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于我而言，名古屋的暑假是寂寞的，好不容易從緊鑼密鼓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兢兢業(yè)業(yè)地給家人朋友當了一陣子導游，轉眼間就只剩下了一個無所事事的自己和好多好多不知該如何打發(fā)的時光。不再有難纏的學生和上不完的課，剛剛制定了雄偉的健身計劃，打算好好利用一下總也沒時間去的學校健身房，誰知它在假期里又常常專門對普通市民開放。常常結伴出游的朋友們不是回國了，就是正帶著來探親的家人東奔西走，只有在微信上還能見著。每天都是無比晴朗而炎熱，很多遠足的計劃只能靜靜地藏在旅行手冊里，要等到秋天和新學期一同到來的時候才有可能派上用場。如果生活在京都，可能逛幾座寺廟就能貌似充實地度過一天，可名古屋就像我的家鄉(xiāng)天津一樣，一下子能想起來的名勝古跡超不過五個，所以我們平時一有空就坐上新干線往外跑，對于名古屋的印象卻只有上班下班、柴米油鹽。或許人在極度無聊又哪兒都不能去的時候，才會想起從身邊去尋找和發(fā)現美。無意中看到一個大概叫“名古屋暑假”的網頁，是專門為假期中的孩子們設計的，著重介紹博物館、美術館、科技館的暑期特別展覽與活動，看起來很誘人。在陽光超強的季節(jié)，無法行萬里路，在孜孜不倦的蟬鳴、忽遠忽近的風鈴聲中又讀不進萬卷書，別無選擇的我只好開始了暑假室內游?，F在回想起來，我應該感謝這個寂寞又漫長的暑假，讓我能夠重新感受和認識一座住了許久的城市。

生活在名古屋，好像視野中最多的就是學校和商場，不知是游客少的緣故，還是土地資源相對不太緊張，這里的道路、車站、商場似乎都比東京、京都敞亮得多，整個城市的氛圍也更加明朗，特別像一個沒有歷史、沒有個性卻生機勃勃、生活便利的現代都市，或者說購物天堂。名古屋也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現代都市，作為愛知縣的首府，它還是日本五大國際貿易港之一和日本人口第四大城市，僅次于東京、橫濱和大阪，而名古屋大都市圈也和東京、京阪神并列日本三大都市圈。這里集中了大量的制造業(yè)企業(yè)和大學，是日本中部地區(qū)的商業(yè)、工業(yè)、教育中心，更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因為地處東京和京都之間，所以又被稱作“中京”。幾乎沒有人把名古屋看作古城，在很多游客眼中這兒的“景點”簡直少得可憐，因此這里還未出現京都、奈良、大阪那樣人滿為患、到處寫著“免稅”，甚至買支牙膏還常常要限購的盛況。其實，名古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00多年以前，相傳建于3世紀的熱田神宮據說和神話時代頗有淵源。熱田神宮里是否保存著神仙的天叢云劍可能是個永遠的懸念，但名古屋作為日本武家文化重鎮(zhèn)的事實卻是毫無疑問的。聲名赫赫的戰(zhàn)國三英杰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都是愛知縣人，而且都對名古屋的歷史和今天產生過深遠的影響。1600年，德川家康在關原大戰(zhàn)中獲勝，結束了戰(zhàn)亂頻仍的戰(zhàn)國時代末期，開啟了長達300年的江戶時代。1610年，他下令修建名古屋城，1614年竣工，直到1868年的“明治維新”，這座城堡一直是德川家的世襲居城。德川家康又將當時尾張國（今愛知縣西部）的中心從清州移到了名古屋，越來越多的手藝人、商人、學者、藝術家聚集到這里，城市也伴隨著商業(yè)、制造業(yè)與能、狂言、茶道等文化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而逐漸繁榮起來。如今，從名古屋城天守閣上金光閃閃的大魚、從德川園里倒映著亭臺樓閣的碧波、從德川美術館里年代久遠的文物與書籍，還能依稀感受到德川家往昔的輝煌。在名古屋有一條著名的觀光線路就是由名古屋城、德川園、德川美術館、白壁武士舊居、名古屋能樂堂、明治村等景點串聯而成的“武家文化·歷史·古街之旅”。

德川家的繁盛和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為名古屋帶來了大量物資、人才和技術，而第七代藩主德川宗春進行的大膽革新更使名古屋作為制造業(yè)之城、商業(yè)之城、文化之城而聲名鵲起，陶瓷器、紡織、釀造、和服絞染、和紙等地方產業(yè)也在這里得到傳承和發(fā)展。進入19世紀以后，名古屋和周邊地區(qū)在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基礎上大力發(fā)展近現代工業(yè)，極大地推動了日本產業(yè)技術的進步，從近代到現代，從傳統(tǒng)制造業(yè)到汽車、飛機、機床等支撐現代社會的新興產業(yè)都十分發(fā)達，在日本工業(yè)社會的建設和發(fā)展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F在，有很多已經不再使用的各種產業(yè)工廠被當做博物館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讓大家可以親眼見證名古屋近代產業(yè)發(fā)展的軌跡。倘若在名古屋旅行的時候，你不愿意走進歷史深處，也懶得去血拼購物，大可以選擇這樣一條極富地方特色的觀光線路——“制造業(yè)之鄉(xiāng)巡禮”。我正是沿著這條路線走進了這座產業(yè)都市的前世今生，而我的第一站是一片“森林”——則武森林。

則武（NORITAKE）在中國可能還不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品牌，但它實際上是日本最負盛名的瓷器品牌之一，以生產西洋風格的生活用瓷器制品為主，也是在國際市場備受推崇的亞洲名瓷。像我這樣對陶瓷制品格外偏愛的人，逛百貨商店時只要路過則武的專柜，總會被那些精美的杯盤碗盞吸引得再也挪不動步，雖然因為囊中羞澀，往往一件也帶不走，可又總覺得眼前的商品還不夠多、系列還不夠全。恨不得把則武的產品看個夠，相信很多人來到則武森林時都懷著和我一樣的初衷吧。當我在一個異常晴朗的午后，拿著地圖轉來轉去，終于來到則武森林的時候，最先看到的不是任何和瓷器有關的東西，而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大約和一個足球場面積相當的草地，以及一只巨大的、笑容有些狡黠的恐龍！沒錯，就是恐龍，仔細一看，遠遠近近還藏著不少它的同類，這是瓷器主題博物館嗎？草地的一角有六根高高的、深綠色的“柱子”，好像是誰把泰坦尼克號上的大煙囪搬到了這里。走到跟前才發(fā)現，“柱子”還真的就是煙囪，本來是灰色的，只因為眼下被藤蔓植物纏得嚴嚴實實，再加上恐龍們的配合，平添了一重神秘感。這些高達45米的大煙囪建于1933年，曾經為則武創(chuàng)造了年產550萬件產品的業(yè)績，而在名古屋電視塔建成以前，它們甚至和名古屋城比肩，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1979年工廠搬遷，煙囪留了下來，2001年，為紀念則武創(chuàng)立100周年，在工廠原址，同時也是日本近代陶瓷工業(yè)的發(fā)祥地建成了則武森林，煙囪又成了威風凜凜的歷史見證。如果不是它們的存在，提醒游人這是一個瓷器博物館，占地48000平方米的則武森林更像一個歐式風格的花園，草坪、樹木、花壇、噴泉、陽光、長椅，還有悠閑和愜意，花園該有的一切，這里應有盡有。與大煙囪遙相呼應的是隱藏在花園深處的幾排紅磚房，它們是建于明治時代的廠房和陶瓷制品展示中心，如今早已“退休”的它們又在博物館實現了再就業(yè)。人們走進昔日的車間，可以看到一堆不起眼的石頭、粉末如何經過七重工序、三次燒制成為一件熠熠生輝的瓷器作品；可以欣賞則武各個時代的經典產品；還可以報個時間靈活的興趣班，學習陶瓷彩繪和瓷器制作。

盡管像我這樣沒有繪畫天分的人并不奢望從零起點學起直到擁有一件獨一無二的則武產品，但則武森林成了我閑暇時常常流連的地方，從盛夏到深秋、寒冬、初春，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有多少次一個人或是帶著親人、朋友來這里漫步。展廳里一個個大餐盤形狀的感應式顯示屏，在人們揮手之間翻過則武從1904年生產第一件瓷器作品開始到享譽世界的一頁頁回憶，讓人感慨一家企業(yè)的成長既像神話，又是史詩；西餐廳里用最名貴的則武瓷器端上來的菜肴，讓人分不清滿足自己的是美味還是秀色；超市里琳瑯滿目、豐簡隨意的商品和小咖啡館里便宜卻精致的點心，能輕輕松松消磨掉大半天的時光；而草坪上花樣百出的主題活動——恐龍、萬圣節(jié)、圣誕老人……更讓人總是忍不住要來看看。就像則武森林想對游人們說的那樣：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則武一直在為了創(chuàng)造更廣闊的生活文化，創(chuàng)造更豐富的生活而努力。則武的技術、傳統(tǒng)、精華與新的夢想都在這里孕育成長，希望大家也在這里得到心靈的鼓舞和美好的享受。直到現在，每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或是一個略帶陰霾的冬日，我總會在一瞬間想起則武咖啡館的栗子蛋糕和美式咖啡，還有杯子上、盤子上那個咧著嘴沖我笑的大龍貓。一件漂亮的餐具改變不了生活的本質，卻能讓生活更美好，因為藝術最神奇的功效就是對心靈的滋養(yǎng)和治愈吧。

如果說游覽則武森林就像品嘗了一塊精美的甜點，留下許多溫馨、旖旎的回味，那么與它相距不遠的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給人的感覺則更像是完完整整地聽了一首瓦格納的交響樂——雄渾、激越、震撼，又不失浪漫。除了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名古屋還有好幾家豐田主題館，包括豐田會館、豐田博物館、豐田鞍池紀念館，這些場館或偏重于介紹豐田系列汽車產品，或偏重于展示尖端技術，而若想全面了解豐田從一點小發(fā)明、一點小創(chuàng)造到開發(fā)世界尖端技術所走過的百年歷程，首選無疑是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提到豐田，相信絕大多數人馬上就會想到汽車，我也不例外，而當我走進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堆和紡線織布有關的機器，而且還有工作人員手把手地教大家如何利用這些機器把棉花變成線。原來，豐田竟是由改進和發(fā)明新型紡織機械起步的！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是一片高大的紅磚建筑群，由舊廠房改建而成，這里是豐田集團的發(fā)祥地。整座博物館主要由“纖維機械館”與“汽車館”組成，通過實物機械的動態(tài)展示與操作人員的實際演示，向人們介紹集團所參與的纖維機械與汽車等產業(yè)技術的變遷。面積約3000平方米的纖維機械館，原先是大正時代的紡織機械廠車間，這里的90多臺紡機、織機依然還在轟隆隆地運轉，但它們織的仿佛不是布匹，而是一曲紡織技術變遷的長歌。汽車館的面積近7900多平方米，如同把整座汽車廠搬進了體育館，從汽車構造與部件、汽車技術到生產技術，關于汽車的一切好像都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而在回顧豐田汽車創(chuàng)始人豐田喜一郎那充滿著創(chuàng)造精神的一生時還別開生面地運用了大幅的卡通漫畫。像我這樣的機械盲，能夠聽懂看懂的確實微乎其微，我好像只記住了讓人眼花繚亂的豐田車型展示，記住了智能機器人的小提琴獨奏和小樂隊合奏，記住了豐田喜一郎的一段話：“機械和人是一體的，雖然機械到什么時候都是機械，但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機械施展出最大的威力，就像把鈍刀磨成利刃一樣。”

其實，在去則武森林和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早已廢棄不用的廠房居然能成為博物館，也從來沒想過短短一個世紀以前那些有關發(fā)明創(chuàng)造、生產經營的故事早已成為啟發(fā)和鼓舞現代人的史詩。我們每天使用的或者心向往之的許多名牌產品，就像空氣一樣普通，以至于大多數人很少關注在創(chuàng)造它們的過程中，人類又書寫出哪些只屬于自己的故事，也很少思考過這些品牌對于地區(qū)和國家發(fā)展曾經和正在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那些早已不光鮮亮麗的工廠遺址、機械、文獻，雖然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它們真真切切地見證了一個國家近現代產業(yè)發(fā)展的歷程、見證了前人的辛勤努力，把它們保存下來，無疑會向今天的人們傳達許許多多豐富的、珍貴的信息。為了使它們的價值得到彰顯，為了給區(qū)域發(fā)展注入活力，日本經濟產業(yè)省認定了多處“近代化產業(yè)遺產”，并且從地域史、產業(yè)史的角度進行研究闡釋，整理公布了33個近代化產業(yè)遺產群。其中，九州和山口地區(qū)的近代產業(yè)遺產群，包含分布在8個縣的23個建于幕府末期和明治時代的工業(yè)設施，2013年提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候選名單。受到這件事的鼓舞，日本全國各地的產業(yè)遺產觀光、研究都成為促進區(qū)域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到產業(yè)遺產和工廠去參觀也成為越來越時尚的旅游項目。

從這個暑假以后，在我的“名古屋產業(yè)之旅”的線路上又不斷增加著新的目的地，除了歷史悠久的工廠、作坊，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盛夏夜里、在180米高的名古屋電視塔上欣賞的奇幻燈光秀，是不管實際天氣如何都可以在NHK電視臺模擬直播間里亂報一氣的天氣預報，是深秋時節(jié)陽光明媚、野花遍地的中部電力小藍帽海上花園?？赡芎芏嗳硕己臀乙粯?，至今仍然沒能擁有一件名貴的則武瓷器或者一輛氣派的豐田汽車，但是，因為來過則武森林和豐田產業(yè)技術紀念館，因為看到了從一個雜貨店到世界名瓷、從一架紡車到人工智能的百年歷程，因為聽到了一代代創(chuàng)業(yè)者的故事，因為想到了開拓者們“百忍千鍛事遂全”的座右銘，因為看到了現代科技手段為生活帶來的美好，而感覺自己已經擁有了很多很多。

我也不禁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天津，想起了從這里誕生并走向全國和世界的許多著名品牌，想起了那些在兒時的我看來比水上公園還大、還好玩兒、還美麗的工廠。據說它們當中很多如今已經成了蜂窩狀的孵化基地、產業(yè)園區(qū)，這也是時代賦予老廠房的新角色吧，或許在不遠的將來，我們也可以擁有幾座屬于天津的產業(yè)博物館，“將研究和創(chuàng)造精神、將生產制造的重要性傳給下一代”，讓今天和以后的孩子們能在這里記住城市和父輩們所走過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