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大唐三百年,締出中國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足稱盛世,李白和杜甫一向被視為盛世的代表。但是,王志清的《盛世讀王維》告訴我們——王維才最擅表現(xiàn)盛唐氣象,王維詩才是盛唐正音!雖然王志清講,并無厚王而薄李杜之存心,而且李杜是不可顛覆的,拿王維是不可能壓李杜的。但仍然難免令人聯(lián)想起,三百年前另一位王姓作者——喜王孟清音、倡神韻之說的王漁洋,其《唐賢三昧集》獨宗王維之清遠,以剔出盛唐真面目相號召。今王志清再舉尊王之旗,抑或踵武其同姓先輩乎?
細閱之下,方知非也!王志清崇倡王維其人其詩,發(fā)乎內(nèi)心,源自深研,遠紹民國之聞一多、梁實秋,近承當代之林靜希,外鑒美利堅之宇文所安,然早已融而能化,化而無痕,呈現(xiàn)自家面目矣。
在盛唐的天空之下,功多承先的李白,開拓出高遠之美的方向;功多啟后的杜甫,展現(xiàn)出深遠之美的可能;而王維則以其靜與清,代表著平遠之美的維度。對于王維詩歌所獨具的平遠之美,王志清分析說,王維的詩使人寧靜,使人平和,使人靈慧。在當今經(jīng)濟、科技等迅猛進步之際,王維詩中“心與廣川閑”(《登河北城樓作》)那種令人身世兩忘的寧靜,分外令人稀罕;王維筆下“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寄崇梵僧》)那種悠然林下的平和,格外令人向往。因此王志清問道:“當我們走進王維詩里,心定神逸而靈慧自現(xiàn),我們的人性精神與生存狀態(tài)‘那得不佳呢?”詩意地棲居,正是王維的最佳寫照!
飄逸豪邁的高遠之美,沈郁頓挫的深遠之美,清逸典雅的平遠之美,究竟何種風格堪為詩道正傳,可謂見仁見智。在習慣了李杜并稱分霸詩壇的詩歌批評視野中,早有人打抱不平。明人陸時雍(1585?—1640)就曾分辨說:
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矣。第律詩有馀,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后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
雖言古詩不足,但詩道正傳卻是離象得神、披情著性的王維一路??上н@一觀點未被得到廣泛附議、響應和認可,但至少促進了“三分詩壇李杜王”這一共識的形成,清人于此多有闡述。詩壇領(lǐng)袖王漁洋,更是推崇備至,稱揚說:“讀摩詰詩,多少自在……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笨芍^妙論絕評。言外之意,“工”“奇”“秀”“雄”或可及,惟“多少自在”,出自天性,來自性靈,成于才氣,興來神來,天然入妙,不可湊泊,故高不可及!令人想起宋人敖陶孫(1154—1227)《詩評》所云“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秋水芙蕖,本自清麗絕俗,一派天然,而迎風自笑,其風姿神韻,愈令人心醉神往,真是貼切而迷人的贊揚,正堪為名高希代的王維寫真。
但盡管如此,近代以來的文學史書寫,李杜仍舊始終高居王維之上,雖偶有“三分詩壇李杜王”之議,但從獨立成章而論,上世紀為白居易,新世紀是李商隱,真正足以與李杜三分詩壇的王維,卻有意無意中被冷落了,被忽視了。以致于近年來王維研究會的重要主題之一,即為王維爭得獨立成章的文學史地位。畢竟文學史體現(xiàn)著重要的書寫權(quán)力與意志,一旦成為教材流行開來,影響自然比文章和選本要有效得多,也深遠得多。
當然,文學史教材畢竟要以學術(shù)研究為根基。而深研王維研究20余載,編注《王維詩選》、著有《縱橫論王維》和《王維詩傳》的王志清,自然完全有能力也有資格為王維重新界定其文學史地位。這部15萬字的著作,正是這一努力的最佳實績。這部著作最令人欽服之處,是其中十講所建構(gòu)起的十個專題研究,皆得自扎扎實實的文本細讀和潛心品悟,王志清自道品讀王維之心得,稱感受到其詩所寫,一切皆變動不居,空幻不實,卻又美不勝收。詩人凝神于景,心入于境,心似乎消失了,只有大自然的繽紛絢爛,轉(zhuǎn)瞬即逝的夕陽,時明時滅的彩翠,合而復開的綠萍,若隱若現(xiàn)的煙嵐,都在契合剎那永恒這一本真之美,讓人領(lǐng)悟到的,不僅是大自然的物態(tài)天趣,而且是一種宇宙、人生、生命的哲理,是一種哲理化的禪悅的詩性情感。這天人、物我、詩禪、意境皆得合一的心得闡發(fā),正得自其細讀、精鑒與妙悟。
因此,《盛世讀王維》這一書名所謂“讀”,不容忽視,值得玩味。古人講漁樵耕讀,讀是關(guān)鍵。若云“漁樵耕讀一人兼,詩文書畫四藝全”,王維可謂最稱其選?!睹献印とf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讀”,既有誦讀之義,亦有抽繹之義,故也可理解為研究。王志清以“讀”命名,然其中多有其深入研究、孤心自得之見。
再來看書名所謂“盛世”,此二字更值得留意。與王志清以往著述不同,和其他作者的王維研究論著有別,這部著作主要著眼于在盛世背景之下閱讀和理解王維其人與其詩。上個世紀50年代,有學者拈出“盛唐氣象”,用來概括開元、天寶間詩歌鮮明開朗、朝氣蓬勃的精神面貌。此后又由一種詩歌特質(zhì),擴展到整個文藝,乃至文采風流、恢弘壯闊的時代特征。唐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以其強大的國力、廣闊的疆土、開放的心態(tài)為底蘊,確實呈現(xiàn)出一種盛世的時代特征,包括艷麗明快的色彩,生動自然的情調(diào),博大恢弘的氣勢,雍容華貴的風度,昂揚進取的精神,兼容并蓄的性格等。
那么,盛唐氣象的最佳代言人,究竟是李杜,還是王維?讀過此書,答案正是后者。作者告訴我們,盛唐最盛行的是王維詩風,回答了為什么王維最擅表現(xiàn)盛唐氣象,以及為什么王維詩才是盛唐正音,詩教極品,更在山水詩之外,論證輞川別業(yè)的營造亦為一絕。另外,王維還是盛唐邊塞詩第一人。人們對王維的第一印象,常常隱居在幽美山水間,不食人間煙火,但其邊塞詩創(chuàng)作表明,王維亦有充滿豪俠之氣的一面,像《隴西行》《觀獵》《出塞行》,無不慷慨義氣,《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義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更充滿理想主義的浪漫氣息。這樣的浪漫氣息,將慷慨激昂與清靜超脫的兩極,有機而入微地融于一人,才鑄就盛唐邊塞詩第一人的王維。種種分剖詳析,最后得出天下文宗推王維、文采風流第一人的結(jié)論。這一結(jié)論絕非是故作驚人之談,而是言之成理,昭昭可按。
確實,蒲州猗氏(今山西臨猗縣)人王維,不僅是盛唐最早獲得聲譽的詩人,也是開元、天寶時代名望最高的詩人,當時詩壇上崇尚和盛行的不是李杜的詩風,而是久居盛唐詩壇中心的王維的詩風,李杜的詩名都不如王維。唐代宗稱王維為“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唐人竇臮《述書賦》謂王維“詩興入神,畫筆雄精”,其兄竇蒙之注云:“右丞王維,字摩詰……詩通大雅之作,山水之妙勝于李思訓”,其名望“首冠一時,時議論詩,則曰王維、崔顥”,而未提及王維的同齡人李白;殷璠天寶十二載編《河岳英靈集》,選王維詩15首,在《序》里說:“粵若王維、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為號?!绷新暶貌サ耐蹙S為盛唐詩人之首,而未提李白。李白在長安出名,比王維要晚至少二十年,杜甫揚名則更晚在中唐之際。
王維冠絕一代的盛名,主要來自其詩歌創(chuàng)作,名篇如《相思》(紅豆生南國),《雜詩》(君自故鄉(xiāng)來),《山中送別》(山中相送罷),《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伊州歌》(清風明月苦相思),《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大都廣為流播,婦孺皆知。王維這些詩句的影響,用杜甫的詩來概括,即“最傳秀句寰區(qū)滿”(《解悶十二首》其八)!尤其“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一聯(lián),寫早朝開始,重重宮門大啟,萬方官員齊集宮殿拜謁天子的景象,氣勢宏麗典重,且生動精妙;風調(diào)高華博大,而冠冕和平,被視為體現(xiàn)“盛唐氣象”的最佳例證,書中屢有稱引,分析詳明切實,讀者可以細賞。
有學者分析,在進士文化背景下的唐朝,因為無緣進士科舉,李白心中生出強烈的自卑感,甚至劣等感。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一分析可謂搔到了癢處。從蜀地入京的商人之子李白,屢經(jīng)打拼,從自卑走向超越,直面孤獨與客寓之思,才真正走出被王維光輝所籠罩的盛唐詩壇,別成一代詩仙。杜甫更是在自信與自卑的雙重節(jié)奏里,釀就其所特有的沉郁與頓挫。惟有王維,早慧而敏悟,沉著而深情,俊美而儒雅,不僅盛唐,即使放眼全部唐代三百年間,若要選擇一位代表性詩人,我也會投王維一票。如此風華絕代,一代詩匠,兼精禪理,詩文之外,精通佛道,既擅繪畫,又工草隸,性嫻音律,妙能琵琶,如此多才多藝,堪稱文藝全才,又立性高致,儀形秀美,慧敏沉著,器神卓絕,難怪年輕時便名動京師,寧薛諸王,富貴之門,無不拂席迎之。
王維今存的374首詩,從輞川山水清幽寧靜的體悟,到都市富麗堂皇氣勢的渲染,從漢江山川蒼茫壯闊的刻劃,到邊塞沙磧壯麗奇景的描繪,涵容著京都文化、隱逸文化與邊塞文化這三種文化樣式,無不體現(xiàn)出盛唐富庶安定的社會圖景,風調(diào)雨順的盛唐氣象。 在風格上,則以清澹簡遠為底色,或渾厚壯麗,或俊爽奇峭,或秀逸典雅,皆貫之以高潔淡泊、悠然閑遠、瀟灑儒雅的風韻,因此代表著盛唐的正音,審美的主流,詩匠文宗之譽,信非虛美。從這個角度講,富有貴族氣質(zhì)的王維確是盛世特產(chǎn)、盛唐代表,也只有煌煌盛世、巍巍大唐的土壤才能孕育得出!
今逢華夏民族偉大復興之盛世,國家方倡導加強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闡發(fā)與深入研究,作為盛唐代表的王維,自是題中應有之義,盛世讀王維,正“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山中與裴迪秀才書》)!恰如書中所言,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社會,更需要高品質(zhì)的文藝鑒賞活動,以求得精神生活的平衡。王維詩是盛世物質(zhì)文明的精神結(jié)晶,充滿靜氣、清氣、和氣與靈氣。這是“盛世讀王維”的最佳理由,因為王維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定下了靜賞自然的標準,調(diào)理性情的基調(diào);閱讀王維其人其詩,正是一種高品質(zhì)的文藝鑒賞活動,不僅可以獲得藝術(shù)上的滋養(yǎng)與陶冶,而且能夠帶給我們內(nèi)心的安逸,精神的閑適。
尤其富有對癥之義的是,當今城市工業(yè)化速度加快,商品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生態(tài)失衡,環(huán)境污染,資源破壞,個體的孤獨、焦慮、困頓等負情緒日益蔓延;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疏離、對立的張力,日益加大。因此,對閑適安寧的渴望與追求,亦相應更為強烈。代表著盛唐生態(tài)美學最高典范的高人王維,其知足保和的人生觀念,風流蘊藉的品性格調(diào),閑靜適世的志趣選擇,亦如其秀逸典雅的詩歌藝術(shù),正顯現(xiàn)出奪目的當代價值!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文學博士。)