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雯

剛到普吉島的時候，總是聽同事們說起老街。五仁月餅是從老街買的，泰式服裝是從老街買的，西式彩虹蛋糕是從老街買的，港版的舊書也是在老街上淘的。老街是什么地方？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中國老師口中的“老街”就是“old town”，相當于普吉鎮(zhèn)的老城區(qū)。在這里的任意一條街道走上幾百米，都仿佛站到了時間和文明的交匯處。葡萄牙風(fēng)格的鐘樓、中式庭院、混合著葡萄牙風(fēng)格的閩南騎樓，它們遠渡重洋，卻成了普吉文化中的一顆因子。

在人們還沒有閑情旅行度假以前，天然港口和豐富的錫礦資源是普吉連接世界的主要窗口。1545年，葡萄牙探險者來到泰國，將普吉府作為他們海上貿(mào)易通道的重要港口，并將其命名為Jung Ceylon， 如今普吉的一個大型購物中心就沿用了這個名字。不久以后，由于海盜猖獗、海上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葡萄牙人漸漸放棄了這一港口。和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延續(xù)了近200年的下南洋大潮相比，葡萄牙人在普吉島留下的印跡是微乎其微的。到了17世紀，英國、荷蘭、法國爭先與普吉進行錫礦貿(mào)易，這也促使泰國王室廣招礦工，發(fā)展錫礦產(chǎn)業(y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艱難的生存處境、南洋豐厚的勞工待遇以及相近的氣候條件和生活方式，使得大批華人漂洋過海做礦工。

普吉鎮(zhèn)上的泰華博物館是我任職的泰華學(xué)校的舊址，這里保存著華人做勞工、經(jīng)商、辦學(xué)的傳奇歷程。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社會“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軌跡，普吉島的華人有了一定的財富積累，過上了安定富裕的生活以后，首先想到的便是辦校治學(xué)，教授漢語、傳承中華文化。如今泰華學(xué)校的禮堂旁邊還供奉著第一任校長的銅像，有些家長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以后首先向銅像行合十禮，然后再離開。有幾次我回到學(xué)校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教學(xué)樓的燈也都熄滅了，只有校長塑像前暖黃色的光一直亮著。

當一個人遠在異鄉(xiāng)時，食物、語言、節(jié)日，所有那些在從前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物都會成為連接游子與故土之間的情思，也是人在異鄉(xiāng)建立身份認同時僅有的方式。一旦這些符號消失，游子便徹底成了無所依歸之人。正月初三那天，我到車行修摩托車，老鎮(zhèn)的街頭巷尾都掛滿了大紅色的燈籠，自小生活在北方的我在心里酸酸地想道：大紅燈籠配白花花的雪才好看呢！這個時候車行老板正向一位閑逛到此的老大爺介紹我，說我是泰華的老師，是中國人。老大爺?shù)难劬ν蝗挥辛松癫桑_口便說了一句什么，見我沒有回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次，我還是不懂，大概那是客家話或者是閩南話吧。老大爺沒再說什么，眼皮垂下來，轉(zhuǎn)身走了……

老街夜市

老街夜市只在周日下午4點到10點開放，其他時間這里是一條普通的行車道。那天是9月30號，我參加完普吉華僑的國慶晚宴以后，坐學(xué)校的雙條車第一次經(jīng)過這里。夜幕剛剛降臨，兩側(cè)中葡混合式的二層小樓以白色、淡黃色為主，在橙色、粉色燈光的交相映照下，透著一股神秘、悠遠的韻味。我走到車尾，面朝那些飛速向后的廊柱和百葉窗坐著，看著寶藍色的夜空下的街道漸漸變窄，直至消失，尤為不舍。

夜市開放時，這條街道的兩端會立上兩塊牌匾，分別用泰語和英語寫上普吉夜市，車輛便要從旁路繞行了。兩側(cè)的商家有的已經(jīng)關(guān)門，有的“老板”借著騎樓下的走廊臨時布置出一個小攤位來，正好席地而坐并順勢靠在緊鎖的門板上，一面閑聊一面招徠來往的客人。經(jīng)營旅行社、咖啡館、民族服飾的商家自然不能錯過絕佳的銷售機會，照常開門營業(yè)。街道中間當然也不能浪費，攤位沿中線排開，每隔兩三個賣小吃、手工藝品的攤位就能欣賞到普吉民間藝人的風(fēng)采。有追求發(fā)型藝術(shù)的理發(fā)師，費用只收平日理發(fā)店里的一半；有行為藝術(shù)家穿著銀色、金色的衣服，一個姿勢擺上一兩個鐘頭，很難想象是什么動力促使他們一個周日又一個周日地在這里站成一座雕像；有四個身著泰國傳統(tǒng)服裝的小姑娘在兩米見方的紅布上跳舞；還有一群中學(xué)生組成一個西洋樂隊鳴奏著Titanic，他們面前擺著三排白色椅子，座無虛席。表演者的伙伴們站在一旁，靜靜地欣賞他們聽了無數(shù)遍的曲子，似乎是等著他們表演結(jié)束一起回家。夾在三條攤位之間的通道只容得下兩個人并排，我每走到一處寬敞的地方都會停下來，等等在某個攤位前流連的同伴。就是這個丁字路口，突然響起了《上海灘》，聽同事說，歌手是我們學(xué)校以前的音樂老師。他會唱很多中文歌，基本上每周都會來老街的夜市唱上幾首。

有很多攤位都在賣二手衣服，其中有一家的老板很會搭配，那些不再時髦的衣服一經(jīng)她手便重新活過來了，端莊雅致又不失俏皮。我被模特身上斜挎著的一個舊皮包吸引，問詢價錢，老板說這個是她自己的，不賣。在中國，買賣二手衣服的現(xiàn)象不像泰國那么普遍。也許是太在意面子，也許是彼此還不夠信任，也許是不屑于把時間浪費在“不掙錢”的事情上。與其說是交易所毋寧說是一次開放式的聚會，彼此拿出一個傍晚的時間在自己喜歡的街道，做自己喜歡的事，遇見有意思的人，一切只是歡喜隨意而已。

在買了很多件二手衣服以后，我和同事也打算用同樣的方式把帶不走的衣服處理出去。在即將離開泰國的前一個月，我們早早拖著大大小小的包裹來到夜市。攤位已經(jīng)被占滿了，見我們提著包裹茫然無措，一位賣果汁的阿姨搬開自己家的幾箱橙子，示意我們在這里擺攤。阿姨先是蹲下來，饒有興致地挑選我們帶來的衣服，頗有幾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意思?？吹接泻芏嗳藖韱杻r，她又拿來幾塊泡沫塑料和一支馬克筆，提示我們把價格寫下來擺在衣服前面。果然，陸續(xù)有更多的人走過來挑選衣服。不過買衣服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時間我和同事都在那里呆坐著。深藍色天空上，幾抹粉紅色的云，泛著紫光，如同浸濕的顏料綿延數(shù)里，把整個天際映得火紅。很快，紅色便消失在寂靜的夜空了。阿姨擔(dān)心我們餓了，捧來四個橙子和一袋瓜子，安慰我們說：“今天來得太晚了，下周早點來肯定會有很多人買衣服的?！睖蕚潆x開時，阿姨再次叮囑我們：“下周一定要早點來啊，我給你們留著位子。”

雙條車

在普吉鎮(zhèn)等雙條車需要極大的耐心，如果趕上司機心情不好，你很可能就等不到今天的雙條車了。但來到一個地方，不坐公交車，不逛菜市場，又怎么能看到一個小鎮(zhèn)骨子里的那份氣蘊呢。

雙條車上的售票員是個小伙子，我?guī)状巫嚩际撬谑燮?。人多時他就戴著耳機站在車廂尾部的鐵架子上聽歌，乘客少些的時候，他就拔掉耳機放音樂。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亂糟糟的，他毫不在意，跟著音樂節(jié)奏晃動身體。

雙條車開出幾站以后，有個中年男人上車，像是喝多了，手里還提著酒瓶。售票員看到后，大聲訓(xùn)斥起來，搶過醉漢手里的酒瓶扔到一邊，還做出要打他的樣子，像是在警告醉漢。我以為中年男人是售票小伙兒的爸爸，后來才知道他們不過是乘客和售票員的關(guān)系。我注意到小伙子從厲聲訓(xùn)斥變成了勸誡，他嚴肅地和醉漢說了幾句什么，醉漢像個小孩子似的在那里點頭，還低聲地說“對不起”，醉漢到站下車的時候還是售票小伙兒扶著他下去的。車廂里的其他人也很配合售票員，一位端莊優(yōu)雅的泰國姐姐請靠近醉漢的人撿起酒瓶，握在手里，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用英語為我解釋了一遍。她說雙條車上不讓喝酒，所以售票員會很生氣。下車時她把酒瓶帶下車扔了。我不知道車會停在哪里，所以一直盯著路邊我熟悉的參照物，推算自己何時可以說下車。感覺快要到的時候，我回頭看看售票小伙兒，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問我是不是要下車。我點點頭，車子隨之慢下來，我向剛才和我一同等車上車的泰國大姐微笑以示感謝并道別。汽車只有中國的小型巴士那么大，三條長椅平行放置，大家面對面坐著不免四目交匯相視一笑，彼此萍水相逢卻又能心照不宣。尤其是雨天擠在溫暖的車廂更是惺惺相惜。

有那么幾次坐雙條車經(jīng)過一處寫著“觀音廟”的地方，雙條車上的幾個乘客特意扭過身子向“觀音廟”行合十禮，甚至雙條車下，騎摩托經(jīng)過這里的人也要停下來行過禮再繼續(xù)上路。第一次在普吉過齋節(jié)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叫Jui Tui Shrine，是齋節(jié)游行路線的起點，在齋節(jié)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齋節(jié)

普吉齋節(jié)，也稱九皇盛會，最早是普吉華人的節(jié)日。關(guān)于齋節(jié)的起源流傳著幾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是某地瘧疾肆虐，華人請中國劇團來此唱戲，成功驅(qū)除了病魔，于是人們相信慶祝齋節(jié)可以帶來好運；另一種說法是反清復(fù)明的志士為了躲避清兵的追捕，以宗教名義舉行的起義集會活動，人們吃齋穿白衣是為了紀念犧牲的英雄或者追思明代先皇。齋節(jié)在中國大陸早已銷聲匿跡，卻在安達曼海域這片篤信神靈的小島上生根發(fā)芽，褪去了從前的政治色彩，成為整個普吉的盛大節(jié)日。

泰國的節(jié)日歷來以佛歷為準，齋節(jié)卻采用的是中國的農(nóng)歷。每年農(nóng)歷九月初一到九月初十，學(xué)校的漢語老師都要輪流到Jui Tui Shrine值班，主要工作就是帶著學(xué)生疊紙，那種感覺很像是家中有喪事時坐在角落里聽著誦經(jīng)的聲音疊元寶。我一心想著快快完成任務(wù)，隔壁的老太太卻像一個虔誠的匠人。她用黃色的紙疊了一身帽子、上衣、褲子還有鞋，每個卷在筒里的小人兒都會露出兩條胳膊，完成后她還要靜靜欣賞一會兒。

齋節(jié)期間，大街上每個泰國人都穿著純白色上衣和七分褲，街頭巷尾到處都插著黃色的旗子，上面寫著繁體的“齋”字。游行隊伍中走在最前方的是扮成呂洞賓、哪吒等中國神仙形象的人，他們眼睛直視前方，時而晃動腦袋和身體，讓人心生恐懼。按照當?shù)厝说恼f法，用“扮”這個字并不恰當，因為他們同臉部插有鐵扦的人一樣，是被神靈選中“附體上身”的。自然他們的行為、神情會和普通人不一樣，甚至也不會有疼痛感，其他人也會像敬重神靈那般敬重他們。但是有一次，我正在Jui Tui Shrine折紙，看到一個臉上插著三根鋼釬的人走進來，身邊圍滿了人。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從人群中走出來，鋼釬已經(jīng)被拔掉了，臉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符”，但是血依舊從臉上流下來。三兩個人攙扶著他，大概是要送到醫(yī)院去止血吧。

若是看到觀音“附體”的人站在游行的車上，緩緩駛來，當?shù)厝司蜁氐嘏旁陉犖榍懊?，祈求觀音把圣水灑在他們頭上。幾個壯漢抬著神像，一路走一路點燃炮竹扔到神像上，那些抬轎子的人和神像只有兩個拳頭那么遠，炮竹隨時都有可能崩落到他們赤裸著的脊背上。是什么力量讓他們篤信、勇猛、義無反顧？我很難找到答案。其中一個轎夫是我的學(xué)生，那一天他在Facebook里提到了自己被任命為轎夫的光榮。

游行接近尾聲時，不知道是什么大神降臨，所有人，包括兩旁的商販、行人全都下跪行合十禮。我注意到雙條車上的歐洲人臉上是和我一樣地茫然，信仰不同的我們只能是一個湊熱鬧的看客，無法融入到這激動人心的儀式中去。

說到儀式，我想起那年泰國母親節(jié)，學(xué)校操場上迎接僧人的盛況。白色的桌子沿著操場內(nèi)側(cè)首尾相接擺好，大致有400米長，桌子上面是各式各樣的食物。我沒有提前準備，只能匆匆到學(xué)校的服務(wù)部買4瓶牛奶，擠在人群里，等著僧人走來。把4瓶牛奶放在僧人雙手捧著的金缽里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但是在那一瞬，我感受自己像孩子般稚嫩、天真，渴望慰藉，也是在那一瞬我看到了自己心底的善念。我第一次認識到贈予竟然有打開心門、蕩滌心靈的作用。從前看到路邊，有人跪在僧人腳邊，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總是好奇兩個人在聊什么。如今我想，站在我面前的僧人其實是人心底的一面鏡子，他可以照見人心中最脆弱也最純凈的那一部分。就是在贈予的那一刻，人心中所有的困頓和疑問都得到了精神世界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