臀豢谡f,你這是檢豬不檢人吧。

“是?!崩踉夯卮?。

“可你沒去過殺房?!彼f的殺房是屠宰場,他繼續(xù)說,“殺房的剝了皮的就是病豬肉?!?/p>

“你趕過病豬?”栗院追問。

“你以為呢!”鐘富祥本是給栗院交個底,畢竟是大事,良心上過不去。

“明兒個早上這批豬就不要走了?!崩踉赫f著話就要撥打手機,并問鐘富祥疫區(qū)出來的能有幾批,立馬要派人到屠宰場攔著。

鐘富祥見他動了真格的,一把奪過手機,緊緊地握著,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頭,栗院感到了一個豬販子長期擄豬的力量,他試了一試,竟然沒有坐起來。

鐘富祥這才說:“你知道就行了?!?/p>

“不知不怪,知道了就要嚴格執(zhí)法,”栗院說話間把頭上的大蓋帽端正了一下,一本正經(jīng)的。

“啥不知者不怪,這叫狗不見不咬?!辩姼幌檎f。

“對的,咬住了不放,你把手機給我?!崩踉阂檬謾C,卻沒法掙脫鐘富祥的按捺。他有點兒義憤填膺:“你們這些黑心的豬販子,啥事都做得出來,死豬病豬,凡是豬都不放過,見了豬比見了你祖宗都親,注水,給色素,給豬灌水泥壓秤,簡直是無惡不做,”他見鐘富祥的手仍然沒有放開她,就繼續(xù)說下去:“那一年一夜死了多少牛,要不是我后來給折銷,不知誰今天還在牢里蹲著?!?/p>

鐘富祥放開了按捺在他肩頭的手,把手機塞給了他,很不友好地說:“胡扯雞巴蛋,那幾年我在口鎮(zhèn)開肉架,你又扯這事?!?/p>

“反正你們豬販子沒一個是好東西?!焙苊黠@,栗院被眼前和以往的事給弄激動了,“這群豬我扣下了,由政府來處理?!?/p>

鐘富祥后悔不該給栗院說了實話,隨便撿死豬捎來說出實情反倒給自己惹上事?!罢幚怼敝挥猩盥?,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鬧非典時在秦嶺壕埋過豬,也埋過羊,說是由政府按頭數(shù)給賠償,每頭賠五百塊,時隔三年,賠了三百塊。再過了過,臨時設(shè)立機構(gòu)一撤銷,一個鋼镚兒也沒見著。

鐘富祥瞅著去村子的小路上沒了豬的影子,只留下豬一路屎尿親切的騷臭。一人一命耶。莊戶人家覺得泥土香,郎中愛聽搗藥響,鐵匠愛看爐火旺,泥水匠見不得梯子搭上房。

他估摸著樵葉兒正在給豬上食兒。豬們看見刀是絕命的嚎叫,見了食兒是矯情的哼哼,人在旁邊聽著,似乎是一群可愛的孩子。

巖畔上的煙嵐為林子罩上深深的淡藍色,從樵葉兒家升起的炊煙,被夕陽涂上了一層光輝。鐘富祥知道那是她給自己備飯,當(dāng)然也少不了栗院的。栗院拿著手機躑躅著,好像是很為難的樣子,一不做二不休,他趁熱打鐵地說下去:“你完全有權(quán)利扣下這批豬?!彼f得很溫柔,就像是說情話,臉上有幾分皮笑肉不笑:“你一輩子只能在豬面前當(dāng)個人物”,他又冷笑一聲,聽得栗院打了個寒顫,他感到了這個豬販子的陰毒。十個讀書的趕不上一個販豬的。鐘富祥接著說,“別說一群豬,就是少了一個豬腿,我就立馬告你!”

“告我?”栗院一臉疑惑。

鐘富祥連珠炮似地說,“你在這里謊報疫情,虛設(shè)人事,冒名簽到,吃空餉……”他越聽心里越驚懼,好像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自己在這里埋過病豬,蓋上最后一锨土的時候,自己流淚了,不是心疼豬,而是心疼洛河川和戴云山溝溝岔岔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豬販子會把埋豬折了的錢轉(zhuǎn)嫁到養(yǎng)豬人身上,壓秤,過秤時扣得緊。羊毛出在羊身上,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就是小綿羊。鐘富祥還在說,像舊時的婆婆數(shù)落偷嘴的小媳婦兒一樣:“小梁村檢疫站織客布客都是你,但你要咳嗽一聲,打一個噴嚏,都有人因你害感冒?!辩姼幌檫@些話,他知道說的是他在這里略微管得嚴些了,那些豬販子,包括鐘富祥在內(nèi),去莊戶人家買豬時就十分挑剔和嚴格。豬到足斤兩時最容易生毛病,一場風(fēng)一場雨都可能發(fā)生豬感冒,流鼻涕,淌眼淚或者拉稀。豬販子借口生了豬瘟,豬價就壓得很低,莊戶人家就只有認了。就豬販子們的話說,雨再大,水再混,豬販子永遠在干處。

“沒有我這樣的豬販子,小梁村檢疫站也就不存在了,你戴帽子?戴球去!看你動不動就把大蓋帽扶整扶整,”鐘富祥一通牢騷中夾雜著威脅,把栗院的心說得亂亂的,七上八下。這些話就是鐘富祥不說,他心里也是有數(shù)。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了豬販子這個檢疫站就沒有了,自己就被解聘了,六個掛名,樵葉兒代簽到的都按日領(lǐng)工資的人就沒名兒掛了,自己必然落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有時也曾一橫心,回栗家溝重操舊業(yè),當(dāng)牛大醫(yī)走村竄戶,可是他橫不下心啊。

他終于把手機揣進兜里。暮色四合,樵葉兒在村道上喊栗站長和鐘富祥回來吃飯。靜靜的戴云山,林子里,溝岔里,回蕩著“吃飯嘮—嘮—”的回音。

樵葉兒的公公在那個冬天死了。偏癱多年,和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兒撕扯到底,沒撕扯過從地獄來的小鬼兒。人死如虎,樵葉兒早已被嚇得半死,要給鄉(xiāng)鄰捎話求人家來幫忙,只有到紅鐵皮房子這兒才能撥通電話。她公公是在半夜時分不行了的。是婆婆夜里到上房叫醒她。打那一刻起,她就渾身打顫,六神無主。在廂房公婆的屋里,眼看著行將就木的老人有氣無力地喊叫著自己兒子的小名。那個有小名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在很遠的地方修鐵路,鐵路通了沒通沒人知道,他自己縮在了一個小黑匣子被送了回來。死了一個小的,不能再搭上倆老的,就與來人約好晚上送回來,在提前掘好的土洞里掩埋了,幾捆火紙燒了半夜,鄉(xiāng)鄰都不曾放聲痛哭,只是哽咽啜泣。紙錢灰燼帶著火星兒在空中飛舞不去,就像男人下山時幾回頭,像男人在給她招手說,“別送了,你回吧。”這幾年一直瞞著兩位老人,只說鐵路通了就回來了。只有婆婆知道兒子永遠回不來了,因為婆婆還行動方便,她去菜地拔蒜苗看見墓穴,遇見相鄰,聽到也罷,看到也罷,就是不把話挑明說,就這么一年一年熬過來。

屋漏偏逢連陰雨,寒風(fēng)專找衣單人。樵葉兒找手機有信號兒了,得到的答復(fù)是:“對不起您的手機已欠費?!北镏磺晃?,噙著兩行熱淚,樵葉兒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無雪的冬日之晨,小梁村的四野仍是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霜花把地畔、林子、瓦屋蓋得嚴嚴實實。夜鶯、貓頭鷹在黎明時住了聲,就連小貓小狗也在這遍地霜花里躲進了窩里。遠處的州城剛剛醒來,那一聲汽車的喇叭聲傳到這里還沒有蚊子的叫聲大。

小梁村冬日的清晨寂靜極了。

樵葉兒的哭聲先是清脆,后是嘶啞,最先聽到的自然是小梁村檢疫站的栗站長。他好生吃驚與心疼。大冷天的早晨這般傷心委屈地大哭,誰在夜里欺負啦?樵葉兒先是將手機遞給他,繼而撲到他懷里,把冰冷的臉貼著他的胸脯。他感到她的眼淚和鼻涕濕了他的衣服。

栗院有些手足無措。樵葉兒一聳一聳著雙肩在抽搐。他用雙臂箍著她,她還在哭。他不由得往緊又箍了箍她,把嘴貼著她的耳根問:“出啥事了?”“嗚嗚嗚”,她哭得更委屈了。“死人了是不?”樵葉兒的頭在他領(lǐng)子下面蹭了一下算是回答。栗院排除了她被人欺負,心里當(dāng)下豁然了不少。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尤其是一個屋檐下同時有兩個棺材瓤子。

栗院先給鐘富祥通了電話,把時間騰出來給她幫忙,又按照樵葉兒說的撥了幾個電話。

趕前半晌,停尸,掃棺材,清理茅草,請陰陽先生,所有埋人送葬事宜全由鄉(xiāng)鄰幫著辦妥當(dāng)。到第二天后晌,小梁村所有在外務(wù)工的,住了家的,還有下山了移民的都趕了回來。

小梁村不再冷清。是夜,樵葉兒家的院子燈火通明,有現(xiàn)代歌舞還有折子戲。院子外面,支起了一溜子大鍋,燉菜、熬蘿卜、煮肉。栗院在這里也好多年了,沒有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樵葉兒對他說,借著這次埋老人,要把埋男人骨灰時的補上,要前三天后三天地鬧騰。

那些天,小梁村很熱鬧,小梁村的熱鬧來自于死人,也叫白喜事。至于紅喜事,還有哪個孩子愿意在村子?結(jié)個二婚都要在酒店包桌子,只有死人了,落葉歸根,魂歸故里才有這熱鬧,但都沒有一個寡婦這么辦白喜事的氣派。

鐘富祥少趕一跑豬,問清了她來客人數(shù),葷素的頓數(shù),不待她發(fā)話,去了距小梁村近百里路的碾子坪山垴垴尋土豬。

鐘富祥在得到栗站長的口風(fēng)之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白喜事,鄉(xiāng)間人也叫喜喪。喜喪就要待客,眼下的風(fēng)氣有錢沒錢都是葷腥待客,一個豬販子的本事只能是把喜喪待客的肉給包下來。碾子坪的豬至今還是清一色的黑土豬。碾子坪人不用飼料喂豬,因為山高路遠,飼料運上去,苞谷運下來,不劃算,就用苞谷拌草,一年一槽豬,那樣的谷糠草類喂養(yǎng)的才叫肉,每年的年肉,他都是舍近求遠去碾子坪。

他早就想替樵葉兒做點啥,不說討好,至少良心能過去。這幾年,豬過夜,人住宿,樵葉兒對自己仁至義盡,更不用說他對她的喜歡。他常常想,任何人不能虛情假意。多少次住在她家,說著話,嗑著瓜子,燙過腳,她摟著他的腳剪指甲剜雞眼,臨了,她到婆婆的廂房睡的時候,回頭歉意的那一個笑臉,陪他安安生生地入眠。他憎恨不起來,只有這樣的女人值得他去愛,去尊重。

在山里,沒有男人的村子,女人看他時的那種饞,那種貪婪。豬販子也有尊嚴。他上過人家炕,自己罵過自己流氓。當(dāng)結(jié)算時,頂多是不壓秤,算是照顧啦。其實人家女人并沒有什么要求,提上褲子要走的時候,那剛興奮過或者興奮未過,滿臉紅潤的女人,似乎像她欠了豬販子的或者虧待了豬販子,十分麻利地煮上一碗荷包蛋,撒上一撮紅糖一撮白糖,瞬時荷包蛋在暗紅色的糖水中漂起來,那幸福溫和的樣兒就像是自己在糖水里泡著,那分兒暖那分兒甜,不是豬販子是得不到的。送豬送到彎子山道上了,還少不了含情脈脈地叮嚀一句,明年這時候再來。

山里人散戶養(yǎng)殖,一年一槽。豬走了,他也走了。已經(jīng)老遠了他還能看見那女人眼里噙著的淚花閃閃的。再去的時候,有的隨男人去了某個城市不再喂豬了。有的還喂豬,男人在家了,她們竟裝作與他不認識。只是趁人不留神,深情地瞥他一眼。借口到飯時,留他吃飯。那一碗手工面搟得筋道,辣子蒜苗用油嗆得生香。自己吃著回憶著去年此時,面也就失去了味道。

樵葉兒細皮嫩肉,要不是被太陽曬出的那彎淡淡的紅,離開田間后,誰也認不出她是小梁村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地里的莊稼山上的柴,菜畦里的菜、蔥,沒有把她春筍一般的手指磨損。她搟出的面,捏出的扁食,不但填飽鉆山溜渠穿街走巷豬販子的轆轆饑腸,也把干涸的靈魂滋養(yǎng)。他曾提到過那檔子事,都被樵葉兒柔聲細氣地拒絕了。她說她要為死了的男人留一分尊嚴。尊嚴所在就是兩個年邁的老人。

他不止一次回憶樵葉兒的氣息,包括她從地里干完活回來,還未來得及擦把臉,而帶著莊稼或野地里野草以及她自己的體味。自己是豬販子,永遠一身騷臭,在她面前少不得自慚形穢。他從內(nèi)心感激栗站長,沒有這個紅鐵皮房子,這個小梁村就好比戴云山下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石頭,無棱無角的,誰會留意啊。他也恨栗站長,并不純粹是他攔了財路埋了豬,而是紅鐵皮房子和樵葉兒土瓦屋之間不隔山不隔水。土房屋成了紅鐵皮房子的后院子,他想去就去,想來就來,誰知道偷采過桃子還是偷摘過菜?樵葉兒會不會嫌棄他年齡大?也許會把他當(dāng)干部而不知道他曾是牛大醫(yī),現(xiàn)在是一個臨時聘用的。

好多次,他想對她說,栗站長說走就會走,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只有豬販子買下了這條路。

樵葉兒偏偏把栗站長早早就請過來了。

她知道自己重孝壓身,低人三分,請栗站長時頭上插著一片艾葉,端端正正跪在紅鐵皮房子門口,弄得栗站長十分難堪,這是死了人請總管的風(fēng)俗。艾音同矮?!鞍帧绷?,他沒有拒絕。

四鄰鄉(xiāng)親盯著,看著關(guān)心著寡婦樵葉兒葬公公。七老八十算是喜喪。寡婦人家里外獨當(dāng),定是雞飛狗跳一團亂麻嘞。

那幾天,林間小道,溝壕毛毛路,不時有人腋下夾著火紙趕往小梁村吊唁。急促的腳步驚跑草叢中的野兔,也驚飛了林子里的鳥兒。還沒走到小梁村,就聽到喇叭在唱歌,剛踏上小梁村就感到過喜喪大事的氣氛,一溜兒大鍋,熊熊大火竄著青煙,燉肉、煮菜、蒸白饃,香氣撲鼻,惹得鄰村的狗也趕過來在人們腳下竄來竄去,狺狺為一根骨頭撕咬上一番??偣苁且粋€穿制服、戴大蓋帽的公家人。原本懷著對死者臨死沒見到兒子的同情,眼前的熱鬧,沖淡了那分蘊釀著的悲傷,一下子沒了淚,也沒了哭聲。

自日子好過以來,村子大凡死了人,徹底改變了多少年來哭天慟地的場面。兒女孝子哭,是親情,侄兒外甥女婿哭,是做做樣子給人看,鄉(xiāng)鄰們哭得那個勁兒,是自己日子艱難的委屈。俗話說“借人靈堂哭自己的恓惶”,說的就是這。淚水都去了哪里?很簡單,日子好過啦。

樵葉兒還是漲紅著眼,那深深的雙眼皮被腫脹擠沒了。這兩天她時不時地扒在公公的棺木上哭,哭得人都癱軟了,兒子、女兒、親戚們攔不住,死了公公是自家靈堂。男人的骨灰回來,她忍著聲,嘴唇咬破血,汩汩淌下來。鐘富祥沒資格,也不能伸手去把她拽起來,只能在人縫中瞅空兒遞過一碗水給她。

鐘富祥是豬販子,是客,是旁客,遠客,他不用栗院指揮,劈棒子,刨墳土,砍抬死人的杠子,都是他自動做的,偶爾也能撲捉到樵葉兒的驚鴻一瞥,溫情、贊賞、感激、愛意都在里邊。他不覺得累,恨不得她公公再死幾回。

忙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栗院栗站長了。他要按陰陽先生的陰陽課章去做些死人的事情。例如,備殃煞,查家人屬相,出靈下葬的時辰,不見貓不聞狗吠。還有待客的全過程。

一襲縞素,又披拖地孝衫。有男人這是男人的角色,沒男人了就輪上她了。她很勞累,臉色蠟黃,面目憔悴,頭上裹著孝,看不出頭發(fā)的蓬亂,但從露出來的鬢角和劉海,能感覺到她和往常一樣端正。一縷青絲從白孝布下耷拉著,更加顯出了她凄楚的美麗。有豬販子鐘富祥,包攬著體力活、雜碎事,栗站長像一位老者一樣在人前招呼、坐鎮(zhèn),這場白喜事辦得有板、有眼,很風(fēng)光。

小梁村檢疫站的紅鐵皮房子脫皮,脫成了花禿子。栗站長隨手栽下的栗樹,不經(jīng)意間開花結(jié)穗,掛上了小果子。他從栗家溝帶回了板栗芽子,嫁接了栗樹。從樹下走過的鄉(xiāng)鄰瞅著像刺猬一樣的栗子果兒,就覺得好笑。笑這個公家人,就是個刺猬般的栗子果兒。一身的刺,可是剝開了,內(nèi)里卻是個好東西。他專門找豬販子的事,三輪車的,小四輪的,還有鄉(xiāng)鄰趕豬婆找婆豬的,只要從他眼皮子底下走,他從不放過。吃人飯主人事,漸漸地都覺得他人不壞,就是太認真。有本事把山上的野豬也攔下來?這一句話,把栗院給噎住了。

來這里有些年了,豬販子漸漸少了。

他心里明白,一旦沒有了豬販子,這個檢疫站就失去了意義,他也就該卷鋪蓋走人了。鐘富祥和他有個約定,也包括寡婦樵葉兒在內(nèi)。

鐘富祥訴說收豬難,鄉(xiāng)下散養(yǎng)的少了,收一批豬七溝八岔上山下梁還不賺啥錢。大養(yǎng)戶都靠的大道,到出槽的時候都是大車去就拉走了,輪不上像他這樣的豬販子。

“小梁村牽腸掛肚嘞。”鐘富祥感慨道。

栗站長有幾分不屑地說:“你牽腸掛肚的是樵葉兒,關(guān)我球事!”

鐘富祥道:“咱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p>

“樵葉兒要是續(xù)嫁到別家,你干看著?”

鐘富祥一臉的苦楚,說他都快急死,可樵葉兒說,只要婆婆還有一口氣在,她就不嫁人?!袄先嗽倩钜话贇q,我也該死了”,他有些傷感。

就栗站長知道的是,樵葉兒在山下的扶貧安置點已有了房,婆婆八十歲了,死活不離小梁村,不離開土瓦屋。從內(nèi)心說,紅鐵皮房子也牽著樵葉兒的心。多少個春風(fēng)和煦的傍晚,她倆在梁畔畔上被暖風(fēng)吹著,看天上的星星,說著兄妹般的童年,少年的記憶。多少個冬夜初降,火塘吊罐熬上茶,煨著紅薯,兩人磕著松子,說著重復(fù)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話。他大她許多歲,父輩夠不上,為兄長有些虧,有事說著話,她就趴在膝蓋上睡著了。

他曾有過沖動,想到年齡上的差異,聽到廂房傳來的呻吟,深深地罪惡感熄滅了欲火,掐死了欲念。

樵葉兒也和他約定了,紅房子在,豬販子還販豬,她就在小梁村。她習(xí)慣了土瓦屋里陳年腐朽的泥土味,愛聞煙熏火燎的柴草香,要是有誰一個失約了,她就是強背著婆婆也要住到山下去,說,人吶,就是活個念想,活個盼頭,炕上的病婆婆、紅鐵皮房子的你,風(fēng)里雨里的豬販子,十指連心吶。這些話他倆都信,栗站長心里明白的是,小梁村檢疫站是他吃公家飯開始的地方,也是結(jié)束的地方。

三人的約定,都怕對方失約,最先扛不住的是鐘富祥,他最多一次能趕一百八十頭的豬,眼下二十多頭,圖的是在小梁村歇腳過夜。除了不和樵葉兒上炕,基本上就像一家人。遇上不收豬的日子,就幫她下地,兩人哼著黃梅小調(diào)兒“你挑水來我澆園”,栗站長就趕到地邊操起?頭,掄起鐵锨。他們粗狂的笑聲久久回蕩在空寂的戴云山的溝溝岔岔。

栗院照??记冢匀~兒照常代簽到,所有一個單位應(yīng)該有的資料,月報年報壓了老高一摞子。扳著指頭算,栗院快到了退休的年齡。每當(dāng)看著小梁村,看到水庫碧澄澄的水,尤其是樵葉兒臃腫的腰身或影子,不由得生出惆悵來。

這天,樵葉兒突然來到紅鐵皮房子,大罵栗站長,開口就是不堪入耳的話,他曾見過鄉(xiāng)下的潑婦,沒想到樵葉兒能潑到這個樣子。

“狗日的慫把眼睛糊住了,小梁村的人沒死完,”她是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尖兒在罵:“日驢也把驢叫醒啊,你狗日的走了,小梁村還在這里啊……”

栗院一邊退一邊用手抹著她噴到他臉上的唾沫星子。原來鐘富祥奏了他一本,說這幾年他捎的死豬,檢疫出的病豬都埋在那個洼子的石坑里,說小梁村不再養(yǎng)豬則罷了,再要養(yǎng)豬,槽頭不干凈,非瘟死不可。

樵葉兒罵自己養(yǎng)虎為患,養(yǎng)一只狼拴在門口,多年了咋就不知道,沒留神這個事。鐘富祥起來用過早餐,摩托車走了,屁股的煙霧還沒散盡,她去了埋死豬的亂石坑。

亂石坑是小梁村后邊,走過一條曾經(jīng)十分寬敞的村道盡頭的地方。小梁村人祖輩的祖輩就在這里用鎬采石板。戴云山在這里像千層餅似的,呈青綠色。用鎬尖兒啄進去,輕輕一撬,偌大的片張石板,勻勻稱稱被揭起來。再敲成人們能夠挪得動、抱得走,而且能扛上房的大小片片。經(jīng)年日久,采石板的地方就成了大山皺褶里的爛瘡。碎石、雜草還有成為了林子的雜樹。好多年沒有人再采石板了,這里被小梁村人遺忘了。路的模樣兒還在,萋萋荒草,埋死豬的地方?jīng)]長荒草,山風(fēng)順坡竄的時候像一把大掃帚齊刷刷一次又一次掃過去,留下百草和泥土的氣息。青山常在,四季氣息不同。冬天,大地沉睡,四野是枯枝敗葉。春到戴云山,泥土芳香,在彌漫,在飄逸。在晨曦中清淡,在午后濃烈。夏秋的戴云山,就完全被浸泡在密密匝匝透不過氣的綠野之中,生機遍布。不飲小梁村那眼汩汩山泉的人是沒有這種體會的。

樵葉兒不用蹙鼻子就聞到了豬的尸體臭味,死老鼠般的臭味,她拽起腳下的青藤蔓,帶出來的沙土上有豬骨頭。當(dāng)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恨自己不如豬,罵自己沒心沒肺。自她嫁過來小梁村一直槽頭興旺,六畜平安。這些年養(yǎng)牲口的人越來越少,就連自己家也空槽,空圈不養(yǎng)牲口了,但這里永遠是小梁村人的窩巢啊。天南地北,這里是根,要是惹上病,傳染給人,子孫后代都會罵自己不是東西。村里沒有幾戶人,都是老人孩子,可是祖墳在這里,遇到戰(zhàn)亂人瘟,這里是避風(fēng)港……

她還罵鐘富祥,好幾年了也不給她提個醒,昨晚在炕頭上才說話給自己。這個豬販子他說他也趕不了多久的豬了,賠不起。像是要交代后事一樣才說死豬這一檔子事。

栗站長被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幸好身邊沒人,或者是樵葉兒瞅著四下沒人才罵的,也許她更怕埋死豬的事挑明了傳出去,落小梁村人罵,還要被鄰村人罵。于是,她把這些無法排遣的怨氣對著栗院以罵的形式釋放,并在想著怎么樣才能把罪惡消除。

這時,栗站長醍醐灌頂般醒悟過來。她就是小梁村的百姓啊,哪怕只有一個人,它還是小梁村。凡走出去的人,沒有誰說他不是小梁村的,不論死豬是不是會傳染瘟疫,她是對的,只不過罵得狠了點。要得公道打個顛倒,要是誰把死豬埋在栗家溝,他會打死誰,至少也要打斷誰的骨頭。將心比,都一理,她是小梁村唯一還在替小梁村說話的人。罵他,是自己活該,罪有應(yīng)得,罪該萬死。

他替樵葉兒在自己頭上杵了兩下,當(dāng)再杵第三下時被樵葉兒上前扯住了胳膊。

一個女人家罵人,動嘴皮子的勁兒大著哩,要攔住一個男人的自戕很吃力,栗站長還在把第三下杵在自己頭上,樵葉兒為她沒攔住他哭著哀求:“別打了,要打就打我吧?!彼杨^塞到他懷里,把他的雙手往她的頭上杵。

栗站長沒勁兒了。樵葉兒仰起臉,緊緊貼著他嚶嚶地哭著。說小梁村還有沒有人再回來,豬圈牛圈空了,你把死豬埋就埋了,死不了人,可別把這當(dāng)成小梁村人好欺負。

栗站長心里在發(fā)顫,連連說,葉兒啊,哥咋能欺負人呢?憑你樵葉兒對我栗院深情厚誼,我心中有數(shù)啊,人心換人心,五兩換半斤,我要是有心欺負你,欺負小梁村,上蒼不容,戴云山作證,讓我立馬患上豬瘟。

他有太多的話要說,他也沒有幾個月的日子就要辦手續(xù),回栗家溝了,是有一份退休工資的,十多年在這里,樵葉兒和自己的相互支撐,溫暖,讓人心里踏實,咋就為埋死豬,自己咋就這么對不起人呢?他還想說的話很多,卻被她甜甜潤潤的嘴唇給堵住了,樵葉兒的柔舌醉倒了他。

十一

豬販子鐘富祥交了桃花運,在小梁村好上一個小寡婦的事在行里流傳已久,遲遲不見結(jié)果。有人改行從西安、河南販白條肉,或者干脆做起一條龍的生意,就是把肉拉回來,做包席。白條肉變成紅案子。上桌子,沒少賺錢。鐘富祥卻依然如故,吊死鬼尋繩一般,死活磨嘰著。他說是栗站長求他再陪陪他,誰都不信。小寡婦都成老寡婦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樵葉兒埋公公白喜之日,他的朋友都捧場了,兩大桌子齊刷刷西裝革履,脖子上勒著領(lǐng)帶,一個個油頭粉面。這其中有栗站長認得的,被安排在待客的上席。幾十人正襟危坐,溫文爾雅。樵葉兒的親戚中沒有,鄉(xiāng)鄰好生奇怪。鐘富祥滿臉得意地對她說,“朋友,一來捧場,二來是替我操心,想見見你。”樵葉兒心中暗喜,豬販子竟有這樣的朋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宴席答謝儀式上,樵葉兒領(lǐng)著兒女孝子致謝時,先給這兩大桌子人磕了頭,幾十桌子人停下筷子扭過頭來看著,一片默默驚嘆和贊許。為寡婦樵葉兒長了臉,也為鐘富祥增加了底氣。有鄰桌莫名其妙地嗅到了濃濃的豬氣味和“百毒殺”消毒液氣味兒。

過后,鐘富祥對栗站長說,那些狗日的硬是要他在州城聚福樓擺了酒席,替他退了隨的份子錢,他不想落人情債。那些人說從未打過領(lǐng)帶,差點兒勒死了,這是后話。

樵葉兒和豬販子的事也就是從那天由暗轉(zhuǎn)明,都是明眼人,也說般配。有好事者暗地里告誡樵葉兒說娃他爺三年不過辦不得喜事。樵葉兒咬著嘴唇嚴肅地說,只要婆婆在一天,就不辦。

栗院為樵葉兒白喜事當(dāng)總管,有鐘富祥從碾子坪弄來的兩頭豬下水,雜肝、白條都有了。就按樵葉兒的意思做了“十三花”,六蒸三炒,四大件,外加一碗栗家溝小酥肉,八個涼盤子在外,整整吃了三個多小時,且不說墳頭鼓樂嗩吶聲聲鞭炮,光是門前禮桌子前的黑紗料掛了長長兩溜子,還有干禮。是來的人無不嘖嘖。栗站長把事管得井井有條,為樵葉兒把一場埋人的大事過得體面到位,超過了有男人的家。

有一道酸菜豆腐丸子湯叫掃席湯,是臨結(jié)束時的一種提示“菜上完了”,調(diào)侃說法是“滾蛋湯”。

掃席湯端上來之前要有人說“酒話”,是這一帶的鄉(xiāng)俗,原意可能是勸酒,或酒喝多了的人說話,到今天實際是在答謝鄉(xiāng)鄰親友,一般由鄉(xiāng)紳、族長或家族有頭有臉的人來說酒話。這天就自然輪到了栗站長。

他用樂隊的話筒,周吳鄭王地站在樂隊搭成的臺子上,挪開話筒干咳了兩聲之后,用帶著濃濃的栗家溝味道的普通話,說起了酒話。為此和主家樵葉兒還做了溝通。樵葉兒說,你是公家人說普通話合身份。

他把目光向偌大的場院掃過,不說有多么目光炯炯或者叫目光如炬吧,也算是神采飛揚,喊道,“姑家舅家,老小的外家,小梁上村下院的,溝腦梁畔的,蒸饃搟面的,搭火做飯的,剝蔥砸蒜的,掌勺主案的,樵葉兒家的白喜事,承蒙眾親鄰友相幫,孝子致謝。”

栗院說著酒話,一個優(yōu)美的弓腰示請,樂隊一陣鎖吶鑼鼓,樵葉兒和一對兒女披麻戴孝地向酒席款款地下跪作揖謝過。

栗院又道,“后梁南渠的,看客安席的、洗菜的、淘米的、還有涮涮洗洗的,山高路遠隨禮的,挑水的、劈柴的、隨了份子沒來的,還有搖寶打牌的,抬靈的、拉繩的,還有熬夜到明的,記賬的、錄相的,還有連跳帶唱的,天冷坐炕的……孝子磕頭致謝?!?/p>

小梁村這些年來辦過多少紅白喜事,也三十、五十、近百桌地酒席待客,誰都想掙個臉面,一家賽過一家,卻沒有寡婦樵葉兒埋公公的白喜事辦得這么體面、熱鬧,吃的好壞且不說,就憑栗院栗站長這一席酒話,這么順口、動人。

隨著鄉(xiāng)鄰的“嘖嘖”聲,樵葉兒滿足了,做最后一個跪謝作揖。再抬頭時,從鬢角散落下來的一綹頭發(fā)被淚水裹著貼在臉上,那一瞬間凄楚和燈滅般的美,把本是以吃為主的白喜事推向高潮,樂隊再次奏響歡快的鑼鼓。

酒席間有人提議給總管磕頭致謝,栗院還沒反應(yīng)過來,樵葉兒和兒女就跑在栗院面前。

栗站長在小梁村以及四鄉(xiāng)八鄰,三梁五溝人眼里成了人物,會給牲口看病不說,還能給人治個小疼小癢,誰家的大事小情沒主意,或者有小難題就到紅房子找他。逢年過節(jié)只要不回栗家溝,就一定會被這家請,那家約,曾經(jīng)一天吃過五家人的飯。樵葉兒替栗站長高興,也后悔他剛來的那一兩年沒珍惜。確實有男人和沒男人不一樣。男人活著時,走得再遠再久,她稀罕誰?極少請他吃飯。沒事串門子是那樣的漫不經(jīng)心。男人歿了,痛苦自不必說,她突然覺得這個栗站長對她多么重要。

戒備和期待同時煎熬著她。當(dāng)光棍兒豬販子鐘富祥進入自己的生活,戒備和期許不再煎熬。紅房子是娘家屋,栗站長是娘家親,一件新衣,一個發(fā)卡,先是由他鑒定好壞才決定戴上、穿上。

鄉(xiāng)鄰把栗站長仰天望鷹,高看一眼,凡待客坐席,諸如婚喪嫁娶,都邀請他穿上工作服坐上席,后來演繹到給崽子伢兒做滿月,建房上梁,男人三十六,老人祝壽,都以請到栗站長為幸事。他也三十五十隨份子,并接受主家煙酒酬謝,份子錢慢慢漲了,他有些受不了,話傳到了栗家溝,他回去被婆娘罵一頓,游狗、狗踅油葫蘆、打聽生日吃滿月。他有口難辯。

風(fēng)不吹樹不搖。關(guān)于栗院的事被風(fēng)吹到管他的人耳朵里,那些人恨不得打他兩下子。聘用歸聘用,也是公家人,咋能沒形沒態(tài),好在快到退休的年齡了,也就再沒做任何處理。當(dāng)然,他知道了這情況,也是同樣認為要退了,就不會再有紅鐵皮房子,不會再回小梁村。三人的約定如鐵。

栗站長匯報了埋病死豬的情況,把樵葉兒罵他的事實擴大了許多倍,作為他臨離開崗位的一項善后工作。

誰都知道小梁村的檢疫站條件差,栗站長兢兢業(yè)業(yè)很不容易,虧得他那樣敬業(yè),這多年州城沒有五號病、口蹄疫之類的傳染。梁村檢疫站匯報的事,不由被重視、正視。栗院栗站長被約有百人之多的農(nóng)民圍攻、謾罵、毆打、吐唾沫,淚水混著流下。栗院栗站長的醫(yī)療費和補助,沒有幾天被落實了。

樵葉兒翹著蘭花指點著錢,又看著栗院寫的匯報,嬌嗔道:“栗子哥,哥哥的哥,小梁村拿掃帚掃也沒有多少人啊!”她十分溫柔地看了一眼又說:“誰打了,誰唾了,啐你,香不死嘞?!?/p>

畢竟政府沒把小梁村遺忘,哪怕小梁村最后只有一條狗,這里都是小梁村。樵葉兒背著裝滿消毒水的噴霧器,栗站長拿著她家的鐮刀,鋤頭,踩著荊棘來到亂石坑。

樵葉兒幫他卸去背夾帶子,把噴霧器挨坡坎放好,操起鐮刀割去青蔓茅草。山里長大的女人,不論大田還是灶臺都和她的長相身段相稱,此刻割去茅草才能噴藥的她,不怕草葉劃傷了胳膊腿兒,擼起了衣袖,鐮刀閃著寒光,而她白藕一般的胳膊和鐮刀同時在起舞,煞是好看。她不讓他替換她,直起腰身喘氣的時候,攥著鐮,把鐮刀杵到地上,撩起衣襟擦汗,也不回避他,雪白的腹部,早已消退了的妊娠紋,淡淡的印子落在臃腫的肚皮上,菊花般的肚臍眼有些狡黠地看著他,下垂的雙乳,深色的乳暈……栗院的眼睛癡了,挪不開。

樵葉兒有些難堪和不自在,臉上飛出一坨紅暈,瞟一眼他?!班坂汀币宦曅α?,笑得粲然,說道:“你又不是沒見過?”說話間已經(jīng)放下衣襟,又說:“你來小梁村不到五十歲吧?”

“嗯吶。”

“如狼似虎的年紀。”

“嘁!”

樵葉兒不自在地捏著衣襟往下拽了拽道,“我防著你嘞”,她的手伸向一棵苦參草,擼起穗兒說,“那死鬼活著的時候,我為他守身,我有時怕我扛不住”

栗院說,“我沒把你咋?。俊彼行﹪烂C地說,“我想過,端上公家飯碗不容易,和你,和小梁村人來往這叫群眾關(guān)系,若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事,保不準找個理由就把我開回栗家溝了,”他見樵葉兒凝重地望著遠方,又說:“鐘富祥人好著哩,你也有個落腳。”

樵葉兒已收回目光,撒開手,綠黃色的苦參穗兒紛紛落在砂石上,她又揮起鐮刀,彎下腰已經(jīng)擼過一把草了,才說道,“人太俗氣,還有些粗野,不像你,是個公家人”,說話間,又是“蹭蹭蹭”擼倒一片茅草蔓。

他接過話茬:“你知道他是販豬的,能雅起來嗎?”

“哼哼哼,豬販子雅了,除非公雞會下蛋,”她說著,又割倒一把茅草。

“過日子,啥雅不雅的,”栗院道。

樵葉兒接過一句:“你管豬販子,就興你”,她長吁一口氣:“你要是他那該多好”,說罷又撅起屁股掄起鐮刀割茅草。

栗院和她說過多少帶溫情的話,此時又一陣暖暖的暖著他的心,他不由嘆氣,“廉頗老矣!”“無欲則剛”,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胡亂想著,應(yīng)該是“不剛則無欲”,曾經(jīng)的沖動,在友誼感情中升華,以另一種別樣的情愫存在著。

他深情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欲望沖動沒有了,有的是不舍和深情。在小梁村畢竟待過這么多年,這山這水,這芳草的清香,還有她的風(fēng)情……樵葉兒不讓他換她,堅持再割一陣兒,空地大了,毒消能遠一點兒。

他把樵葉兒身后的草擼到坡坎下堆著,偌大的草垛散發(fā)著清香,他躺在草垛上,被清香包裹著,同時也嗅到來自她身上的汗香氣息。有高遠湛藍的天空,林中喳喳的小鳥,他感覺十分愜意。最后幾把草,樵葉兒鐮刀揮出去有些吃力,她胸前的兩只小白兔隨著她的動彈躍躍欲試,她知道他在看著自己,他喜歡就讓他看吧。還飛過去一個媚眼兒,又撇了一下嘴角,很經(jīng)典的一個動作。他覺得很勾魂兒。

亂石場的荒草茅草幾乎割完了。樵葉兒這才想起鐘富祥給她揭火,是想敲詐檢疫站,她覺得不應(yīng)該,荒山野地,風(fēng)吹日曬,能有鬼的瘟?內(nèi)心幾絲兒歉疚。

栗站長讓她也戴上了口罩,剛剛噴完藥,林子中一陣悉悉索索,緊接著“嚎嚎”聲,野豬叫著向林子深處竄去。她說:“這些豬就在林子里,是消毒水兒氣味沖跑了野豬。”

十二

這應(yīng)該是鐘富祥豬販子生涯的最后一趟跑豬了??粗i一條線傻乎乎小腳碎步的樣兒,說不出的親切和心愛,和人打交道用心思,費心機,和豬打交道不設(shè)防,不戒備。秤高桿低,賣啥價,都是人和人在計較豬,豬才不管人談的求事。直到卸了頭,尾巴給叼到嘴上,還閉上眼睛,笑吟吟的樣子看人們?yōu)殂~子在爭高論低。

鐘富祥習(xí)慣了豬的嚎叫以及豬的嬉戲歡叫,從中還能判斷出哪頭豬能出多少肉。他喜歡小肚子二元或者三元豬,重量輕下水少,瘦肉多,膘肉薄,殺房就圖賣相;最不喜歡的是土種豬,寬脊梁桿大肚子,這種豬出秤壓砣,主要是下膪肉多。偏偏這跑豬多半是這種豬。

樵葉兒早早給豬備了食兒,給鐘富祥備好飯。這段日子,當(dāng)?shù)弥跽鹃L要退休的消息,三人約定就以他而行動了。否則鐘富祥再艱難也不至于立馬做不成生意。她下山去住也不在乎一年半載。栗院要退休是政策,誰也攔不住。樵葉兒說,本說是等婆婆百年之后再下山、再和豬販子辦手續(xù)擺宴席的。鐘富祥幫著把該拿下山的都拿下去了,早就備好拉婆婆下山的車。

他把豬趕到圈里,手還在臉盆上搭著,樵葉兒驚悚地跑過來,壓低聲音說:“有一頭野豬在豬圈里。”

“你該不是花了眼了?”他問。

“噓——”,她怕驚動野豬,那樣會傷人的。

他也感到意外,張著滿是肥皂沫的手到豬圈外,一眼就看到了正把頭扎進豬槽吃食的那頭野豬。經(jīng)自己收買的豬,誰是誰家來的,多少重,基本在他心里有數(shù)。這是一頭很普通的成年公野豬,身形瘦,個子高,毛色黑白間雜,而且粗壯,吊襠吊著卵子,像兩個大棒兒木瓜。

他折身洗干凈手,給她說:“別咋呼,今天多倒些食兒就是,添丁加口,而且是大飯量的一口子?!彼∑嬗峙d奮,人只要有了人氣,連豬也愿意潮,像有梧桐的鳳凰,家有豬販子,只能招呼野豬。

樵葉兒和鐘富祥說好了,下山后不販豬了開肉店,要栗站長過來算賬收錢,她要伺候婆婆顧不上生意。這樣本來就是很令人高興的,突然無端多出一頭豬,而且是野豬,雪里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野豬是趕來錦上添花來了。

鐘富祥只聽人說豬跑出去,只要混進野豬群就成了野豬,可不知道野豬進了家豬群是啥樣兒。這么多年,他曾見過野豬排隊,那是從二道河過來洞兒崖下十多里沒人的地方。他蹲在茅草叢里方便的時候,約有七八頭雜毛豬也一字兒學(xué)著他的豬隊伍勻勻稱稱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同樣是那么乖巧可愛,他把自己和它們的距離拉開,以免驚動。樵葉兒常常戲謔說他愛豬勝過了愛她。一個豬販子不愛豬,去愛貓愛狗才奇怪了。多么希望這群野豬和他一樣走村過店地招搖。確實野豬把莊戶人家害苦了,能成群結(jié)隊地進殺房多快慰!可離人家戶還有一里地的時候,野豬們一哄而散,嗷嗷叫著鉆進林子,亂蹄兒踩出的塵土揚起老高,引起豬隊伍好一陣騷亂,好一會兒才恢復(fù)正常秩序。

他知道野豬靠不住。單槍匹馬的這頭豬是咋樣混進來的?

突然回憶起前晌收買過一頭草肉豬,水門子脹得老起,咋看像跑草的母豬。正在遲疑中,主家說本來是想留著豬婆下崽,可是豬崽子價錢不好,就改喂肉豬,草豬大了不好劁,成了走花子,時不時就脹了起來。他真的想把這頭走花子當(dāng)成母豬價買了,再一想,走花子豬難上膘,時不時發(fā)脹,只要脹了就不吃食,塌下去才吃,一周就不上膘。誰把草豬劁成走花子,主家要討回劁豬的錢的。“不怪劁豬的,半樁子草豬不比伢豬好做活,走花了只是多喂些日子噻,”主家是個老女人,說話地道鄉(xiāng)間人。她給自己他倒了一碗糖煎水,又補上說:“你扣五斤秤桿吧,豬和人一樣不正經(jīng)了就不值錢了?!?/p>

他沒扣秤,也沒少錢,不料就惹來了野公豬,“家有光棍招棍光”。

樵葉兒嘻嘻地要他把這頭野豬留下,說不定能野公豬搭圈了,搭上了還能下一窩野豬崽,紅毛兒紅眼睛的。

他嘿嘿道:“人叫騷情,豬叫搭圈,牛叫跑草,雞叫踏蛋,走花子和人一樣只騷情不懷崽的。”他為自己知道得多而得意。她卻幾分失望。

“那也不能白搭一頓食嘞,”她思索了一下又說:“咱倆把它捆了拖到殺房?!?/p>

這回,鐘富祥更顯出他的智謀:“放著自在不自在,逮個老鼠咬布袋,豬把咱倆誰咬了都不劃算?!?/p>

她瞪大了眼睛說:“真的?”不等他回答,她又說:“棒打鴛鴦是不是太狠了點兒?”

鐘富祥困意襲來,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吃飽了的野公豬不時地趴到走花子身上做愛。其它的肉豬們因打小就被閹了,瞪著一雙雙混沌的豬眼,弄不明白它倆一個呼呼哧哧一個哼哼唧唧是什么游戲。于是就咬住尾巴往下拽,拽一下野公豬嚎叫一聲,張開了大嘴不滿意,豬們輪番去拽它,它嚎叫也唬不住誰,加之走花子豬發(fā)情不到位,也表現(xiàn)得不好,不配合,就是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來回走,野公豬十分懊惱卻不放棄。

樵葉兒看著野公豬猴急的樣兒和無端的動作,羞紅了臉,像是看了一場黃色錄像似的,早早安頓了婆婆睡下,急急和鐘富祥鉆進了被窩。

不出鐘富祥所料,當(dāng)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趕豬下山的時候,剛走出小梁村,野公豬撇下走花子,箭一般竄進了林子,對走花子連看也不看一眼。而走花子混在豬群里,對昨夜好像沒有什么回憶。豬們又一條線地走開了。

一片冬云攆著鐘富祥的腳后跟飄過來,不久戴云山上就一直陰沉著。

紅鐵皮房子好多天都掛著鎖,人們從這里走過,不再見到栗站長的影子,這個曾是豬販子恨不得潑糞的關(guān)隘突然消失了。兩個木三腳,一根有斑馬紋的長椽,曾有人恨不得用斧子劈了當(dāng)柴燒,此刻早已缺胳膊斷腿地散在茅草中。斑馬桿倒在路外,不再渾身霸氣地橫在馬路上,雖說是普普通通一根長椽,斑馬紋也是染上去的,木三腳一左一右地放著,它們被栗站長端端正正地一放,離地面也就幾十公分,豬販子們跨不過去,誰要強行跨過去,或者私自挪開桿子,那就是對“王法”的不敬,豬販子是生意人,哪有生意人和“王法”過不去的?

隨著栗站長離去,這里冷清了。斑馬桿,木三腳失去了威嚴,在曠野里是那樣潦倒和落寞。鐘富祥和他臉紅了、臉黑了十幾年,最后一趟豬要過斑馬桿時,他對栗站長指著那頭野公豬說:“那一頭不算數(shù)。”

“為啥?野豬也是豬?!崩跽鹃L嚴肅中帶調(diào)侃。

鐘富祥淡淡地回答:“聘用的?!闭f罷大笑。

栗院撂下一句,“狗日的豬販子!”

鐘富祥的豬剛過完,他就挪了桿子,隨便一扔,就扔到了路外,不然夜里絆倒了人,就造了孽了。

他幫鐘富祥趕豬下山,一路上侃大山。當(dāng)野公豬竄上林子時,兩人相視大笑,笑得輕松,憨實。

說退休文件今天剛到,鐘富祥說他肉店的肉架子、墩子都齊備了,還說了些過去的一些事。二人難免有點悵悵然。

分手時兩人看看天,同時說了句:“一時來一時去,誰不等誰是他姨。”說好還要再回小梁村和樵葉兒三人喝一場散伙酒,不醉不休。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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